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受困
2024-09-26 11:04:12
作者: 王覺仁
愛人者必見愛也,而惡人者必見惡也。
——《墨子·兼愛》
食案上擱著幾樣清淡的小菜,酈諾和倪長卿對坐著,各懷心思地扒著手裡的一碗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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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伯,如果有什麼事,您暫時不方便說,我也不逼你。」酈諾選擇著措辭,「咱們可以換個話題。」
「瞧你說的,好像我真瞞了你什麼似的。」倪長卿扒了一大口飯,含混不清道,「也罷,咱就聊點輕鬆的吧。」
「我要聊的這個話題,恐怕也不輕鬆。」酈諾扒了一小口飯,卻毫無食慾,只能勉強吞咽。
倪長卿笑了笑:「你想聊什麼?」
「精衛。」
「精衛怎麼了?」
「他當初既然事先得到了情報,就有可能還知道點別的什麼,您事後就沒有聯絡他、問問看?」
「還真讓你說著了,事後我還真想聯絡他來著。」倪長卿道,「本來他跟巨子都是單線聯繫,我也無從找他。不過我聯絡了盤古,想通過他跟精衛搭上線,當面跟精衛問個清楚。可你猜怎麼著?盤古壓根就不理我,說按照組織規矩,他不能向我透露精衛的身份。我沒辦法,只好請他傳話,問題跟你剛才一樣,想問問精衛是否知道點別的什麼,可盤古直接就給我擋了回來,說精衛知道的並不比他多,甚至也不比我多。」
酈諾無奈一笑:「這個盤古,還真不愧是墨者。」
倪長卿不解:「此言何意?」
「墨守成規唄。」酈諾語帶揶揄,「咱們墨家這麼多弟兄,還真找不出一個像他這樣死守規矩、不知變通的。我爹遇害這麼大的事,難道他就沒有義務幫著查一查?」
「他那麼做,恐怕不是死守規矩……」
「那是什麼?」
「不信任我。」倪長卿苦笑了一下,一口扒光碗裡的飯,抹了抹嘴,「也許,他的懷疑跟你一樣,認為告密者不僅是咱們內部的人,而且級別不低。我就符合這兩個疑點。何況還有一點,根據大夥所知,事發當天,只有我一人離開過弱水村。所以,我的嫌疑最大。既如此,他怎麼敢輕易透露精衛的情報給我?」
酈諾啞然失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忽然,一個念頭從她心裡閃過:正如倪長卿自己說的,他的確是嫌疑最大的人,那麼,告密者會是他嗎?
酈諾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儘管從情感上,她很不願意這麼想,但是從理智上,她又不能不這麼想。
可是,如果倪長卿真的是告密者,他又為何要不遺餘力地推舉自己繼任巨子呢?莫非他認為我只是一介女子,且年紀輕輕,所以比其他幾位旗主更易掌控?莫非他是想把我推上寶座當傀儡,然後他在幕後掌握實權?如此說來,偽造巨子令的動機就根本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冠冕堂皇,而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陰謀!
思慮及此,酈諾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疑心一起,眼前這個熟悉而面目慈祥的倪長卿,頓時變得陌生且令人生畏。
「倪伯,既然盤古不信任你,那你剛才說想聯絡他,讓他交還巨子令,這可能嗎?」酈諾忽然問道。
倪長卿朗聲一笑:「聯絡是由我聯絡,可最後出面的人肯定不能是我,而是你。」
「我?」
「當然是你。你想啊,在盤古看來,不管是我,還是老仇和老田,不都一樣有嫌疑嗎?咱們墨家現在唯一沒有嫌疑的人,就是你;所以盤古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能是你。」
看著倪長卿真誠的表情,酈諾心裡一下子又亂了。
她委實不願相信倪長卿是謀害父親的兇手。換言之,如果連自己一向尊敬信賴的這樣一位長者都有可能暗藏陰謀,那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可以信任的?
酈諾木然咀嚼著飯菜,味同嚼蠟,心亂如麻。
「飯都涼了,你瞧你這一碗飯扒拉這麼久。」倪長卿起身,拿過她的碗,「別吃了,我讓他們拿去廚房熱熱。」
酈諾回過神來:「不用了,倪伯……」
「誰說不用?冷飯會把肚子吃壞的。」
就在這時,一陣拍門聲猝然響起。
倪長卿皺了皺眉,放下碗,走過去打開房門。侍從石榮慌張地瞟了酈諾一眼,附在倪長卿耳旁說了幾句,倪長卿頓時變了臉色。
「什麼事,倪伯?」酈諾警覺道。
「哦,沒什麼,我出去辦點事。你趕緊吃飯,別忘了熱一熱。」說完,倪長卿便帶著石榮和劉五匆匆離開了小院。
酈諾一臉狐疑。
一前一後兩桿長矛距離青芒都只剩下最後一寸了。
漏壺的水滴聲依舊單調而執拗地響著。
好漢不吃眼前虧。青芒一度也想道出實情,先脫困再說。可問題是,如何讓鐵錘李相信自己真的失憶了,只記得聯絡地點和接頭暗號,別的全忘了?又如何向他解釋自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這件事?還有,讓鐵錘李知道天機圖居然在匈奴太子於丹手上,而於丹眼下又被朝廷軟禁了,他又會作何反應?要是把這些老底全兜了,自己固然可以暫時保住一命,可接下來的事態豈不是全然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思前想後,青芒終究還是一籌莫展。
望著眼皮底下那根鋒利的矛頭,青芒近乎絕望的心裡忽然靈光一閃:鐵錘李既然是天機圖的接收人,還能設計製造如此精密的機關陷阱,那他就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鐵匠,背後肯定隸屬於某個神秘勢力;而普天之下最擅長機關術的不正是墨家嗎?!
一想到墨家,青芒便立刻想起了酈諾。
如果她和鐵錘李都是墨者,那麼此刻除了她,還有誰能救自己呢?
仿佛溺水的人在行將窒息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青芒迫不及待地扯開嗓子大喊:「鐵錘李,你給我聽著,咱們是一家人,你可別大水沖了龍王廟!」
上面悄無聲息。
「別給老子裝聾作啞!」青芒怒了,「快把老子放了,要不然我們旗主來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旗主」二字顯然起了作用,鐵錘李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終於出現在坑邊,臉上明顯有了驚詫的表情。
所料不錯,鐵錘李果然是墨者。
青芒暗自慶幸。
「小子,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是誰?」鐵錘李道。
「老子跟你一樣。」青芒做出一副余怒未消的表情。
「好好說話,不然把你舌頭割了。」
「那你給我聽好了。」青芒抬頭瞪著他,「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壇高七尺,壇密七……」
鐵錘李本來站在坑邊,聞言立刻蹲了下來,緊盯著他:「你是……赤旗的人?」
「廢話!還不趕快把我放了?」
「不可能。」鐵錘李滿臉狐疑,「赤旗的人怎麼可能知道天機圖?」
「我說你這老傢伙,咋就這麼磨嘰呢?」青芒不耐煩道,「你先把我放了,再去把我們酈旗主請過來,不就啥都清楚了?」
聽他居然報出了酈諾的名頭,鐵錘李越發困惑,卻又不敢完全相信他,頓時左右為難。
「鐵老兄,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肯信我是吧?」青芒眉毛一挑。
「我姓李,不姓鐵。」鐵錘李冷冷道。
「不管你姓李還是姓鐵,歸根結底咱倆都姓墨!」
鐵錘李越發拿不定主意,只好保持沉默。
「好吧,既然你疑心病這麼重,那我再告訴你一些秘密。」青芒嘆了口氣,「你可知道,一個月前,酈旗主和弟兄們在陵寢被困,是誰毅然挺身、出手相救的?還有前不久,酈旗主帶人營救刑天幼子,卻反遭禁軍埋伏,又是誰冒死幫她躲過追兵、救下那娃兒的?」
「難道……是你?」鐵錘李頗有些震驚。
「廢話,不是我還能有誰?」青芒白了他一眼,「我可是酈諾的救命恩人,跟她的關係更是非同一般。她要是知道你這麼對我,你說她會不會把你腦袋擰下來?」
聽他居然說出這麼多機密之事,鐵錘李就算疑心再重也不敢再堅持了,隨即縱身跳下,把手伸向坑壁底部的某個地方。
那裡暗藏著機關按鈕。
青芒鬆了口氣——好歹算是躲過一劫了。
可就在這時,裡屋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驀然傳了過來:「酈旗主是那種隨便擰人家腦袋的人嗎?」
我倒,這又是打哪冒出來的傢伙?!
青芒心裡叫苦不迭。
鐵錘李聞聲,連忙縮回手,縱身跳了上去,俯首抱拳:「參見右使。」
倪長卿邁著沉穩的步履走了進來。鐵錘李正是他的人。失蹤數年的天機圖終於有了線索,鐵錘李自然要派人去向他稟報。
倪長卿走到坑邊,低頭看著青芒:「年輕人,你說你是酈旗主的救命恩人,跟她的關係非同一般,那你能否告訴我,你叫什麼?」
青芒瞥了他一眼:「我憑什麼告訴你?」
「不得無禮。」鐵錘李呵斥道,隨即湊到倪長卿耳旁,把青芒的情況大致說了下。
「哦?赤旗的人?」倪長卿又打量了一眼青芒,「那我怎麼沒見過你?」
「墨家的弟兄成千上萬,你都見過嗎?」青芒冷笑。
「年輕人,你的時間不多了,要是不想死,就老實回答問題。」倪長卿道。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除非……你把酈諾找來。」
「酈旗主豈是你想找就找的?」
青芒冷然一笑:「你剛才不也聽見了嗎?我跟她的關係非同一般。」
「哦?怎麼個不一般法?」
「我已經說了,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還有呢?聽你的口氣,不是還有別的關係嗎?」
「還有……」青芒稍微遲疑了下,「這還用說嗎?你年紀一大把的人,連這麼明顯的事都看不出來?」
倪長卿呵呵一笑:「請恕老朽眼拙,實在看不出來。」
「你這老頭也是閒得慌,非逼我說是吧?」
「是。」
「也罷。」青芒索性豁出去了,「我跟酈諾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所以,我的命很金貴,你們趕快把我放了!」
「我什麼時候跟你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了?」
酈諾的聲音猝然響起,令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
老天,你居然真的來了?!
青芒頓時哭笑不得。
酈諾拄著拐杖,在仇芷薇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倪長卿大為詫異:「酈旗主,你……你怎麼來了?」
「抱歉倪右使,現在是非常時期,我認為咱們彼此都應開誠布公,所以我就跟著您過來了。」酈諾環視屋裡一眼,「這裡應該沒什麼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吧?」
「瞧你說的,哪有什麼秘密。」倪長卿尷尬笑笑,「主要是你腿腳不方便,不然老朽肯定請你一塊過來了。」
酈諾淡淡一笑,把目光轉向鐵錘李:「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鐵錘李先生了?沒想到您這兒還真是別有洞天啊!」
「不敢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鐵錘李連忙抱拳,「見過酈旗主。」
「底下那個孟浪之徒是誰呢?」酈諾探頭看著青芒,滿臉嘲諷,「一來就聽他信口雌黃、大放厥詞,你們怎麼還留著他?這種人就應該早點剁了,扔到外面餵狗去。」
仇芷薇在一旁掩嘴竊笑。
鐵錘李大感意外:「酈旗主,您……您不認識他?」
「太黑了,看不清。」酈諾冷冷說著,又往坑裡瞟了一眼,「這麼看的話,哪像個人啊?不就是一隻垂死掙扎的大耗子嗎?」
仇芷薇終於憋不住,咯咯笑出了聲。
青芒一臉苦笑,只能在心裡埋怨自己——誰叫你為了活命就口無遮攔亂說話?活該!
「快快,打盞燈過來。」鐵錘李趕緊叫道。麻臉漢子立刻打了一盞燈過來。鐵錘李一把搶過,往坑裡照去,「酈旗主,您瞧仔細了,這傢伙還說是您的救命恩人呢。」
酈諾俯身看去,青芒無奈抬頭,彼此四目相對,各自的眼神都微妙難言。
等了半晌,鐵錘李才弱弱問道:「怎麼樣,酈旗主?」
「嗯,人模人樣的,看來不是耗子。」酈諾收回目光,淡淡道。
「那……您到底認識還是不認識?」鐵錘李滿臉困惑。
「嗯,也算認識吧。」
「也算?」鐵錘李越發莫名其妙,「『也算』是個啥意思?」
「酈旗主,」倪長卿忍不住發話了,「他自稱是你們赤旗的人,可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他?」
酈諾頓時有些遲疑,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當然沒見過我了。」青芒忽然在坑裡大聲道,「我是酈旗主安插在官府的臥底!這事本不該對你們說,現在倒好,被你們逼得生生壞了咱墨家規矩。」
倪長卿和鐵錘李同時一怔,面面相覷。
「酈旗主,他說的,可是事實?」倪長卿忙問。
算你這傢伙聰明,不但一句話就把謊圓了,還倒打別人一耙。酈諾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嘴上卻不語,只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鐵錘李見狀,趕緊道:「既如此,那我這就把人放了。」
青芒長吁了一口氣。
「慢著。」酈諾搶著道,「把矛收了便可,人先別放。」
鐵錘李不解,倪長卿也不解,同時看向酈諾。
「在官府做鷹犬,容易被功名利祿誘惑,也不知這傢伙到底變沒變節,我得審審他再說。」酈諾從容道。
倪長卿和鐵錘李這才釋然。
仇芷薇又暗暗發笑。
鐵錘李跳進坑中,按下按鈕,只聽嗖嗖兩聲,那兩桿長矛便縮回了坑壁。他又檢查了一下青芒手腳上的鐵環,見依然牢靠,這才跳出坑洞。
「倪伯,老李,可否請二位暫時迴避一下?」酈諾又道,「有些話,我想單獨問問他。」
二人聞言,對視了一眼,便和麻臉漢子一起走了出去。
「喂,姓秦的,下面好玩嗎?」仇芷薇早就憋不住了,馬上探頭看著青芒,笑嘻嘻道,「怎麼哪兒都有你?你這傢伙,成天神出鬼沒的,不被人家當耗子逮住才怪。」
「我說你倆能不能有點人性?」青芒不悅道,「我好歹也救過你們的命,你們
就這麼報答我?」
「是你自己被人家逮住的,關我們什麼事?」
「可人家明明要把我放了,你們為何不放?」
「你還有臉說?」仇芷薇冷哼一聲,「什麼『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這些噁心的話是你說的吧?諾姐沒把你大卸八塊就算便宜你了!」
青芒語塞:「我……我那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你敢信口雌黃,我就敢替諾姐割了你的舌頭!」
青芒無語,只好翻了個白眼。
「芷薇,你也出去。」酈諾忽然道。
「啊?」仇芷薇詫異,「我幹嗎要出去?」
「事關機密,你不便在場。」酈諾淡淡道。
「機密?這傢伙能有什麼機密?」仇芷薇正跟青芒斗得來勁,玩心大起,一點都不想走。
酈諾不答,只冷冷看著她。
仇芷薇無奈,嘟起嘴,又意猶未盡地瞪了青芒一眼,這才甩手甩腳地走了出去。
鐵匠鋪對面有一間茶肆,那個頭戴帷帽的貴婦坐在靠窗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鐵錘李的鋪子。
方才那個侍女已經回來了,站在她身後。她對面坐著兩個男子,一個三十餘歲,體型魁梧,皮膚黝黑,面目兇悍,正是多次跟蹤青芒的其中一人;另一個年近六旬,頭髮半白,身材精瘦,長著一雙禿鷲般的眼睛。
「居次,你能肯定,那個丞相門尉就是阿檀那?」精瘦老者低聲問貴婦道。
「你這是多此一問。」貴婦頭也不回道。
這個被稱為「居次」的女子,就是匈奴單于伊稚斜的獨生女荼蘼居次。
「錯不了,大當戶。」魁梧男子對老者道,「屬下跟蹤左都尉多日了,就是他。」
「烏拉爾,虧你還是堂堂左鷹衛,連個人你都跟丟了。」侍女白了男子一眼,「最後還得咱們居次親自上陣,那要你幹什麼用?」
烏拉爾嘿嘿一笑,不以為忤,「我是左鷹衛沒錯,可你想阿檀那是什麼出身?人家是堂堂右狼衛,本來就比我厲害。」
「沒出息!」侍女冷哼一聲,不理他了。
「之前在茂陵邑跟你們撞上的那兩人,是什麼來頭?」大當戶問烏拉爾。
「看樣子,應該是官府之人。」
大當戶眉頭微蹙:「算上他們,已經有兩撥官府之人死在咱們手裡了……」
「怎麼了大當戶,你怕了?」荼蘼居次回頭瞟了他一眼。
大當戶一笑:「若是怕,我胥破奴也不會跟著您從大漠一路跑到這來了,何況還是背著咱們單于偷偷跑的。」
「你不必擔心我爹,回去後,我自會跟他解釋,他不會為難你。」
胥破奴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怕單于怪罪,我是擔心不能護你周全。」
「若尋不回阿檀那,我活著都沒意思了,周不周全亦何所謂?」荼蘼居次把目光又轉回了鐵匠鋪。透過薄紗,隱約可見她的眼圈微微泛紅。
胥破奴輕嘆一聲:「居次切莫說這種話,現在人不是找到了嗎?」
「居次,大當戶。」烏拉爾道,「左都尉進去這麼長時間了,咱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再等等。」荼蘼居次道,「剛才又進去了兩撥人,不知什麼來頭,也不知裡頭現在什麼情況,貿然動手,我怕他會有危險。」
其他人一走,屋裡一下子安靜了,漏壺的滴答聲顯得更加清晰。儘管那兩桿殺人的長矛縮回去了,可這聲音在青芒聽來依舊刺耳。
酈諾站在坑邊定定地看著他:「說吧,你為什麼來這兒?」
「來找鐵錘李談點生意。」
「談生意?然後人家就把你當耗子逮了?」
「是啊,我也沒想到。這老頭店大欺客,脾氣還臭,生意談不攏就翻臉……」
「少跟我打馬虎眼。這店本就是個幌子,你也清楚。想讓我放你,就說實話。」
青芒笑了笑:「對了,孔禹家那娃兒還好吧?」
酈諾一怔,沒料到他會提起這茬,頓了頓才道:「已經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你的腿傷,還沒好?」青芒瞥了眼她的拐杖。
「別打岔,回答問題。」酈諾冷冷道。
「你們墨家的人,都像你這般不近人情嗎?」
「你以為幫過我兩回,我就欠你人情嗎?別忘了,你也搞砸過兩回我的事。所以,咱倆誰也不欠誰。」
「懂了。」青芒點點頭,無奈一笑,「那你今天來救我,我是不是還倒欠你一回?」
「別誤會,我不是來救你,我是來審你的。」
「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坑蒙拐騙、四沒殺人放火,你憑什麼審我?」
「不憑什麼,就憑你落到我手裡了。」
青芒急了:「你這是強盜行徑!」
「彼此彼此。」酈諾冷笑,「你們這幫朝廷鷹犬,不也是披著官服的強盜嗎?廢話少說,你要是不想爛在這裡,就老實回答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青芒嘆了口氣:「我說實話,你就會信嗎?」
「信不信得看你說什麼。」
青芒略為沉吟,決定說出部分實情,一來這是現在唯一的脫困之法,二來也可以讓酈諾一起幫他弄清天機圖之謎。
「也罷,我告訴你,我師父也是墨者,代號『共工』,三年前命我一位師兄把一個重要的東西交給鐵錘李。我今天來,就是想確認他當時交了沒有,結果才知道他根本沒交。鐵錘李便把帳賴到我頭上了,還把我困在了這裡。我一想你也是墨家的,興許鐵錘李認識你,便把你的名頭搬出來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酈諾若有所思,眉頭緊鎖:「你說的那個重要東西,是什麼?」
「天機圖。」
酈諾聞言,在自己的記憶中拼命搜索這三個字,結果卻是一片空白。
「天機圖是何物?」
青芒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撒謊!既然是你師父的東西,你怎麼會不知道?」
「不瞞你說,除了剛才告訴你的那些,其他的事我一概不記得了。」
「『不記得』是什麼意思?」酈諾不解。
「就是把腦袋裡的記憶弄丟了。」青芒苦笑,「你可以理解為口袋破了一個洞,裡面的東西都漏光了。」
酈諾越發困惑:「開玩笑吧?你腦袋破洞了嗎?」
「很不幸,還真破過一個,就是頭一次遇見你那天。」青芒歪了歪頭,「不信你下來瞧瞧,現在額頭上還有個疤呢。」
「那你這個師兄,現在何處?」酈諾沒心思跟他扯別的。
「我也在找他。」
關於於丹和自己的匈奴身份,青芒當然不能說。
「既然是三年前的事,你為何現在才想來問鐵錘李?」
「呃,我剛才不都說了嗎?我失憶了,過去的很多事都不記得了,這事也是前幾天偶然想起來的。」
「你跟鐵錘李素昧平生,怎麼跟他接頭?」
「我有接頭暗號。」
酈諾冷笑:「你不是失憶了嗎?居然還記得暗號?」
青芒也笑了笑:「趕巧,跟這事一塊想起來了。」
「暗號是什麼?」
「維天有漢,鑒亦有光。對方回答:天女機杼,銀漢迢迢。前八個字出自《詩經?大東》,後八個字,說的應該是織女星,而且其中嵌入了『天機』二字,應該不是偶然。至於這八個字的出處,我就不知道了。」
天機圖,織女星,還有這十六個字的接頭暗號……這些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酈諾不禁凝神思索。
「要我說,你也別在這苦思冥想了。」青芒晃了晃兩隻手,鐵鏈一陣叮噹亂響,「我該說的都說了,快把我放開,咱們出去問問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問誰?」酈諾一怔。
「就剛才那位白髮老者啊,你們叫他『右使』的那個。」
「你怎麼知道該問他?」
「直覺。我覺得關於天機圖的所有秘密,他應該都知情。」
酈諾一聽,驀然想起之前跟倪長卿的對話。當她猜測那個告密者有可能掌握了墨家的什麼機密,而這個機密會給他在爭奪巨子位時帶來優勢時,倪長卿便目光閃爍,似乎極力在掩飾什麼。
自己偶然猜測到的這個機密,會不會恰好就是天機圖呢?
倘若是的話,那這個東西一定非同小可,並且就像秦穆說的,倪長卿也一定知道有關天機圖的秘密。
想到這裡,酈諾立刻轉身,拄起拐杖朝外面走去。
青芒一看便急了:「哎,哎哎,你去哪兒?先把我放開啊!」
酈諾充耳不聞。
「沒人性,無情無義!」青芒忍不住大罵,「你們這些墨者沒一個有人性!還說什麼『兼愛』呢,都是糊弄人的吧?」
沒人理他,青芒只能恨恨地朝房梁翻了個白眼。
鋪子外間,倪長卿正在跟鐵錘李低聲交談,把青芒的情況又詳細詢問了一遍。「倪右使,您覺得,這小子真的會是酈旗主的人嗎?」鐵錘李問。
倪長卿冷然一笑:「你說呢?」
鐵錘李搖搖頭:「我覺得不像。」
「那你還問我?」
鐵錘李撓了撓頭:「那眼下這情況,您說該咋辦?」
倪長卿沉沉一嘆:「天機圖已經失蹤四年了,這小子是咱們現在唯一的線索,待會兒我得把他帶回去,好好審審。」
這時,酈諾走了出來。二人趕緊噤聲。酈諾徑直走到倪長卿面前:「倪伯,能借一步說話嗎?」
鐵錘李一聽,很知趣地走開了。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倪長卿淡淡笑道,「咱們先把那個年輕人帶回去,回頭再慢慢聊。」
「為什麼要把他帶回去?」
「呃……」倪長卿遲疑了一下,「他肯定知道不少事情,不得帶回去審審嗎?」
「您認為他知道什麼?天機圖嗎?」
倪長卿頓時語塞,挪開了目光。
「您能不能告訴我,天機圖到底是什麼?」酈諾直視著他。
倪長卿沉默不語。
對麵茶肆,荼蘼居次仍然緊盯著鐵匠鋪,眉頭漸漸擰緊。
「方才那兩撥人都出來了,只有阿檀那沒有露面。」胥破奴低聲道,「居次,看來情況不妙。」
荼蘼居次又沉吟片刻,決然道:「烏拉爾,通知弟兄們,準備行動。」
「得令!」烏拉爾立刻起身。
「等等。」荼蘼居次喊住他,「告訴弟兄們,咱們的目的是把人搶出來,一旦得手,迅速撤離,不可戀戰。」
「遵命。」烏拉爾大步走出了茶肆。
「大當戶,」荼蘼居次霍然起身,「咱們兵分兩路,你跟烏拉爾從正面攻擊,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帶朵顏從後面包抄。」
「不,我跟你一路。」胥破奴也站起身來,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道。
荼蘼居次看了看他,沒說什麼,徑直走了出去。胥破奴和侍女朵顏緊隨其後。
面對酈諾的質問,倪長卿神色沉鬱,半晌無語。
「倪伯,您不是一心希望我當巨子嗎?」酈諾緊盯著他,「那咱們墨家還有什麼秘密是我不該知道的?」
倪長卿長嘆一聲,苦笑道:「不讓你知道,是你爹的遺訓。」
酈諾大感意外:「我爹?」
「天機圖是咱們墨家的最高機密,向來只有巨子、我和另外少數幾人知情,不僅你不知道,連仇、田二位旗主也不知情。所以,你爹是出於大局考慮,不是針對你。」
天機圖到底藏著什麼可怕的秘密,才會讓父親如此諱莫如深?
酈諾聞言,非但沒有消除疑惑,反而激起了更強的好奇心。
「倪伯……」
酈諾正想再說什麼,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街上有二三十名帶刀壯漢正步調一致、呈半月形朝鐵匠鋪圍過來,個個神情兇悍。
鐵錘李同時察覺,沉聲對徒弟們道:「大川,鐵柱,來客人了,小心招呼。」麻臉漢子等人立刻抄起傢伙,嚴陣以待。
倪長卿神色一凜,對酈諾道:「帶上那個年輕人,快撤!」
仇芷薇趕緊過來攙住酈諾,二人返身走回裡屋。
街上,烏拉爾見行跡已露,立刻拔刀出鞘,帶著眾手下朝鐵匠鋪撲了過來。倪長卿、鐵錘李等人挺身迎戰。一時間刀劍鏗鏘,殺聲四起。
酈諾和仇芷薇剛一邁進裡屋,荼蘼居次等三人恰好破窗而入,雙方隨即短兵相接。
耳聽上面殺聲震天,青芒卻被困在坑中不能動彈,更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何事,不禁大為焦急。
此時,胥破奴殺向酈諾,朵顏纏住了仇芷薇,四人捉對廝打,而荼蘼居次則快步走到坑邊,同時迫不及待地撩起了面紗。
青芒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張眉目如畫、肌膚勝雪、美艷不可方物的面孔。
而且,這顯然是只有北部匈奴人才有的面孔——皮膚比漢人白,鼻樑比漢人高,而且眼睛是藍色的!
原本以為酈諾的美貌已無人可及,不料這個匈奴女子的姿色不僅與她各擅勝場,而且別具一種異域特有的風情和嫵媚。
儘管眼下根本不是欣賞美色的時候,可出於男人的天性,青芒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驚嘆了一下。
「阿檀那……」荼蘼居次一叫出名字,眼圈立刻便紅了。
青芒頓時錯愕。
怎麼回事?她認識我?可我壓根想不起來她是誰啊!
「你……你是何人?」
青芒很不願意在美女面前表現得茫然無措,可記憶的缺失還是把他變成了一個笨伯。
荼蘼居次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臉上立刻泛起一個苦澀傷感的笑容。她沒再說什麼,而是縱身跳入坑中,打算幫青芒解除機關,卻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青芒方才已經仔細觀察過了,大致猜出了按鈕所在,便跟她說了幾個地方。荼蘼居次依言摸索了一會兒,總算陸續找到了幾個按鈕。只聽「啪嗒啪嗒」數聲響過,困住青芒手腳的那些鐵環便一一彈開了。
「快走!」
荼蘼居次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轉身要走。
「等等……」青芒不得不再次露出笨伯般的表情,「你是何人?為何……救我?」
「裝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你覺得有意思嗎?」荼蘼居次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
「抱歉。」青芒用儘量輕的力度把手抽了回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荼蘼居次眉頭微蹙,打量他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陌生。
坑洞上方,仇芷薇被朵顏死死纏住,堪堪打了個平手;而酈諾的功夫本來稍勝胥破奴一籌,但因腳上有傷,又手拄拐杖,反倒落了下風,僅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所以,荼蘼居次對青芒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完全無暇顧及,只能在心裡責怪自己沒先把青芒放開。
然而緊接著,隨著鐵環彈開的聲音和坑洞裡隱約傳出的說話聲,酈諾卻詫異了。
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顯然這幫匈奴人並不是來殺秦穆的,甚至也不是來劫他,而是來救他的,否則青芒不會跟下面那個匈奴女子安安靜靜地說話。
這又是怎麼回事?
今天的事情已經夠亂的了,原本便有一堆謎團未解,此刻酈諾更是想不明白——這伙匈奴人為何會來營救一個丞相邸的門尉?這個神秘莫測的秦穆,到底是什麼來歷?!
心裡一分神,本來便落於下風的酈諾旋即露出了破綻。胥破奴抓住時機,連連急攻,猛地一刀劃破她的肩頭——雖然只是劃開了一道小口子,但鮮血立刻湧出。
酈諾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慌忙收斂心神,全力應對,才勉強擋住了對方的攻勢。
「阿檀那,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才會變成這樣?」坑洞裡,荼蘼居次終於隱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謝謝姑娘搭救之恩,不過我跟鐵匠鋪的人只是一場誤會。」青芒心裡惦記著酈諾的安危,忙道,「請你們立刻罷手,別為難他們。」
「姑娘?!」荼蘼居次苦笑,「你居然這麼稱呼我?看來你還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對不起,我再問一遍,你能不能讓你的人罷手?」青芒實在不想跟她糾纏。
荼蘼居次盯著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酸酸道:「你是在擔心上面的哪個女子嗎?是那個瘸腿的?還是旁邊那個矮個的?」
一聽「瘸腿」二字,青芒心裡大為不悅,對這個匈奴女子的好感立馬消失了大半。
「失陪。」青芒冷冷扔下兩個字,縱身躍出了坑洞。
荼蘼居次一臉惱恨,緊跟著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