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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古劍

2024-09-26 11:04:49 作者: 王覺仁

  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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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公孟》

  細雪飄飛,落在了青芒長長的睫毛上。

  他煢然一人站在庭院中,手裡提著一把長劍。

  他在逼迫自己回憶身世和過往,而周遭刺骨的寒意有助於他保持清醒。

  自從北邙山墜崖失憶以來,有兩樣重要的東西一直被他帶在身邊:一樣是狼頭骨,還有一樣就是此刻他手中的這把劍。

  狼頭骨背後蘊藏的那段匈奴歲月,如今他已大致了解,可這把劍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他到現在為止都還一無所知。

  「嗆啷」一聲,青芒拔劍出鞘。這一拔餘音悠長,好似龍吟。

  他知道,只有名貴的寶劍,才會發出這種龍吟之聲。

  這些日子,青芒不止一次研究過這把劍——此劍為生鐵鑄造,劍身約三尺長,堅韌鋒利,青光耀眼;劍鏜、劍柄和劍鞘皆為青銅打造,上面刻有夔龍和蟠虺紋飾,繁縟細密,精緻古樸;劍柄末端的劍鐔上,鑲嵌著一顆通體碧綠的玉石,溫潤亮澤,純淨無瑕。

  青芒覺得,如果將這把劍視為一條龍,那麼這顆瑩潤的碧玉無疑就是龍的眼睛。

  他這麼想,不僅是這顆玉石嵌在這把劍上具有一種點睛之效,更是因為玉石上刻著兩個字——青芒憑直覺便認定,這兩個字很可能是這把劍的名字,或至少是弄清其來歷的一條線索,從而極有可能是解開他身世之謎的一把鑰匙!

  遺憾的是,這是兩個古字,他根本不認識。

  不過,正因為不認識,所以青芒便有理由斷定這把劍是春秋戰國的東西。

  就青芒所知,在秦國統一天下,推行「車同軌、書同文」之前,各諸侯國互不統屬,語言文字都是五花八門,正所謂「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由於各國文字在形體結構和書寫風格上差異甚大,且經常隨意變化,所以即便是當時之人,也不可能把天下的文字都認全,更別說數百年後的青芒了。

  對他而言,眼前這兩個字說好聽點是兩幅畫,說不好聽的,簡直就是張牙舞爪的鬼畫符。所以,他讓朱能去約那個鑄劍師,正是為了弄清這「鬼畫符」的含義……

  佇立良久,青芒忽然身形一動,開始在雪中舞起了劍。

  寒光乍起,一下刺破了濃墨般的夜色。

  古劍在他手中上下翻飛、俯仰開合,時而劍意森然,恍如驚鴻掠空;時而氣貫長虹,宛若神龍出岫。周遭的飛雪被劍氣裹挾而起,仿佛一群白色的蝴蝶,在空中追逐著朵朵綻放的劍花翩然飛舞。

  青芒人在動,腦子也一刻不停地跟著轉動。

  他在盡力逼迫自己回憶跟這把古劍有關的事情,哪怕是只鱗片爪也好。

  額角隱隱作痛,青芒卻近乎自虐地堅持著……

  不知過了多久,功夫不負苦心人,一個模糊的畫面終於閃過他的腦際。

  那是一隻手,手裡握著這把古劍,然後鄭重而遲緩地遞到他面前。同時,一個中年男子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

  「芒兒,這把劍是你高祖父傳下來的,象徵忠信高潔之家風。它跟隨為父大半輩子了,現在,為父把它傳給你,望你能繼承先人之志……」

  「我不要!」

  一個少年的聲音猝然響起,令青芒不由一震。

  他生生止住劍式,身體瞬間凝固。

  他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會把這好不容易浮現的雪泥鴻爪般的記憶再次弄丟。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東西向來只傳長子嫡孫嗎?」少年冷哼一聲,聲音中有一種與其年齡絕不相稱的清冷和孤傲,「而我只是一個沒人待見的庶子、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你把它傳給我,就不怕那些寶貝嫡子跟你鬧翻?」

  中年男人嘆了口氣:「芒兒,無論嫡庶,你終歸是為父的兒子。在我眼中,也只有你配得上它。至於你那幾個哥哥,都是庸常之輩,畢竟難成大器……」

  「夠了,不必說得這麼好聽。」少年冷笑,「你這些年冷落了我,現在便想以此補償,對嗎?可惜,我不稀罕。」

  中年男人握劍的手顫抖了一下,顯然是被少年的話打擊到了。

  沉默良久後,他往前邁了一步,一張影影綽綽、迷迷糊糊的方形面龐進入了青芒的「視線」。這種感覺,就像置身於混濁的河水中或是濃密的大霧裡——任憑青芒在腦海中拼命睜大「眼睛」,也無法看清對方的……不,是父親的臉。

  忽然,父親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後不由分說地把劍塞進了他手裡,對他說道:「我知道,你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為父。過了今日,咱們父子便天各一方了。留著它,總歸是個念想。就算恨我,也有個東西讓你去恨不是嗎?」

  說到最後,父親的語氣已近乎懇求。

  少年緘默無聲。

  青芒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再次開口。

  而原本便模糊不清的父親的臉龐和身影,旋即在青芒的腦海中漸漸洇開,就像一滴墨落入水面,又像一縷輕煙消散於風中……

  這段令人傷感的回憶就此戛然而止,來得毫無預兆,去得不留痕跡。

  此刻,青芒的雙眸已然淚光閃動。

  他不知道,當初那個倔強孤冷的少年聽完這番話,有沒有像他現在這樣淚濕眼眶。他只知道,當年的自己終究還是留下了這把劍,留下了這個唯一的「念想」。

  父親,請原諒孩兒年少無知,出語輕狂。

  如果這一生,我還能找到您,我一定要當面對您說一聲:對不起,孩兒不孝……

  冬日的陽光散淡地照在未央宮的靶場上。

  兩面靶子並排而立,上面已經密密麻麻地扎著許多箭支。

  左邊的靶子,只有三四支箭射中靶心,其他都射在了靶垛的外圍;而右邊的靶子上,七八支羽箭則全部命中靶心,與前者形成了鮮明對照。

  百步開外,劉徹手握長弓,眯眼望了望自己糟糕的「戰績」,長嘆一聲道:「去病,看來上天還真是公平,給了朕天下,就不肯再給朕射箭的準頭了。」

  旁邊的霍去病連忙俯首道:「射藝只是小技,不足稱道,而陛下天縱神武,精通的是治理天下、撫馭萬民的大道,二者豈能相提並論?」

  「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劉徹呵呵一笑,把弓扔給侍立一旁的宦官,揮手屏退了他們。「人人都說朕英明神武,可誰知道朕心裡的苦呢?」

  霍去病一怔,沒料到皇帝會突然轉這個口風,一時不敢接茬。

  「現在只有咱們君臣二人,朕索性跟你倒倒苦水,你可願聽?」劉徹似笑非笑道。

  霍去病錯愕道:「呃……還請陛下明示。」

  「人間百業,士農工商,雖說各安其位、各謀其職,但也不是一輩子非得干哪一行不可。在朝廷做官,不想幹了,便可告老還鄉,解甲歸田,或耕讀傳家,或經商致富,百業任擇;至於農人、工匠、商賈,乃至醫卜巫筮、屠夫優伶等,皆可轉行徙業,自由謀生。然而這世上卻有一種人,命定只能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不管你喜歡還是厭惡、擅長還是不擅長,不管你覺得這活兒有趣還是乏味、輕鬆還是辛苦,都得老老實實幹到底、干到死!不能轉行徙業,不能消極怠工,不能撂挑子,更不能犯錯誤!否則便會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這種有苦無處訴、有怨不得申的人,就叫皇帝。哦,對了,他還有個名字,叫孤家寡人。」

  劉徹毫無來由地發了這一大通感嘆,讓霍去病猝不及防。愣了愣後,只好硬著頭皮道:「陛下為了社稷蒼生,夙夜憂勞,殫精竭慮,箇中煩苦,實非臣所能盡知。」

  「你當然不知。」劉徹苦笑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朕的苦,只有坐上御榻才能體會。」

  霍去病頗為納悶,不知天子到底想說什麼,便鼓起勇氣道:「臣無以為陛下分憂,深感慚愧,只能斗膽問一句,不知陛下……是否遇到了什麼難事?」

  劉徹定定地看著他,幽幽道:「朕最寵信的愛將,竟無視朝廷綱紀,公然去救一個墨家嫌犯。朕想責罰他,卻於心不忍;不責罰,又對滿朝文武沒個交代。你說,朕難不難?」

  霍去病腦子裡「轟」的一聲。

  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繞了這麼一大圈,竟然冷不防在這兒給了他當頭一棒。

  「陛下,張次公抓人並無確鑿證據,純屬栽贓陷害。臣看不慣他仗勢欺人,故而才會出手。說到底,此事與墨家並無干係,陛下更不必因此為難。」

  「與墨家並無干係?」劉徹冷哼一聲,「眼下,追捕墨家是朝廷的當務之急,任何人只要有疑點,都可以抓、可以審。張次公只是在做他分內的事,可你身為朕的近臣,卻公然插手、橫加阻撓,你讓有司今後如何辦案?你又把朝廷綱紀置於何地?」

  「稟陛下,臣一時義憤,未及請旨便擅自行動,的確不妥,臣請罪。不過……」

  「不過什麼?」

  霍去病遲疑了一下,「臣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但又恐冒犯陛下……」

  「你還怕冒犯朕嗎?」劉徹眉毛一挑,「自從衛青舉薦你到朕身邊,你這個愣頭青什麼話不敢說?朕跟你計較過嗎?你也就最近這幾回學得圓滑了些,說實話,朕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霍去病赧然一笑:「陛下寬宏,恕臣年少輕狂,臣感激涕零。」

  「行了行了,說你的肺腑之言吧。」

  「是。墨家刺客罪大惡極,朝廷予以嚴懲,臣並無異議。然古人有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陛下急於求成,有司必變本加厲。臣不止一次聽某些朝臣講過,對付墨家要『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不是明目張胆地株連無辜、草菅人命嗎?若有司打著抓捕墨家的幌子泄私憤、牟私利,又有誰能阻止?受害之人又該到何處申訴?如此,我大漢律法有何公正可言?我朝廷綱紀又有何威信可言?」

  劉徹聞言,不禁搖頭苦笑:「去病啊,你今年多大了?」

  霍去病一怔:「臣……今年滿十八了。」

  「年輕,終究還是太年輕啊!」劉徹仰面望天,眼中忽然浮起一絲疲憊和滄桑,「朕欣賞你的血性,也理解你的正義感,但朕只能告訴你——治天下,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你剛才說的這些,你以為朕就沒想過嗎?你以為朕之心中,就沒有善惡是非了嗎?你錯了。從朕登基的那一天起,每一刻,朕的胸中都有無數的善惡是非在交戰、在廝殺;每一刻,它們都在撕扯著朕的靈魂!你懂嗎?」

  霍去病從未見過天子露出這種表情,心中一顫,忙道:「臣……似懂非懂。」

  劉徹苦澀一笑:「你登過華山嗎?」

  霍去病又是一愣:「臣……去過一次。」

  「登頂了嗎?」

  「登了。」

  「立於山巔之上,俯視蒼茫大地,你的視野、觀感與心境,跟在山下時比較,是否全然不同?」

  「那是自然。」

  「於山下所見之參天大樹,在上面看來像什麼?」

  「像是……一棵草。」

  「於山下所見之大江大河,在上面看來又像什麼?」

  「宛如細帶。」

  「很好。」劉徹淡淡一笑,「朕自十六歲登基,便猶如天天站在那華山之巔,你說,朕的心境,能與山腳之下的常人相同嗎?」

  「必然不同。」

  「那朕所權衡之善惡、所考量之是非、所面對之得失利害,又豈能與常人相同?如此種種,朕又豈敢奢望常人理解?」

  霍去病眉頭一蹙,似乎明白了什麼,頓時無言以對。

  「所謂『高處不勝寒』,說的便是一種孤寒。但這種孤寒卻非獨自一人之寒,而是被芸芸眾生、億兆臣民所包圍之寒。這話,你聽得懂嗎?」

  霍去病剛想點頭,卻又不太自信地搖了搖頭:「臣愚鈍。以臣粗淺的理解,或許是,天下百姓之福祉,皆繫於官員,端賴各級官員是否公正廉潔;而各級官員之福祉,則繫於朝廷,端賴朝廷是否吏治清明;最終,天下臣民、江山社稷之安危禍福,又盡皆繫於陛下一身,端賴陛下是否勤勉為政。此任至艱至巨,卻又責無旁貸,故陛下難免有『孤寒』之感。不知臣……此說確否?」

  「嗯,孺子可教。」劉徹微微頷首,「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如此只可謂之為『孤』,尚不足以稱為『寒』。」

  「那……敢問陛下,什麼是『寒』?」

  「天下只有一個皇帝,但想對付皇帝的人卻不可勝數;朕只有一顆腦袋、兩個拳頭,可對付朕的手段卻有百千萬種:或以阿諛諂媚之道邀寵固權,面從腹誹,陽奉陰違;或以奸佞詭詐之術竊奪朝柄,欺上瞞下,一手遮天。居廟堂之上,或爭權奪利、爾虞我詐,或結黨營私、政以賄成;處江湖之遠,或作奸犯科、聚眾為亂,或占山落草、僭越稱尊。喜文者搖唇鼓舌,以文亂法;尚武者好勇鬥狠,以武犯禁。在明處者,如各地諸侯,妄圖割據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在暗處者,如墨家遊俠,肆意踐踏律法,視官府如同寇讎。你說,當所有這些居心叵測、窮凶極惡之人輻輳而攻,朕是不是會感到勢單力孤、心膽俱寒?」

  霍去病聽得目瞪口呆,一滴冷汗從額角悄然滑落。

  「朕跟你說這麼多,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朕的苦衷。」劉徹面色沉鬱,緩緩道,「很多事情,朕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兩年,外有匈奴屢屢侵擾,內有諸侯蠢蠢欲動,中間有遊俠豪強逞凶作亂。長此以往,黎民百姓如何安居樂業?大漢天下如何長治久安?是故,朕既要抗擊匈奴、抵禦外侮,又要著手削藩、維護一統,更不得不對有組織、成建制的墨家遊俠採取雷霆手段!這些都是一個皇帝無可推卸的分內之事。倘若做不好,朕豈不是愧對列祖列宗,愧對萬千臣民,也愧對煌煌青史?」

  此時此刻,霍去病早已說不出話來了。

  他感覺心裡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仿佛天子肩上的壓力也隨著這番傾訴傳到了他的身上。

  朱能的堂叔朱坤住在茂陵邑西北隅的銅鑼巷。

  一大早,青芒和朱能便找了個由頭甩掉侯金,然後拎了一堆貴重禮物來到了朱坤家裡。朱坤五十歲上下,乾癟瘦小,臉色蠟黃,跟又白又胖的朱能反差極大,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對叔侄。

  賓主見面,朱坤態度有些冷淡,既不客套也不寒暄,只瞥了青芒一眼,略略點了下頭,便不再說話。朱能很是尷尬,只好東拉西扯活躍氣氛,還一口氣說了好幾

  個坊間笑話,說完自己笑了半天,卻只招來朱坤的一雙白眼。

  「你小子有事說事,別瞎耽誤我工夫。」朱坤冷冷道。

  朱能大窘,只好閉嘴。

  青芒見狀,便直接道明了來意:「朱先生,在下今日冒昧叨擾,是有一事相詢,還望先生撥冗賜教。」

  「說。」朱坤惜字如金。

  「聽說先生是遐邇聞名的鑄劍大師,閱盡天下兵器,對『百兵之君』更是如數家珍,在下……」

  「這些廢話不講也罷。」朱坤面無表情地打斷他,「說你的事。」

  所謂「百兵之君」便是劍的雅稱。青芒出於禮貌和尊重,就想用詞雅馴一點,不料卻碰了一鼻子灰,頓時有些難堪。

  不過青芒卻不以為忤,淡淡一笑道:「那好,先生如此爽快,在下恭敬不如從命。」說著取下腰間佩劍,離席走到朱坤面前,雙手奉上,「這是在下與朋友博弈所贏之物,卻因見識淺陋,不知其價值幾何,望先生有以教我。」

  朱坤卻不伸手去接,只是眼皮微抬,掃了一眼,便冷哼一聲:「賭桌上贏的東西,多半是不入流的貨色,你拿來給我看,就不怕髒了我的眼?」

  「叔,您就受累瞧一眼吧。」朱能趕緊滿臉堆笑,「秦尉丞久仰您的大名,故而今日專程前來。甭管入不入流,您好歹瞧上一眼,也好讓他安心不是?」

  朱坤聞言,這才伸手接過。

  他的手骨節嶙峋,狀如鷹爪。青芒一瞥之下,心中忽然閃過一絲莫名的不安—仿佛這雙令人不適的手一旦接過此物,便會將其據為己有似的。

  朱坤的「鷹爪」在青銅劍鞘上摩挲了一下,便「啪」的一聲把劍扔在案上,瓮聲瓮氣道:「不必看了,是仿古的贗品。」

  青芒和朱能同時一怔。

  「敢問先生,」青芒忙道,「您都還沒看裡面的劍,何以如此確定?」

  「人靠衣裝馬靠鞍,虎臥虎穴,龍居龍潭!」朱坤一臉不屑道,「試問秦尉丞,可曾見過哪位達官貴人葛麻蔽體、茅屋棲身?」

  青芒當即會意:「先生的意思是,此劍鞘便形同葛麻茅屋,所以鞘中之劍絕不可能是什麼名貴之物?」

  「沒錯。這劍鞘上雖然鑄有春秋時期最流行的夔龍和蟠虺紋飾,乍一看似乎古樸雅致,但只能糊弄你們這些外行人,瞞不過老夫。」說起自己的行當,朱坤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神采,「凡春秋青銅器物,必具剛健、粗獷之神韻,可你瞧瞧這東西的線條、構圖和工藝,欲效剛健而神采未具,徒增生硬;狀似粗獷而氣韻全無,僅餘粗陋。說白了,這就叫邯鄲學步,東施效顰,畫虎不成反類犬!」

  青芒一聽,不由暗自苦笑。

  「叔,您能不能說簡單點?」朱能搶著道,「太高深了我們聽不懂啊!」

  「不學無術,虧你還是咱們老朱家的人。」朱坤白了他一眼,「要辨別一件青銅器是古物還是贗品,也不複雜,只需眼看、手摸、耳聞、鼻嗅、舌舔,便可真偽立判!」

  「這……這還不複雜?」朱能頭都大了,不由咂舌。

  「還請先生明示,在下願聞其詳。」青芒倒是挺樂於學習不懂的東西。

  朱坤聞言,臉色才稍稍好看了點,緩緩道:「青銅文化,起源夏朝,盛於殷商、西周,至春秋戰國而臻成熟。迄今之歷史,短則數百年,長則上千年。故凡青銅器物,必然鏽跡斑斑。一件銅器到手,先要用眼看,若鏽色與器體合一,深淺一致,勻淨自然,則為真鏽;若鏽色浮在器物之上,綠而不瑩,刺人眼目,便是偽鏽。進而用手搓摩,使其發熱,再以鼻嗅手,無銅腥味者為真,有則為假。其次用手敲擊,聽其聲響,其聲輕脆微細是真,渾濁暗悶是假。再次,可用火烤,偽鏽易脫,真鏽耐烤。最後,還可用舌舔,偽鏽必有鹽滷之味,真鏽則無。」

  青芒和朱能聽罷,不禁面露驚嘆之色,沒想到這玩意兒竟然有這麼多門道。

  「多謝先生,在下受教了。」青芒拱手,「那您方才只拿眼一瞧,便知其偽,可見此劍不僅是贗品,而且還是很粗陋的贗品嘍?」

  「可以這麼說。」朱坤又恢復了淡漠的神色,「當然,若秦尉丞信不過朱某,也可另尋高人品鑑。」

  「我信。」青芒淡然一笑,「只是,在下尚有一點疑問未解。」

  「還有何疑問?」

  青芒含笑不答,轉頭對朱能道:「帶錢了嗎?」

  朱能一怔,忙點點頭。

  「取些銅錢,疊在這兒。」青芒拿起那把劍,在案上敲了敲。朱能趕緊照做,掏出十幾枚銅錢在案角上疊成了一摞。

  「嗆啷」一聲,青芒拔劍出鞘。

  古劍精光閃閃,寒意逼人。朱能不禁睜大了眼,朱坤則若有所思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青芒手腕一翻,輕呼一聲「得罪了」,利劍倏然劃出一道弧光當空劈下。

  只聽「鏗」的一聲,十幾枚銅錢被從中間齊齊斬斷,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連同檀木案幾的一角也被削掉了。

  朱能看得目瞪口呆。朱坤似乎面無表情,實則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青芒看在眼裡,卻不挑明,又對朱能道:「扯幾根頭髮。」

  朱能忍痛扯下幾根長長的頭髮,拿在手裡。

  「往上扔。」青芒又道。

  朱能依言把那幾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頭髮往半空一扔。青芒出劍,唰唰幾下,在空中舞出數朵劍花,旋即收劍,示意朱能看看地上。朱能連忙趴下去看,只見那幾根長長的頭髮竟然斷成了幾十截寸發。

  「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嗎?!」朱能驚得合不攏嘴。

  青芒一笑,再次用雙手把劍呈給朱坤,道:「先生,您現在還認為,此劍是粗陋不堪的仿古贗品嗎?」

  朱坤微微咳了咳,不太情願地接了過去:「這個嘛,或許得兩說了。從劍鞘看,確是贗品無疑,不過這劍嘛,倒是還不錯。我估摸著,是有人故意仿造了一把粗陋的劍鞘,用來裝真貨……」

  「這是為何?」朱能不解,「明明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好劍,卻要藏在假貨裡頭?這好像沒道理吧?您方才不也說了嗎,達官貴人豈能葛麻蔽體、茅屋棲身?」

  朱坤略有些窘,瞪了他一眼:「剛才說的只是一般情況,豈可放之四海而皆準?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物主怕此寶劍被人盜竊劫奪,不得做點手腳掩人耳目,以防不測嗎?」

  朱能語塞,心裡卻不免嘀咕:哼,橫說豎說都是你的理。

  青芒見朱坤的表情不太自然,心下有些狐疑,卻不戳破,只道:「先生言之有理。那我想再請教先生,您看得出此劍是何時所造嗎?」

  朱坤仔細看了看,道:「當是春秋時期。」

  「那您可知,此劍是何人所造,或是……有什麼來歷?」

  朱坤搖搖頭:「這個一時無從判斷。」

  「先生,劍鐔上有顆玉石,上面刻著兩個字,您可認得?」

  朱坤眯眼,凝視片刻,道:「好像是……戰國文字。」

  這一結論與青芒之前的判斷大致相符。戰國年間,除秦國外,六國各有各的文字。至秦國統一天下後,才由秦相李斯在籀文大篆的基礎上刪繁就簡,廢除異體,創製「秦篆」,又稱小纂,從而統一了天下的文字並傳諸後世。

  「春秋時代的劍,上面卻刻著戰國文字,這是怎麼說?」朱能插言道。

  「這有何奇怪?」朱坤反問,「既然連劍鞘都是後來造的,那在劍鐔上鑲嵌個東西,刻上物主的名號,不是很正常嗎?」

  青芒暗暗一喜。如果這兩個字真是物主的名號,自己不就快接近真相了嗎?

  「那先生可認得這是哪國文字?這兩個字又是何意?」

  朱坤眉頭緊蹙,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才道:「似是齊國文字,其中一個應該是『法』;還有一個好像是……『章』,對,是文章之『章』。」

  法章?!

  這什麼意思?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別有所指?

  青芒忍不住和朱能對視了一眼。

  朱坤看出了他們的困惑,無聲一笑,起身走到身後的書架上,抽下一冊竹簡,扔在案上:「自己看吧。」

  青芒拿起來一看,卷首寫著《齊策》二字,應該是戰國時齊國史官所著之國史。

  「直接翻到倒數第三篇。」朱坤道。

  青芒依言,翻到卷尾,一段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閔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與私焉。莒中及齊亡臣相聚,求閔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於莒。共立法章為襄王。

  這段文字的大意是:齊閔王被殺,其子法章改名換姓,在莒地一個叫太史敫的人家當仆傭。太史敫之女覺得法章相貌奇偉,絕非常人,心生愛意,遂常周濟衣食,並與其私訂終身。不久,一批齊國流亡大臣聚於莒地,四處尋找齊閔王之子。法章便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眾人遂擁立他繼位,是為齊襄王。

  青芒恍然大悟:原來「法章」便是齊襄王,這把古劍原本便屬於他。

  這麼說,難道自己是齊襄王的後人?!

  這時,朱能也湊過來看清了文字,遽然怪叫了一聲:「乖乖,這居然是一把諸侯之劍!老大,你是從誰那兒贏來的?」

  「照我看,這寶劍並非他賭博所得。」朱坤忽然冷冷道,「我說得對吧,秦尉丞?」

  「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既已被他識破,青芒索性大方承認,「沒錯,此劍乃在下的家傳之物。」

  「啥?」朱能誇張地睜大了眼睛,「老大,你……你居然是諸侯的後人?!」

  青芒沒理他,對朱坤道:「除此之外,先生真的不知道這把劍的來歷嗎?」

  目前僅有「齊襄王」這條線索,尚不足斷言自己的家世出身。要想弄清身世之謎,必須查到更多的線索。

  「秦尉丞這話就問得奇了。」朱坤盯著他,「此劍既然是你的家傳之物,它的來歷你應該清楚,怎麼反倒來問我?」

  青芒一笑:「不瞞先生,此物雖是祖傳,但祖上並未對此留下隻言片語,而在下又不懂此道,所以不甚了了,還望先生解惑。」

  「可惜啊,朱某跟你一樣,也是不甚了了。」朱坤拉長了聲調道。

  青芒有些失望:「先生真的不知?」

  朱坤搖搖頭:「請恕朱某眼拙,實在看不出來。不過……有個高人,興許能看出它的來歷。」

  青芒一喜:「何方高人?能否請先生引薦?」

  「是朱某的恩師。只可惜,他老人家早已金盆洗手,目前在終南山隱居,常年閉門謝客,從不見外人。」

  青芒聞言,不由神色一黯。朱能見狀,忙道:「叔,您就不能想想辦法?」

  「辦法倒是有,只不過……」朱坤面露難色。

  「先生有何難處?」青芒問。

  「為難的不是我。」朱坤淡淡一笑,「我是怕你為難。」

  「先生何意?」

  「倘若你信任朱某,那就把東西交給我,我幫你去問問師父他老人家。」

  朱能一聽,忙搶著道:「叔,這劍可是秦尉丞的家傳之寶,這麼做恐怕……」

  「既如此,那就請便吧。」朱坤站起身來,「我還有事要忙,恕不遠送。」

  「叔……」朱能還想再求,青芒驀然抬手止住他,看著朱坤,鄭重抱拳道:「那就有勞先生了,在下感激不盡!」

  「你真的信得過我?」朱坤有些陰陽怪氣道,「你就不怕,我回頭就把你這寶貝拿到當鋪給當了,換些酒喝?」

  「先生是那種人嗎?」青芒呵呵一笑,「退一萬步說,即便先生真是那種人,在下也不擔心。」

  「哦?」朱坤眉毛一挑,「為何不擔心?」

  青芒忽然伸手拍了拍朱能肉墩墩的肩膀,「有您侄兒在我手裡押著,我怕什麼?大不了,把他這身肥膘論斤賣了,也夠我把劍贖回來吧?」

  朱坤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朱能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也跟著嘿嘿乾笑了幾聲,眼中倏然閃過一絲異樣之色。

  青芒面對朱坤微笑著,眼角的餘光卻已捕捉到了朱能那稍縱即逝的細微表情。

  內史府的正堂工地上,幾十名工匠正幹得熱火朝天。

  雷剛拿著一把大斧頭在劈砍木料,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汗衫,可一身汗水還是在他黝黑結實的腱子肉上閃閃發亮。

  眾工匠一邊幹活,一邊插科打諢,說些粗鄙的笑話和葷段子,不時爆出陣陣鬨笑。

  不遠處,許虎獨自一人站在一架靠牆的竹梯上,正用墨斗在彈線,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許是對昨夜的爭吵仍舊心存芥蒂,所以他故意躲開了雷剛。

  雷剛一邊跟大夥說笑著,一邊不時拿眼瞅他,最後終究有些於心不忍,正想開口喊他,身後忽然傳來酈諾的聲音:「弟兄們都歇歇吧,吃點東西。」

  回頭一看,酈諾帶著幾名女眷,手裡提著水壺、籃子等,正招呼他們。眾人大喜,一窩蜂圍了上去。許虎見狀,卻不上前,反而抬起梯子繞到另一邊去了。

  「雷子,」酈諾喊雷剛,「快過來歇歇。」

  雷剛答應了一聲,又去看許虎,視線卻被一面高牆擋住了,連個人影都沒見,只好作罷。

  「虎子這是怎麼了?」酈諾把一塊麥餅遞給他,朝許虎的方向瞟了一眼。

  「誰知道那小子哪根筋搭錯了。」雷剛接過餅,狼吞虎咽起來,「甭理他,他就那德性!過會兒聞到餅香,他一準屁顛屁顛自個兒過來了。」

  「你們昨晚又喝酒了?」酈諾看著他。

  「呃……是小酌了幾杯。」

  「小酌?」酈諾笑,「你們鬧成那樣,就差上房揭瓦了,還小酌?」

  雷剛赧然一笑:「就是聲音大了點,其實沒喝多。」

  酈諾沒再說什麼,話鋒一轉道:「雷子,有件事我想問你,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雷剛一怔,見她表情嚴肅,忙問:「啥事?」

  「巨子令被搶那晚,你和虎子去追那賊,你到底看沒看見人?」

  雷剛蹙眉,回憶了片刻,道:「起初是有個黑影在前邊跑,不過當時天太黑,一閃身就不見了,後來……」

  「後來都是虎子領著你在追,是嗎?」

  「對,他一直說前頭有個黑影,就一路追。可說實話,屬下連個鬼影都沒見著,也不知他哪隻眼睛看見人影了。」

  酈諾若有所思:「這麼說,他打頭追,然後就追到了田君孺的小院外?」

  雷剛點頭:「對,他說影子就是在那兒消失的。」

  聽到這裡,酈諾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後來,虎子是從哪兒搜出那套夜行衣的?」

  「從牆根的草叢裡。當時我還納悶呢,就問他,你在那扒拉什麼呢?可話音未落,他就把那夜行衣搜出來了。」

  「再然後,田君孺從院子裡出來,虎子就一口咬定夜行衣是他的?」

  「對。屬下雖然覺得有些蹊蹺,可瞧虎子那麼篤定,也就沒說什麼。」

  酈諾感覺某種真相已經呼之欲出,卻絲毫沒有查出真相的喜悅。因為,許虎曾跟隨父親多年,後來又成為她赤旗的骨幹,是她為數不多的最親信的部下之一,她根本不願相信許虎會背叛她。

  然而,眼下的事實卻分明給了她一個結論:許虎在掩護那個搶奪巨子令的人,並蓄意栽贓田君孺!

  此時,他們二人都沒有發現,在離他們約莫五六丈外的一堆木料後面,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他們。

  見酈諾沉吟不語,神色凝重,雷剛似乎猜出了什麼,道:「旗主,你不會是……懷疑虎子吧?」

  「你說我該不該懷疑?」酈諾苦笑了一下。

  「可、可興許……興許真的是屬下眼神不好呢?」雷剛有些慌神。許虎跟他是過命的交情,他打死也不相信許虎會有問題。

  酈諾冷然一笑,沒接這個話茬,而是正色道:「咱們今天說的話,你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那……旗主打算拿虎子咋辦?」

  酈諾想了想,輕聲一嘆:「我自有主張。你只管跟平時一樣,別讓他看出什麼異常。」

  雷剛還想再說什麼,不遠處的那面高牆後突然傳來「啪」的一聲悶響,好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摔到了地上。酈諾和雷剛同時一驚,慌忙跑了過去……

  青芒和朱能有說有笑,策馬從朱坤家的巷子口出來,拐上了一條大街。

  巷口斜對面有家湯餅鋪,兩名男子正坐在窗前埋頭吃湯餅。

  青芒和朱能策馬從鋪子門前經過時,朱能並沒有注意到,青芒跟那兩人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

  等青芒他們馳過,這兩人立刻擱下手裡的碗,起身走出了鋪子。

  此二人就是青芒從秦姝月那兒收的兩個徒弟:孫泉和劉忠。

  兩人在門口站了片刻,見青芒他們已漸漸遠去,遂快步走向朱坤家的那條巷子,轉眼便消失不見。

  未央宮,北闕。

  霍去病策馬剛要馳出宮門,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叫喊:「站住。」

  一聽聲音他就知道身後是誰,遂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只是稍微放慢了馬速。

  「霍去病,你聾了嗎?」

  「本公主叫你站住你沒聽見?」隨著一聲嬌叱,夷安公主策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原來是夷安。」霍去病一笑,「叫我何事?」

  「大膽!」夷安公主柳眉一豎,「本公主的名諱也是你隨便叫的嗎?你懂不懂宮裡的規矩?」

  「規矩我當然懂,只是得看跟什麼人講。」霍去病依舊面含笑意,「有道是禮尚往來。既然你可以對我直呼其名,不以職務相稱,我為什麼不能叫你的名諱?」

  「不就是個小小的校尉嗎?」夷安公主冷笑,「聽你這口氣,好像自己是大將軍似的。」

  「我雖不是大將軍,好歹也是冠軍侯,你若不肯稱我『霍驃姚』,至少可稱一聲『侯爺』。這才是起碼的禮數,對吧?」

  夷安公主冷哼一聲。

  不知為何,跟霍去病鬥嘴,她心裡非但不怒,反倒覺得挺好玩,雖然自己壓根沒占到上風。

  「殿下到底找我何事?」霍去病終究還是改了口,「在下軍務纏身,若無要事……」

  「本公主找你就是要事。」夷安公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說完掉轉馬頭,徑直朝宮裡馳去。

  霍去病無奈一笑,只好拍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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