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接頭
2024-09-26 11:04:19
作者: 王覺仁
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
——《墨子·魯問》
好巧不巧,青芒拉著荼蘼居次沒跑多遠,又有一隊侍衛打著燈籠迎面走來。情急之下,青芒只好拉著她往斜刺里一躥,藏進了旁邊一座假山的石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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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假山小巧玲瓏,裡面的縫隙剛好夠兩人容身,但只能臉貼著臉、身子貼著身子。
青芒叫苦不迭,只能儘量把身體往後面的石壁上貼。
可令他尷尬的是,荼蘼居次卻很自然地把身體朝他胸前貼來。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青芒大氣也不敢出,只好用手抓住她的雙肩,把她推開一些。
「咱倆是夫妻,你沒必要躲著我。」荼蘼居次硬是把他的手撥開,然後雙手環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
青芒怕弄出動靜,不敢再動作,也不敢吱聲,便只能由著她了。
「我知道,就算你不記得我,可心裡還是在乎我的,對吧?」荼蘼居次柔聲說道,呵氣如蘭。
腳步聲更近了。青芒趕緊「噓」了一聲,示意她閉嘴。
荼蘼居次嫣然一笑,把頭深深埋進了他的懷裡。
她的發香和體香陣陣鑽進鼻孔,青芒避無可避,只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想些別的事情,儘量分散注意力。
然而,讓青芒萬萬沒料到的是,就在這個瞬間,一幅畫面突然毫無徵兆、不由分說地闖入了他的腦海……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盛開著一片奼紫嫣紅的野花。
湛藍澄澈的蒼穹下,一騎自遠方飛馳而來。
馬上坐著一男一女。明媚的陽光在他們臉上跳躍,浩蕩的長風令他們衣袂飄然。
他們就是阿檀那和荼蘼居次。
坐騎轉瞬馳入花海,阿檀那放慢速度,信馬由韁地在花海中徜徉。荼蘼居次用雙手環著他的腰,臉頰緊緊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雙目微閉,一臉沉醉。
「圖彌,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到這兒來嗎?」阿檀那忽然道。
「當然知道。」荼蘼居次依舊閉著眼睛。
「哦?說看看。」
「跟我獻殷勤,帶我來看花唄,怕我又罵你不懂女人。」
阿檀那一笑:「說對了一半。」
「是嗎?」荼蘼居次睜開了眼睛,「那另一半是什麼?」
阿檀那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想送你一樣禮物。」
「你先別說。」荼蘼居次眨了眨眼,「讓我猜猜。」
「好,你猜。」
「首飾。」荼蘼居次不假思索道。
「我有那麼俗嗎?」阿檀那朗聲一笑,「何況你堂堂居次,什麼首飾沒有?」
「那……」荼蘼居次想了想,「良弓?」
阿檀那搖頭。
荼蘼居次蹙眉:「寶劍?」
阿檀那又搖搖頭。
「駿馬?」
「都不對。」
荼蘼居次泄氣了,嘟起嘴:「不猜了,沒勁!」
阿檀那無聲一笑,跳下馬來,「來吧,下來走走。」
荼蘼居次伸出一隻手,下巴一揚:「扶我。」
阿檀那很體貼地把她扶下馬,然後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走進了花叢中。
大片大片的野花在風中搖曳,阿檀那摘了一朵黃色小花,溫柔地插在了荼蘼居次的鬢上。
「你不會告訴我,你想送的禮物就是這朵花吧?」荼蘼居次不解地看著他。
「當然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快說。」
阿檀那環視著周遭的花海,若有所思道:「我想送你一個名字。」
「名字?」荼蘼居次一臉詫異,「我沒名字嗎?還要你送我?」
「在漢人的話裡面,你的『圖彌』二字並不好聽,所以,我想送你一個讀音相同、但不一樣的名字。」
「『圖彌』不好聽?」荼蘼居次不服,「為什麼?」
「『圖』是圖畫之圖,『彌』是瀰漫之彌,一幅圖畫瀰漫著什麼東西,看都看不清,你說好聽嗎?」
荼蘼居次噘了噘嘴:「那你要送我什麼字?」
阿檀那不語,牽過她的手,在掌心一筆一畫地寫了「荼蘼」二字。
「太難寫了。」荼蘼居次蹙眉,「什麼意思呀這兩個字?」
「荼蘼是漢地的一種花,潔白無瑕,芳香襲人,露凝其上,如瓊瑤般晶瑩,就跟你一樣美麗動人,以此為名,不是比『瀰漫的圖畫』好聽多了嗎?」
荼蘼居次嬌嗔地白了他一眼:「算你有心。」
「還有,荼蘼是在暮春與初夏之交開的花。每當它盛放的時候,恰是人間的萬千芳華紛紛凋謝之際,無花與之爭艷,唯其一枝獨秀、笑傲群芳。你看,這花與你這位草原上最美的公主多麼相似!」
荼蘼居次靜靜地聽完,雙目居然微微濕潤,「那麼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心中唯一的荼蘼花了?」
阿檀那淡然一笑,極目眺望遠處的地平線,久久不語。
他的笑容和煦而溫暖,但眉宇間卻掩藏著一絲隱隱的落寞和感傷……
青芒慢慢回過神來的時候,外面巡邏的腳步聲已漸漸遠去。他扭動了一下身子,想離開假山,不料荼蘼居次卻更緊地抱住了他。
青芒絲毫沒有預料到,自己終於還是憶起了她,而且還是如此唯美和動人的一幕。
倘若連她的名字都是你送給她的——青芒在心裡對自己說——那麼你還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是不愛她的呢?
如果過去的阿檀那是愛她的,那麼現在的你又有什麼理由逃避?
青芒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
此刻他的心已經徹底凌亂。
他只能強行掰開荼蘼居次的手,逃也似的離開了假山。荼蘼居次在後面緊追了幾步,可終於還是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消失在迷離的夜色中。
「荼蘼是漢地的一種花,潔白無瑕,芳香襲人,露凝其上,如瓊瑤般晶瑩……」
荼蘼居次耳邊迴響著這句話,眼中滿是淚光。
上午辰時末,長安西邊的華陽街人流熙攘。
酈諾頭戴帷帽、面遮薄紗,和倪長卿一起坐在馬車中。倪長卿一路上不停咳嗽,咳得滿臉通紅。酈諾問他怎麼了,倪長卿笑笑道:「沒事,偶感風寒而已,回頭喝點藥就好了。」
片刻後,馬車停在了一家酒樓前。
「二樓東邊最後一間,房號丁七,還有我告訴你的暗號,都記住了嗎?」
酈諾臨下車時,倪長卿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
「記住了。」酈諾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倪長卿微微一怔,似乎對她的冷淡有些意外。
酈諾步伐緩慢地走進酒樓,穿過廳堂,徑直走上了樓梯。
這幾日,她的腿傷好了許多,雖然不必再用拐杖,但右腳仍有些微跛。來到二樓的「丁五」包間時,酈諾故意停了下來,左右看了看。此時時辰尚早,喝酒吃飯的客人不多,走廊上只有兩三人偶爾走過,沒人注意她。
酈諾確認安全後,才又朝東走過兩間,停在了「丁七」門前。她輕輕敲了兩下門;停了片刻,又敲了四下;稍後,又敲了一下。
「誰?」屋裡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
「混沌鴻蒙,陰陽未分。」酈諾說出了接頭暗號。
很快,裡面的人回了一句:「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後面這句語出《莊子》,暗號無誤。
「進來吧,門沒關。」
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墨家最神秘的人物盤古,酈諾心裡不禁有些激動。
她定了定神,又回頭看了走廊一眼,才推門而入。
房間寬敞雅致,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正背著雙手站在窗前,只給了她一個背影,她看不見相貌。
「您就是盤古先生?」酈諾反手關上門,走到男子身後。
男子不語,沉默片刻後,才答非所問道:「把巨子臨終囑託給老夫的東西要回去,也虧你們說得出口!」
酈諾一怔,旋即笑了笑:「您若不想交,也沒人逼你。」
「聽右使說,這是你們三大旗主和他的一致決議。你說,這還不算逼我嗎?」
「不算,這叫鄭重告知。」酈諾不卑不亢道。
男子冷哼一聲:「伶牙俐齒,只可惜成事不足!」
酈諾知道他指的是暗殺公孫弘及隨後的陵寢被困一事。嚴格來講,這的確是一次失敗的行動,酈諾心裡也頗為自責,可當這種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且說得如此不留情面,意義就大不一樣了。她向來好強,這種話當然不能忍。
「先生只看見未成之事,卻看不見已成之事,這對我們這些衝殺在第一線的兄弟,是不是不太公平?」
「不就是殺了幾個無足輕重的地方官吏嗎?這也叫成事?」男子冷笑,「年輕人,你若是以個人身份說這種話,老夫或許還能諒解你,畢竟你還年輕;可你要是以准巨子的身份說話,那我只能替令尊和咱們墨家感到悲哀了。」
「既然您認為我沒有資格,那您為什麼不站出來,肩負起這個責任?」酈諾反唇相譏,「家父三年前便已將巨子令交到您的手上,足見對您寄予厚望,可這三年您一直沒有半點動靜,算不算辜負了家父的重託?難道要讓弟兄們跟您一樣,躲在朝廷里享受榮華富貴、天天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才算是成事嗎?」
「放肆!」男子本來一直沒回頭,聞言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來,怒視著她,「老夫為墨家出生入死的時候,你怕是還沒出生呢,別忘了你的輩分!」
此人五十多歲,臉型瘦削,下頜留著一副短須,眉目雖還算儒雅,但臉色卻因憤怒而有些漲紅。
酈諾冷冷地盯著他,忽然道:「你不是盤古。」
男子一怔:「你說什麼?」
「別裝了。」酈諾冷然一笑,「盤古先生若是你這樣子,早就被劉徹殺了,豈能活到今天?!」
「樣子?」男子眯眼看著她,「你又沒見過老夫,談什麼樣子不樣子?」
「我說的不是相貌。」
「那是什麼?」
「本事。」酈諾迎著他的目光,「能在朝廷潛伏几十年且身居高位之人,即便不說深不可測、寵辱不驚,起碼的城府和定力總該有的。可恕我直言,閣下方才的表現,只能用『心浮氣躁、器小量狹』來形容。試問,倘若盤古先生就這點本事,如何在朝廷安身立命?」
男子不語,只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突然發出幾聲大笑。
「你笑什麼?」
「這麼說,你方才說那些話,是故意在刺激我、以試探我的反應嘍?」
「彼此彼此。」酈諾面含笑意,「自從我一進門,閣下便故作尖酸刻薄,沒有半句好話,不也是在試探我嗎?」
男子聞言,不禁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露敬佩之色:「倪右使一直夸酈旗主文武雙全、心智過人,在下原本還不大敢信,現在算是領教了。」說著鄭重拱手,鞠了一躬。
「閣下過譽了。」酈諾抱拳還禮,「真正對晚輩不放心的人,應該不是閣下,而是盤古先生吧?」
「先生從未見過酈旗主,故而吩咐在下略作試探,還望旗主諒解。」
「理解。」酈諾一笑,「交接巨子令,關乎整個墨家安危,盤古先生沒讓你用刀斧手迎接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男子呵呵一笑:「實不相瞞,交還巨子令一事,確實讓先生躊躇了幾日。另外,先生有句話,讓我務必向你轉達。」
「請說。」
男子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道:「先生說,巨子令必須由你掌管,絕不能落到任何墨家其他人手上……包括倪右使。」
果然,盤古不信任倪長卿,也不信任其他幾位旗主。儘管酈諾早已知道這一點,可現在被當面告知,心情還是有些沉重。
「我知道了。也請轉告盤古先生,我會保護好巨子令,定不辜負他的信任。」
男子點點頭,從旁邊的榻上拿過一個包袱,遞給了她:「東西在裡面。」
酈諾接過,瞬間感覺這個包袱如有千鈞之重。
渭水從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緩緩流過,南面是長安,北面則是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
青芒策馬來到渭水南岸一個叫子牙坡的地方,看見一駕馬車正靜靜地停在道旁,邊上有四五個保鏢模樣的武士策馬而立。不遠處的岸邊,有幾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人正面朝渭水,悠閒垂釣。
昨天夜裡,青芒往翕侯府里射了一隻香囊,裡面裝著於丹給的那枚琥珀,另外還有一塊布片,上面只寫了七個字:
明日巳時子牙坡
此刻,青芒是準時來的,沒想到趙信卻提前到了。
走到馬車附近,青芒勒馬停住,朗聲道:「太公垂釣,離水三尺,敢問魚兒何時咬鉤?」
相傳,商朝末年姜太公在渭水支流磻溪垂釣,邂逅周文王,由此輔佐周朝滅了商紂。戰國年間,此處村民為紀念姜太公,便在附近建了一座太公廟,此地遂名子牙坡。
話音一落,馬車邊的那些武士便意識到他是誰了,遂紛紛拔刀出鞘,縱馬過來圍住了他。片刻後,車廂內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來者何人?」
青芒環視周遭這些如臨大敵的武士,淡淡一笑:「同路人。」
「別抖機靈,我是讓你報上名來!」車中的人又道。
「約你見面,你連面都不露,憑什麼讓我自報家門?」
「不報也行,本侯現在便拿你入宮面聖。」
「嚇唬我?」青芒又是一笑,「可就憑你們這幾個,怕是拿不了我吧?」
「那你就試試!」
青芒聞言,不禁微微蹙眉。
對方口氣如此自信,想必不止這幾個人,附近定然還有伏兵。剛這麼一想,旁邊這些武士突然策馬退開;與此同時,一排弓箭手忽然從三丈開外的一片蒿草叢中站了起來,幾十支上了弦的利箭齊齊對準了他。
這麼近的距離,饒是青芒身手過人,怕也要被射成刺蝟。
可是,青芒非但不懼,反而仰天大笑:「趙信,想見我就自個兒過來,別在那兒裝模作樣了!想學人家姜子牙不釣魚蝦只釣王侯,你恐怕還欠些火候。」
青芒這話不是對著車廂說的,而是面朝岸邊喊的,顯然是針對那幾個貌似悠閒自在的垂釣者。
幾名垂釣者靜默了一會兒,其中一人緩緩起身,轉過身來,對著青芒一笑:「你怎麼知道本侯在這裡?」
「要是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看不透,咱們那位朋友也不敢委託我來找你了。」
「不錯,年輕人有點眼力。」趙信走了過來,「說說,你是如何看出破綻的?」
此時,其他幾名「垂釣者」都跟著起身,並緊隨其後,顯然是趙信的貼身侍衛。
「你真想聽?」
「當然。」
「破綻一,你既然在草叢裡埋了伏兵,哪還能讓幾個閒雜人等在那兒悠然垂釣?怕是早都趕跑了吧?」
「說得好,繼續。」
「破綻二,即使真是垂釣者,聽見身後鬧哄哄地要抓人,草叢裡還突然冒出一排弓箭手,早就嚇得拔足飛奔、落荒而逃了,豈能那般淡定,連頭都沒回一個?」
趙信呵呵一笑,走到了他的面前,「很好。還有嗎?」
青芒也笑了笑:「有,而且第三點破綻最大。」
「怎麼說?」
「剛才魚兒都咬鉤了,可你愣是不收竿,說明你的注意力全在身後。還有,我朝岸邊喊話的時候,其他幾個垂釣者都微微偏頭,下意識地看向了你。所以,根據這三點破綻,我不但可以斷定你們這些垂釣者有問題,而且一眼便能看出,這些人裡頭,哪個才是我要見的人,也就是翕侯你!」
趙信有些驚訝,回頭看了看剛才坐的地方,「隔這麼遠,你都能看見魚兒咬鉤?」
「留心看,便不覺其遠;若不留心,就算在眼皮底下也看不見。比如翕侯你,剛才不就對上鉤的魚兒視而不見嗎?」
「年輕人好眼力,老夫佩服!」趙信哈哈大笑,「現在,本侯就站在你面前,你可以自報家門了吧?」
青芒翻身下馬,拱了拱手:「在下秦穆。」
趙信一怔,眼睛亮了亮:「公孫丞相新招的門尉?」
「侯爺知道我?」
「當然,秦門尉大名如雷貫耳,如今的長安誰人不曉?」
「虛名而已。」青芒淡淡一笑,「侯爺,咱們還是找個說話的地方吧?」
趙信不語,朝不遠處的那座太公廟做了個請的手勢。青芒會意,跟他一起走了過去。幾個貼身侍衛緊跟在二人身後。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在距他們身後約莫十丈開外的一片草叢裡,匍匐著三個人,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為首之人,便是杜周。
華陽街上,張次公、陳諒帶著幾名隨從,信馬由韁地在街邊溜達。
自從那次孔禹幼子被墨者劫走之後,張次公心裡便極度不甘,所以有事沒事總喜歡在這附近轉悠。當時墨者就是在這條街上劫走了那娃兒,然後馬車在不遠的一條橫街上傾覆,最後墨者和那娃兒都消失在了密如蛛網的小巷中。
張次公那天並未看清那個墨者的樣子,但卻看清了身材和體態。
他斷定,這個墨者是女的。
除此之外,那天他也親眼看見這個女的落地時右腿受了傷。
然而,僅有這條可憐的線索,幾乎與沒有線索無異,根本沒辦法往下查。可張次公並不氣餒。他有種直覺,這些墨者還躲在長安,後續肯定還有行動。
幾天前,在西市鐵匠鋪,這一直覺得到了印證。
儘管鐵錘李的鋪子裡沒留下什麼可供追查的線索,可張次公那天在盤問街坊時卻意外得知,事發前有兩個女子進入了鐵匠鋪,其中一人右腿微跛,拄著拐杖。
他相信,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離目標越來越近的感覺讓張次公有些興奮。所以這兩天,他來這一帶轉悠的勁頭就更足了。這裡不僅是墨者劫走孔禹幼子的地方,而且街道盡頭就是西市——那個墨家女子兩次在這一帶出現,難道不會有第三次?
張次公決定碰碰運氣。
他相信,老天不會總站在墨者那邊。
酈諾肩上挎著包袱,走出酒樓,看見倪長卿的馬車已經掉頭停在了街對面。
華陽街很寬,往來車馬甚多,且速度都很快。酈諾在街邊等了片刻,瞅了個空才抬腳走過去。可剛走到街心,右邊便有一駕馬車朝著她飛速馳來。
酈諾其實早就看見了這駕馬車,也知道它速度很快,可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腿傷,還是下意識地以平時走路的速度進行預判。而當她猛然醒覺時,那駕疾馳的馬車已然近在咫尺。
眼看就要撞上人了,車夫大驚失色,慌忙拉起韁繩,可強大的慣性還是推動著馬車朝酈諾撞來。
千鈞一髮之際,酈諾畢竟身懷武功,反應還是比常人快得多——只見她迅疾止步,左足運力,向左急旋,整個人騰身而起。馬車擦著她的衣服沖了過去,車廂帶起的疾風蹭飛了她頭上的帷帽。
酈諾一驚,伸手要去抓帷帽。這一下身體失去重心,不僅帷帽沒抓到,落地時腳後跟又踩到了一顆石頭,酈諾站立不穩,仰面朝天向後倒去。
突然,一個矯健的身影飛掠而來,用一隻手有力地托住了她。
酈諾扭頭一看,是一張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的面孔。
這個人就是霍去病,但酈諾並不認識他。
方才酈諾遇險時,霍去病恰好騎馬經過她身後,見狀立刻從馬上飛躍而下,在她即將倒地的剎那扶住了她。
「多謝公子。」
酈諾連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帷帽扯亂的鬢髮。
「姑娘腿腳不方便,為何獨自出門?」
霍去病關切地看著她,心裡卻忍不住想:這麼美麗的女子,怎麼就跛腳了呢?真是可惜!
酈諾知道他誤會了,但自己也沒必要跟陌生人解釋太多,便禮貌地笑笑,想要過去撿地上的帷帽。「我來吧。」霍去病搶先一步,走過去撿了起來,遞到她手裡,「此處車馬甚多,需要我扶你過去嗎?」
「不用了,謝謝!」酈諾戴上帷帽,心裡驀然生出了一絲暖意。
這時,對面的倪長卿已經快步走了過來:「沒事吧,丫頭?」
「我沒事。」酈諾應著,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的包袱。
見對方似有家人陪伴,霍去病便沒再說什麼,沖二人點點頭,旋即騎馬離去。
倪長卿過來攙住了她,兩人慢慢朝街對面走去。
酈諾並不知道,此刻張次公等人就策馬立在斜對面,且已將剛才的一幕盡收眼底。
儘管偌大的長安城絕對不可能只有一個右腿微跛的女子,可張次公還是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很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因為,他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麼多天,總算沒在這兒白轉悠。張次公頗感欣慰。
「將軍,那個女子……有什麼問題嗎?」陳諒見他直勾勾地盯著那人,有些納悶。
「或許有,或許沒有,這不重要。」
張次公心不在焉地說著,然後一夾馬腹,朝酈諾和倪長卿迎了過去。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是張次公做事的信條。
見他過去,陳諒等人連忙拍馬跟上。
太公廟裡,一尊姜子牙的塑像立在殿內,趙信和青芒在石案前上香。
「秦門尉,你的出現,讓我很是好奇。」趙信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進香爐。
「好奇什麼?」青芒也把香插了上去。
「你看上去,不像匈奴人。」
「聽侯爺的意思,好像認為我應該是?」
從剛才照面到現在,趙信似乎一直沒把自己當熟人。這不禁讓青芒感到詫異:自己過去明明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身為匈奴貴族的趙信怎麼可能不認識自己?
現在又聽他這麼說,青芒不得不得出一個結論:趙信此前根本沒見過自己。
那這說明什麼呢?難道我不是從小在匈奴長大的,而是在趙信被漢朝俘虜之後才去了匈奴,所以他才沒見過我?
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倘若如此,那自己的真實身份和過往就再次成了謎——在成為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之前,我是誰?我又在哪兒?
「你不應該是嗎?」趙信看著他,「一個拿著於丹太子的信物來找我的人,不應該是匈奴人嗎?」
「不瞞侯爺,在下是左都尉阿檀那。」
青芒決定攤牌,這樣才有可能把自己的身份問題徹底弄清楚。
趙信一震,頓時睜大了眼睛:「你就是阿檀那?!」
青芒一笑:「如假包換。」
趙信忍不住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荼蘼居次看上的男人,果然是器宇不凡!」
青芒有點奇怪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
「侯爺在來漢地之前,從沒見過我嗎?」
「緣慳一面啊。」趙信笑道,「我在龍城王庭時,你還不知道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玩泥巴呢,後來我調到右賢王麾下,才聽說王庭出了你這位後起之秀。不過,令堂我倒是認識。」
令堂?!
趙信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一聲驚雷在青芒耳邊炸響。
「侯爺認識我母親?」青芒按捺住心中的波瀾,儘量讓自己不動聲色。
「當然。渾邪王的女兒伊霓婭,當年也是咱們草原上數一數二的美女,我怎麼會不認識?」趙信笑道,「不怕你見笑,當初年輕的時候,我還動過心思想追求她來著。」
伊霓婭,原來我的母親叫伊霓婭!而我的外公居然是匈奴的渾邪王!
青芒笑了笑:「那……您應該也認識我父親吧?」
趙信聞言,笑容忽然消失,一臉狐疑地盯著他:「你說什麼?」
如此奇怪的反應大出青芒意料之外,也讓他一頭霧水。但是話說到這兒了,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追問下去。
「怎麼了侯爺?」青芒故作輕鬆地笑道,「就算您當年想追求我母親,也不至於一提到我父親就嚇成這樣吧?」
趙信越發驚疑地看著他,忽然急退數步,大喊一聲:「來人!」
殿外的四五個侍衛立刻沖了進來,人人拔刀在手。
「拿下他!」趙信指著他大喝道。
侍衛們馬上圍住了青芒,四五把環首刀同時對準了他。
「侯爺這是何意?」青芒壓抑著內心的驚訝與困惑,強自鎮定道。
趙信不答,而是死死地盯著他,半晌後才從牙縫裡蹦出一句:
「你不是阿檀那。」
酈諾和倪長卿還沒走到馬車那兒,便被張次公等人攔住了去路。見這些人都是一身禁軍裝束,二人的心頓時提了起來。
「敢問諸位官爺,何事阻攔小民?」倪長卿賠笑道。
張次公壓根不理他,而是定定地看著面罩薄紗的酈諾:「你叫什麼?何方人氏?」
「回官爺話。」倪長卿忙搶著道,「她是小民的外甥女……」
「我沒問你!」張次公沉聲一喝。
陳諒見狀,立刻給了手下一個眼色。兩名軍士當即下馬,一左一右架起倪長卿,把他推到了一旁。
見此情形,等在對面的石榮、劉五和車夫都忍不住想動手,卻被倪長卿用眼神制止了。
「回答我的問題。」張次公又道。
酈諾迅速判斷了一下眼前的形勢:對方總共十來人,己方連同車夫在內共五個人,硬拼的話還是有機會逃脫,可問題是現在自己身上背著巨子令,也就等於背負著整個墨家的命運,絕不允許有任何閃失!
所以,酈諾只能選擇忍耐。
「回官爺話,民女姓仇名芷若,東郡濮陽人氏。」酈諾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的包袱,從容道。
這是酈諾來長安前便已定下的化名,公開身份是仇景的侄女,為此還假造了一份名籍。
「來長安做什麼?」
「隨叔父來京做活兒,做飯洗衣,照顧叔父。」
「做什麼活?在何處做?」
「木匠活,在內史府。」
張次公眉頭一蹙:「內史府?是汲黯的內史府?」
「正是。汲內史與民女的叔父是同鄉,也是好友,所以請叔父來為內史府修建正堂。」酈諾知道汲黯向來不好惹,所以故意搬出他的名號,以便讓對方知難而退。
張次公略為思忖,隨即翻身下馬,徑直朝酈諾走了過來。
汲黯雖然不好惹,可張次公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根本不怕汲黯。
張次公走到酈諾面前站定,冷冷道:「把面紗掀起來。」
酈諾一怔:「官爺若不信民女的話,可去找汲內史查證……」
「我讓你把面紗掀起來!」張次公加重了語氣。
「男女有別,請恕民女不能從命。」酈諾說著,退後了兩步,跟他拉開了些距離。
張次公又逼近兩步,冷然一笑:「膽子不小,敢抗拒本官。」
「民女不敢抗拒,但本朝自有律法。請問官爺,是哪條律法規定,民間女子見到官員,必須掀開面紗?」酈諾說著,又退了兩步。
張次公繼續逼近,「不錯,朝廷是沒有這條律法,不過本官可以給你個理由。」
「那就請官爺說明理由。」
張次公把臉湊近,嘴角浮起一絲獰笑:「我有理由懷疑,你是墨家刺客!」
最後這四個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酈諾心中猛地一顫,同時對張次公開口時幾乎噴到她臉上的氣息極為嫌惡,下意識又後退了兩步。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背部被一隻手撐住了。
「別再退了,你再摔一次我可不扶。」
似曾相識的手掌的溫度,似曾相識的讓人心生暖意的聲音。
酈諾不必回頭也知道身後是誰。
「侯爺憑什麼說我不是阿檀那?」青芒目光灼灼,逼視著趙信。
「因為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阿檀那根本就沒有父親!可你剛才卻問我認不認識你父親。哼,還有比這更大的笑話嗎?要想冒名頂替,也請你先把謊扯圓了!」
什麼意思?我沒有父親?
青芒登時如墜五里霧中,半晌才道:「沒有父親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你什麼都不知道,竟然敢假冒阿檀那!」趙信一臉不屑,「實話告訴你吧,伊霓婭當年是未婚生子,沒人知道她的男人是誰,除了她自己!還有,阿檀那也不是在龍城王庭出生的,他是到了十五歲才回到王庭認了伊霓婭,可之前在什麼地方,根本沒人知道,更別提他的父親是誰。」
青芒如遭電擊,木立當場。
這怎麼可能?我怎麼會有如此離奇的身世?於丹之前說我的父母都是匈奴貴族且很早就被漢人殺了,難道完全是一派謊言?
「那,那我娘呢?她現在……是否還活著?」
「你到現在還敢冒認?!」趙信怒了。
「好吧。」青芒苦澀一笑,「我只想請問,伊霓婭她……還在不在世上?」
「好幾年前就去世了。」趙信沒好氣道。
青芒又是一震,心裡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見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趙信忽然有些詫異。
按說此人如果是冒名頂替的話,沒理由對阿檀那的身世和伊霓婭之死如此震驚。可看他的表情,應該不是假裝,也不太像是冒名頂替的樣子。更何況,於丹也不是笨蛋,怎麼可能把信物交給一個冒牌貨呢?
趙信這麼想著,不禁也困惑了。
「侯爺,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瞞您了。」青芒萬般無奈地一笑,「我從匈奴來到漢地後,遭遇了一場事故,大部分記憶都丟失了。阿檀那這個身份也是於丹告訴我,我才知道的。後來我又慢慢憶起了一些,雖然可以確認自己就是阿檀那,但其他事情還是沒想起來,對自己的身世也幾乎一無所知。」
趙信眉頭緊鎖,過了好一會兒才半信半疑道:「於丹沒告訴你嗎?」
「他只跟我說,我的父母都是匈奴貴族,在我出生不久就被漢人殺了,後來是軍臣老單于收養了我。」
很顯然,於丹騙了他。至於於丹為何要這麼騙他,趙信大致也明白,無非是想藉此表明對他有恩,收買他的心罷了。
沉吟半晌後,趙信終於對手下使了個眼色。侍衛們隨即收刀,退到了殿外。
「那你又是怎麼搖身一變,成為丞相門尉秦穆的?」
「說來話長。簡單來講,就是公孫弘遇刺當晚,碰巧被我救下了,然後就給了我這個身份。」青芒不想把底全兜給他,便半實半虛道。
「公孫弘就沒查問你的來歷?」
「他看上的是我的身手,來歷並不重要。」
趙信想了想,覺得沒必要深究此事,便把話題轉到了正事上:「你是怎麼跟於丹接上頭的?」
「在東市偶遇,然後我找到了他被軟禁的地方。」
趙信眉頭微蹙:「霍去病防範甚嚴,你進得去?」
青芒一笑:「就這點事,還難不倒我。」
「那於丹現在做何打算?」
「讓咱們聯手救他出來,然後……跟他一起殺回大漠。」青芒故意不提天機圖,想看看趙信做何反應。
「天機圖呢?」趙信果然睜大了眼睛,「難道他沒提?」
「對對,我給忘了。他說把他救出來後,再帶咱們去取天機圖。」青芒觀察著趙信的神色,「對了侯爺,於丹有沒有跟你講過,這天機圖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是什麼來頭?」
趙信眯了眯眼,不答反問:「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這老狐狸,警惕性這麼高!
青芒心中暗罵,嘴上道:「具體沒說,只說這東西很重要,也許對他復國會有幫助。」
趙信眼神閃爍了一下,「差不多,他跟我也是這麼說的。具體是什麼東西,到時候取出來不就知道了?」
青芒笑了笑,沒說什麼。
很明顯,趙信肯定知道一些天機圖的事情,至少很清楚它的重要性。
「對了阿檀那,我還沒問你,你為何也會來到漢地?」
「具體的原因記不得了,不過我想,應該跟漠南之戰有關。」
「嗯,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那一仗咱們敗得那麼慘,你身為前鋒大將,可以說是萬死莫贖,伊稚斜豈能輕饒了你!」
「所以嘛。」青芒淡淡一笑,「我只能跑路了。」
荼蘼居次說自己在漠南之戰中的所為其實是她父王伊稚斜一手安排的,可其他人包括趙信、於丹在內似乎都不這麼認為。那麼,漠南之戰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言歸正傳。」趙信打斷了他的思緒,「咱們怎麼救於丹,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青芒沉吟片刻,道:「想法倒是有,就是不知可不可行。」
「說說。」
青芒湊近,低聲說了起來。趙信蹙眉聽著,神色漸漸凝重……
華陽街頭,霍去病從酈諾的身後站出來,看著張次公:「張將軍,這是在做何公幹?」
「霍驃姚?」張次公一怔,「你……你怎麼在這兒?」
他剛才明明看見霍去病已經策馬遠去了,沒想到他居然又折了回來。
「怎麼?是不是我在這兒,妨礙你執行公務了?」霍去病微笑道。
霍驃姚?!
酈諾大為意外,忍不住回頭看了霍去病一眼。
真沒想到,這個英俊少年就是在漠南一戰成名、令匈奴人恨之入骨的霍去病。
「霍驃姚說笑了。」張次公也笑道,「我只是偶然路過,無意中發現了這名嫌疑人,便略加盤查而已。」
「嫌疑人?」霍去病眉毛一揚,「我能打聽一下,她是犯了什麼案子嗎?」
「這個……」張次公猶豫了起來。
「不方便說就算了。」霍去病忽然拉起酈諾的手,「咱們走。」
此舉令酈諾和張次公都大出意料之外。
酈諾感受到了霍去病手掌的溫度,一顆心頓時怦怦跳了起來。
「且慢!」張次公手一攔,「霍驃姚,你要是這麼帶她走,那可真是妨礙公務了。」
「不走也行,但你得告訴我,她犯了什麼事?」
霍去病鬆開了酈諾的手,卻故意往她身前一站,把她跟張次公隔開了。
「我有理由懷疑,她是墨家刺客。」張次公正色道,「此前的公孫丞相遇刺案、大鬧天子陵寢案、孔禹幼子被劫案,還有數日前西市鐵匠鋪鬥毆一案,我懷疑都跟她有關!」
「嚯,這麼嚴重?」霍去病誇張地叫了一聲,「證據呢?」
張次公冷然一笑:「要是有證據,我早就直接抓人了,還有必要在這盤查嗎?」
「可沒有證據,你又憑什麼盤查?」
「證據雖無,疑點卻有。」
「什麼疑點?」
「行刺丞相一案,據公孫丞相和張廷尉稱,為首的墨者是一名女子;大鬧陵寢一案,我的手下也曾與女子交手;劫奪孔禹幼子一案,我親眼所見,劫走馬車的還是一名女子,且因馬車傾覆右腿摔傷;還有,數日前在西市鐵匠鋪,有目擊者稱,看見了一名右腳微跛、手拄拐杖的女子。所有這一切……」張次公用手一指酈諾的右腳,「她都符合!」
霍去病定定地看著他:「就這些?」
「這些還不夠嗎?」
霍去病沉默稍頃,突然爆出一陣大笑。
「你笑什麼?」張次公有些惱火。
「張將軍,你是不是想立功想瘋了?」霍去病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就憑她是一個女子,而且右腳微跛,你就懷疑她是刺客?那你信不信,給我半天工夫,我能從長安城裡給你找來八十個符合這兩個特徵的嫌疑人?」
張次公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查案有時候得憑直覺,不能事事按部就班。」
「得了,我不跟你扯這些沒用的!」霍去病手一揚,「所謂直覺,不就是辦案無能的藉口嗎?張將軍,你若不服,咱現在就去找大將軍評評理;要是你覺得大將軍會偏袒我,那咱們一塊入宮面聖,請天子聖裁!你看如何?」
張次公心中怒火翻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霍去病官職雖比他低,怎奈人家是衛青的外甥,又剛在漠南之戰中出盡風頭,一躍成為天子跟前的大紅人,跟他幹仗,你只有認栽的份,豈能討得著便宜?
可是,讓張次公百思不解的是,霍去病跟眼前這個女子明明素不相識,為什麼要如此賣力替她出頭?
僵持了半天,張次公不得不扯出一絲生硬的笑容:「也罷,看在霍驃姚的面子上,我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不過此女桀驁不馴,分明是個惹禍的主,霍驃姚若想護著她,日後恐怕有得傷腦筋了。」
「這你就扯遠了。」霍去病一笑,「我跟她素昧平生,只是路見不平,說兩句公道話而已,張將軍切莫誤會。」
張次公不再言語,只深長地盯了酈諾一眼,旋即帶著陳諒等人悻悻離去。
倪長卿趕快走過來向霍去病道謝,霍去病道:「老丈不必客氣,我平生最恨仗勢欺人之事,今天既然碰上了,又豈能袖手旁觀?」
二人又客氣了幾句。酈諾也上前斂衽一禮,道:「世人只道霍驃姚是位勇冠三軍的英雄,卻不知您更是一位鋤強扶弱的義士,小女子今日得識霍驃姚,實乃三生有幸。」
「姑娘謬讚了,舉手之勞而已,無足掛齒。」
「只是今日一事,害您得罪了那個張將軍,今後還望霍驃姚多加小心。」
霍去病哈哈一笑:「姑娘這就不必操心了,我霍去病天不怕地不怕,豈會怕他一個小小的張次公?」
原來方才那人便是當初突襲陵寢的張次公!酈諾暗暗吃了一驚。此人目光犀利、手段狠辣,是個相當危險的人物,日後若有機會,恐怕得設法除之,否則必成大患!
「如此甚好,那小女子就先告辭了。」酈諾跟倪長卿一起行禮告辭,然後登上了馬車。
酈諾低頭要走入車廂之前,又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此時霍去病也在看著她,二人目光碰撞,不覺都有一絲尷尬,遂朝對方笑了笑。
馬車隨即起動,轔轔而去。
霍去病目送著馬車慢慢消失在人潮之中,忽然想起忘記問這個女子姓名了,不禁有些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