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機關
2024-09-26 11:04:09
作者: 王覺仁
志不強者智不達,言不信者行不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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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修身》
青芒身著便裝,策馬出了丞相邸,沒走多遠,便發現身後有人跟蹤。
讓青芒既意外又好笑的是,跟蹤者居然有兩撥,而且相互之間似乎並不知情。頭一撥有三個人,跟得很緊,距他只有三四丈遠;後一撥有兩人,與他相距六丈開外。
前者明顯就是幾天前跟蹤他的那撥人,而後者隔得較遠,看不清相貌,不知是何來頭。
青芒佯裝不知,快馬加鞭地往前馳了一段,突然拐進了一條巷子。兩撥跟蹤者趕緊一前一後跟了進去。
這一帶的巷子縱橫交錯,不消片刻,前面的三名跟蹤者便丟失了目標,只好勒住韁繩,茫然四顧。不一會兒,後面的兩騎也追蹤而至。雙方打了個照面,先是一愣,繼而無奈地對視著,目光既尷尬又警惕。
他們並不知道,此時青芒正匍匐在不遠處的一處房頂上,冷冷地盯著他們,嘴角掛著一絲惡作劇般的壞笑。
僵持片刻後,前面那三名跟蹤者率先挪開目光,拍馬欲走,對方一人忽然沉聲道:「站住!」
青芒心中一動,立刻有了一個判斷。
這種口氣,顯然是官府之人慣用的。
那三人怔了怔,同時扭頭盯住這兩人,目光中陡然射出一絲狠厲。
「你們是何人?」方才那人繼續喝問,「在此鬼鬼祟祟做什麼?」
果然是吃皇糧的。
青芒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可問題在於:他們是誰派來的?張次公嗎?
那三人始終不回話,眼中卻已有了殺機。
看來,自己上回對他們的判斷是對的。青芒想,這三個定是久經沙場的行伍之人,所以面對危險非但毫無懼色,反而鬥志昂揚。
另一頭這兩人似乎也感到了殺機,同時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方才那人又厲聲道:「再不回話,休怪老子不客氣了!」
那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居然發出幾聲怪笑,接著突然抽刀,同時策馬撲了過來。
這兩人也不示弱,揮刀迎了上去。
雙方瞬間殺成一團。
青芒在屋頂上冷眼旁觀,發現這兩撥人的身手都不弱。尤其是那三個不說話的傢伙,刀法異常兇悍,還不時發出一兩聲怪叫,在氣勢上便已稍勝對方一籌。
這邊兩人雖然穩紮穩打,但終究是以二敵三,漸漸落了下風。
看著看著,青芒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三個兇悍的傢伙會不會是匈奴人?
就在這時,方才喝問的那人像是發現了什麼,忍不住喊了一聲:「你們是匈奴人?!」
果不其然!
青芒不禁眉頭微蹙:這幾個匈奴人到底什麼來頭,為何要跟蹤自己?
剛這麼一想,他便猛地憶起那天晚上於丹跟他說過的幾句話:
「最近走暗路的時候當心點兒,可別被人抹了脖子。」
「一個堂堂的匈奴左都尉叛逃漢地,你覺得伊稚斜會無動於衷?」
「殺手早在十餘日前便已潛入長安了!」
難道這幾個傢伙真是伊稚斜派來殺我的人?
無論如何,這兩撥人的身份還是大致有了眉目。雖然下面打鬥正酣,青芒卻已無心觀戰,旋即起身,悄然離開。
青芒策馬從巷子裡出來,左右看了看,沒發現有何異常,便朝茂陵南門疾馳而去。
然而青芒並不知道,從他一出現在巷口,便有一雙眼睛盯住了他。
這是一個女子,一身貴婦裝扮,頭戴帷帽,輕紗遮面。
她站在斜對面的一個首飾攤前,用眼角的餘光看清了青芒的一舉一動。她身邊站著一個侍女模樣的人,手裡牽著兩匹馬。
「您所料不錯,看來烏拉爾他們還是跟丟了。」侍女低聲嘟囔,「真是一群廢物!」
貴婦冷然一笑,卻不說話,轉過身來,輕盈地躍上馬背。侍女也跟著翻身上馬。
兩騎不遠不近地跟上了青芒,揚起一路黃塵。
長安的西市位於橫門南側,與東市隔街相望。
西市以手工業作坊為主,其中既有官營也有私營。兵器、鑄幣等作坊通常由官府掌控,而馬具、皮革、鐵器、陶器等日用品作坊多為民間私營。
鐵器坊基本都集中在西市的東南角。青芒從東門進入,稍加打聽,沒費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鐵錘李的鋪子。
鋪子臨街,門臉簡陋,檐下斜挑著一面招子。招子煙燻火燎,顏色莫辨,不過隱約還可認出篆體的「鐵錘李」三字。青芒把馬系在一棵樹下,卻不急著過去,而是抱起雙臂,斜倚樹幹,遠遠打量了起來。
六七個壯漢光著膀子在鋪子裡忙活。爐火通紅,把他們身上的汗水映得閃閃發亮。一片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中,夾雜著風箱呼哧呼哧的急喘;間或有鐵器探入水中淬火,隨著「呲呲」的聲響傳來,頓見水槽上騰起團團白煙。
一家看上去再正常不過的鐵匠鋪,會藏著什麼秘密?
青芒走進了鋪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放下手裡的活計,斜眼看著他:「客官有何需要?」
「我找你們師父。」青芒掃了屋內眾人一眼,憑直覺便斷定鐵錘李不在其中。
「師父不在,有事跟我談。」
「你做得了主嗎?」
「當然。」
青芒看著他,微微一笑:「當真?」
「怎麼?」年輕人眉毛一挑,「瞧不起我?」
「那好,你聽著。我要三十一把鋤頭、四十六根鐵鍬、五十二把鐮刀、七十七件犁頭、外加九九八十一支鐵鎬。對了,還要一百三十七副門環。」青芒連珠炮般報了出來,卻始終面含笑意,「價錢好說,不過三日之內,必須交貨!」
年輕人頓時蒙圈,眨巴了十幾下眼睛,才道:「價錢好說?那我說要你十金,你干不?」
「成交。」青芒從懷中掏出一塊金餅,「當」的一聲扔在旁邊的打鐵墩上,「這是定金。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三天後交不了貨,你們要倒賠我三倍的錢。」
此言一出,整座鋪子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扭頭瞪著他。
一個正在掄大錘的大塊頭操起大錘就走了過來,往青芒跟前一站:「小子,你是來找碴的吧?」
這傢伙足足高出青芒一個頭,有如一尊鐵塔。
青芒從容一笑:「老兄,你見過找碴的一來就給你扔金餅嗎?」
「把錢撿起來,滾!」大塊頭惡狠狠道,「趁老子還沒發火。」
「開門做生意,和氣生財。」青芒嘆了口氣,「你們這麼對待客人,就不怕砸了鐵錘李的招牌?」
「老子先砸了你的腦袋!」大塊頭「呼」地一下掄起了大錘。
「鐵柱,不得無禮。」
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傳了過來。
聲音很輕,鐵柱卻像挨了一鞭一樣瑟縮了一下。
鐵墩旁一個三十多歲的麻臉漢子扔掉手裡的鐵鉗,拍了拍手,走到青芒面前,冷冷看著他:「這位客官,我就是鐵錘李。很抱歉,你的活太多、太急,我們接不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青芒和他對視著,「我找的是鐵錘李。接不接,都得他本人說話。」
旁邊的鐵柱一聽,眼睛立馬又瞪圓了。麻臉漢子瞟了他一眼,鐵柱立刻蔫了。
「我剛才說了,我就是。」麻臉漢子淡淡道。
「別蒙我了。」青芒一笑,「鐵錘李在西市成名至少已經三十年,可老兄你年不過四旬。你總不會告訴我,你六歲就開始打鐵了吧?」
麻臉漢子一怔,撇了撇嘴:「找我師父,想幹什麼?」
「有筆交易,得跟他老人家面談。」
「交易?」麻臉漢子冷笑,「就你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當然不是。」
「那你什麼意思?耍我們嗎?」
「老兄見諒。我若不故作驚人之語,又怎麼見得著鐵錘李他老人家?」
「那你以為,這麼一驚一乍的,你就能見著了?」
「總得試試。」
「那你現在試過了,請回吧。」
「老兄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就不怕耽誤了尊師的大事?」
麻臉漢子眯起眼睛,又打量了青芒一下:「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找我師父?不把話說清楚,你休想見。」
「對不起,這些話,我只能跟他老人家當面說。」
麻臉漢子冷哼一聲,扭頭就走,「鐵柱,送客!」
鐵柱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聞言大喜,一個大步跨上來,左手猛地揪住青芒的衣領,右手把鐵錘高高舉起,大聲喊道:「滾!」
這一聲震耳欲聾,差點沒把青芒的耳屎震出來。
青芒無奈一笑:「你這麼抓著我,我怎麼走?」
鐵柱重重哼了一聲,左手暗暗運力,打算把青芒一把提起來扔街上去。青芒仍舊微笑著,右手仿佛不經意地往他手腕上一搭,然後向下一掰,鐵柱頓時發出一聲哀嚎,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鐵柱兄弟,怎的行此大禮?萬萬使不得!」
青芒故作驚詫,伸出左腳把鐵柱右手上的大鐵錘死死踩在地上,右手仍然緊抓著他的手腕,同時還把自己的左手背在身後,一副輕鬆瀟灑之態。
麻臉漢子和其他大漢見狀,不禁勃然大怒,個個抄起傢伙圍了上來。一時間,他們用刀、劍、斧頭、鐮刀、菜刀紛紛逼住了青芒。
「你們都不嫌丟人嗎?」
千鈞一髮之際,裡屋傳出一個低沉喑啞又威嚴十足的聲音。大夥生生頓住,面面相覷。
青芒暗暗一笑,心想這個鐵錘李還真是沉得住氣,忍到現在才吱聲。
「都愣著幹嗎?還不把人請進來?」裡頭那人又道。
麻臉漢子瞪著青芒,瓮聲瓮氣道:「請吧。」
「多謝。」青芒笑著放開了鐵柱。
鐵柱慌忙後退幾步,抱著手腕疼得齜牙咧嘴。
尚冠前街的宅子裡,倪長卿一邊回憶,一邊對酈諾娓娓道來。
那是元朔四年深冬的一天,濮陽城大雪瀰漫。墨家巨子酈寬一大早便接到臥底精衛派人送來的密信,要求與他在城東的一家茶肆見面。酈寬隨即帶著倪長卿和幾個貼身侍從前往。到了茶肆後,酈寬隻身進入事先約定的一個包間,與精衛密談了小半個時辰。出來後,酈寬神色凝重。倪長卿忍不住詢問。酈寬沉默良久,才道出了事情原委,說精衛得到消息,有人暗中向朝廷舉報了他,稱其表面雖是商人,實為濮陽當地一霸,手下豢養了很多死士,還跟江湖上的不少遊俠過從甚密,其中便有一年前被朝廷誅殺的郭解。據精衛的情報,劉徹對此事頗為重視,很可能會派遣密使前來濮陽抓捕酈寬,所以勸他趕緊撤離,以防不測。
倪長卿一聽,慌忙勸酈寬聽從精衛的建議。可酈寬卻一笑置之,說這兩年類似的消息多了,若稍有風吹草動便落荒而逃,豈不是一年到頭都要東躲西藏,還能幹什麼事?倪長卿大為焦急,說此事不僅關乎他個人安危,更關乎整個墨家的大局。酈寬便安撫他,說縱使自己出了事,也影響不了墨家大局。倪長卿驚問何故。酈寬說,方才他已將巨子令交給了精衛,若自己遭遇不測,便讓精衛把巨子令交給盤古,由其繼任巨子;若太平無事,精衛再把巨子令交回。
倪長卿雖然不太認同酈寬的做法,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說什麼,隨即勸酈寬暫時到濮陽城外的據點躲避,等風聲過了再回城。酈寬笑稱倪長卿是驚弓之鳥。倪長卿說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當一隻驚弓之鳥也好過當一隻待宰羔羊。
酈寬拗不過他,只好答應了。隨後,一行人便來到了城南三十里外的弱水村,這裡是墨家的一處秘密據點。安頓下來後,酈寬處理了手頭的幾件急務,其中一件需要派人送信到四十多里外的另一處據點。酈寬吩咐一侍從前往,倪長卿卻攔住了侍從,說現在任何人都不得離開,信由他去送。
酈寬知道倪長卿是擔心泄露了行藏,便把他拉到一邊,勸他不必過於緊張,說手下這幾個侍從已跟隨多年,忠心絕無問題。倪長卿卻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原則上任何人都不可信任。酈寬苦笑,說照你這麼說,豈不是連你也不可信任了?倪長卿點頭說沒錯,眼下所有人都不可絕對信任,當然包括我,只不過相較其他人,我更可牢靠一點而已。酈寬無奈,只好把信交給了他。
倪長卿隨即動身,臨走前還把整個村子的外圍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可疑情況後,才離開了弱水村。
然而,令倪長卿萬萬沒料到的是,等他送完信,火急火燎地趕回來時,卻見屋內屋外一片狼藉,幾名侍從已倒在血泊之中,而巨子酈寬早已不知去向。
倪長卿悲憤莫名,發現一名侍從還沒斷氣,便追問出了何事。侍從說,他剛走不久,便有一隊官兵殺了進來,抓走了巨子。倪長卿又問是哪裡的官兵。侍從說聽口音,應該是京城來的,說完便咽氣了。
由此可見,精衛的情報是準確的,抓走巨子的人,便是朝廷直接派遣的密使。
倪長卿強忍悲痛,立刻趕回城中找到青旗旗主仇景,把事情告訴了他,並與他商討營救之策。仇景大驚失色,馬上把手下人都撒了出去,全力追查巨子的下落。
當天日暮時分,一名安插在濮陽縣廷的書吏終於探到消息,回報稱:午後申時左右,巨子被一隊長安來的禁軍抓進了縣大牢,可才關了半個多時辰,東郡太守蒙安國便突然帶著大隊人馬來到縣廷,逼迫縣令把人交給他。當時密使恰好不在,縣令和那些禁軍無力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蒙安國劫走了巨子。據書吏打探,蒙安國隨即就將巨子關進了郡府的監獄。
倪長卿大為詫異,追問蒙安國為何劫人。書吏說具體事由他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蒙安國責怪朝廷來的人沒跟他打招呼就隨便抓人,分明沒把他這個封疆大吏放在眼裡。倪長卿這才弄明白,原來蒙安國是在跟朝廷來的人搶功。
不過這樣也好。倪長卿想,如此一來,巨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被抓去長安,只要人在濮陽,就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營救出來。
隨後,倪長卿和仇景立刻組織了一支敢死隊,準備當晚子時劫獄。
為了確保行動萬無一失,仇景還出去奔走了一個多時辰,設法弄到了一份郡府監獄的地形圖。
當晚亥時末,正當倪長卿和仇景要帶人出發時,又一驚天噩耗傳來——巨子已在郡府監獄中身亡。
消息是書吏帶來的。倪、仇二人頓時如遭電擊。
呆了半天,倪長卿才質問書吏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書吏說是聽濮陽縣令親口說的。仇景大不以為然,說這一定是騙局,肯定是官府怕被人劫獄才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倪長卿也有同樣的疑惑。但書吏卻緊接著說,消息恐怕是真的。
他解釋了原因:巨子被蒙安國劫走後,密使趕回,聞訊大怒,立刻帶著縣令和禁軍去跟蒙安國要人。蒙安國卻冷冷地告訴他們:酈寬畏罪自殺了。密使等人不信,隨即趕到獄中,然後親眼看見了酈寬的屍體。
書吏最後告訴倪、仇二人,密使和縣令等人是空手回到縣廷的,這也間接表明巨子的確遭遇了毒手。
仇景還是不死心,堅持要帶人殺進郡府監獄,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倪長卿阻止了他,說再忍一忍,也許明天一早就會有確鑿消息。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酈寬的首級便被掛在了濮陽的城頭上,旁邊還貼著蒙安國親筆簽發的告示,稱酈寬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云云,極盡污衊之能事。
仰望著那顆血淋淋的頭顱,倪長卿和仇景目眥欲裂、悲痛欲絕。
當天夜裡,仇景便不顧一切地帶人把首級搶了回來,旋即入殮。然後,倪、仇二人帶著一眾墨者在酈寬的棺木前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三天後,驚聞噩耗的酈諾才從外地日夜兼程地趕回了濮陽……
倪長卿哽咽著說完,看見酈諾早已淚流滿面。
「賢侄,斯人已逝,你要節哀……」倪長卿自己紅著眼眶,無力地勸慰道。
酈諾抹了抹眼淚,急切問道:「倪伯,我有一事不解,咱們在濮陽城外的秘密據點不下十個,弱水村只是其中之一,朝廷密使怎麼可能知道我爹躲在那兒?」
倪長卿長嘆一聲:「這也是老朽一直以來的困惑。我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便是巨子身邊出了叛徒。」
「您是說我爹身邊那幾個侍衛?」
倪長卿點點頭:「那天,我之所以堅持要去送信,就是為了防止別人利用送信之機去告密。我懷疑我走之後,那幾個侍衛中還有人也離開過弱水村。可問題是,這一點現在已然無從查證了。」
酈諾蹙眉思索:「但是您剛才說,您趕回弱水村時,那些侍衛都死在了現場,這又如何解釋?」
「或許,是朝廷密使認為那個內奸已無利用價值,就順手把他除掉了吧。」
死無對證。除了這個理由,似乎也沒有別的解釋了。酈諾想了想,又問:「那個朝廷密使究竟是何人,咱們都無從追查嗎?」
「事後我也追查了,甚至還聯絡了盤古。」倪長卿無奈道,「但是盤古傳話說,那個密使是劉徹直接派遣的內朝官,具體身份沒人知道,即使貴為三公之首的丞相也不見得知情,更別說他了。」
西漢初年,中央官制基本沿用秦朝制度,丞相權力極大,但漢武帝即位後,為了加強君權、削弱相權,便設立了以大將軍為首的內朝,分奪以丞相為首的外朝權力。內朝官均為皇帝近臣,深受信任,常能參與決策並直接秉承皇帝旨意,故而雖無具體職掌,但實際權力卻往往比外朝官更大。
「當時濮陽縣廷的那個書吏不是見過密使嗎?」酈諾又問
「這個我也問過了。書吏說,那個密使一直蒙著臉,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更不敢輕易暴露身份。就連濮陽縣令也只是見到他所傳的聖旨而已,不知其為何人。」
酈諾苦笑:「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做傷天害理的事,所以怕遭人報復。」
「是啊,這些朝廷鷹犬,大多是狐假虎威、色厲內荏之輩。」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跟蒙安國一個下場!」酈諾回想著往事,眼中浮出仇恨和輕蔑之色。
父親遇難後,酈諾便把蒙安國鎖定為頭號殺父仇人,日夜計劃著要行刺他。不料還未及動手,蒙安國便被劉徹召回了朝廷,以失職罪被貶謫,從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直接貶為六百石的小京官。酈諾聞訊後,馬上一口氣追到了長安,仍舊想殺他報仇。
可酈諾萬萬沒想到,這回她還是撲了個空。
因為蒙安國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悽慘——被皇帝劉徹滿門抄斬!
酈諾驚愕不已。過後才知道,蒙安國是因「私通匈奴」的叛國罪名被族誅的,至於具體的犯罪情由和事實究竟如何,她便不得而知了。
雖然蒙安國惡有惡報、死有餘辜,父親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但酈諾終究因為沒能手刃仇人,內心一直充滿了失落……
青芒跟著麻臉漢子走進裡屋,感覺就像一腳踏進了一個黑黢黢的山洞。
屋子很大,卻窗戶緊閉,只點著幾盞微弱的燭火,空氣中泛著一股陳年的霉味,氣氛頗有些陰森詭異。
青芒花了好一會兒才適應眼前的黑暗,依稀看見靠牆的榻上端坐著一個乾癟瘦小的老頭。青芒有些意外,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鐵錘李。
麻臉漢子領著他走到屋子中間站定,然後站在了他身後。青芒覺得腳底有點軟,低頭一看,腳下是一塊厚厚的羊毛地毯,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和圖案。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鐵錘李聲音沙啞,像是喉嚨里堵著一口濃痰,讓人恨不得幫他狠狠咳一下。
「先生不必知道我是誰,我只是受人之託,來跟先生討教一件事。」
「說。」
「請問先生,是否讀過《詩經?小雅》里的《大東》一詩?」
在來的路上,青芒經過一番搜腸刮肚,終於想起了「維天有漢,鑒亦有光」這八個字的出處,正是出自《詩經?大東》。
「呵呵。」鐵錘李森森一笑,「年輕人,你找錯門了吧?居然來鐵匠鋪跟一個打鐵的老漢談詩論賦?」
青芒也笑了笑:「我既然來了,先生不妨聽我說完。」
「也罷。不過我警告你,老漢的耐心是有限的。」
「馬上說到正題了,您的耐心肯定夠用。」青芒收起了笑容,「請教先生,《大東》一詩中的『維天有漢,鑒亦有光』八個字,當作何解?」
鐵錘李臉色一變,立刻從榻上跳了下來,動作輕盈得像一隻鳥。
「你到底是誰?又是受何人所託?」
鐵錘李瞬間就到了青芒面前,仿佛是飄過來的,輕功著實了得。青芒暗暗驚嘆。
「我剛才說了,這不重要。」青芒似笑非笑,「還請先生回答我的問題。」
「小子,別給臉不要臉,我師父已經對你夠客氣了!」麻臉漢子站在青芒身後,對他這番不知所云的說辭早就不耐煩了。
青芒卻置若罔聞,只定定地看著鐵錘李。
這張臉溝壑縱橫,像一張皸裂斑駁的老樹皮。
雙方對視了片刻,鐵錘李才從牙縫裡蹦出一句:「天女機杼,銀漢迢迢。」
青芒如釋重負地一笑:「先生,總算找到你了。」在聽到這八個字之前,他還不敢百分百確定對方就是鐵錘李。
「說,共工是你什麼人?」鐵錘李迫不及待地問道。
共工?!
天可憐見,青芒光回憶這個接頭暗號就已經想破腦袋了,別的完全是一片空白,哪知道什麼「共工」?不過鐵錘李這麼問,絕不會毫無來由,說明自己很可能正是從這個「共工」那裡拿到天機圖和接頭方式的。
心念電轉,青芒脫口而出道:「他是我師父。」
「他在哪兒?他自己為何不來?」鐵錘李急切道,「你可知道,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他整整四年了!」
「對不起,我師父他老人家……」
「他怎麼了?」
「他……他過世了。」
如果天機圖的確是共工交給自己的,那麼包裹里寫有接頭暗號的血字布條必定也是。青芒之前早已推測過了,人只有在萬分危急、被迫無奈的情況下才會用血字留下重要訊息。由此可見,共工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所以,青芒現在只能這麼回答。
鐵錘李一震:「共工四年前便已失蹤,沒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你快告訴我,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又是怎麼死的?」
青芒心裡叫苦不迭,嘴上卻從容道:「先生,這些事咱們過後慢慢再說。我今天來是想問您,三年前,師父委託我一位師兄把天機圖交給你。我想知道,他交了沒有?」
「你說什麼?」鐵錘李一臉驚詫,「你今天不是來送天機圖的?」
果然不出所料,天機圖還在該死的於丹手上!
青芒苦笑:「不是。」
鐵錘李狐疑地盯著他:「年輕人,我等了共工四年,可不是為了等你這兩個字的。」
青芒嘆了口氣:「抱歉先生,看來……事情出了岔子。」
「什麼意思?」
「很明顯,我那個師兄沒有照師父說的辦。」
「那這個傢伙現在何處?」
青芒搖搖頭:「我也在找他。」
「照你的意思,這傢伙帶著天機圖跑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會把東西找回來。」
鐵錘李忽然怪笑了幾聲,並朝後面退了兩步,斜眼看著他:「年輕人,我剛才警告過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別耍花招。」
青芒無奈一笑:「我孤身一人,又在您的地盤上,哪敢耍什麼花招?」
話剛出口,青芒便感覺不對勁了——
他敏銳地聽到了某種極為細微的機械傳動的聲音,同時猛然意識到了鐵錘李剛剛後退兩步的用意。
青芒立刻雙足運力,準備急退。可就在這一瞬間,腳下的那塊地毯突然凹陷,他整個身子往下一沉,旋即掉進了一個一丈多高的方形深坑中。
以青芒的身手,這種高度的陷阱本來是困不住他的,只要他雙足一點,便可輕而易舉地躍出去。可問題是他剛一落地,地上便突然彈出好幾副鐵環,「啪嗒啪嗒」地扣住了他雙腳的腳踝和腳面。青芒低頭一看,發現坑底是一塊鐵板,這些鐵環正是從鐵板里彈出來的。
好精密的機關!
原來麻臉漢子故意領他站到這塊地毯上,下面就是個陷阱,只恨自己還是太大意了,竟然毫無察覺。
青芒不由苦笑。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一陣轟轟隆隆的機械傳動聲猝然響起,左右兩側坑壁各有一條鐵鏈飛出,朝他的頭部襲來。
兩條鐵鏈的前端各有一個精鐵打造的「蛇頭」,而「蛇信」竟然是一支寒光閃閃的利刃!
青芒腳被箍住,動彈不得,只能伸出雙手,飛快地抓住那兩隻「蛇頭」,令那兩條「蛇信」在距他兩頰不足一寸的地方生生止住。
可他剛剛鬆一口氣,便聽「啪嗒啪嗒」兩聲,從兩隻「蛇頭」的下頜處又各自彈出一副鐵環,分別把他的兩隻手腕牢牢箍住了。
原來,更煞費苦心的機關在這兒!
也就是說,這兩條「鐵蛇」的真正目的並不是殺死他,而是要誘他上鉤,然後徹底鎖住他。當然,如果是身手差的人,那就連上鉤的機會都沒有了,那兩條「蛇信」會直接刺入他的腦袋。換言之,鐵錘李這個機關就是「雙保險」:功夫弱的,殺之;功夫強的,鎖之。
青芒又是一陣苦笑,對著坑外大聲喊道:「鐵錘李先生,你的機關術真是出神入化啊,在下領教了!」
坑外一片沉寂,仿佛所有人都走了。青芒正自納悶,身前身後的坑壁再次響起機械傳動之聲。緊接著便有兩桿精鋼長矛從坑壁中激射而出,一桿射向他的面目,一桿射向他的後心。
此時青芒手腳被困,已是徹徹底底的「瓮中之鱉」,就算功夫再強也是避無可避……
「倪伯,還有件事,我一直很困惑。」酈諾接著說道,「到底是什麼人,向朝廷舉報了我爹?」
倪長卿沉沉一嘆:「咱們墨家長年隱於江湖,雖一向與世無爭,但難免有一些仇家。加上巨子的表面身份是商人,生意場上也有不少對手,所以……」
「您認為,此人一定是咱們墨家之外的嗎?」酈諾忽然打斷他。
倪長卿一怔:「你懷疑是咱們內部出了奸細?」
「難道沒有這種可能?」
倪長卿眉頭深鎖:「倒也不排除這種可能。巨子雖生性仁厚,但一貫賞罰嚴明。這麼多年,被他懲處過的人不在少數,若說其中有人因懷恨在心而報復,似乎也說得通。不瞞你說,其實這一點我也懷疑過,可若真是內奸的話,他為何要向朝廷隱瞞『墨家』這個事呢?他完全可以如實指控你爹是墨家巨子,這樣不是更能引起朝廷的重視嗎?」
「也許,此人恨的只是我爹,並不想摧毀整個墨家……」
「這是個理由,但我總覺牽強。」
「除了懷恨報復這個動機,我覺得,告密者還有可能出於另外一個動機。」
「什麼動機?」
酈諾直視著他,一字一頓道:「借刀殺人,篡奪巨子位。」
倪長卿悚然一驚,顯然並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他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步,「可即便此人借朝廷之手害了你爹,他憑什麼認為自己一定能當上巨子?」
酈諾略為沉吟,用一種幹練的語氣道:「只要滿足兩個條件,這個推測就能成立。首先,此人的級別一定不低,所以他認為,一旦我爹不在了,他當上巨子的可能性很大;其次,說不定他手中掌握了咱們墨家的什麼機密,而這個機密會給他在爭奪巨子位時帶來優勢。」
倪長卿忽然停下腳步,想著什麼,眼中閃過一絲不安。
酈諾敏銳地捕捉到了,遂凝視著他:「倪伯,您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倪長卿呵呵一笑:「連偽造巨子令的事都被你戳穿了,我還能瞞你什麼?」
酈諾看出他是故作輕鬆,便道:「倪伯,如果我剛才的推測是對的,那麼這個內奸有可能就在咱們身邊。換言之,咱們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隨時可能被出賣。所以,我希望您能對我開誠布公,這樣咱們才能齊心協力對付這個人。」
倪長卿欲言又止,半晌才笑笑道:「一早起來,還沒吃東西呢,要不……我先去吃個飯,咱們回頭再聊?」
「正好,我也還沒吃。」酈諾一笑,「讓他們把飯送過來,咱們邊吃邊聊。」
「呃……」倪長卿勉強點頭,「也好,也好。」
正當青芒以為自己將命喪於此的時候,一前一後的兩桿長矛分別在距他三寸開外的地方齊齊停住了——長矛的尾部仍在坑壁中,並未射出。
青芒盯著眼前的矛頭,無奈一笑,又大喊道:「鐵錘李,現在只有我知道天機圖的線索,你若是殺了我,就永遠別想找到它了。」
「所以你現在還能開口說話。」鐵錘李不知何時已蹲在了坑邊,冷笑道,「要不你以為是老漢的機關出毛病了嗎?」
「鐵錘李,咱現在是一頭的,你抓我毫無意義。」
「是不是一頭的,得看你說不說實話。」
「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
「是嗎?那你接著說,共工是怎麼失蹤的?這幾年他在什麼地方?最後又是怎麼死的?還有,天機圖現在到底在哪兒?」
「你這麼鎖著我……」青芒一用力,把鐵鏈掙得叮噹亂響,「你覺得我會樂意說嗎?」
「不樂意?那你就在這兒待著!」鐵錘李站起來,舉步想走,忽然又停下來,道,「對了,差點忘了說,你張開耳朵,仔細聽聽,這是什麼響動?」
青芒不解,照他說的仔細聽了片刻,發現外面什麼動靜都沒有,只有漏壺「滴答滴答」的聲音單調而執拗地響著。
「漏壺?」
「沒錯。」
「你想說什麼?」
「我想告訴你,這漏壺的水滴聲,就是你的命。」
青芒越發困惑:「什麼意思?」
「準確地說,這水滴聲,就是你剩下的命。」鐵錘李得意一笑,「怎麼?還沒明白我的意思?」
青芒略一思忖:「你是想告訴我,這漏壺的水滴聲每響上一段時間,這兩桿長矛就會突進一些,對嗎?」
「哈哈,你還不算太笨。每過一刻,這兩桿長矛便會突進一寸,你可以自個兒算算,你還剩多長的命。」
矛頭離自己約莫三寸,也就是三刻之後,兩桿長矛便會分別抵在自己的額頭和後腦上;而四刻之後,它們則會毫不留情地刺入自己的腦袋!
四刻,半個時辰。
在這半個時辰里,自己必須想出脫困之法,否則便會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
漏壺的水依舊不緊不慢地「滴答」著,青芒不禁蹙緊了眉頭。
鐵匠鋪斜對面的大樹下,青芒留下的坐騎正悠閒地甩著尾巴。
那個頭戴帷帽的貴婦和侍女站在一旁,一會兒望望鐵匠鋪,一會兒又看看這匹馬,神情都有些焦灼。
「他進去有半個多時辰了吧?」
貴婦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問侍女。
「應該有了,也不知搞啥名堂。」侍女道。
貴婦略一沉吟,斷然道:「回去通知弟兄們,立刻過來!」
侍女神色一凜,趕緊躍上自己的坐騎,疾馳而去。
貴婦凝視著鐵匠鋪,似乎在想著什麼,眼眶居然微微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