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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荼蘼

2024-09-26 11:04:16 作者: 王覺仁

  君子之道也,貧則見廉,富則見義,生則見愛,死則見哀。

  ——《墨子·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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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坑洞,青芒便看見酈諾左肩流血,且在對手的急攻下左支右絀、險象環生,立刻飛身上前,徒手擋住了胥破奴的攻勢。

  「阿檀那,你瘋了?!」胥破奴大為不解,「我們是來救你的!」

  看來這伙匈奴人都認識自己。青芒現在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多謝,不過我跟他們只是一場誤會,快讓你們的人收手吧。」

  胥破奴感覺阿檀那看上去變得十分陌生,不禁下意識地停了手,詫異地看著他,然後又看著緊隨而至的荼蘼居次,目光中充滿了疑惑。

  「不必看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荼蘼居次冷冷說著,喝令朵顏停手。

  一聽「阿檀那」三字,酈諾大為驚詫,遂盯著青芒:「你是匈奴人?!」

  青芒無奈苦笑:「我跟你說過,過去的很多事我都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阿檀那,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嗎?」胥破奴忍不住大聲道,「你是咱們匈奴的左都尉,是咱們大單于的駙馬!」

  此言一出,青芒、酈諾、仇芷薇三人全都呆住了。

  青芒是驚訝於「駙馬」二字,而酈諾和仇芷薇則是因他匈奴身份的徹底坐實而驚愕。

  「唰」地一下,還沒等青芒回過神來,酈諾的刀已經架上了他的脖子。

  胥破奴一驚,馬上要撲上去,卻被荼蘼居次擋住了。不知為何,荼蘼居次很想聽聽這個女子會跟阿檀那說些什麼。

  「我剛剛又救了你一回,你這是要恩將仇報嗎?」青芒笑道,「看來我還真沒冤枉你,你們這幫墨者果然是無情無義。」

  酈諾冷哼一聲:「我的情義不必跟匈奴人講。」

  「匈奴人怎麼了?匈奴不也跟漢地一樣,都有好人壞人嗎?就算我是匈奴人,我也是匈奴裡面的好人。」

  「你當我是聾子嗎?」酈諾眼中閃著怒火,「他們說你是匈奴的左都尉!這些年來,你們匈奴軍隊侵犯漢地,燒殺擄掠,害死了多少無辜的漢地百姓,手上沾著多少婦孺老幼的鮮血,你還敢說你是好人?!」

  青芒不由一怔,一時竟無從反駁。

  「阿檀那,」荼蘼居次忽然笑了笑,「你還是跟從前一樣,一點都不了解女人。她生氣不是因為你是匈奴人,而是因為你是匈奴的駙馬、是我的夫君!」然後,又用一種極具挑釁意味的目光瞟向酈諾:「我說得對嗎,這位姑娘?」

  「夫君」二字像一支利箭同時刺入了青芒和酈諾的耳朵。

  青芒萬般驚駭,難以置信地看向荼蘼居次。

  荼蘼居次微笑著,報以一個柔情似水的眼神。

  酈諾冷然一笑:「你是在暗示我不要搶奪你的夫君嗎?」

  「你誤會了,我這不是暗示,而是明著告訴你。」荼蘼居次笑意盈盈。

  「明示也好,暗示也罷,總之,同樣作為女人,我很同情你,甚至很可憐你。」

  「哦?」荼蘼居次咯咯笑了起來,「此話怎講?」

  「你說他是你的夫君,可他卻拋下你來到了漢地,然後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作為女人,你不值得同情嗎?還有,你千里迢迢從大漠跑到長安來找他,而且剛才明明救了他,可他卻再次拋下你來救我,害你打翻了醋罈子,酸得滿屋子都聞得到,你說你不是很可憐嗎?」

  話音一落,仇芷薇便放聲大笑起來,故意笑得相當誇張。

  朵顏咬牙切齒地瞪著她。仇芷薇卻反而沖她眨了眨眼。

  荼蘼居次強忍著心頭的怒火,勉強一笑:「別嘴硬,大家都是女人,我看得出來,你喜歡我的夫君,所以我的出現讓你惱羞成怒了,對吧?」

  「這就是你自作多情了。」酈諾情知刺到了對方的痛處,遂嫣然一笑,「你放心,你的夫君在你心中是天是地、是無價之寶,可在我這兒他什麼都不是,頂多就是一過客,就像在大街上擦個肩一樣。」

  青芒心中萬分凌亂,聞言不禁苦澀一笑,嘴唇嚅動著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言。然後,他伸出兩根指頭把酈諾的刀輕輕撥開,頭也不回地朝西邊的窗戶走了過去。

  酈諾想要阻攔,可不知為何卻邁不動腿。

  「站住!」胥破奴猛然喊了一聲。

  青芒止步。

  「阿檀那,荼蘼居次千辛萬苦才找到你,你當真如此絕情嗎?」胥破奴道。

  青芒一動不動。

  荼蘼居次看著他的背影,一滴淚水從眼角悄然滑下。

  酈諾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心裡竟然不由自主地輕嘆了一聲。同樣作為女人,她能理解這個匈奴女子的感受,甚至有些同情她,即使剛才她們彼此還在惡言相向。

  這時,一個渾身是血的匈奴武士突然破門而入,喊了一聲:「禁軍來了!」然後便一頭栽倒在地,沒有了聲息。

  在場眾人同時一驚。

  就這麼一愣神的間隙,等荼蘼居次回過頭去時,青芒已經消失不見了。

  胥破奴立刻打了一聲尖利的呼哨,然後和朵顏一左一右架起呆愣的荼蘼居次,打開另一邊窗戶,忙不迭地跳了出去。

  呼哨響過,外間的廝殺聲旋即止息,顯然是烏拉爾等人聽到信號便撤離了。

  緊接著,倪長卿、鐵錘李等人沖了進來,身上都有血跡。「快,從後門撤!」倪長卿大聲喊道。酈諾最後看了西邊那扇空空蕩蕩的窗戶一眼,便隨眾人繞過屏風,從後門離開了。

  此時,青芒正坐在不遠處的一處屋頂上,抬頭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他的眼神複雜而又空茫。

  街上,大隊禁軍的馬蹄聲漸漸迫近……

  張次公蹲在坑洞裡,手裡抓著一隻「蛇頭」,兩眼緊盯著鋒利的「蛇信」,眉頭緊鎖。

  「將軍,」陳諒從上面探出頭來,「發現一名傷者,還沒斷氣。」

  張次公立刻起身,跳出坑洞,跟著陳諒快步走到外間。

  一名武士躺在打鐵墩旁,滿身鮮血,奄奄一息。旁邊還躺著七八具屍體,有烏拉爾的手下,也有鐵錘李的徒弟。

  張次公蹲下,揪起武士的衣領,沉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此何為?」

  武士雙目緊閉,仿佛沒有聽見。

  張次公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句話。武士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地睜開了眼睛,昏沉的目光驀然一閃,然後腦袋一歪,咽氣了。

  張次公冷然一笑,把他扔回了地上。

  陳諒困惑道:「將軍,您剛才說什麼?」

  「薩滿教的安魂咒語。」

  「薩滿教?」陳諒反應過來,「就是匈奴人信的那個教?」

  張次公不語,轉身俯看其他的屍體。

  「這麼說,這些攻擊鐵匠鋪的傢伙是匈奴人?」

  張次公仍舊不語。

  「幾十個匈奴人攻擊一個鐵匠鋪……」陳諒大為不解,「他們圖啥?」

  「你以為,這就是一個鐵匠鋪?」張次公冷哼一聲,「誰家的鐵匠鋪,會弄一個那麼精巧的機關陷阱?」

  「對啊,卑職也納悶呢。」

  「那你就不想想,鐵錘李的真實身份會是什麼?」張次公轉過身來看著他。

  陳諒想了半天,完全無解,「是……是什麼?」

  張次公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鐵錘,翻來覆去地打量著,同時輕輕吐出兩個字:「墨者。」

  說完,他猛地掄起鐵錘,照著地上那個匈奴武士的腦袋砸了下去……

  廷尉寺,值房前的長廊上,張湯正拿著一支毛筆在逗弄一隻鸚鵡。

  杜周從長廊的另一頭慢慢走來,停在他身後:「先生。」

  「有結果了?」張湯沒有回頭。

  「還沒有。趙信這幾日一直深居簡出,好像……好像對咱們的監視已經有所察覺。」

  「這老狐狸!」張湯罵了一句。

  「這老狐狸,這老狐狸……」鸚鵡歡快地學了起來。張湯頓時哈哈大笑。

  杜周也跟著輕笑了兩聲。

  張湯依舊逗弄著鸚鵡,「說吧,還有何事?」

  杜周看著張湯的後腦勺,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先生都沒回頭看我,就知道我還有事要稟?」

  「聽你的腳步聲我就知道。」

  「學生遵從您的教誨,一直在刻意訓練鎮定從容的心態,可還是……」杜周有些喪氣,「學生方才的腳步,是不是過於急迫了?」

  「不,恰恰相反。」

  杜周不解。

  「你剛才的腳步是太緩了。」張湯終於轉過身來,「你刻意放緩步伐,恰恰表明你心裡的急迫,這就叫矯枉過正。」

  杜周恍然,自嘲一笑:「學生在您面前永遠是透明的。」

  「就算背著我,你就不是透明的了?」

  杜周一怔,旋即笑道:「當然也是,剛才您就是背對學生的。」

  「行了,別光顧著哄我高興了,到底何事要稟?」

  「剛接到消息,一夥匈奴人襲擊了西市的一個鐵匠鋪,雙方一共死了九人。」

  「哦?哪個鐵匠鋪?」

  「鐵錘李。」

  「沒抓到半個活口嗎?」

  「據說沒有。」

  張湯眉頭微蹙。

  「先生,依我看,這伙匈奴人很可能就是暗中跟趙信接觸的那一撥。所以學生建議,立即稟報皇上,全城搜捕這些匈奴人。否則,他們必然越鬧越大……」

  「就怕他們不鬧。」張湯冷笑著打斷他,「皇上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得讓他們放心鬧去,天機圖的真相才能浮出水面。」

  「是,皇上聖明。」

  「立刻發布告示,重金懸賞鐵錘李。」

  「諾。」

  「趙信那頭,你也得繼續盯著,我就不信他真能沉得住氣。只要他跟那伙匈奴人繼續接觸,遲早會現出原形。到時候,不管是趙信、匈奴人還是天機圖,都逃不出咱們的手心。」

  「天機圖,天機圖……」

  杜周未及答言,鸚鵡便又大聲叫了起來。

  張湯一驚,猛地扇了它一巴掌,「該死的,小點聲,天機不可泄露!」

  鸚鵡撲棱撲棱地拍打了幾下翅膀,重新站穩,馬上又盯著張湯大叫:「該死的,該死的……」

  東市附近,竹林深處的那座宅院裡,一個手下正在向霍去病稟報著什麼。

  霍去病攥緊拳頭,朝空中一打,左臉頰的咬肌一跳一跳的。

  手下滿臉義憤道:「驃姚,想不到這個秦穆下手竟如此狠辣!咱們那兩個弟兄死得冤哪!」

  霍去病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平復了情緒,才緩緩道:「事情還沒弄清楚,不能確定就是他殺的。」

  「這不是明擺著嗎?他倆一定是盯梢的時候被秦穆發現了……」

  「行了!」霍去病抬手止住他,「這事跟誰都不許透露。回頭,從我俸祿里多拿些錢,交給他們的家人,就說兩位兄弟因公殉職,撫恤金是朝廷發的。別的,一個字都不許多說。」

  手下無奈:「諾。」停了片刻,又弱弱道:「那……秦穆那小子,還盯嗎?」霍去病略為沉吟:「不必了,咱們就在這兒等著他。」

  「您認為,他還會來找於丹?」

  霍去病不語,回頭凝視著身後的那幢二層小樓,若有所思。

  青芒怔怔地躺在床榻上,眼前儘是荼蘼居次的面容和身影。

  原本,「匈奴左都尉阿檀那」的身份就已經讓他難以接受了,現在竟然又冒出一個匈奴公主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她的夫君,更是讓青芒方寸大亂。

  他相信,荼蘼居次說的是真話,這從她的眼神足以看出。況且人家是匈奴公主,又擁有絕世美貌,完全沒必要編造這種謊言來誆騙自己。可問題是,今天從西市鐵匠鋪回來後,青芒一直在腦海中搜尋有關她的記憶,結果卻一無所獲。這就令青芒不得不面對一個尷尬的問題:如果一個男人可以把一個女人遺忘得一乾二淨,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從沒愛過這個女人?

  雖然青芒也想用失憶來解釋這一點,但假如自己真的愛過她,又怎麼會絲毫回憶不起來呢?自己能想起天機圖的聯絡方式和接頭暗號,卻愣是想不起過去的妻子,那只能說明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這個妻子還不如天機圖重要。另外,就像酈諾說的那樣,自己把她拋在匈奴而獨自跑來漢地,似乎也是不愛她的一個佐證。

  這麼看來,自己對這個匈奴公主豈不是始亂終棄?

  當然,青芒不大想承認這一點。因為不管自己過去的道德觀是什麼,至少在他現在看來,把一個並非真愛的女人娶為妻子,之後又拋棄她,絕對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倘若如此,那現在的青芒只能替過去的自己感到羞愧。

  所以,青芒很糾結。

  他知道,荼蘼居次一定還會再來找他,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

  「哎喲,我們秦大門尉又在思念誰家女子呢?」

  潘娥的聲音猝然響起,把青芒嚇了一跳。他扭頭一看,潘娥那張塗脂抹粉的大臉正透過半開的窗戶盯著他。

  「找我何事?」青芒翻身坐起,懶洋洋道。

  「這都什麼時辰了,你不吃晚飯啦?」

  「我……不餓。」青芒瞟了眼天色,發現太陽已經下山了。

  「不餓也得吃,人是鐵飯是鋼。我特意給你煲了一罐老鴨湯,快點,別磨磨蹭蹭,涼了就不好吃了。」

  青芒苦笑了一下,只好起身走了出去。

  潘娥總是如此殷勤備至,讓青芒既不勝其擾,又過意不去。他也曾想買些禮物回贈,以免欠她太多,卻又怕加深她的誤會;而拒絕她的好意吧,又顯得太不近人情,也不利於自己在丞相邸立足。

  說到底,這也是一糾結。

  掌燈時分,田君孺來找酈諾,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卻始終不道明來意。酈諾急著要去找倪長卿追問天機圖的事,便打斷了他,道:「田旗主,您找我何事,儘管直言,不必扯這麼多閒篇。」

  田君孺乾笑了幾聲:「聽弟兄們說,你上午跟倪右使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你們幾人都鬢髮散亂,身上還有不少血跡。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沒什麼,我跟右使出去辦點事,路上碰到一隊緹騎盤查,就交了手,還好大夥都安全回來了。」酈諾淡淡道。

  「哦……」田君孺顯然不大相信,「酈旗主,有句話,我憋在心裡好長時間了,不知當講不當講。」

  「田叔既然這麼說,我還能不讓您講嗎?」酈諾一笑,「那豈不是害您憋出毛病來?」

  田君孺哈哈一笑:「賢侄還真是善解人意。」

  「說吧,我聽著呢。」

  「我想說的,是巨子當初遇害一事。」

  酈諾微微一震,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您想說什麼?」

  「巨子遇害當天的經過,你應該都清楚吧?巨子是在濮陽城外的弱水村被捕的,而弱水村卻是咱們諸多秘密據點之一,倘若不是有人告密,朝廷的人怎麼可能找到那兒去?」

  這與自己的懷疑如出一轍!酈諾忽然心跳加快,緊盯著他:「繼續說。」

  「當時,巨子身邊的人全都遭了毒手,唯有倪右使一人倖存。換句話說,咱們現在知道的事發經過都只是倪右使的一面之詞,真實情況到底如何,咱們都無從得知。這裡頭,難道就不會有什麼貓膩?」

  酈諾又是一震:「你懷疑倪右使?」

  「這難道不是合理的懷疑嗎?」

  「可據我所知,倪右使當天的確是到四十多里外的後田村送信了,這一點後田村的弟兄都可以作證。」

  田君孺冷然一笑:「他完全可以一出弱水村便把巨子的消息泄露出去,然後再去送信。」

  「這只是你的猜測。」

  「但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猜測。」

  「我爹當時身邊還有多名侍從,不能排除他們泄密的可能性。」

  「可他們都死了!」

  「也許內奸被朝廷的人順手除掉了呢?」

  「朝廷的人為何要除掉他,留著他不是可以挖出更多秘密?」

  「既然他們已經抓了我爹,一名小小的侍從還有多少利用價值?」

  田君孺怔了一下:「這……這麼說固然也有道理,但不等於倪長卿就沒有嫌疑。相較而言,他的嫌疑還是更大一些。」

  酈諾語塞,不得不承認田君孺說的是對的,因為她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你早有此懷疑,為什麼憋到現在才說?」酈諾問。

  「原本我也不敢懷疑右使,一直在心裡找各種理由替他開脫,可那天他卻拿出了偽造的巨子令,我就再也壓不住心裡的疑惑了。」田君孺有些激動,「你想想,他連巨子令都敢偽造,別的什麼事干不出來?再有,他這麼幹的理由,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堂皇嗎?難道不會是他把真的巨子令藏起來了,卻給了你一個偽造的?」

  「他何必要這麼做?」酈諾的心越來越亂。

  「這不明擺著嗎?他是想把你推上去做傀儡,把你、我、老仇三個人都穩住,讓咱們信任他,再設法把咱們三個一一除掉,最後巨子位不就非他莫屬了?!」

  酈諾強抑著心中的驚疑和迷亂,冷靜道:「田叔,你這就是疑鄰偷斧的誅心之論了。一旦你認為右使有嫌疑,那麼他接下來無論做什麼,都會加深你的懷疑,並且在你看來,都會成為他有罪的佐證。」

  「但是你能說我的懷疑沒有道理嗎?」

  「有道理。可是你剛才說的最後一點卻不能成立。」

  「哪一點?」

  「你說他把真的巨子令藏起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沒藏?」

  「今天早上,右使親口對我說,要讓盤古交還巨子令。」

  田君孺愣住了:「有這種事?」

  酈諾的話剛一出口,立馬就後悔了。因為嚴格來講,不僅是倪長卿,現在墨家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身為旗主、有資格繼任巨子的仇景和田君孺。在此情況下,從盤古那裡取回巨子令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是剛才一不留神,話趕話就說漏嘴了,現在已是覆水難收,她只能暗罵自己還是不夠冷靜。

  「田叔,此事現在還沒人知道,希望你暫時不要聲張。」

  「這是當然。」田君孺回過神來,「可是,就算巨子令真的在盤古那兒,他願意交還嗎?」

  「此事很快會見分曉。田叔,時辰不早了,如果沒有別的事……」

  田君孺似乎還想說什麼,見她下了逐客令,只好起身告辭。

  酈諾等他出門走遠了,立刻站起身來,取過斜倚在榻邊的拐杖……

  夜色漆黑,青芒又一次來到於丹被軟禁的這座小院。

  鐵錘李根本沒拿到天機圖,於丹再也無從狡辯了,青芒決定今晚就逼他說出實話。

  像往常一樣摸上二樓走廊後,青芒翻窗而入,卻發現房內空無一人。正納悶時,看見於丹居然翹著屁股趴在黑乎乎的牆角里,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你不會把天機圖藏耗子洞裡了吧?」青芒道。

  於丹嚇了一跳,回頭瞪了他一眼,然後慢騰騰地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你把我朋友嚇跑了。」

  青芒定睛一看,原來牆角里真有個耗子洞,洞口還撒著一些飯粒,不由一笑:「那你喊它出來,我跟它道個歉。」

  「不必了,它不喜歡陌生人。」於丹煞有介事道。

  「你養耗子,是想讓它幫你打個洞逃出去嗎?」

  「這倒是個不錯的建議。」於丹道,「回頭我跟它商量商量。」

  「可我看你壓根就不想出去吧?在這兒好吃好睡,又有朋友可以聊天,美著呢。」

  「不然我能怎麼辦?」於丹訕訕道,「好不容易碰見個兄弟,卻又是個絕情的。連兄弟都不幫我,還有誰能幫我?」

  青芒冷哼一聲:「知道我今天去哪兒了嗎?」

  於丹看著他,不說話。

  「西市,鐵錘李。」青芒一字一頓道。

  於丹一震,大為驚詫,趕緊避開了青芒直視的目光。

  「事已至此,趕緊把實話撂了吧,否則你只能一輩子在這兒跟耗子做朋友。」

  於丹苦笑不語。

  此刻,在緊閉的房門外,霍去病正把耳朵緊貼在門縫上,全神貫注地聽著。

  靜默片刻後,於丹沉沉一嘆,走到青芒跟前,壓低了聲音:「想要天機圖,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跟我一起殺回大漠。」

  青芒輕笑:「就憑你我二人,想殺回大漠?」

  「這你就小瞧我於丹了。」於丹冷然一笑,「我堂堂匈奴太子,豈會無人追隨?我現在只問你願不願意。」

  「我沒問題。」青芒笑笑,「不過,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須知道,還有什麼人跟咱們一起干。」

  「自然是咱們匈奴人。」

  「誰?」

  於丹盯著他,半晌才輕輕吐出兩個字:「趙信。」

  青芒蹙眉,在殘存的記憶中搜索著。

  「他的匈奴名字叫阿胡兒。」於丹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

  看著他促狹的笑容,青芒猛然想起來了,上回於丹就是用這個名字誆他,才讓他露出了「失憶」的馬腳。與此同時,青芒也隱約記起來了:此人好像是匈奴將領,後被衛青所俘,投降漢朝,被劉徹封為翕侯。

  此刻的這番對話,門外的霍去病一個字都聽不到,急得抬腳要去踹門,可猶豫了一下便又放了下去,旋即恨恨地朝半空揮了一拳。

  「既然他可以幫你,你為何早不逃,還要等到今天?」

  「這傢伙在漢地待的時間不短了,我不敢完全信任他。」

  「那我要是沒出現,你怎麼辦?」

  於丹聳聳肩:「興許就像你說的,跟耗子做一輩子朋友。漢人不是有句話嗎?好死不如賴活著。」

  「你不敢完全信任他,那你怎麼就敢信任我?」

  「你不一樣,你畢竟是我兄弟。」

  「可你卻辜負了兄弟的囑託,還一再欺騙。」青芒冷笑,「你說我幹嗎要認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兄弟?」

  「對不起,阿檀那,我不是成心辜負你,更不想欺騙你,我只是……想給自己留個翻盤的籌碼。你也知道,被伊稚斜害到這步田地,我心有不甘哪!」

  「翻盤的籌碼?」青芒眸光一閃,「這麼說,你知道天機圖是什麼?」

  他們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門外的霍去病又能聽見了,但他們口中所說的「他」究竟是誰,卻還是無從得知。不過,「翻盤的籌碼」這五個字,他卻實實在在聽清了。

  「不不不,這我真不知道。」於丹雙手直搖,「我是看你和伊稚斜都這麼看重這東西,估摸著它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用處,才……才把它藏了起來。」

  「照你這麼說,我就算把你救出去,你也不見得會把東西還我。」

  「為什麼?」

  「你不是還想留著它翻盤嗎?」

  「只要你答應幫我復國就夠了,我還留它做什麼?」

  青芒很清楚,於丹絕不會如此輕易地交出天機圖,不過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先答應他,再走一步看一步。

  「好吧,那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

  於丹下意識地瞟了房門一眼,又把聲音壓低了:「你先去跟阿胡兒碰個頭,商量一個營救我的辦法。我出去後,馬上把天機圖還給你。然後咱們一起殺回王庭,只要我奪回單于之位,一定封你為左賢王。」

  我才不稀罕你的左賢王!青芒心裡說著,嘴上卻道:「我怎麼讓趙信相信我?」

  於丹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了過來:「見物如見人。」

  青芒接過來一看,是一枚非常罕見的精緻小巧的琥珀。

  這幾句關鍵的對話,霍去病又聽不見了,心中大為惱恨,卻又無可奈何。

  酈諾來找倪長卿的時候,倪長卿正準備熄燈就寢。酈諾卻不跟他客氣,單刀直入道:「倪伯,天機圖的事,您就打算一直瞞著我嗎?」

  倪長卿臉色一黯,長嘆了一聲:「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不是我想瞞你,這是巨子生前的遺訓……」

  「那您能不能告訴我,除了您和我爹,還有誰知道天機圖的秘密?」

  在酈諾看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肯定比一般人更有篡奪巨子位的動機。換言之,當初向朝廷告發父親的那個內奸,就有可能在這些人中。

  「天機圖是墨子傳下來的聖物,歷代相傳,通常只有每一任巨子和左、右二使知曉它的存在,下面的四大旗主均不知情,其他人更不必說。現在巨子走了,樊左使又早在四年前便已失蹤。所以,眼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就只剩老朽了。」

  聽到這個答案,酈諾不禁對倪長卿起了更大的疑心。

  四年前,墨家左使樊仲子突然失蹤,從此下落不明,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估計是凶多吉少;兩年前,父親又突然被人告發,旋即被捕並死於獄中。如今三個知情者已去其二,那麼唯一在世的這個倪長卿,不就最有可能是操縱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嗎?!

  「倪伯,您說要讓盤古交還巨子令,那麼他一旦交還,巨子令該由誰掌管?」

  「那自然是你,還能有誰?」倪長卿不假思索道。

  「那就是說,到時候我就是名副其實的墨家巨子了?」

  「正是!」倪長卿欣慰一笑,「這是老朽最希望看到的事。」

  「好。那屆時作為巨子,我是不是有權知道天機圖的一切?」

  倪長卿又笑了笑:「那是當然!到時候,老朽就可以將一切都和盤托出,這樣就不算違背巨子的遺訓了。」

  看著他誠摯的笑容,酈諾真的不願相信他是害死父親的兇手。然而,她還是告訴自己:這件事只能憑理智來判斷,絕不能被感情左右。

  「那您打算何時聯絡盤古?」

  「我下午已經派人去聯絡了,若不出意外,這幾天便可交接。」

  很好。酈諾在心裡說,一旦拿到巨子令並弄清有關天機圖的秘密,繼而便可以調動一切力量對墨家內部展開徹查了。而首要的調查對象便是眼前這位德高望重卻身負嫌疑的倪右使!

  約莫子夜時分,青芒回到了丞相邸。

  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青芒當然沒走正門,而是從丞相邸的西北角翻牆而入。這裡靠近後花園,草叢裡的促織低低鳴叫,更顯得夜的寂寥和空曠。

  一陣風拂過臉頰,透著深秋的寒意。

  青芒翕動了一下鼻翼,似乎聞到了什麼。他抬眼一掃,周遭的大多花草樹木皆已凋謝,唯有不遠處的三五株火棘樹仍舊枝繁葉茂,樹上果實纍纍。

  青芒的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接近火棘樹時忽然止步,沉聲道:「何方朋友,三更半夜藏身此處,意欲何為?」

  樹叢中窸窣一響,緊接著一道身影閃出,一股凌厲的勁風倏忽而至。

  這只是掌風,對方沒用武器。

  青芒也不拔刀,只從容出掌格擋。轉瞬間,雙方已過了六七招。青芒故意賣了個破綻,身形趔趄了一下,急退數步。對方抓住時機,右掌當胸擊來。青芒冷然一笑,右手突然捏住對方手腕,腳步急旋,便把對方的胳膊扭到身後,同時左手如爪扣住了對方咽喉。

  兩人貼得很近,一陣女子的體香撲鼻而來。青芒心旌微微一盪,連忙後退了半步。

  女子冷哼一聲:「身手還在,看來你也不是什麼都忘了嘛。」

  竟然是荼蘼居次的聲音,但青芒似乎毫不意外:「要是連打架的本事都忘了,我也活不到今天。」

  「你怎麼知道我躲在這兒?」

  「味道。」

  「味道?」荼蘼居次一怔,同時又有些欣慰,「你還記得我的味道……」

  「別誤會,我只是記得你早上的味道。」青芒冷冷道,「薰衣草香。你下回若還想偷襲別人,建議換一套沒熏過香的衣服。」

  荼蘼居次苦澀一笑,暗暗把身體貼近他。

  青芒立刻放開了她,並退後兩步,「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

  「我不信你真的把我忘了。」荼蘼居次轉過身來,直直盯著他,「阿檀那,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

  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面對這一幕了。青芒心裡發出一聲哀嘆。

  「抱歉,我實在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我早上叫你阿檀那的時候,你並不意外,說明你至少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不,這只是別人告訴我的。」

  「誰?」

  「無可奉告。」

  荼蘼居次一聲冷笑:「不就是我那個沒出息的堂兄於丹嗎?」

  青芒一怔,只能默認。

  「你既然失憶了,怎麼還能找到他?」荼蘼居次問。

  「我跟他只是偶遇,純屬巧合。」

  「那你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兒,不回大漠?」

  「因為於丹告訴我,我是伊稚斜的敵人,你說我敢回去嗎?」

  「他撒謊!父王一向最欣賞你、最器重你,否則怎麼會把我許配給你?」

  青芒聞言,不禁苦笑。

  看來,自己馬上就要聽到關於過去的另一個版本了。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為什麼要逃走?」

  「你不是逃走,你是接受父王的派遣潛入漢地、執行任務的。」

  青芒一愣:「什麼任務?」

  「刺殺漢朝的大行令韋吉和丞相公孫弘,同時查清於丹是死是活;如果還活著,就殺了他!」

  青芒的腦袋「嗡」的一聲就亂了。

  自己此前也曾猜測過,那個刻有名字的狼頭骨也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私人物品,而是伊稚斜給的類似令牌的東西,現在看來居然是真的?

  「你父王為何要讓我刺殺韋吉和公孫弘?」

  「這還用問嗎?韋吉三年前借出使之名協助於丹逃到了漢地,而背後的策劃者就是公孫弘,你說父王該不該殺他們?」

  這理由聽上去無懈可擊,而殺於丹的理由就更不用問了——一個企圖翻盤的單于之位的潛在爭奪者,伊稚斜豈能讓他活在世上?

  青芒眉頭緊鎖,忽然想到什麼:「不對,你在撒謊。」

  荼蘼居次苦笑:「怎麼說?」

  「漠南之戰……」

  「漠南之戰怎麼了?」

  「我還記得,我是此役的前鋒大將,但由於我的嚴重失誤,令霍去病得以穿越我方防線、直搗大營,導致我方一敗塗地。既如此,單于怎麼可能不殺我,還派我來漢地執行任務?」

  荼蘼居次一笑:「阿檀那,說實話,你在漠南之戰中的做法還真不是失誤。」

  「什麼意思?你認為我是故意的?」

  「你當然是故意的。」

  青芒苦笑:「倘若我是故意的,單于不是更有理由殺我嗎?」

  「不,恰恰相反。」

  青芒糊塗了,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

  「實話告訴你吧,你在漠南之戰中的所作所為,都是父王一手安排的!」

  青芒大為震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明白……」

  「別急,聽我慢慢說。」荼蘼居次又笑了笑,「我先問你,此戰的結果,咱們匈奴的相國屠蘇爾、當戶羅呼衍,還有老王爺籍若侯、親王羅姑比,是不是或死或降,都被霍去病一鍋端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青芒越發困惑。

  「我想說的是,就在戰前,父王查出了一個企圖發動政變推翻他的陰謀,而這個陰謀的主要策劃者便是屠蘇爾、羅呼衍、籍若侯和羅姑比。父王本來想一舉除掉他們,又擔心強行鎮壓會引發更多人的反叛,於是便命他們出征漠南,同時私下授意你,在戰場上給漢人開個口子,然後借漢人之手,不著痕跡地除掉這些叛徒。」

  青芒頓時目瞪口呆:「借刀殺人?!」

  「對了。」荼蘼居次不無得意地粲然一笑,「這就是父王的高明之處。」

  看著她明艷而嫵媚的笑容,青芒不由脊背生寒。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一個如此卑鄙險惡的陰謀,竟然可以被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還配以如此美麗動人的笑容。

  正愣怔間,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青芒扭頭一看,一隊夜巡的侍衛正打著燈籠,在侯金的帶領下快步走來。

  此處除了火棘樹叢,根本無從躲藏,而即便是樹叢,在燈籠的照射下也藏不住人。青芒來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荼蘼居次的手,朝另一頭跑去。

  荼蘼居次心裡一動,眼中泛起柔光,不由緊緊攥住了青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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