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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令牌

2024-09-26 11:04:06 作者: 王覺仁

  愛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惡人賊人者,天必禍之。

  ——《墨子·法儀》

  公孫弘怔住了,眾人也都跟著剎住腳步。樵夫不明就裡,還以為他們是因猝然面對刺客而緊張,忙指著那人大聲道:「丞相,就是他,此人就是刺客!這會兒離得近,小民看得更清了,就是他,沒跑了!」

  公孫弘充耳不聞,而是直視著懸崖邊上的那名男子,沉聲道:「你是何人?」

  男子惶惑地看著這群身穿公服的人,忙抱拳躬身道:「回官爺話,小民姓孫名泉,茂陵人氏。」

  「你為何會在此處?」

  「這……小民約了朋友,在此見面啊。」

  「撒謊!」殷容趨前一步,「一大清早,什麼人會約在這種荒山野嶺見面?」

  

  「回官爺,」孫泉靦腆一笑,「秋高氣爽,山林清幽,正是絕佳的練武之所,小民是約人來此一塊練劍的,這……應該不違背朝廷律法吧?」

  「那你約的人在哪兒?」

  孫泉往山道那邊望了望,「這會兒應該到了吧。」

  正說著,便有一騎朝這邊疾馳而來,片刻後來到目前。騎者的年齡、身材皆與孫泉相仿,腰間也掛著佩劍。

  「劉忠,快來快來,幫我做個證明。」孫泉連聲高喊。

  「做啥證明?」劉忠翻身下馬,走了過來,一臉懵懂地看著這群公府之人。

  殷容立刻上前盤問,但此人的說辭跟孫泉完全一樣,根本尋不出任何破綻。正僵持間,突然又是一陣馬蹄聲從山道那邊傳來。眾人抬眼一看,這一次來的才是秦穆!

  青芒飛馳而至,下馬行禮:「丞相,卑職來遲了。」然後看著現場這一大群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公孫弘含糊地應了一聲,勉強笑笑,然後給了殷容一個眼色。

  殷容趕緊把樵夫拉到一旁,低聲問:「仔細瞧瞧,最後來的這個人像不像刺客?」

  此時,樵夫已經徹底蒙圈了。他凌亂的目光在孫泉、劉忠、青芒這三個年齡和身材都差不多的人身上轉來轉去,半晌才道:「這……這人似乎比頭一個更像。」緊接著又指了指那個叫劉忠的人:「還有他……他也挺像的。」

  公孫弘聞言,不禁在心裡苦笑。

  若按樵夫這種指認法,只怕半個茂陵的年輕人都會被他指為刺客。

  「你他娘的狗眼瞎了!」侯金忍不住上前揪住樵夫的衣領,「看誰都像,你看老子是不是也挺像?!」

  「不不不,您可不像。」樵夫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那刺客的個頭……比您高多了。」

  「去你娘的!」侯金一腳將樵夫踹在了地上。

  「什麼像不像的?」看著這一幕,一旁的青芒不由笑了,對公孫弘道,「丞相,他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卑職是不是錯過什麼好戲了?」

  公孫弘尷尬地咳了咳,道:「呃,是這樣,殷中尉負責大行令韋吉遇刺一案,而此地便是韋吉當時遇刺的現場,今日找你來,呃……主要是想讓你了解一下案情,再結合現場情況分析分析,看能否幫殷中尉理出一些頭緒。」

  「哦,原來如此。」青芒作恍然狀,「那卑職自當不揣淺陋,略盡綿薄。」

  見公孫弘開始找台階下了,旁邊的殷容心領神會,忙接過話茬,然後裝模作樣地把青芒請到了懸崖邊,介紹起了相關案情。公孫弘意識到今天的鬧劇該收場了,就讓侯金登記了孫泉和劉忠二人的姓名、地址等名籍信息,隨後便把他們連同樵夫一塊打發走了。

  自以為得計,結果卻白忙了一場,公孫弘不免有些失落。

  不過與此同時,他卻也暗自生出了一絲慶幸:假如真的把秦穆認定為刺客,令韋吉一案真相大白,那麼於公而論,他公孫弘固然是盡了大漢丞相的職責,可於私而言,卻無疑是他個人的恥辱和失敗——雖然他可以在最小範圍內解決此事,不讓它公開化,但終究是他親手把一名兇險的刺客召到身邊當了門尉,這讓他情何以堪?!

  所以,現在這個結果也未嘗不是好事。公孫弘想,既然連現場目擊者都無法準確指認秦穆,那他至少可以落一個心安。儘管這份心安並非那麼篤定且不可置疑,可總比沒有強。

  人活一世,有時候免不了要糊塗一些,誠如老子所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若事事都要刨根究底、明察秋毫,那就活得太累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適當的「糊塗」又何嘗不是一種人生智慧呢?

  公孫弘在心裡頻頻感嘆,然後就這麼說服了自己。

  與此同時,青芒站在懸崖邊上,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著殷容,一邊忍不住為自己一手策劃的這場好戲而竊笑。

  自從無意中從潘娥處得知公孫弘和殷容在背後釘上了自己,青芒便警覺了起來。隨後,他利用自己丞相門尉的身份暗中打探了一下,得知韋吉案有一個目擊者,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個目擊者並未看清自己的相貌。

  由此,青芒斷定,公孫弘與殷容密議的目的,很可能是讓這個目擊者來指認自己。所以,自己必須設法把水攪渾,讓目擊者的證言失去可信度。於是,青芒便到章台街找了秦姝月,給了她一些錢,讓他幫忙找兩個靠得住的並且年齡和身材都跟自己相仿的人。秦姝月久處青樓,身邊恩客無數,要找這樣的兩個人自然不是難事,何況還有錢賺。

  很快,秦姝月便找來了孫泉和劉忠。

  青芒直言不諱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後把需要二人做的事情一一告訴了他們。孫、劉二人都是在街面上混的,身上有些功夫,平生最敬佩行俠仗義、武功高強之人,聽說他便是那個早已在長安和茂陵傳開的傳奇人物秦穆,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遂對他言聽計從,連青芒要給錢他們都執意不要,只求向他拜師學藝。

  青芒見二人雖是遊手好閒之徒,為人卻還仗義,索性便收了他們,並教給了他們一套劍法。最後,青芒命他們找來一隻經過訓練的信鴿,悄悄養在了自己屋後,並叮囑二人隨時待命,一旦接到信鴿指令,立刻按計劃行事。

  今早,當朱能來找他時,青芒當即意識到,公孫弘很可能已經在北邙山的案發現場設局等他了,隨即在信鴿腳上繫上布條放飛,通知孫、劉二人即刻趕往北邙山。而朱能今早在丞相邸中聽見的那陣撲棱之聲,正是青芒放飛信鴿的聲音……

  此刻,青芒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打量公孫弘。從他的神色足以看出,自己安全了,至少是暫時安全了。

  可接下來,還有比韋吉案更麻煩的事情在等著自己。

  那便是於丹、天機圖,以及自己與匈奴之間的種種糾葛。

  如果我真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那麼刺殺韋吉會不會是匈奴單于伊稚斜安排給我的任務?而同樣被刻在狼頭骨上的「公孫弘」,會不會也是目標之一?可我若真是伊稚斜的人,又為何會在漠南之戰中給霍去病「放水」、令匈奴損失慘重呢?

  這兩者明顯是自相矛盾的。

  儘管打心眼裡,青芒絕對不相信自己是匈奴刺客,而更相信自己是個漢人。然而,就目前已經恢復的記憶來看,自己又的確是漠南之戰中的那個匈奴左都尉阿檀那。

  想到這裡,他不由在心裡發出了一聲悲愴的長嘆:

  青芒,你到底是誰?!

  一大早,酈諾便把仇景和田君孺邀請到了宅中的正堂,又命雷剛和許虎「護送」倪長卿前來,然後屏退眾人,緊閉房門,一臉肅然地對三人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議。」

  倪長卿似乎明白了什麼,臉上隱隱泛出一絲苦笑。

  見酈諾一夜之間便有了巨子的派頭,田君孺有些意外,笑道:「想不到巨子這麼快就適應這個新身份了。」

  酈諾淡淡一笑:「田旗主不必緊張,我現在只是以赤旗旗主的身份召集會議,不是以巨子的名義,你要毛遂自薦,日後有的是機會。」

  田君孺大為詫異,顧不上理會她話里的揶揄之意,「巨子此言何意?」

  「不必稱我巨子。」酈諾道,「我還沒有資格當巨子,所以,田旗主還是照過去那樣稱呼我吧。」

  「這是為何?」田君孺越發不解。

  仇景方才一進來便發覺氣氛不大對頭,此時又聽酈諾這麼說,便道:「巨子昨夜連令牌都已經接了,何故現在又說這種話?」

  酈諾冷然一笑:「這就要問倪右使了,他心裡最清楚。」

  仇景和田君孺面面相覷,不禁一起看向倪長卿。

  倪長卿從容地撫著胸前長須,微笑道:「老朽什麼都不清楚,還望巨子明示。」

  「我再說一遍,我還沒有資格當巨子。」酈諾提高了音量,然後從袖中掏出那塊令牌,「啪」的一聲拍在面前的几案上,「如果諸位要問為什麼,答案就在這枚巨子令上。」

  仇景和田君孺都一臉困惑地看了過來,倪長卿卻只是淡淡一瞥,便把目光挪開。

  「莫非,這巨子令有什麼問題?」仇景終於反應過來。

  酈諾沒有答言,而是看著倪長卿:「倪右使,關於巨子令,你真的沒什麼想說的嗎?」

  倪長卿搖搖頭:「老朽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讓我說什麼?」

  「好吧。」酈諾冷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這枚巨子令,是偽造的!」

  此言一出,仇景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倪長卿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田君孺則騰身而起,衝上前來,一把抓過巨子令,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急道:「這……這怎麼可能是偽造的?!」

  「我也覺得匪夷所思,可遺憾的是,這就是事實。」酈諾冷冷道。

  「酈旗主,這枚巨子令是令尊生前託付給老朽的,老朽昨夜又把它交給了你。」倪長卿從容道,「你現在卻說它是假的,不知有何憑據?」

  「我當然有憑據。」酈諾直視著他,「真的巨子令有一個暗藏的機關,想必倪右使不會不知道吧?」

  「機關?」倪長卿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什麼機關?我從來沒聽說過。」

  酈諾冷哼一聲,環視三人:「諸位,巨子令中藏有機關一事,本是咱們墨家的機密,我本來無權透露,但事已至此,我也無法再隱瞞了,所以……」她拿起案上的令牌,把正面朝向三人,指著「令」字中間短短的一豎,「諸位請看這裡,真正的巨子令,這個地方其實是可以活動的,把它向右旋轉一圈,再摁下去,就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仇景和田君孺緊盯著令牌,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倪長卿則面無表情,眼睛一直看著別處。

  酈諾賣了個關子,隨即把巨子令平舉,讓盾形令牌的底端朝向三人,道:「一旦啟動機關,便會從令牌的底部射出三枚銀針,每一枚都足有三寸長,且抹了劇毒。諸位可以想像,假如有人企圖搶奪巨子令,會遭遇什麼後果。」

  仇景和田君孺恍然大悟,心想墨子他老人家果然是擅長機關製作的大師,竟匪夷所思地把巨子令做成了一種致命的暗器。

  「只可惜,墨子他老人家這種巧奪天工的技藝並未流傳下來,如今咱們墨家人數雖眾,卻再也沒人有製造這種機關的本事。」酈諾說著,不無嘲諷地看向倪長卿,「所以,儘管倪右使仿造得很用心,把外形做得像真的一樣,卻終究只是虛有其表的贗品!」

  說完,酈諾便把手中的贗品「哐當」一聲扔回了案上。

  至此,倪長卿偽造巨子令之事已經無可爭辯。田君孺憤然走到倪長卿面前:「倪長卿,你還有何話說?」

  倪長卿苦澀一笑,閉上了眼睛。

  「我問你話呢!」田君孺「唰」地拔刀出鞘。

  「田旗主!」酈諾高聲道,「事情還沒搞清楚,請務必克制。」

  「田老弟,少安毋躁,咱們總得給倪右使一個解釋的機會嘛。」仇景也道。

  田君孺這才悻悻收刀。

  仇景走過來,拿起那塊假令牌,好奇地看了看,忽然道:「酈旗主,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仇叔有話請講。」

  「既然這巨子令中暗藏的機關是咱們墨家的機密,連我和田旗主都不知曉,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酈諾一笑:「仇叔是不是想說,家父生性嚴謹,絕對不會讓我接觸巨子令,更不可能讓我知道這上面暗藏機關?」

  「以我對巨子的了解,確實如此。」

  「這個秘密並非家父告訴我的,而是我六歲那年無意中得知的……」酈諾回憶了起來,眼神有些感傷,「想必您和倪右使、田旗主都還記得,那年,咱們墨家有一次大行動,家父把諸位召集過來,宣布了行動計劃,並出示了巨子令。那天,白旗的郭旗主也在場。我當時性子頑劣,出於好奇,便躲在屏風後面偷聽你們說話。聚會結束後,眾人散去,只剩下家父和郭旗主還在說話。當時,家父就把巨子令放在書案上,我便偷偷溜過去,拿起來把玩,不料竟觸動了機關。所幸郭旗主機敏,及時發覺,衝過來一腳踢飛了令牌……」酈諾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一刻,那三枚銀針就擦著我的臉頰飛了出去。事後,家父把我狠狠打了一頓,不過也是那頓打,讓我牢牢記住了這件事。」

  仇景恍然,卻又想到什麼:「照你這麼說,郭旗主之前應該就知曉這個秘密吧?否則怎麼會有那種反應,一腳就把令牌踢飛?」

  「沒錯,郭旗主知道。」

  「這又是怎麼說的?」田君孺悻悻一笑,插言道,「同為旗主,我和仇兄都不知道,他郭旗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田旗主不必懷疑。」一直沉默的倪長卿終於開口,「這個秘密,在咱們墨家之中,向來只有四個人知情,那便是巨子、左右二使和『壇高九尺』的白旗旗主。田旗主你『壇高六尺』,在四旗中排名最末,不知道此事很正常。」

  說到最後,倪長卿已語帶嘲諷,似乎是在回敬田君孺方才的拔刀相向。

  「哈,原來如此,那是田某自作多情了。」田君孺只能以自嘲掩飾尷尬。

  仇景摸了摸鼻子,也微覺尷尬。

  他是「壇高八尺」的青旗旗主,排名第二,自然也沒資格知曉這個秘密。

  「正因為此事向來只有四人知情,」酈諾接過話茬,看著倪長卿,「且家父和郭旗主都已不在人世,而樊左使又失蹤已久,所以右使便以為,這個秘密只剩下您一人知曉了,因此才放心大膽地交給我一枚偽造的巨子令,以為我絕對看不出來,對吧右使?」

  這回輪到倪長卿尷尬自嘲了:「也許,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吧。」

  「那右使能不能解釋一下,」田君孺乜斜著眼,「你偽造巨子令,企圖瞞天過海,到底是在算計什麼?」

  「老朽未曾算計什麼,只是在萬般無奈之下,為了維護咱們墨家的穩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哦?」田君孺冷笑,「如此惡劣的偷梁換柱之舉,怎麼到了您倪右使嘴裡,就變成是為咱們墨家考慮,甚至還有點忍辱負重的味道呢?」

  酈諾知道倪長卿必有難言之隱,便道:「田旗主,右使這麼做固然不對,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咱們讓他把話說完。」

  倪長卿一聲長嘆:「事已至此,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只是,此事說來話長……」

  「沒關係,咱們有的是時間,您慢慢說。」田君孺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坐席。

  仇景聞言,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事情得從兩年前的冬天,也就是巨子遭遇毒手的那天說起……」倪長卿目光邈遠,神色蒼涼,「當時的情況,諸位也都清楚,朝廷瘋狂捕殺天下各郡國的遊俠豪強,咱們墨家雖一直藏於暗處,卻也難逃此劫。自三年前郭旗主遇害之後,朝廷的剿殺行動愈演愈烈,絞索也漸漸逼近咱們巨子所在的東郡濮陽。

  「那年冬天,有人暗中向朝廷舉報了巨子,誣稱巨子是濮陽當地一霸。於是,劉徹便派了一個內朝官出使濮陽,抓捕了巨子。諸位應該還記得,巨子是在那天午後被捕的,但諸位不知道的是,巨子被捕之前、也就是那天早上,曾經跟一個代號『精衛』的人暗中接頭,此人是咱們潛伏在官府的一名臥底,據說職位不低。那天,我也隨巨子一道去了,但未睹其面,也不知精衛的真實身份。我只知道,精衛可能已經察覺朝廷要對巨子動手,於是向巨子示警,勸他趕緊撤離。然而,正如諸位所知,巨子最終並沒有走……」

  酈諾、仇景、田君孺都是第一次聽到「精衛」之事,不禁訝然。尤其是酈諾,父親被害之時她在外地執行任務,不在濮陽,等到得知噩耗已是多日之後。雖然事後她也了解了父親遇害的大致經過,但卻萬萬沒想到父親事先得到過示警。

  「倪右使,」酈諾忍不住道,「既然家父已從精衛那裡得到示警,為何最後還是沒走?」

  倪長卿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自從朝廷開始打擊遊俠,江湖上便人人自危,隨時都有各種消息瘋傳,咱們墨家也經常收到各種示警的情報。而令尊的為人你最清楚,從不因各種小道消息而自亂陣腳,更看不起那些稍有風吹草動便逃之夭夭的人。再者,精衛當時得到的情報也很模糊,多半還是居於推測,加之咱們的很多弟兄都在濮陽,所以巨子才不願棄眾而逃。不過,巨子生性謹慎,為防萬一,他雖然人沒離開濮陽,卻還是未雨綢繆地做了一件事……」

  聽到這裡,酈諾忽然眸光一閃:「是不是家父在被捕之前,已經把巨子令轉移了?」

  倪長卿點點頭:「正是。」

  仇景和田君孺聞言,既恍然又驚詫。

  「那右使可知,巨子將令牌轉移到了何處?」仇景緊跟著問。

  倪長卿遲疑了一下,嘆了口氣:「巨子將令牌交給了精衛,然後命他……轉交給了盤古。」

  「盤古?!」田君孺一聽便瞪圓了眼,「為何要交給盤古?」

  仇景聞言則微微皺眉,沒說什麼。

  酈諾略為思忖,便已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遂道:「倪伯,家父此舉的本意,是不是萬一他遭遇不測,便讓盤古繼任巨子?」

  倪長卿又長嘆一聲,算是默認了。

  「這我可不答應!」田君孺霍然起身,「盤古長年潛伏於朝,得享劉徹給他的高官厚祿,就算沒有變節,只怕也早已喪失鬥志了。眼下他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邊,誰也說不清,讓他當巨子,豈不是把咱們墨家往火坑裡推?!」

  倪長卿苦笑了一下:「田旗主所言,雖說有些武斷,卻也不無道理。不瞞諸位,老朽在這件事情上也猶豫了許久。按說身為右使,理應遵奉巨子遺命,率諸位弟兄一同擁立盤古,聽從他的號令。然而打心眼裡,老朽又不敢對盤古寄予全盤信任,理由與田旗主大致相同。是故,自巨子去世後,老朽便一直糾結於此,夙夜憂思,難以決斷。最後,念及巨子之位不可久懸,又見酈旗主日漸果敢有為,大有巨子當年遺風,老朽遂下定決心,不惜違背巨子遺命,暗中命人仿造了一枚巨子令……」

  至此,酈諾終於明白了倪長卿的良苦用心,心中頗為感動。她知道,倪長卿一直對父親忠心耿耿,要做出違背父親的決定,他的內心一定經歷了異常痛苦的煎熬。

  仇景和田君孺聽完,也同時恍然。

  想起方才對倪長卿出言不遜,甚至拔刀相向,田君孺不覺面露愧色,忙抱拳道:「田某適才多有得罪,冒犯了右使,還望您老海涵。」

  倪長卿笑著擺擺手:「不知者無罪,田旗主切莫放在心上。何況老朽偽造了巨子令,分明是有錯在先,而田旗主適才所為,則是在維護咱們墨家的規矩,更無足怪。」

  酈諾看著倪長卿,想起父親之死,一個困擾了她許久的問題再次沉渣泛起:到底是什麼人向朝廷告發了父親?此人究竟是與父親有過節的江湖之人,還是墨家的內部成員?假如是後者,那麼這個內奸存在一日,墨家豈不是一日有傾覆之危?!

  未央宮的溫室殿北面有一片靶場,天子劉徹在政務之餘經常來這裡練手。

  此刻,靶垛上已經插著六七支羽箭,卻都射在了外圍,沒有一支正中靶心。劉徹站在一百步開外,手裡握著一張精緻的牛角弓,眼中浮起一絲懊惱。

  他深長地呼出一口氣,定了定神,又搭上一支羽箭,「咯吱」一聲把牛筋弓弦拉開了九成。不是他不想拉滿,而是接連射出多箭之後,此時的右臂竟有些酸痛,已然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是一張三石的強弓,連常年征戰的軍中猛將也不見得人人可以拉滿,但劉徹一向自恃悍勇,所以方才那幾箭都有意拉了滿弓,以致體力不免有些透支。

  儘管如此,劉徹還是不甘心,遂咬肌一緊,忍著手臂的酸痛,強行把弓弦拉到了極限。

  箭鏃瞄準了遠處的靶垛,卻微微顫抖著。

  將要鬆開手指的瞬間,劉徹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英武的身影大步走進了靶場。稍一分神,呼嘯而出的羽箭竟然擦著靶垛飛了出去,「噗」的一聲射入了黃土之中。

  劉徹苦笑,把弓扔給侍立一旁的宦官,對快步走來的霍去病大聲道:「你小子早不來晚不來,一來朕就脫了靶,你說你該當何罪?」

  自從漠南之戰後,霍去病便深得劉徹的賞識和寵信,遂與衛青一樣,被賜「自由出入禁中」的特權,可以隨時覲見天子,無須事先奏報。

  霍去病走到跟前,躬身行禮,微然一笑:「天子之箭,本以天地為靶場,不以草垛為鵠的,例無虛發,射在哪兒都不算脫靶,臣何罪之有?」

  劉徹哈哈一笑:「你何時也學得如此巧言令色了?」

  霍去病笑而不語。

  「那你說說,天子之箭,不以草垛為鵠的,該以何者為目標?」

  「陛下自有韜略,何需臣來饒舌?」

  「朕就想聽你說。」

  霍去病又笑了笑:「如今天下晏然,唯北地邊患頻仍,陛下之箭,自然是射匈奴了。」

  劉徹朗聲大笑,當胸捶了他一拳:「上天既然把你賜給了大漢,朕又何愁邊患?再來幾場漠南之戰,匈奴必滅!」

  霍去病聞言,臉色忽然微微一黯。

  「怎麼?」劉徹看著他,「幾個月沒上戰場,是不是手癢難耐了?」

  「陛下聖明。臣整天守著那個活死人,的確有些悶得慌。」霍去病苦笑了一下,「不過臣今天來,非為請戰,而是有要事向陛下稟報。」

  劉徹一聽,當即揮手屏退了身邊的那些宦官。

  「是關於於丹的嗎?」

  「是。」

  「說吧。」

  「於丹表面臣服於我大漢,實則心懷異圖。臣斗膽以為,此人日後必成大患。」

  「何以見得?」劉徹神色一凜。

  數日前,趙信剛剛向他稟報,說於丹十分感念大漢恩德,而此刻霍去病的判斷卻與之大相逕庭,讓劉徹不免詫異。

  「回陛下,臣派人對他進行了試探。」

  「哦?說具體點。」

  「臣派了一名漠南之戰中俘獲的匈奴將領,此人乃於丹舊識。臣讓他以潛入我朝的名義暗中接觸於丹,結果於丹便泄露了心跡,一心想讓此人幫他逃歸大漠,奪回單于之位。」

  在青芒這個環節上,霍去病不得不撒了謊。

  因為,他已決定自己去查清漠南之戰的真相和青芒的真實身份,所以在此之前,他暫時不想把青芒暴露給皇帝。

  「於丹身為匈奴太子,被伊稚斜篡了單于之位,自然想要報仇雪恨,奪回大權。平心而論,他這麼想也屬人之常情,不好據此便說他心懷異志吧?」

  「當然。如果僅止於此,臣也不會說什麼。不過,於丹身上還藏著一個秘密,卻一直瞞著陛下。」

  劉徹眉頭一蹙:「什麼秘密?」

  「於丹手上有一樣東西,叫『天機圖』……」

  「天機圖?」劉徹的神色凝重了起來,「這是何物?」

  「臣目前還無法確定,但聽於丹的口氣,一提到此物便三緘其口、諱莫如深,所以臣料想,此物一定非同小可。」

  劉徹眉頭緊鎖,半晌才道:「幹得不錯,繼續探,務必把天機圖的秘密和於丹的企圖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臣遵旨。」

  「需不需要朕給你多安排一些人手?」

  「目前暫且不必,若有需要,臣再向陛下請旨。」

  「好吧。你自己凡事小心,切不可孤身犯險。」劉徹露出關切的神色,「朕可不想看到你有任何閃失。」

  「謝陛下!臣謹記。」

  霍去病行禮告退。

  劉徹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霍去病遠去,陷入了沉思。

  倘若於丹手上真的藏著什麼「天機圖」,而此物又的確干係重大的話,那麼這傢伙便真是居心叵測了。而翕侯趙信此前還在替於丹打包票,又是安的什麼心?他到底是受了於丹的蒙蔽,還是在妄言欺君?還有天機圖的事,趙信是否知情卻隱瞞不報?此外,伊稚斜的女兒荼蘼居次親自帶人潛入長安,會不會也是衝著天機圖而來?

  「來人!」劉徹猛然發一聲喊。

  不遠處的宦官慌忙跑了過來。

  「傳張湯即刻入宮。」

  「諾。」

  這幾天,青芒一直在苦苦打撈自己的記憶。

  於丹堅稱早已把「天機圖」交給了某個接頭人,雖然青芒懷疑他沒說實話,但僅是出於直覺,並沒有任何證據。要想弄清真相,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找到當初的那個接頭人。然而,對於青芒十不存一、支離破碎的記憶而言,要憶起當初究竟讓於丹到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與人接頭,實在是一個過於艱難的任務。

  當然,也有一個辦法,就是再去質問於丹,逼他說出接頭地點和聯絡方式。可青芒又一想,如果他存心隱瞞,隨便撒個謊就行了,或者推說時隔太久,他已經忘了,那也只能幹瞪眼,拿他沒轍。

  所以想到最後,青芒還是只能從自己殘破的記憶中尋找答案。

  一連數日,青芒想得頭痛欲裂,卻始終一無所獲。

  這天,天色已然大亮,又是一夜未睡、苦思無果的青芒剛迷迷糊糊合上眼,便被外面猝然響起的一陣叫罵聲驚醒了。

  「你這遭瘟的賊猢猻!又偷腥,看老娘不撕爛你的嘴!」

  潘娥扯著嗓子破口大罵。

  「你別誣賴好人,那是耗子乾的,不是我……」

  「還敢頂嘴,長能耐了你……」

  青芒從床上翻身坐起,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不由苦笑。

  想必是雜役郭小四又從廚房裡偷東西吃了。這一幕幾乎隔幾天就會上演一次,大夥也都見怪不怪了。

  青芒披衣下床,走出去打開院門,準備幫郭小四說幾句好話。

  潘娥正拿著根掃帚在大院裡追打郭小四。這小子十五六歲,瘦得像根麻稈,所以身輕如燕,「嗖」地一下躥上一棵榆樹,害潘娥在下麵團團轉,叉著腰直喘粗氣。

  「你下來,幫我去西市跑一趟腿,老娘便饒了你。」

  「去西市幹啥?」

  「找鐵錘李,老娘吩咐他打了些菜刀鍋鏟,趕緊去取,後廚的菜刀都切不動了。」

  「我不認得他。」

  「你這遭雷劈的,哪來那麼多屁話!西市鐵匠鋪就一個鐵錘李,一問都知道,快給老娘滾下來,麻利的!」

  青芒笑了笑,正想開口說什麼。忽然,他猛地頓住了,腦中「唰」地閃過一道光芒。

  「到了長安,你去西市鐵匠鋪找鐵錘李,務必把東西交到他本人手上……」

  這句話猝不及防地在他耳邊響起,而且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很顯然,這一定是他當初把天機圖託付給於丹時說的話。

  苦思多日,這塊記憶的碎片終於還是從忘川中被他打撈上來了!

  青芒心中掠過一陣悸動。

  他趕緊掩上院門,閉上眼睛,儘量不移動身體,仿佛生怕一動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慢慢地,他看見了一幅畫面。畫面很黑,很模糊,似乎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有個人和於丹各乘一匹馬,在荒野上狂奔,兩人都穿著匈奴的裘皮戎裝。

  阿檀那!

  這是青芒第二次「看見」阿檀那。

  身後數十丈外,一條由火把組成的長龍緊緊咬著他們,並且漸漸迫近。

  「糟了!」於丹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用匈奴語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阿檀那扭頭一看,於丹的坐騎正口吐白沫,明顯快撐不住了。他不得不跟著放慢馬速,舉頭四顧。

  所幸,前方出現了一片不大的白樺樹林。

  「走,進林子!」阿檀那也用匈奴語道。

  兩人迅速馳進林中,翻身下馬。阿檀那把自己的坐騎交給了於丹,道:「待會兒我把追兵引開,你只管往南跑,十幾里外就是漢大行令韋吉的行營。我都跟他交代過了,你可以信任他,他會幫助你去長安。」

  「跟我一起走吧,你留下來太危險了!」於丹焦急道。

  阿檀那望著樹林外越來越近的追兵,苦笑道:「一起走,咱倆誰都逃不掉。」

  於丹重重嘆了口氣。

  「記著我託付你的事。」阿檀那拍了拍緊系在馬鞍上的一個東西,「到了長安,你去西市鐵匠鋪找鐵錘李,務必把東西交到他本人手上。」

  「這天機圖究竟是何物事,為什麼連伊稚斜也在找它?」

  「這你就不必問了,你只管把東西安全送到長安。」阿檀那淡淡道。

  於丹若有所思,旋即一笑:「放心吧,只要我還活著,它就丟不了。」

  「接頭暗號記住了嗎?」

  「維天有漢,鑒亦有光。」於丹道,「對方回應:天女機杼,銀漢迢迢。只要暗號對了,就把東西交給他。」

  ……

  畫面消失。青芒微微一震,倏然睜開眼睛。

  維天有漢,鑒亦有光?!

  他一個箭步沖回屋裡,跑到屋角的一口木箱前,掏出鑰匙打開銅鎖,蓋子一掀,扒開裡面的衣服,取出那隻黑布包裹,找到那塊寫有血字的布片,展開一看——

  果不其然,正是這八個字!

  如果不是憶起這一幕,眼前這塊布片和八個血字早就被他拋諸腦後了。沒想到,這八個字竟然就是交接天機圖的暗號!

  謎題得解,青芒心頭湧起一股驚喜。

  事不宜遲,只要到西市找到鐵錘李,不僅馬上可以弄清於丹是否撒了謊,而且能弄清天機圖究竟是什麼東西,以及自己跟天機圖到底是何瓜葛。

  酈諾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穿過一個月亮門,走進一座靜闃的小院。

  這裡是倪長卿的下榻之處。

  兩名武士站在院子裡聊天,一看到酈諾,趕緊迎上前來。他們是倪長卿的貼身侍從,一個叫石榮,一個叫劉五。

  「酈旗主,您怎麼來了?」石榮道。

  「我找右使,勞煩通報一聲。」

  石榮面露難色:「這個……他老人家還沒起呢。」

  「誰說我還沒起?」屋門「吱呀」一聲打開,倪長卿走了出來,「況且就算是沒起,你們也得叫醒我,怎麼能對酈旗主這麼說話?」

  石榮和劉五慌忙俯首,諾諾連聲。

  「不怪他們,是我來得早了……」酈諾忙道。

  倪長卿抬手止住她,仍對兩個侍從道:「你們給我聽清了,酈旗主馬上就是咱們墨家的巨子了,再有絲毫怠慢,當心家法處置!」

  石榮和劉五一驚,下意識看了酈諾一眼,連連賠罪。

  酈諾一邊敷衍著,一邊在心裡苦笑:看來倪長卿一天不把自己推上巨子位,是一天也不會「善罷甘休」了。

  二人進屋坐定,略加寒暄,酈諾便道:「倪伯,眼下巨子令在盤古先生那兒,即使他暫時不能繼任,晚輩也不該僭越這個巨子的名分……」

  倪長卿撫須一笑:「老朽正打算去找你商量此事呢。」

  「哦?您說。」

  「老朽準備聯絡盤古,把咱們商議的結果告訴他,然後請他……交還巨子令。」

  酈諾大為驚詫:「晚輩以為不妥。」

  「有何不妥?」

  「家父既然把巨子令交給了盤古,咱們便要尊重他老人家的遺願。」

  「巨子誠然有此遺願,可總得盤古本人願意吧?」

  酈諾眉頭微蹙:「您的意思是,盤古不願意?」

  「他如果願意的話,早就跟我聯絡、完成任職儀式和權力交接了,可事實是這兩年他一直悄無聲息,這說明什麼?」

  「也許他只是無暇顧及呢?」

  「這麼大的事情他都無暇顧及,那只能表明他沒有以大局為重。既如此,本使又怎麼敢放心把墨家交給他?」

  酈諾略為思忖,道:「晚輩以為,除非盤古先生本人明確表態不想當巨子,否則咱們無權讓他交還巨子令。」

  倪長卿點點頭:「好吧,那老朽就先徵求一下他的意見。不過酈旗主,咱們可得說好了,若盤古願意交還,你可不許再推脫了。」

  酈諾淡淡一笑:「若果如此,晚輩自然責無旁貸。」

  「好!老朽就欣賞你這種氣概!」倪長卿大喜。

  「對了倪伯,晚輩今天來,是有一事想要請教。」

  「你說。」

  酈諾想著什麼,雙眼似乎蒙上了一層霧靄,「當初家父遇害,晚輩不在濮陽,等我聞訊趕回,已然……已然物是人非,而當時您另有任務,也離開了。這兩年咱們雖然偶有見面,但一直沒有機會深談,所以今日,晚輩想聽您親口說說,家父遇害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倪長卿神色一黯,眼眶有些濕潤,沉吟片刻後,才慢慢講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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