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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聖意

2024-09-26 11:04:46 作者: 王覺仁

  天子有善,天能賞之;天子有惡,天能罰之。

  ——《墨子·天志》

  是日午後,「秦穆私縱人犯」的消息便傳進了丞相府。

  消息是李蔡派人送來的。

  公孫弘和張湯聞訊,既驚且怒,萬萬沒料到秦穆竟敢幹出如此藐視律法、大逆不道之事。

  二人商量了一陣,然後公孫弘又在堂上足足沉思了一刻鐘,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就從秦穆身上開刀,回頭再收拾汲黯!

  主意已決,二人立刻驅車入宮,徑直向天子作了稟報。劉徹聽完,心中也頗為錯愕,沒想到早上剛剛授予秦穆特權,一轉眼他便將權力如此濫用。

  劉徹壓抑著內心的疑惑和憤怒,當即命人傳召秦穆上殿……

  溫室殿的御書房內溫暖如春,但此刻的氣氛卻透著幾分森寒。

  劉徹端坐御榻,公孫弘和張湯分坐左右,三雙目光齊刷刷地盯著跪在下面的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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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穆,」劉徹威嚴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上響起,「知道朕為何召你上殿嗎?」

  「回陛下,臣略知一二。」青芒表情沉靜。

  「哦?說說。」

  「臣斗膽揣想,一定與墨家嫌犯仇芷若有關。」

  公孫弘和張湯聞言,不由對視了一眼。二人的目光仿佛都在說——這小子到底是吃了豹子膽還是哪根筋搭錯了,怎麼會如此有恃無恐?!

  「明白就好。」劉徹冷冷道,「那你告訴朕,為何從張次公手中劫走人犯仇芷若,又為何私自把她放跑了?你可知,此舉是在公然藐視我大漢律法?」

  「回陛下,臣如此行事,確實難以用常情揣度,但充其量只是不合常理,並非藐視律法。」

  「當著陛下的面你還敢振振有詞?」張湯忍不住插言,「我看你眼中不僅沒有律法,甚至沒有天子!」

  劉徹目光冷冽,立刻掃了過來,張湯慌忙噤聲。

  「秦穆,為何明知悖逆常情,你還要這麼做?」

  「回陛下,臣以為,墨者本非尋常之人,所犯更非尋常之事,既如此,朝廷又豈能以尋常之法對治?」

  聽他話裡有話,劉徹不覺眉頭微蹙:「說下去。」

  「臣還記得,數月前朝廷抓捕了墨家細作孔禹,有司對其施以重刑,並以其家人性命相逼,怎奈最終還是一無所獲,無法從其口中掏出隻言片語。由此可見,對付墨家這些冥頑不化、悍不畏死之徒,不宜一味採取強硬手段,而應考慮別的辦法。」

  「什麼辦法?」

  「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此言出自老子的《道德經》,在場諸人當然都明白其含義。

  「你的意思,是欲擒故縱?」

  劉徹眸光一閃,似乎來了興致。公孫弘看在眼裡,暗覺不妙。

  「陛下聖明。臣之所以從張將軍手中劫走仇芷若並將其釋放,目的正是獲取她的好感和信任——先收其心,再慢慢接近她,暗中對其展開調查。如果仇芷若真是墨家刺客,臣一定會查清她的所有犯罪事實。繼而,臣還可以順藤摸瓜,打入墨家內部,掌握更多線索,鎖定更多嫌犯,最終將整個墨家組織連根拔起,一網打盡!當然,萬一情報不確,事實證明仇芷若並非墨者,臣也會據實奏報,以免錯殺無辜。」

  劉徹聞言,眼中不禁露出讚賞之色,略加沉吟後,忽然對公孫弘道:「丞相,秦穆此計,你覺得如何?」

  公孫弘意識到天子內心的天平已經傾向秦穆了,便笑道:「原來秦尉丞早有妙計,那是老臣錯怪他了。若能以此良策,一舉剷除墨家,老臣舉雙手贊成。」

  劉徹微微頷首,把臉轉向另一邊:「張卿,依你之見呢?」

  皇帝和丞相的態度都已如此明朗,張湯當然不敢有二話,只好附和道:「此計甚善,臣……附議。」

  「好,那此案便交給秦穆了。」

  劉徹一錘定音。

  公孫弘和張湯交換了一下眼色,雖然眼底滿是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秦穆,」劉徹又恢復了冷峻的神色,沉聲道,「此案若辦下來,朕自然不會虧待你;可要是辦砸了,後果……你自己清楚。」

  「請陛下放心。」青芒雙手抱拳,朗聲道,「縱使肝腦塗地、粉身碎骨,臣亦不敢辜負陛下重託!」

  青芒和張湯已然離去,大殿內只剩下劉徹和公孫弘。

  君臣二人聊了一會兒朝政,劉徹忽然瞟了公孫弘一眼,道:「丞相這一天,心裡好像都憋著話,現在這也沒旁人了,你不妨一吐為快。」

  公孫弘一怔,有些尷尬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劉徹淡淡一笑:「你是想說秦穆的事吧?」

  「呃,陛下聖明。」公孫弘略為思忖了下,「秦穆出自老臣門下,這個年輕人頗具才幹,也很有膽識,為人處世亦無可指摘,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陛下慧眼識英,不拘一格拔擢之,並委以重任,老臣為朝廷得此英才而甚感欣慰。但是嘛……」

  「這些鋪墊大可不必。」劉徹似笑非笑地打斷他,「朕想聽的,就是你這『但是』後面的話。這才是正題,對吧?」

  公孫弘赧然一笑:「是是是,老臣這就說正題。秦穆此人,樣樣無可挑剔,幾乎很難從他身上看出什麼毛病,可問題恰恰在此:不瞞陛下,從認識秦穆的第一天起,老臣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深不可測、飄忽不定的東西,像是戴著一張面具……」

  「有那麼玄乎嗎?」劉徹笑,「他過去在匈奴待過,自然怕讓人知道,戴個面具不也正常?」

  「是,陛下此言也有道理。可按說如今他的身份揭開了,那種神秘感就該隨之消失才對,但老臣卻沒有這種感覺,反而覺得……此人愈加難以捉摸了。」

  「照你這麼說,即使揭開了一層面具,也還不是他的本來面目嘍?」

  「這個嘛,老臣沒有證據,不敢妄論,但……的確有此感覺。」

  聽到這兒,劉徹忽然不再言語,只是直直地看著公孫弘,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過了半晌,公孫弘實在受不了這種逼視,正想開口說點什麼,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卻驀然聽見天子發出了一串含義不明的笑聲。

  公孫弘大為納悶:「敢問陛下……何故發笑?」

  「朕笑的是,你的感覺和朕一模一樣!」

  公孫弘驚訝地張大了嘴:「陛下……此言當真?」

  「朕何時說過戲言?」劉徹的笑容忽然斂去,目光瞬間變得森冷,「你以為,朕對這個秦穆就沒有絲毫懷疑嗎?你以為他和霍去病說什麼,朕就會信什麼嗎?若果真如此,你也太小看朕了。」

  「不不不,陛下明鑑,老臣絕無此意!」公孫弘嚇得慌忙離席,俯首長揖,「老臣只是年老昏聵,一時未能領會陛下深意……」

  「那你說說,朕究竟有何深意?」劉徹再次打斷他。

  公孫弘一愣,片刻後終於靈光一現,脫口道:「老臣明白了,原來陛下對秦穆早有懷疑,卻故意不次拔擢、委以重任,就是要麻痹他,放手讓他去表演,而陛下則冷眼旁觀,看他是不是真的掩藏了什麼秘密。不知老臣……猜對了嗎?」

  劉徹呵呵一笑:「要是連這一點都猜不透,那朕可真的懷疑你年老昏聵了。」

  「老臣慚愧,老臣慚愧。」公孫弘暗暗捏了一把汗。

  「不瞞你說,方才秦穆上殿之前,朕已經給御史府下了一道密旨了。」劉徹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敢問陛下,是何密旨?」公孫弘重新入座,弱弱問道。

  「朕命李蔡負責追查秦穆的真實身份,頭一件事便是去右北平郡接一個人。」

  「去右北平郡接人?」公孫弘大感意外。

  「你不妨再猜一猜,朕讓李蔡去接何人?」劉徹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公孫弘蹙眉想了好一會兒,無奈一笑:「老臣實在想不出來。」

  「霍去病在漠南之戰中不是抓了一個人嗎?」劉徹提示他。

  公孫弘又想了想,終於恍然:「莫非是……單于叔父羅姑比?」

  劉徹得意一笑:「只要此人一到長安,秦穆的底細就不難弄清了——不管他戴了幾張面具,朕都可以一股腦兒把他揭下來!」

  漠南之戰,霍去病斬殺了匈奴的相國屠蘇爾、當戶羅呼衍、老王爺籍若侯,生擒了單于叔父羅姑比。之後,劉徹給羅姑比封了個列侯,卻沒留他在長安,而是把他派到了右北平郡,利用他過去的聲望和影響力,專門對付匈奴的左賢王部,對其轄下的匈奴貴族及高級將領實施離間、策反、勸降等謀略,以收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

  秦穆自稱曾是於丹的侍從,那麼羅姑比作為原匈奴的上層人物,肯定對他知根知底。所以,確如天子所言,只要此人一到長安,秦穆便無所遁形了——如果他身上真有什麼秘密的話。

  「陛下果然高明,老臣佩服之至!」公孫弘忍不住由衷讚嘆。

  都說聖意難測、帝王心術不可捉摸,公孫弘今天算是又一次領教了。

  長安九市,較大的東、西、南、北四市皆在城中,另有柳市、直市、交門市、孝里市、交道亭市共五市,皆散布於城外。

  其中,位於長安城西的柳市聚集了不少來自西域各國的胡商,而近年來投奔漢地的許多匈奴人,也都在此處安家立業,以販賣牲畜、毛皮、香料等為生。各色人等匯聚於此,免不了魚龍混雜,故而治安狀況比長安城內差了不少。

  清晨,大雪初霽,因連綿雨雪而蟄伏多日的人們急不可耐地湧上街市,把市場的每一條街道都擠得水泄不通。

  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中,有兩個胡人女子步履匆忙,不時回頭張望。

  她們身上穿著臃腫邋遢的胡服,頭臉被黑色頭巾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看裝束,她們跟這個市場上的胡人商販無異,絲毫不會惹人注目,然而,在她們身後三丈開外的地方,卻有兩名漢人男子一路尾隨,顯然是在跟蹤。

  兩個女子又往前走了一段,發現身後的尾巴始終擺脫不掉,便下意識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旋即轉身擠出人群,快步走進了一條小巷。

  小巷中行人稀少,兩側高高堆積著許多貨物,都用麻袋裝著。當那兩個盯梢的男子急匆匆跑進來時,長長的小巷中早已沒有了目標的蹤影。

  二人詫異地對視一眼,同時拔出腰間的短刀,邁開大步追了過去。

  他們腳上的皂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了一串「嘎吱嘎吱」的聲響。

  約莫跑出了二三十步,嘎吱聲便猝然頓住。緊接著,深巷中傳出兩聲悶哼,繼而便是兩具軀體重重撲倒在雪地上的聲音。

  沉寂了一瞬之後,兩個胡人女子分別從兩側的麻袋堆後走了出來。

  她們手上各拿著一把匕首——鮮血從鋒利的刀刃滴滴落下,染紅了地上的積雪。

  與此同時,還有汩汩的鮮血正從那兩具屍體被割斷的喉嚨處往外冒。

  身材較為修長的那個女子似乎輕嘆了一聲,然後給了同伴一個眼色。兩人迅速蹲下,將匕首在屍身上擦了擦,分別藏回袖中,接著把屍體拖到麻袋堆下,同時拽下幾包麻袋蓋住,最後用腳踢了踢積雪,便把地上那些刺目的血跡掩蓋掉了。

  二人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轉眼間,令人觸目驚心的兇殺現場便徹底消失了。

  巷子另一頭,四五個客商打扮的漢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跟她們擦肩而過,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兩個女子相視而笑。

  然而,就在下一剎那,未及淡去的笑容便凝固在了她們臉上。

  因為,有四五把短刀同時逼住了她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們萬萬沒料到,這幾個客商裝扮的「路人」跟那兩個盯梢者居然是一夥的!

  「不愧是馬背上長大的女子,身手果然不俗,真是讓本官大開眼界啊!」

  隨著話音,一個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帶著一隊手下從巷子口大步走了過來。

  來人正是廷尉史杜周。

  「如果本官所料不錯,你們其中一位,想必是大名鼎鼎,享譽草原的荼蘼居次吧?」杜周微笑著走到不遠處站定,「聽說居次美艷無雙,天生一副驚鴻落雁之姿,何不卸去偽裝,讓我等一飽眼福?」

  手下們聞言,忍不住吃吃竊笑。

  「你們這些傢伙笑什麼?」杜周故意板著臉道,「本官可不是輕薄孟浪之人,這麼說也並非不尊重人家匈奴公主。正所謂『君子好色而不淫』,本官無非是想一睹美人芳容而已,你們至於笑得那麼猥瑣嗎?」

  「廷尉史,咱這就把美人請回去,您想怎麼看都成。」一名刀手大著膽子,一臉淫笑道,「不管是白天看還是夜裡看、是豎著看還是橫著看、是從頭到腳看還是由表及里看,不都由著您嗎?」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荼蘼居次和侍女朵顏恨得牙癢,目光如刀盯在了杜周臉上,然而目光終究不是刀,也殺不了人。

  杜周走到那個因譁眾取寵而自鳴得意的手下跟前,猛然給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然後狠狠一腳把他踹飛了出去。

  手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居次,這傢伙太無禮了,真真討厭得緊!」杜周拍了拍手,一本正經道,「我幫你教訓他了,不知你可還滿意?要是不解氣,我就再賞他幾個大耳刮子。」

  「當然不解氣。」荼蘼居次突然開口道。

  「呦,居次這漢話說得真是地道!」杜周笑,「那你說,如何才能解氣?是再賞他幾個大耳刮子嗎?」

  「不,賞你自己。」荼蘼居次冷冷道。

  杜周一怔,旋即哈哈一笑:「果然是草原上的霸氣公主,有性格!只可惜,這裡是大漢長安,不是你們的龍城王庭,該賞誰耳刮子,可不由你說了算。來吧,把頭巾揭了,讓本官看看你的真面目。」

  「想看嗎?那就自己來揭。」荼蘼居次揚起下巴,挑釁地看著他。

  杜周聞言,非但沒有上前,反而倒退了兩步,搖頭道:「我可不上你的當。」說著給了那幾名刀手一個眼色。

  一名刀手立刻上前,伸手要揭她的頭巾,荼蘼居次一閃身,「啪」地一下扇了他一記耳光。刀手又驚又怒,舉刀欲砍,荼蘼居次竟然把脖子一挺:「來,殺了我!」

  「退下!」杜周大聲怒斥,同時鼓起勇氣一個箭步跨過來,伸手就要去揭她的頭巾。就在這一瞬間,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暴喝:「你找死!」

  杜周大驚失色,然後便見一道刀光對著他的面門當空劈落……

  朱能、侯金穿著一身衛尉寺的甲冑,有些拘謹地站在衛尉丞的值房中。

  青芒饒有興味地繞著他們轉圈,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們,含笑不語。

  「老大,我說你都看了半天了,總該看夠了吧?」朱能苦著臉道,「我都快被你轉暈了。」

  「我在看你們這甲冑是不是偷來的。」青芒拍了拍朱能的肚子,又拽了拽侯金的肩頭,「你們自個兒瞧瞧,一個撐得都快爆了,一個松松垮垮不像樣,居然敢說你們是正式入職衛尉寺的,誰信哪?」

  「您就別為難我們了,老大!」侯金哀求道,「丞相親筆簽發的調令不就在您案頭放著嗎?方才您也親眼看過了,豈能有假?」

  「嗯,調令倒是不假。」青芒煞有介事道,「可我就是納悶啊,我前腳剛進衛尉寺,丞相後腳就把你們調過來,他想幹嗎?是派你們當奸細盯著我的吧?」

  「不不不,老大你這就誤會了。」朱能忙堆起笑臉,「丞相他老人家是怕您初來乍到,在這宮裡頭不好辦事,就叫我倆來給你幫襯幫襯。咱們畢竟是一口鍋里吃過飯的兄弟,我倆肯定會死心塌地替你賣命,你說是這個道理不?」

  「這麼說,丞相替我想得還真周到,看來我得好好謝謝他老人家。」

  「那是,丞相對您可是視如己出啊!」侯金搶著道。

  「既然是正式調職,怎麼就沒給你們發一套合身的甲冑?瞧你們這熊樣,我都替你們難堪!」

  「這不是沒辦法嗎?」朱能苦笑,「我倆來得倉促,武庫里一時找不到合身的,蘇衛尉讓我們將就先穿著,回頭再找人量身定做,過兩天就有了。」

  「那你們就不能多等兩天,等甲冑做好了再來報到?」青芒斜著眼問。

  「我們哥倆這不是想念您嘛,就想著早一天過來伺候您也是好的。」朱能一臉諂媚。

  「行了行了,說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青芒誇張地打了個激靈,「也罷,既然來了,那就跟我出去一趟。」

  「這麼快就有任務啦?」侯金有些興奮。

  「是有任務,天大的任務。」

  「啥任務?」朱能問。

  青芒表情嚴肅地看著他們,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喝酒。」

  朱能和侯金頓時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你們哥倆既然死心塌地要來投奔我,我這個做大哥的,不得有所表示嗎?」青芒淡淡一笑。

  二人恍然,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

  「走吧,我知道章台街有家蒸羊羔做得不錯,鹿脯也挺地道,是下酒的極品!」青芒一邊說,一邊朝外走去。朱能和侯金連忙跟隨。剛走到值房門口,旁邊突然躥出一個身影,差點跟青芒撞了個滿懷。

  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張無比熟悉的濃妝艷抹的臉龐。

  青芒頓時哭笑不得。

  「去什麼章台街呀?」潘娥把腰一叉,大大咧咧道,「我潘大廚最拿手的不就是蒸羊羔和鹿脯肉嗎?滿長安城你去打聽打聽,有哪家酒樓敢說他手藝比我好?」

  一見潘娥,青芒便立馬沒了脾氣,感覺好像是上輩子欠了她多少債沒還似的。

  「呃……潘姑娘怎麼也來了?」青芒勉強一笑。

  「我怎麼不能來?」潘娥柳眉一豎,把他往旁邊一推,一步跨進來,環視著這間裝潢精緻,寬敞氣派的值房,「這未央宮你能來,朱能和侯金能來,憑什麼我潘娥就不能來?你別忘了,殷中尉可是我親舅舅!丞相他老人家還差點認我做乾女兒呢!」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青芒連忙賠笑,「我是說,這麼久沒見了,乍一看見你,有點……有點驚喜。」

  其實青芒心裡想說的是驚嚇。

  「想我了是吧?」潘娥聞言大喜,不禁秋波頻送,「驚喜就對了,人家就是想給你個驚喜。我可不像他倆,是被丞相派過來的,我是毛遂自薦跟他老人家請求的。」

  「哦哦,我明白了。可這兒是衛尉寺,你來這……能做啥?」

  「衛尉寺怎麼了?你們衛尉寺的人就不吃飯嗎?」潘娥冷哼一聲,「總得有人伺候你一日三餐吧?我潘大廚自告奮勇來伺候你,你還不樂意了?」

  「不不,不是不樂意,只是這麼做好像不太合規矩……」

  「規矩不都是人定的嗎?丞相都跟你們蘇衛尉打過招呼了,你怕什麼?」潘娥又飛了個媚眼,「廢話少說,庖廚在哪兒?我今兒好好給你們露一手,看看我潘大廚的蒸羊羔和鹿脯肉是何等人間美味!」

  「來來來,庖廚在後頭,我帶你去。」朱能自告奮勇道。

  「你又饞了是吧?瞧你沒出息那樣兒!」潘娥白了他一眼。

  朱能嘿嘿笑著,帶她繞過屏風,朝後堂走去。

  「侯金也過來,給我打個下手,別想白吃!」潘娥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侯金無奈,只好跟了過去。

  他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怕」潘娥了——當一個女子不由分說硬要伺候你,讓你推也不是受也不是,只能滿心無奈地被她伺候,你怕是不怕?

  柳市小巷中,見一刀當空劈落,杜周慌忙把頭一偏,堪堪避過刀鋒,僥倖保住一命。可頭上的冠帽還是被鋒利的刀刃削掉了一角,滴溜溜滾落在地,杜周的頭髮也披散了下來,神情極為狼狽。

  十幾個頭臉裹著黑巾的胡人從巷子兩側的高牆內飛掠而出。方才刀砍杜周的那個首領不等他反應過來,又接連出刀,逼得杜周不斷後退。所幸幾個手下及時上前格擋,才勉強把他護住了。

  可這群胡人異常兇悍。雙方交手沒多久,廷尉寺的人便有四五個被砍倒在地。杜周知道打不過對方,只好喊了聲「撤」,旋即在手下的簇擁下退出了小巷。

  這群襲擊者意在救人,所以並不追擊。

  方才攻擊杜周的那個首領徑直走到了荼蘼居次面前。

  「你還沒走?」荼蘼居次冷冷地看著他,「我以為你早就回大漠了。」

  胥破奴苦笑道:「我奉單于之命保護居次,豈敢獨自回去?」

  「這只是藉口吧?」荼蘼居次依舊冷著臉,「你一沒拿到天機圖,二沒殺了阿檀那,只不過除掉了一個百無一用的於丹,是怕沒臉回去見我父王吧?」

  自從那一夜在北邙山與胥破奴撕破臉後,荼蘼居次便甩開了他,且中斷了與他的一切聯繫。胥破奴大為擔憂,這十幾天來一直在拼命尋找,終於在今天發現了她們的行蹤,於是立刻趕了過來,恰好將她們救下。

  「居次,有什麼話,咱們回頭再說。」胥破奴神色凝重,「廷尉寺那幫人肯定會去搬救兵,咱們不可在此耽擱。」

  「大當戶,要讓我跟你走也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從今往後,不許再傷阿檀那一根毫毛!」荼蘼居次咬著牙說了這句話。

  其他的事情百件千件,胥破奴都可以答應她,唯獨這件事萬萬不可能。因為早在他離開龍城王庭時,伊稚斜便已給他下了死令——不取阿檀那首級,永遠別回大漠!

  但眼下情況危急,胥破奴也只能先答應再說,遂點了點頭。

  「我要你發誓!」荼蘼居次加重了語氣。

  胥破奴苦笑了一下,豎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舉在耳旁,鄭重其事道:「我胥破奴對天發誓,從今往後,若傷阿檀那一根毫毛,必遭天譴——我胥破奴情願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荼蘼居次看著他,心中泛起了一陣苦笑。

  她當然知道,再狠的毒誓都約束不了胥破奴,因為相較於「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他更害怕的是因放過阿檀那而被父王伊稚斜滅族。

  所以,讓胥破奴發誓,也只是一種聊勝於無的心理安慰罷了。

  青芒的寢室位於值房後面,是一座獨立的院落。

  院子東南角有一間歸他個人專用的廚房。

  方才,潘娥便是在這間廚房大展身手,做出了滿滿一食案的人間美味,然後四個人便在青芒的寢室外間大快朵頤,開懷暢飲。約莫吃喝了半個多時辰後,朱能、侯金、潘娥三人便都爛醉如泥了,一個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青芒也喝得醉眼惺忪,卻仍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

  他一邊喝,目光一邊在橫陳於地的三個人身上掃來掃去。片刻後,他眼中的「醉意」竟然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慣有的那種深邃而沉靜的目光。

  他仰頭喝掉最後一口酒,又把酒杯倒滿,然後端著酒站起身來,先是踢了踢侯金,接著又推了推潘娥——兩人都鼾聲如雷,便各自翻了個身繼續「挺屍」了。

  青芒無聲一笑,走到朱能身邊,蹲下來,把手裡的酒全都潑在了他的臉上。

  「起來吧,別裝了。」青芒淡淡道。

  朱能倏然睜開眼睛,沖青芒笑了笑,然後抹了把臉上的酒水,翻身坐起,探頭看了看侯金和潘娥,又是嘿嘿一笑。

  「進裡屋說。」青芒站起身來,徑直走進了寢室的裡間。

  「你小子酒量不錯嘛,喝那麼多也沒倒。」青芒道。

  「跟您有約在先,我哪敢倒?」朱能嘻嘻一笑,「不瞞老大,來之前,我早服過解酒藥了:葛根四錢,陳皮三錢,枳椇子兩錢半,山楂兩錢半;搗汁煮茶,配以蜂蜜,只飲一勺,千杯不醉!」

  青芒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冷不防道:「背著丞相跟我聯手,這可是一條不歸路,你可想清楚了?」

  朱能正說得眉飛色舞,聞言頓時神色一黯,嘆了口氣:「丞相其實是好人,老大你更是好人,我是真不想看到你們兩位之間有什麼齟齬……」

  「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青芒冷冷道,「丞相既然把你們派過來盯著我,不就是打算對付我嗎?既如此,我也只能接招。所以,你只能選一邊,要麼選他,要麼選我——當然,除非你想騎牆。」

  「我怎麼可能騎牆呢?」朱能急道,「我昨兒偷偷跑來跟你說這事,不就已經選好邊了嗎?哪兒還有牆讓我騎?」

  昨日午後,青芒經過北闕甲第區時,朱能忽然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後,然後把他拉進了一家茶肆,萬般無奈地告訴他,丞相打算把他們安插在他身邊。青芒一聽,不免有些驚訝,但此事也不算意外,便說那你現在這麼做,不就等於背叛了丞相嗎?

  朱能一臉苦笑,說:「我也不想啊,可我要是不跟你說,不就等於背叛你嗎?你說我該咋辦?」

  青芒沒說什麼,只是伸手拍了拍他肉墩墩的肩膀,心裡突然有些感動。

  此刻,看著朱能既糾結又無奈的表情,青芒心裡一聲長嘆,道:「既然你都想清楚了,那麼從今天起,咱倆就是同生死、共進退的兄弟,彼此都要義字為先,絕不做任何背叛對方的事。你,能做到嗎?」

  「當然能!」朱能被他這番話激起了豪邁之情,不覺挺了挺胸,「從今往後,我朱能就跟定老大你了,不管是鞍前馬後還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辭!」

  「鞍前馬後肯定免不了,刀山火海應該不至於。」青芒一笑,「我現在就有一件事讓你去辦。」

  「老大請講。」

  「我之前聽說,你有個堂叔住在茂陵邑,是一位遠近聞名的鑄劍師?」

  朱能點點頭:「怎麼,老大要鑄劍?」

  「跟他約個時間,我想去拜訪他。」青芒不置可否道。

  「哦,那沒問題,我回頭就找他去。」朱能有些納悶,卻也不便再問。

  此時,躺在外屋地上呼呼大睡的侯金倏然睜開眼睛,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其實他從頭到尾都很清醒,壓根就沒睡過……

  內史府後院,夜色漆黑。

  院子西北隅的一間小屋中,一燈如豆。

  酈諾獨自坐在燈前沉思。

  自從數日前汲黯異常熱情地把他們所有人接進內史府後,酈諾便覺得自己失去了自由。無論白天黑夜,總有一些內史府守衛在後院裡四處轉悠,美其名曰保護他們,可酈諾很清楚,這分明是汲黯怕她出門,把她給「軟禁」起來了。

  出於女人特有的直覺,酈諾十分懷疑這「餿主意」是青芒給汲黯出的。

  酈諾天生不是小鳥依人的弱女子。如果她愛上一個男人,她絕不願像蔦蘿纏樹那樣依附在男人身上,而更願意像是聳立山巔的兩棵凌霄大樹一樣,與她相愛的男人比肩而立,望天上星移斗轉風雲變幻,看人間四季遞嬗歲月滄桑。

  酈諾也不想做一個藏於深閨的小家碧玉。如果她愛上一個男人,她也不願意跟他一起過那種男耕女織、夫唱婦隨的小日子,而更喜歡跟他一起並駕齊驅仗劍天涯、馳騁江湖四海為家,過一個逍遙磊落、快意恩仇的人生……

  她不知道青芒是不是她夢想中的這個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是不是「愛」。她只知道,這個男人身上好像有一種魔力,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無論是他的笑容、眼神還是說話的聲音,都讓人覺得愉悅、舒服。

  當然,唯一讓酈諾感覺不舒服的,就是這傢伙有點自負、臭美,還喜歡自作主張、安排別人。

  改日碰見他,一定要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許你安排我的人生!

  酈諾憤憤地想。

  這幾天,酈諾幾乎無事可做。想著父親大仇未報,皇帝劉徹和公孫弘這幫人都還活得好好的,對墨家的剿殺也一日沒有停止,而自己為了保命只能龜縮在這內史府中讓人庇護,她心裡就會湧起一陣陣不甘和愧疚。

  不過她也知道,就眼下這形勢,的確如青芒所言,只能「隱忍蟄伏」,不宜輕舉妄動。

  反正沒啥正事可干,所以這幾日,酈諾一直在做著一件只用腦子便可以做的事情。

  那就是仔細回想巨子令被劫那一夜發生的一切——反覆回憶所有細節,分析推敲每個疑點,尋找那個幕後元兇可能留下的破綻和線索。

  此刻,酈諾手裡拿著那隻原本裝有巨子令的空匣子,慢慢閉上眼睛,讓自己又重新走進了那個驚心動魄、離奇詭異的夜晚:

  倪長卿說出了天機圖的秘密,卻語焉不詳地留下了一個更大的懸念:魔山;寢室被人縱火,酈諾從熊熊烈火中拼死搶出巨子令,卻遭遇襲擊;神秘黑衣人奪走巨子令,雷剛和許虎奮起直追;田君孺身上疑點重重,被酈諾下令拘押,與此同時,倪長卿被毒殺;從田君孺住處搜出空匣子,巨子令卻不知所蹤;許虎等人或死或傷,田君孺帶人逃之夭夭;發現劉五屍體,酈諾鎖定兇手是石榮,不料石榮旋即被滅口……

  此時,在酈諾寢室隔壁的小院中,雷剛、許虎一群人正在喝酒猜拳,陣陣喧譁不時鑽進酈諾的耳膜。

  「我說你小子什麼眼神?我剛才出的明明是三,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出二了?」這是雷剛的聲音,嗓門奇大。

  「雷哥,輸了就輸了,何必強辯呢?」好像是許虎的聲音道,「不就一杯酒嗎?多大點事兒啊,何至於大呼小叫的?」

  「啥叫強辯?你他娘的明明眼神不好還倒打一耙?」

  「我說雷哥,論身手我或許不如你,可要論眼神,你總該有點自知之明吧?」許虎顯然不服,也提高了聲音。

  酈諾聽得有些煩躁,忍不住一聲輕嘆。她知道,這兩個傢伙又喝高了。

  「啥叫自知……之明?」雷剛已經有點大舌頭了,「你把話給老子說清楚!」

  「還用我說嗎?」許虎冷笑道,「就上回失火那次,咱倆一塊追田君孺,明明人在前面跑,你卻從頭到尾都說連個鬼影也沒見著,你自己說你什麼眼神?」

  酈諾聞言,心中驀然一動。

  「老子沒看見就是沒看見!」雷剛好像站了起來,帶出了一串乒鈴乓啷杯盤碎裂的聲響,不知是不小心碰倒了東西,還是發飆踹翻了食案,「你說老子眼神不好,老子還想說你捕風捉影呢!那天晚上興許前邊就沒人,都是你小子自說自話!」

  酈諾霍然起身,眉頭緊蹙,急劇地思考著。

  她隱隱感覺某個至關重要的秘密就要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爭吵中揭開了,但它卻像大霧天中的一縷遊絲一樣,明明在眼前飄蕩,她卻看不真切,更抓不住它……

  酈諾下意識地走到窗前,急切想聽他們接下來還會說什麼。

  然而,隔壁的動靜卻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了。

  緊接著是有人甩門而去的聲音。然後便是雷剛嘟嘟囔囔的詈罵聲和其他人七嘴八舌的低聲勸說。

  許虎走了。

  是他不屑於跟雷剛為這點小事吵架,還是雷剛的話觸碰了他的忌諱,讓他心虛而詞窮了?

  酈諾望著窗外迷離的夜色,看見細碎的雪花又開始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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