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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惡戰

2024-09-26 11:03:47 作者: 王覺仁

  勇,志之所以敢也。

  

  ——《墨子·經上》

  酈諾等人剛一衝到西北角的城牆下,便聽到城外樹林中傳來了激烈的廝殺聲,顯然是前來接應的仇叔他們和禁軍騎兵交上手了。

  「諾姐,我爹他們肯定被纏上了,怎麼辦?」仇芷薇大為焦急。

  「先把上面這些人解決了再說。」酈諾說著,率先從石階沖了上去。

  城牆上的十來個守衛根本不是酈諾等人的對手,只不過一盞茶工夫,便悉數被解決掉了。雷剛等人迅速取出隨身攜帶的五六條長繩,一頭系在城垛上,另一頭從城牆上拋了下去。可是,還沒等他們動身撤離,又有一大批禁軍步兵從北門方向沿城牆殺了過來,看上去足有百人之多。

  雙方即刻陷入混戰。

  由於兵力懸殊,酈諾一方很快就有七八人倒在了血泊中。雷剛、牛皋、許虎三人在前面拼命抵擋,大聲叫酈諾先撤。然而在混戰中,禁軍一方已將那些繩索一一砍斷,徹底阻斷了他們的退路。

  城外樹林中,戰鬥也依舊膠著,仇叔等人壓根騰不出手來接應他們。

  「旗主!」孔禹好不容易殺到酈諾身邊,急迫道,「跟屬下走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諾姐,趕快跟刑天走!」仇芷薇也瞪著血紅的眼睛道,「大夥沒必要死在一塊!」

  酈諾陰沉著臉奮力砍殺,卻不回話。

  孔禹和仇芷薇對視了一眼,瞬間達成默契,旋即一左一右架起酈諾,飛快衝下了城牆。酈諾心中連連苦笑,只好道:「行了,放我下來吧,我走還不行嗎?」

  二人不放心,又強行把她架到了城牆附近的樹林中,才把她放下。

  「諾姐,你保重。」仇芷薇說完,返身又要殺回去。酈諾一把拉住她,沉聲道:「你若死在這兒,讓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仇芷薇無奈,氣得連連跺腳。

  隨著搜捕的全面展開,陵寢北面的園林陷入了一片混亂。

  一隊隊禁軍步騎往來馳騁、匆忙奔走,對散布在園林中大大小小的數百座木屋展開了地毯式搜索,並將所有男女雜役從屋中驅趕出來,全部集中一處,以便驗明身份。

  張次公策馬立在園林中的一塊空地上,環視著從四面八方押過來的那些衣冠不整、滿臉驚惶的雜役,臉上露出躊躇滿志的神色。

  「將軍,」陳諒在一旁道,「我看這回,這幫該死的墨家刺客是插翅難飛了。」

  張次公得意一笑。

  突然,一名騎兵從前方的樹林中飛馳而來,高聲稟報:「將軍,西北角發現情況!」

  張次公神色一凜,策馬迎了上去:「說清楚,什麼情況?」

  「稟將軍,」騎兵轉眼已到目前,「西北角發現兩伙身份不明之人,一夥在城外的樹林中,另一夥在城牆上,都被咱們截住了,現正在頑抗!」

  話音未落,張次公便已用力甩下馬鞭,身下坐騎一聲長嘶,疾馳而出。陳諒連忙帶上一隊騎兵緊緊跟隨。

  就在張次公率部趕往西北角的同時,在他左側不遠處的一片樹林中,有兩名禁軍步兵遭到了襲擊,血濺當場。襲擊者共有三人,其中兩人迅速換上了他們身上的甲冑……

  祾恩殿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取「九五之尊」之意,氣勢雄偉。

  大殿的所有構件全部採用楠木,不加修飾,並由六十根粗壯的楠木大柱支撐整個殿頂。大殿北首陳設著靈座、龕帳、神牌、冊寶、衣冠、御榻、香案等,兩廂則陳列著編鐘、建鼓、竽、笙、瑟、琴等樂器。

  公孫弘坐在東首的一張坐榻上,與青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著聊著自然就把話題轉到了張次公所謂的「故人」上。

  「張次公有沒有跟你說,你很像他的一位故人?」公孫弘問。

  「有。」青芒一笑,「他還說,那位故人失蹤了。」

  「哦?」公孫弘有些意外,「然後呢?」

  「然後他說,他會儘快找到那位故人,讓他和卑職認識一下。」

  公孫弘看著青芒:「那你怎麼說?」

  「我說,我對此很是期待。」

  「你有沒有覺得,張次公是話裡有話?」

  「是的。」青芒從容道,「卑職也覺得,張將軍對卑職好像挺感興趣。」

  公孫弘若有所思地一笑:「咱們宅子裡的人,對你好像也都很有興趣。」

  「也許在他們看來,卑職有些來路不明吧,而且一來就當了您的門尉,更是不合常理。」青芒也笑了笑,「所以張將軍也罷,其他人也罷,難免會感到懷疑,或者是羨慕和嫉妒。卑職覺得,這都是人之常情,卑職能理解他們。」

  「那你自己覺得,你算不算來路不明?」公孫弘看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樣子。

  「這個問題,卑職自己的想法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卑職對丞相的忠心以及丞相對卑職的看法。」青芒躬身一揖,「至於張將軍對卑職,可能有些誤解,但卑職相信,日久見人心。假以時日,張將軍對卑職的誤解自然會消除。說不定將來,他和卑職還能成為朋友呢。」

  公孫弘聞言,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哈哈一笑:「那是,你跟張次公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本相倒也不希望你們之間有什麼芥蒂。」

  酈諾和仇芷薇穿著禁軍甲冑,跟著孔禹繞過陵寢,快步來到祾恩殿北面,驀然發現大殿後門站著許多侍衛。

  三人同時止步,閃身到一棵大樹後面。

  「糟了!」孔禹眉頭一緊,「那些人好像是丞相侍衛,看來公孫弘也到了。」

  仇芷薇一聽,當即怒道:「這老賊還敢來?咱也別躲了,索性取了他的狗頭!」

  酈諾觀察著大殿的情況,沉吟不語。

  「現在大殿至少有幾十名侍衛,不能莽撞。」孔禹道。

  「那你說怎麼辦?進也不得退也不能,難道在這裡等死?」仇芷薇焦躁不安。

  「我是在想,能不能帶你們混出去……」孔禹蹙眉思索。

  「太難了。」酈諾終於出聲,「總共有三道院門、一道陵門、一道城門,儘管我跟芷薇穿著禁軍甲冑,可眼下盤查一定很緊,要想這麼混出去,幾乎不可能。」

  孔禹大為沮喪,恨恨地一拳捶在樹幹上。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酈諾凝視大殿,冷然道。

  孔禹和仇芷薇聞言,同時看向酈諾。

  「挾持公孫弘,闖出去!」

  祾恩殿裡,公孫弘和青芒正在說話,侯金從大殿後部匆匆走過來,稟道:「丞相,內城廟令孔禹帶著兩名禁軍求見,說張將軍有要事稟報。」

  青芒眉頭微蹙,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快傳。」公孫弘絲毫沒有懷疑。

  侯金快步出去,片刻後便領著三個人進來。

  青芒一看,心中頓時啞然失笑。為首的人分明是「刑天」,而後面那兩個穿著禁軍甲冑的「軍士」,儘管把頭埋得很低,而且臉上故意塗抹了泥土和血跡,可不必細看也知道她們是誰。

  剎那間,青芒便料到她們的用意了。

  他不免在心中哀嘆:自己又要成為阻撓她們的那個「惡人」了!

  不過,牽掛了一晚上的人終於安全無事地出現在面前,他心裡還是感到了一絲欣慰。

  三人徑直走到公孫弘面前。孔禹剛要見禮,青芒忽然挺身一攔,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孔廟令吧?」

  孔禹一怔:「正是在下。」

  酈諾和仇芷薇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頓時面面相覷,驚愕不已。

  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陰魂不散」的傢伙竟然會出現在公孫弘身邊,而且看他身上的甲冑,顯然是公孫弘的貼身侍衛長!

  酈諾不禁在心中苦笑。

  她知道,青芒故意發聲,就是想提醒她們不要輕舉妄動。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酈諾和仇芷薇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發出一聲嬌叱,拔刀攻了上來。

  公孫弘大驚失色,整個人跳到了坐榻上。

  青芒站在榻前,以一人之力擋住了酈諾和仇芷薇的進攻。

  孔禹拔刀要加入戰團,卻被一旁的侯金纏住。

  「又是你這廝!」仇芷薇怒罵,「今天非殺了你不可!」

  青芒力敵二人,卻仍綽綽有餘,聞言一笑:「要怪就怪你們自己,為何頻頻行刺丞相?你們可知我秦穆是上天派下來專門保護丞相的?」

  秦穆?!

  酈諾現在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姓秦的,你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仇芷薇一邊急攻,一邊怒道,「老天若是有眼,就該把你收了!」

  青芒從容格擋,仍舊面帶笑意:「我勸你們還是投降吧,跟朝廷作對只有死路一條。」

  酈諾給了仇芷薇一個眼色,暗示她不要多言,因為現在多說一句,日後就多一分被人認出的危險。

  聽到刀劍鏗鏘,朱能和大殿外圍的侍衛們慌忙沖了進來,開始圍攻三人。

  形勢完全一邊倒了,何況外面還會有更多的守陵衛士和禁軍殺進來。青芒意識到,必須設法讓她們脫險,一刻也不能耽擱。

  「朱能,侯金!」青芒大喊,「你們和弟兄們快保護丞相撤出去,刺客絕不止這三人,恐怕還會有更多人殺進來,快撤!」

  公孫弘本來已覺得安全了,正站在榻上觀戰,聞言頓時想起那晚被圍攻的情景,越發驚駭,趕緊跳下坐榻,朝殿門口跑去。朱能連忙帶著一半侍衛簇擁著他離開了大殿。

  「侯金,你也撤,這裡有我一人足矣!」青芒又喊了一聲。

  侯金正和四五個侍衛圍攻孔禹,聞言應道:「不行,卑職絕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暈,你小子還挺講義氣!

  青芒心中哭笑不得,卻也只能另想辦法。

  很快,他腦筋一轉,便有了對策,旋即對酈諾發起一陣急攻,迫使她朝靈座和龕帳背後連連退卻,同時壓低嗓門道:「想活命就配合我,我救你們出去。」

  「誰要你救?」酈諾其實也已猜出他的用意,卻仍恨恨道,「我寧可跟你同歸於盡!」

  「虧你還是墨家旗主!」青芒冷笑,「大局為重的道理都不懂嗎?先活下來,日後要殺我有的是機會。」

  酈諾一聽這話,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此人不但身份神秘,性情怪異,而且說話行事往往與常人相悖。行走江湖這麼些年,她還是頭一回碰上這樣的怪人!

  這時,有三名侍衛也跟上來一起圍攻酈諾。仇芷薇以為酈諾危急,趕忙衝過來相助,後面卻有四名侍衛緊咬著她。

  為了儘快擺脫這些侍衛,青芒眼睛一轉,旋即施展了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法:但見他如一陣旋風般穿梭在酈諾和仇芷薇之間,表面上好像在進攻她們,其實卻不著痕跡地幫助二人一一擊倒了那七個侍衛;而在這些侍衛自己看來,擊倒他們的是刺客,與秦門尉無關。

  青芒的手法不僅巧妙,而且他利用的只是酈諾和仇芷薇的刀柄、手肘和雙腳——也就是說,那七個侍衛都只是被擊暈而已,一個人的命都沒丟。

  當最後一個侍衛軟軟倒下,仇芷薇衝上去想補一刀,卻被青芒一把抓住手腕:「何必多殺無辜?」

  青芒救了她們,仇芷薇當然心中有數,所以只是用力掙脫開,沒再說什麼。

  而此時此刻,酈諾更是把青芒的良苦用心看在了眼裡,心裡對這個叫秦穆的男人越發生出一種複雜難言的情愫。

  「快走,從後門出去,往東南邊跑!」青芒一邊低聲催促,一邊撿起地上的一把刀,與自己的刀鏗鏗撞擊,做出還在廝殺的動靜。

  「不行,不能丟下孔禹。」酈諾斷然道。

  青芒苦笑:「跑一個算一個,我可沒那本事把你們三個都救了。」

  酈諾一咬牙,又要衝進去。仇芷薇慌忙拉住她:「太危險了姐,咱們還是先走吧,過後再想辦法救他。」

  「這就對了,還是這位姑娘識時務。」青芒在一旁笑,手裡的兩把刀依舊砍來砍去、鏗鏗有聲。

  酈諾瞪了他一眼。

  「快走吧姐,再不走來不及了!」仇芷薇焦急地拉起她的手,硬拖著她出了大殿後門。

  「刺客休走!」青芒故意扭頭朝裡面大喊一聲,旋即一閃,緊跟著跑了出去。

  大殿中,孔禹在多人圍攻下已身中數刀,漸漸不支。他情知沒有希望脫身,突然揮刀割向自己的脖子。侯金眼疾手快,一下將他的刀劈落,然後飛起一腳把他踹倒在地。旁邊幾個侍衛沖了上來,迅速將其控制,還往他嘴裡塞了塊布,防止他咬舌自盡。

  侯金收刀入鞘,冷哼一聲:「想死,沒那麼容易!」

  內城西北角的戰況異常慘烈。

  由於寡不敵眾,墨家一方在殺掉數倍於己的禁軍之後,二十幾名墨者全部倒下,只剩下雷剛、牛皋、許虎三人還在奮力拼殺,身上也已血跡斑斑。

  而禁軍一方雖然付出了慘重傷亡,但兵力仍十倍於對手,之所以還殺不了這三人,皆因張次公事先下了死令,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得抓幾個活的,故而投鼠忌器,束手束腳。

  雙方纏鬥之際,陵寢方向突有馬蹄聲滾滾而來。雷剛三人臉色大變,意識到這回已是在劫難逃,都做好了隨時自殺的準備。

  「我說兩位兄弟,」雷剛扯著嗓子道,「咱們再宰他幾個,就可以上路了!」

  「黃泉路上兄弟同行,老子不孤單!」牛皋大笑。

  「到了陰曹地府,老子還他娘的姓墨!」許虎也大聲應和。

  恰在此時,城外樹林中出現了意料不到的情況:一名身形壯碩的青衣人忽然突破禁軍的封鎖,徑直衝到城下,右手抓著一隻鋼爪,用力一拋,「嗖」地一下飛上城牆,牢牢扣在了雉堞上。

  樹林中有十餘名禁軍追了過來。青衣人回身迎戰,轉眼便砍倒了兩人,身手煞是了得。

  城牆上,雷剛見狀,大聲叫牛皋和許虎先撤。許虎立刻跳上城垛,順著繩索縋了下去。雷剛一邊拼死抵禦,一邊對牛皋大吼:「快滾,老子殿後!」

  牛皋嘿嘿一笑,突然飛起一腳,把雷剛踹得連退數步,恰好退到扣著鋼爪的城垛處,自己反倒沖向敵人,嘴裡大喊:「明年今日,記得來墳前看看老子,給老子帶壺好酒!」

  雷剛目眥欲裂,卻也只能重重一嘆,轉身跳出了城垛。幾個軍士擁了上來,揮刀去砍繩索,不料卻鏗然有聲、火星飛濺——原來鋼爪下面垂落的不是麻繩,而是鐵鏈!

  牛皋知道雷剛已經脫險,用盡最後力氣又砍殺了數人,然後把刀高高舉起,刀鋒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就在這一瞬間,一支利箭從城內呼嘯而至,射中了他的手腕。

  牛皋吃痛,手中刀噹啷落地。

  十幾名軍士一擁而上,把他死死摁在了地上。

  城下,張次公坐在馬上,把手裡的弓扔給陳諒,盯著不遠處的城牆:「把那傢伙押回軍營,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接觸。」

  「諾!」

  城外,雷剛落地後,抓住鐵鏈左右甩了甩,鋼爪便落了下來。此時那個青衣人和許虎還在跟四五名禁軍纏鬥,雷剛一聲怒吼:「你們閃開!」同時拽起鐵鏈掃了過去。鋒利的鋼爪一一掃過那幾個軍士的頭臉,這幾人頓時連聲慘叫,非死即傷。

  青衣人一把拽住雷剛的領子,沉聲道:「芷薇呢?」

  「仇旗主放心。」雷剛喘著粗氣,「她跟酈旗主、還有刑天,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仇旗主回頭望著高高的城牆,精悍的目光中透著焦急和無奈。

  「撤!」他黯然下令,然後打了聲響亮的呼哨,領著雷剛和許虎往西邊林子飛奔而去。前方樹林中,仍在與禁軍廝殺的墨者聽到號令,紛紛從懷中掏出什麼東西擲向對方。禁軍士兵們嚇得連連後退,但見地上的那些東西吐出滾滾白煙,瞬間模糊了眾人視線。

  等到白煙緩緩飄散,那些墨者早已消失無蹤。

  酈諾、仇芷薇、青芒三人一口氣跑到了東南邊的城牆下。

  一路上,他們雖然也遇到了一些守陵衛士和禁軍,卻因身上的甲冑瞞過了對方眼目。而現在內城亂成一團,幾乎所有人都在到處奔走,所以更沒人懷疑他們。

  眼下,內城的主要兵力都往北邊去了,越往南邊,守備越是空虛。青芒領著兩個女子沿著城牆又往南跑了約莫半里,便發現頭上有一段城牆空無一人。

  酈諾和仇芷薇瞬間明白了這個秦穆的用意。

  可是,眼前的城牆足有三丈來高,手頭又沒有任何工具,如何攀越?

  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青芒。

  青芒一笑:「我抱你們上去,誰先來?」

  酈諾和仇芷薇同時一驚,面面相覷。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是「抱」?!而他說這個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十分自然,仿佛說的是抱一根木頭。

  「我看你就是個孟浪之徒!」仇芷薇又忍不住開罵,「男女授受不親,你爹娘從小沒教過你嗎?」

  青芒聞言,不禁在心裡苦笑:我要是知道我爹娘是誰、從小教過我什麼就好了。

  「二位姑娘,咱們眼下是在逃命,何況孟子不是說過『嫂溺叔援』嗎?可見禮法也不是不能變通嘛。」

  仇芷薇瞪了他一眼,回頭扯扯酈諾的袖子,低聲道:「姐,咱們另想辦法吧。」

  酈諾不語,而是仰頭看了看,「這城牆足有三丈高,你確定抱著一個人還能上得去?」

  她固然見識過他的輕功,相信他一個人上去肯定沒問題,可再抱上一個人就不好說了。

  仇芷薇一聽,登時又瞪圓了眼:「不是吧姐,你真要讓他抱啊?」

  酈諾置若罔聞,而是直直看著青芒。

  青芒也煞有介事地抬頭看了看,「是挺高的,不過總得試試,不試怎麼知道行不行?萬一一次上不去,咱們就多來幾次唄。」

  「啥?你還要多來幾次?!」仇芷薇覺得自己快瘋了。

  酈諾看著青芒,忽然往前走了兩步,張開雙臂:「來吧。」

  仇芷薇見狀,頓時目瞪口呆。

  青芒也向前邁出兩步,在酈諾面前站定。兩人幾乎臉貼著臉,彼此呼出的氣息仿佛也交揉在了一起。

  二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眨眼。

  「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兩手環抱。」青芒柔聲道。

  酈諾感覺自己聽到了一個有生以來最溫柔也最堅定的命令。

  她的目光微微抗拒了一下,然後依言把兩隻手放了上去,纖纖十指在他的後頸交叉、緊握。

  「閉上眼睛。」青芒又道。

  「沒必要。」酈諾道,「這種小事,還不至於讓我閉上眼睛。」

  「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會害怕。」

  「那你什麼意思?」

  「我是怕……」青芒一笑,「看著你的眼睛,我會分神。」

  面對眼前的一幕,仇芷薇已經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只好頻頻跺腳,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遺憾的是,那兩人都很專注地望著對方,仿佛忘記了她的存在。

  酈諾眸中波光流轉,忽然也嫵媚一笑:「你聽好了,即使你今天助我脫險,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沒打算讓你感激。」青芒依舊面含笑意,「我只想證明,我不是你的敵人。」

  「兩次阻撓我殺公孫弘,還敢說你不是我的敵人?」

  「公孫弘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麼?」

  「他身上藏著一個秘密,我必須知道。」

  酈諾眉頭微蹙,感覺這個男人越來越神秘莫測,也不知他這一雙深邃的眸子裡到底藏著多少東西。

  「來吧,閉上眼睛,先把今天的事了結。」青芒又柔聲道,「至於明天的事,且等明天再說。」

  酈諾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終於把眼睛閉上。

  然後,她感覺一隻大手輕輕攬住了自己的腰,另一隻手抱起了自己的雙腳,接著整個人便騰空而起,仿佛是在飛翔。她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分明感受到了他那擂鼓般的雄壯有力的心跳。不知為何,她自己的心臟竟也隨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幾乎只是一瞬,她便感覺自己又從城牆上飛了下來。落地睜眼時,她已然置身內城之外。

  「還好一次就成功了,否則我一定會被裡面那位罵死。」

  青芒笑著,回身又躍上了城牆。

  城牆內,仇芷薇已經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

  這個「秦穆」之所以抱著一個人還能輕鬆地躍上城牆,是因為藉助了一棵距城牆約莫一丈的老槐樹。老樹掉光了葉子,只剩下遒勁粗壯的枝幹。青芒躍起之後,先是用左腳在城牆上一蹬,飛到槐樹一側後再用右腳蹬在樹枝上,就這樣以「之」字形的方式來回幾下,就輕而易舉地飛了上去。

  此刻,仇芷薇還沒回過神來,青芒卻不顧她的扭捏,一把將她抱起,接著如法炮製,轉瞬又到了城牆外。

  不知是害羞、緊張還是別的什麼,落地之後,仇芷薇的雙手仍然緊緊箍著青芒的脖頸,眼睛也一直沒有睜開。

  「姑娘醒醒,你落地了。」青芒淡淡道。

  仇芷薇如夢初醒地睜開眼睛,這才慌裡慌張地跳下地來,臉頰一片羞紅。

  「二位,就此別過,恕我不能遠送了。」青芒抱了抱拳,轉身欲走。

  「等等。」酈諾叫住他,看著他的背影,「你記住,我是不會放過公孫弘的。」

  青芒沒有轉身,淡淡一笑:「如此甚好,那說明咱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再次見面,我就非殺你不可了,如果你還是阻撓的話。」

  「恕我多嘴問一句。」青芒終於轉過身來,「你們一心要殺公孫弘,是不是為了給郭解報仇?」

  「郭旗主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嗎?」仇芷薇現在只能用惱恨來掩飾羞澀與慌張。

  酈諾犀利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責怪她多嘴泄露了組織秘密。仇芷薇意識到失言,只好悻悻閉嘴。

  「這與你無關。」酈諾淡淡道。

  「是的,這與我無關。不過你一定要殺公孫弘的話,那就與我有關了。」青芒冷冷道,「我也不妨再說一遍,公孫弘現在還不能死。」

  酈諾點點頭,扔下一句「後會有期」,便拉著仇芷薇快步離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青芒的視線中。

  月光清冷,大地寂然。

  青芒獨自一人靜靜站著,忽然有些悵然若失。

  他並不知道,這種隱隱的失落之感,酈諾早已品嘗過了,只是這回輪到他而已。

  墨家刺客藏身陵寢的事件再度引起了朝野震動。

  事發次日,這一令人無比驚駭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長安、茂陵的大街小巷。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閭閻之民,無不奔走相告、議論紛紛,然後該事件便在眾人的道聽途說和添油加醋中愈傳愈奇,變成了一則光怪陸離的神鬼故事——很多人把這些墨家刺客描繪成了穿牆入室、飛天遁地的半仙,或是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惡魔,總之,絕非正常人類。

  天子劉徹當然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奏報。

  自己百年後的寢宮居然成了這些墨家刺客的藏身之所,這樣的事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像是當眾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劉徹在驚愕和震怒之餘,把負責守護陵寢的大小官員一股腦兒全部投進了監獄。

  其中,先已被捕的陵令荀遵和廟令孔禹成了天子發泄憤怒的首要對象。次日天剛蒙蒙亮,郎中令李廣和衛尉蘇建便各率一隊南軍騎兵奉旨出宮,悉數抓捕了荀遵和孔禹的三族老小共計數百口人。緊接著,天子急召公孫弘、李蔡、張湯、汲黯、殷容、張次公入宮,先以雷霆之怒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然後下達了旨意:命公孫弘、李蔡、張湯負責審訊荀遵和孔禹,挖出所有潛伏在朝中的墨家細作;命汲黯、殷容、張次公負責審訊牛皋,繼續搜捕更多的墨家遊俠。

  所有人都意識到,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朝廷與墨家的對決必將愈演愈烈……

  汲黯對搜捕墨家遊俠的事絲毫不感興趣,所以下殿之後,便叫住殷容聊了幾句,說內史府最近瑣事纏身,抓遊俠的事就讓殷容多費心了。

  殷容知道,凡公孫弘和張湯牽頭的事,汲黯向來是消極敷衍,便笑笑道:「汲內史有事儘管去忙,我這頭若有進展,及時知會你便是。」

  汲黯如釋重負,忙拱手道:「那就多謝殷中尉了。」

  「長孺兄就別跟我客氣了,就咱倆的交情,還用說『謝』字嗎?」

  其實殷容跟汲黯的交情也就一般,但因汲黯是天子的東宮舊臣,身份特殊,所以他樂意套這個近乎。再說,汲黯想躲清閒也好,這樣在牛皋的案子上,殷容就可以一人獨大了,到時候有了功勞也沒人來搶。至於張次公,殷容自然沒把他放在眼裡。

  汲黯又跟殷容拉扯了幾句,旋即出宮,乘車回到了位於尚冠前街的內史府。

  他跟殷容說自己「瑣事纏身」,倒也不完全是假話。今日,公府里便有一件瑣事等著他拍板,那就是正堂的重建工程。

  內史府的正堂年久失修,一個月前在一場暴雨中坍塌了半邊,汲黯最近都跟下面的掾屬佐吏擠在一塊辦公,極為不便,因此決定推倒重建,並適當擴大規模。前些天已找人拆了舊屋、找了地平,並起了台基,前期工作基本完成,眼下就是木作工程了。

  進了前院,汲黯便見手下一名掾史正與一個木匠模樣的人站在台基旁,一邊攀談,一邊比比畫畫。

  「老仇,什麼時候到的?」汲黯很熟稔地跟木匠打招呼。

  二人聞聲,連忙過來見禮。木匠躬身一揖,神態十分恭敬:「小民仇景見過汲內史,小民是昨日傍晚到的。」

  此人五十餘歲,身材健碩,目光精悍,分明就是昨夜前去接應酈諾等人的「仇旗主」。

  「行了,鄉里鄉親的,就不必拘禮了。」

  汲黯是東郡濮陽人,與這個木匠仇景是老鄉,也是多年舊識。幾年前汲黯出資在家鄉蓋了一座宗祠,就是找仇景做的活兒,對他的手藝頗為放心。

  「那可使不得。」仇景又恭謹道,「尊卑有別,小民豈敢造次?」

  汲黯笑了笑:「你的人都到齊了嗎?」

  「有幾個徒弟臨時有事走不開,小民又另外找了些人,過幾天才會到,不過現在大部分人手都到了,請內史放心,絕不會耽誤工期。」

  昨夜二十多名遊俠在內城喪生,眼下的人手便與仇景事先報上的工匠人數不符了,所以他必須另行召集墨者來填補缺口。

  「不耽誤就好。住處什麼的,也都安排好了吧?」

  「都已安排妥當,就在咱們這尚冠前街的東邊、靠近清明門的地方租了片宅子。」

  清明門是長安東邊三座城門居中的一座,出門十餘里便是灞橋,交通極為便利。仇景租住此處,一來是靠近內史府,二來是遭遇緊急情況時便於撤離。

  汲黯點點頭,轉向手下掾史:「先預支三成款項給老仇,他們一大幫人,出門在外、拖家帶口的,不容易。」

  掾史聞言,頓時面露難色:「稟內史,還沒動工前,一般都只先付一成……」

  「少廢話!」汲黯臉色一沉,「什麼時候本內史花錢還得跟你商量了?」

  掾史趕緊連聲答應。仇景在一旁也不住道謝。汲黯又跟他拉了幾句家常,轉身剛要出門,一侍衛匆匆進來,神色有些驚惶,低聲道:「稟內史,出事了。」

  「何事?」

  汲黯昨日已跟另外一名御史府暗探「鴟鴞」聯繫上,這會兒正打算去跟他接頭。

  「剛剛得到消息,『鴟鴞』今日早晨……被捕了。」

  汲黯大吃一驚,連忙把侍衛拉到一旁,「因何事被捕?把話說清楚!」

  「『鴟鴞』的公開身份是茂陵內城的門吏,昨夜陵寢發生的事兒您也知道,今天天剛亮,內城的大小官員就全部被抓了,看來是凶多吉少……」

  汲黯愕然無語。

  天底下竟有這麼巧的事?!

  「蜉蝣可有最新情況來報?」汲黯定了定神,問道。

  「按照您的吩咐,他還在追查匈奴降將趙信,目前尚無消息回報。」

  汲黯想了想,袖子一拂,「走,去御史府。」

  趙信是匈奴貴族,本名阿胡兒,數年前與漢軍作戰,兵敗被衛青所俘,後歸降大漢,被天子封為翕侯。當初於丹太子召集匈奴人聚宴,趙信起初曾參與了幾次,後來便主動淡出,故而天子劉徹並未加以追究。

  那天在望陰山酒肆,汲黯和杜周分析了一下,覺得這個趙信可能沒那麼簡單,於是決定以他為突破口進行追查。汲黯的目的,首先當然是查出韋吉一案的真相,其次是徹底搞清「於丹小朝廷」的內幕。

  汲黯隱隱有種直覺,韋吉一案與於丹事件不僅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二者背後很可能藏著一些更為可怕且出人意料的秘密。

  長空湛藍,艷陽高照。

  青芒一身錦衣,騎著一匹白馬,信馬由韁地走在長安東市繁華的街道上,身後跟著朱能、侯金二人,皆身著便裝。

  昨夜他們在內城保護了丞相,且抓獲墨家細作孔禹,立了一大功,所以今日公孫弘入宮面聖,就順便許了半天假,讓他們到街市上逛逛。

  長安共有九市,其中以西市、東市規模最大,分別位於長安西北隅的橫門大街兩側,西市以手工作坊為主,東市以商業貿易為主。東市之內店肆林立,商品繁多,衣食住行應有盡有,四方商賈雲集,車馬人流熙熙攘攘。

  青芒買了不少內外衣物和個人用品,裝成了好幾大包,分別讓朱能和侯金系在馬上,自己則一身清爽,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引得街上和兩旁商肆的一些女子紛紛朝他行注目禮。

  跟著這麼一個主子出門,朱能和侯金也覺得倍有面子,不自覺地便學著前面的青芒昂首挺胸,只可惜半天也吸引不了一個女子的目光,反倒吸引了不少小乞丐追在身後乞討。二人連趕帶罵,卻始終擺脫不掉,弄得好不心煩。

  正糾纏間,青芒忽然掉轉馬頭,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命那些小乞丐站成一排,舉起手中破碗,然後挨個把銅錢一一擲進他們碗裡,居然「錢無虛發」。沒一會兒,每個人的碗裡便都有了十餘枚銅錢。小乞丐們頓時歡天喜地,朝青芒拜了幾拜,旋即一鬨而散。

  一旁的行人見此義舉,紛紛投給青芒讚許之色。

  「二位,」青芒笑著對朱能和侯金道,「以後碰上乞丐糾纏,就學我這招,懂了嗎?」

  朱能和侯金唯唯諾諾,心裡卻道:長安的乞丐多如牛毛,學你這招,那我們自己不得喝西北風去?!

  剛這麼一想,二人便見青芒臉上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回頭一看,只見遠遠近近、老老少少的乞丐全都朝他們蜂擁而來,不禁也嚇了一跳。

  說時遲、那時快,青芒掏出袖中所有的銅錢,天女散花般拋向當街,旋即喊了聲:「快跑!」便掉轉馬頭,一溜煙跑了。

  朱能和侯金對視一眼,哈哈大笑,拍馬緊隨青芒而去。

  「叫你裝闊!」朱能笑得兩頰肥肉亂顫。

  「叫你炫技!」侯金也笑得不能自已。

  然後兩人又幸災樂禍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異口同聲道:「活該!」

  三人逃也似的馳出了半條街,見身後再無乞丐追來,才鬆了口氣。朱能和侯金擠眉弄眼,仍舊竊笑不已。

  「笑什麼笑?」青芒眼睛一瞪,有些惱羞成怒,「再笑把你們嘴巴縫上!」

  朱能和侯金趕緊捂住嘴,卻繼續用眼神交流著他們的歡樂。

  就在這時,前方忽有一輛馬車飛馳而來,街上行人紛紛躲閃。有一白髮老者剛好行至街中,躲避不及,一下被奔馬撞翻在地。車上御者大驚,慌忙拉住韁繩,馬兒發出一聲長嘶,停了下來。

  青芒臉色一凜,連忙策馬上前,跳下來抱起老者,只見他滿臉是血,已經不能動彈。

  「車上的人聽著,老人家傷勢不輕,請趕緊下來!」青芒大聲道。

  御者驚慌失措,回頭看著車廂。

  車廂中默然無聲。片刻後,才有一隻手挑開一角車簾,扔下一塊金餅。不料金餅落地後並未乖乖躺下,而是滴溜溜轉著圈滾了出去,徑直滾進了旁邊的圍觀人群中。人群頓時一陣哄搶,等到朱能和侯金趕過去,金餅早已沒影了,人群也已哄然而散。

  青芒忍住心中義憤,對著車廂道:「車上那位,撞傷了人,總得下來關心一下傷者吧?豈是賠錢便能了事?」

  車上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車簾掀開了些。

  車廂內光線昏暗,看不清物事,唯有一雙鷹隼般銳利而陰鷙的目光直直射向青芒。

  在彼此目光交接的一瞬間,對方仿佛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瞳孔立即收縮了一下,旋即忙不迭地掩上了車簾。

  青芒不由一怔——這是一雙陌生的眼睛,卻又好像似曾相識。

  「快走,別管了!」車中人突然用生硬而低沉的漢話命令御者。

  御者一甩馬鞭,馬車立刻沖了出去,轉眼便匯入滾滾人流之中。

  朱能和侯金趕緊跑過來,嘴裡罵罵咧咧,問青芒要不要追。

  此時的青芒卻怔怔出神,充耳不聞。

  無論是那雙鷹隼般的目光,還是那句生硬的漢話,都在告訴青芒一件事——馬車上坐的分明是一個匈奴人!

  而讓青芒感到困惑的是,這個匈奴人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為何會露出那種複雜和驚訝的眼神?那就像是在荒涼無垠的沙漠中忽然遇到一個失散的旅伴,瞬間生出一絲極為短暫的驚喜,旋即又充滿了恐懼和防備,生怕旅伴會奪走他的水和食物……

  不管這個匈奴人的眼神意味著什麼,青芒想,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很可能認識自己,或者說跟自己的過去存在著某種關聯。

  思慮及此,青芒便把受傷老者交給了朱能和侯金,吩咐他們送老者就醫,旋即翻身上馬,朝著馬車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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