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陵寢
2024-09-26 11:03:44
作者: 王覺仁
今唯無以厚葬久喪者為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
——《墨子·節葬》
內城園林中,孔禹把明晚的撤離計劃跟酈諾交代完,便道:「時辰不早了,旗主趕緊歇息吧,屬下這就去通知雷剛他們。」
「有勞了。」酈諾道。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樹林中忽然有一前一後兩條黑影朝這邊跑了過來。酈諾一驚,趕緊要回屋,卻見一隊巡邏衛士恰好從木屋前走過。情急之下,酈諾只好朝孔禹點了下頭,旋即縱身躍上了頭頂的香樟樹,孔禹也迅速轉身,快步走進了樹林中。
轉眼間,那兩條黑影便跑到了樹下,是一男一女,男的是陵園衛士,女的是雜役。兩人低聲調笑了幾句,居然靠著樹幹摟抱在了一起。
酈諾趴在樹枝上把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不禁無聲苦笑。
緊接著,她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扭頭一看,面前竟然是一張男人的臉!
這張臉近在咫尺,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可氣的是這張臉上居然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更可氣的是這張臉她一點都不陌生!
當然,這些憤怒都只是酈諾的第二感覺。
在深夜的樹上猝然看見身旁有一張臉,第一感覺肯定是驚悚,而不是憤怒。
酈諾就在猝不及防的驚悚之中差點叫出聲來,而這個男人在這一瞬間竟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即將飛出的一聲驚呼給生生堵了回去。
酈諾睜圓了瞳孔望著這個神出鬼沒又陰魂不散的男人,心中霎時翻騰起一堆錯綜複雜的情緒——既有些驚魂未定,又有些義憤填膺,還有些困惑不解,外加突然被一個男人捂住嘴的羞惱。
雖然內心波濤洶湧,但酈諾的冷靜和幹練並未消失。只愣怔了一小會兒,她右手的袖中已翻出一把匕首,抵在了青芒的喉嚨上。
可她沒有料到,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揮出時,竟然削斷了幾片樹葉。
眼看那些樹葉飄飄落下,最後勢必把她和他一起暴露,青芒飛快出手,把那六七片零碎的樹葉一一夾在右手的五根手指之間,一片都沒讓它溜了。
這一手煞是精彩,連酈諾都忍不住在心裡叫了聲好。
但是,青芒的另一隻手仍然捂著她的嘴,酈諾怒而把刀尖又抵近了些,分明已經刺入青芒的肌膚。
青芒手指微動,把那些零碎樹葉都抓在掌中,然後故意鬆了松,給了酈諾一個眼色,暗示她若不把匕首拿開,他就讓樹葉掉下去。
酈諾眼睛一瞪,也指了指他捂嘴的手。
青芒一笑,無聲地做了個「一起放」的口型,然後笑盈盈地等她來決定。
酈諾遲疑了一下,也做了個「你先放」的口型。
青芒又是一笑,終於把手縮了回去。
酈諾又瞪了他一眼,才不情不願地收了匕首。忽然,她瞥見青芒的脖子上滲出了一道血絲。在一絲不忍浮上心頭之前,她趕緊告訴自己:是這傢伙活該,別可憐他!
這時,樹下那兩位還在沒完沒了地卿卿我我,不時有些曖昧的聲音飄上來。酈諾感覺臉頰有些發燙,心想還好夜色漆黑,否則就太難堪了。青芒看著她,忽然壞笑了一下,仿佛把她看穿了。酈諾登時惱羞成怒,作勢又揮了揮匕首。青芒非但不懼,反而露出挑釁似的笑意。
兩人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樹下那對野鴛鴦終於鳴金收兵,興盡而歸。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總是陰魂不散,到哪兒都跟著我?!」酈諾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
「你問我是什麼人,我現在還真是沒法回答。」青芒攤開手掌,讓那些碎葉子飄了下去,「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咱們是一樣的人。」
「什麼意思?」
「咱倆都是刺客。」
酈諾一怔,回想起他假扮禁軍的一幕,忽然眸光一閃:「大行令韋吉,是你殺的?」
「聰明,不愧是墨家旗主。」
酈諾一聽,眼中的光芒立刻變成殺氣:「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怎麼?又想殺我滅口?」青芒笑,「你明知打不過我的。更何況,我受累鑽那麼長的地道過來,本意也不是想偷聽你說話。」
「那你想幹什麼?」
「想驗證一下我的猜測對不對。此其一,其二嘛……」青芒摸了摸鼻子,「跟你聊天還是蠻愉快的,所以就想來見見你。」
酈諾冷哼一聲:「那晚為了看我的長相,寧可吃我一掌;今夜為了見我,你寧可連命都不要?」
「要,當然要。只是問題沒你說的這麼嚴重,我有本事進來,當然也有本事出去。」
「那就趕緊滾,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酈諾說完,翻身從樹上跳下,徑直朝木屋走去。
青芒緊跟著跳了下來,笑了笑:「一聲再見都不說嗎?」
酈諾止住腳步,頭也不回道:「你最好別再見到我。」
「為什麼?」
「下回見到你,我一定殺了你,我保證!」
青芒呵呵一笑:「行,下回的事下回再說,今天的事,你先讓我說完。」
酈諾不再理他,繼續朝前走。
青芒不緊不慢地跟著,「別等到明晚了,叫上你的人,現在就走。」
酈諾充耳不聞,腳步不停。
「北軍的張次公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青芒的聲音從後面執拗地追了上來,「既然我能發現你們的地道,我相信,他也能。」
酈諾眉頭一緊,終於停下腳步。
青芒在她身後站定,「接下來這十二個時辰,非常危險。我有一種預感,張次公隨時可能找上門來。所以,你們必須走,越快越好。」
酈諾聽他的口氣像是在下命令,頓時不悅,猛然轉身盯著他:「你那天豁出命去替公孫弘擋箭,現在憑什麼讓我信你的話?」
「你不必信我。」青芒淡淡道,「你只需信你自己的理智,想想我說的話對不對。」
酈諾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可嘴上卻不願服軟:「你以為跟我說這些,我就會買你的人情嗎?」
「別想那麼多,我只是不忍心見死不救罷了。」青芒笑了笑,「好了,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自己保重。告辭。」說完,便擦著她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夜色之中。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他為何既幫公孫弘又幫自己?
看著青芒離去的背影,酈諾不禁對這個身份神秘、行事詭譎的男人充滿了好奇,同時也深感困惑。
闃寂無人的大街上,張次公和陳諒策馬狂奔,後面緊跟著一大隊北軍騎兵。
「命弟兄們徹底搜查丞相宅邸西面樹林,一寸也別放過!」張次公大聲道,「另外,你帶上我的符節去見荀陵令,讓他即刻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同時集合內城所有人員,清點人頭,逐一驗明身份。」
「諾!」陳諒大聲回應,旋即又弱弱道,「那,將軍您呢?」
「廢話!」張次公不耐道,「天子陵寢乃是禁地,我豈能不去稟報丞相就擅自行事?!」
陳諒恍然。
公孫弘在睡夢中被老家丞叫醒,說北軍將軍張次公緊急求見。
此時已是子夜,公孫弘睡意正酣,猝然醒來有些不悅,可隨即想到很可能查到了刺客的線索,遂匆匆穿上衣服,快步來到正堂。
張次公一身戎裝、滿頭大汗,正在堂上焦急踱步。
一見公孫弘,張次公立即搶步上前,飛快稟報了自己的懷疑和已經採取的初步措施。
「天子陵寢?!」公孫弘不由驚愕,「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十足把握?」
「卑職很有把握。」張次公忙道,「正因事關重大,卑職才不得不夤夜把您吵醒。」
公孫弘蹙眉:「要搜查陵寢,必須上奏天子,本相也沒有這個權力。」
「丞相,事急從權!」張次公大為焦急,「此刻天子尚在安寢,去長安請旨更需時間,一來二去,難免延宕,只怕到時候刺客就跑了!」
公孫弘猶自沉吟,下意識地來回踱步。
張次公所言他何嘗不知?只是茲事體大,萬一搜查了陵寢卻抓不到刺客,不但張次公罪責難逃,連他自己也得背負「擅權僭越」的罪名。但正如張次公所言,倘若瞻前顧後,貽誤時機,真讓刺客逃了,那也是嚴重的失職!
這麼大的一個賭局,決心委實難下……
青芒從樹洞中鑽出來的時候,一下就發現不對勁了。
周遭一片人喊馬嘶,一支支火把在黑暗的樹林中閃閃爍爍。
他心中一沉。
自己所料不錯,張次公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這次,那個墨家女子及手下那些遊俠是凶多吉少了。
青芒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回頭去通知他們,但冷靜一想,這麼做不僅於事無補,連自己都得搭進去。正遲疑間,不遠處有兩名禁軍手執火把摸了過來。
「將軍這回可賭大了。」軍士甲道,「天子陵寢也敢搜,萬一抓不到刺客咋辦?」
「天子下了死令,只給五天期限,橫豎得搏它一把!」軍士乙道,「再說,將軍這不找丞相稟報去了嗎?出了事,自有丞相擔待。」
「你拉倒吧!我估摸著,丞相也不見得敢出這個頭。」
青芒聞言,心中頓時一凜——糟了,如果公孫弘決定出面搜查陵寢,肯定會叫自己同行護衛,若發現自己深夜未歸,勢必產生懷疑。
這麼想著,青芒立刻像離弦之箭射了出去,躍上了一棵大樹,緊接著又跳到了另一棵樹上……
兩名軍士一邊搜索一邊閒聊,軍士甲忽然聽到頭上有什麼動靜,猛一抬頭,依稀看見一道黑影從樹上一掠而過,厲聲道:「什麼人?!」
軍士乙一驚,慌忙循著甲的目光望去,卻什麼都沒看見,惱道:「你咋呼什麼呢?平白無故被你嚇個半死!」
「我好像看到一個人飛了過去……」
「人能在上面飛?」軍士乙嗤之以鼻,「你飛一個我瞧瞧?!」
公孫弘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也罷,本相就陪你賭這一把!」
張次公大喜過望:「丞相英明!」
「你先過去,把情況控制住。」公孫弘道,「我換身衣服,隨後就到。」
「諾!」張次公飛快地跑了出去。
「朱能。」公孫弘喊。
朱能應聲而入,抱拳道:「卑職在。」
「去把秦穆叫來,集合人馬,即刻出發。」
「諾!」朱能轉身而出。公孫弘忽然想到什麼,又喊住了他,想了想,道:「我去吧。」
「丞相,這種小事讓卑職去就好了,您……」朱能一臉懵懂。
公孫弘不語,徑直走出了正堂。
朱能撓撓頭,連忙跟了上去。
青芒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從雲杉樹林中飛掠而出,幾個起落後,便躍過了丞相宅邸的牆頭。
與此同時,朱能、侯金及數名侍衛正提著燈籠,簇擁著公孫弘朝青芒的寢室方向快步走來。
青芒身輕如燕,在一座又一座屋脊上飛奔。
公孫弘等人走上了迴廊。
青芒從一片園圃中飛速掠過,一邊跑一邊脫掉了身上的夜行衣,隨手扔進了一旁的灌木叢里。緊接著又解開了頭上的髮髻,任一頭長髮披散了下來。
公孫弘和朱能步下迴廊,走進了青芒所住的這座小院。只見寢室中黑燈瞎火,公孫弘不由眉頭一皺,對朱能道:「把門撞開。」
朱能以為自己聽錯了,「丞相……您是說,把門撞、撞開?」
「少廢話!」公孫弘沉聲一喝。
朱能一驚,趕緊跑過去,用自己肥胖的身軀往門上撞去。厚實的木門晃了一晃,把他彈了回來。朱能大窘,發一聲喊,又沖了上去,終於「嘩啦」一下把門撞開了,卻由於用力太猛,收不住勢,整個人滾進了屋中。
公孫弘等人立刻一擁而入。
就在他們邁進房門的一瞬間,床榻方向傳來青芒的一聲怒罵:「朱能你是不是瘋了?半夜撞老子房門?!」
在燈籠的映照下,公孫弘清晰地看見,青芒正披頭散髮坐在床榻上,身上穿著中衣,蓋著被褥,一臉惺忪睡意,眼睛半睜半閉。
朱能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發痛的肩膀,滿臉委屈,說不出話。
青芒看清緊隨而入的公孫弘,慌忙下床,跪地抱拳:「卑職不知丞相駕到,出……出言不遜,還望丞相恕罪。」
「不知者無罪,起來吧。」公孫弘用笑容掩飾尷尬,「那個……墨家刺客又鬧事了,本相記掛你的安危,便趕過來看看,你沒事就好。」
青芒起身,作出一副感動之狀:「丞相待卑職真是無微不至,卑職感激涕零!」
「好了好了,快換身衣服,隨我出門。」
「墨家刺客又搞什麼事了?」青芒故作驚詫。
「時間緊迫,路上再跟你說。」
內城南門,陳諒帶著一隊禁軍騎兵,正與茂陵令荀遵及手下衛士對峙。荀遵五十餘歲,面目清癯。
「荀陵令,這是張將軍的符節,請你看清楚了。」陳諒手上高舉一塊銅製符節,大聲道,「阻撓我們北軍搜捕刺客,這罪名怕你擔待不起。」
「本陵令奉天子之命守護陵寢。」荀遵面無表情道,「除非天子本人或秉承天子旨意,否則任何人休想踏入這城門一步!」
「事急從權!張將軍已經去跟丞相稟報了,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兒?」
「丞相又如何?沒有聖旨,就算丞相也不能進。」
「你——」陳諒又急又怒,卻又無計可施。
外面已是風起雲湧、劍拔弩張,可內城北面的園林中仍是一片寂靜。
不過,這寂靜也只是表面的。
酈諾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後,便悄悄把住在不遠處的雷剛、牛皋、許虎叫到了自己的木屋中,一起商量對策。仇芷薇一聽青旗的仇旗主明晚要來接應,面露喜色,道:「我爹總算來了,太好了!」
酈諾瞥了她一眼:「當初不讓你跟著我你偏要跟,這回你爹來了,你就等著挨罵吧,樂什麼?」
仇芷薇嘻嘻一笑:「我才不在乎他罵我,只要你別老罵我就成。」
「罵你我還受累了呢,趕緊跟著你爹去吧,我落個省心。」
「偏不!」仇芷薇撒嬌,「我偏要跟著你。」
酈諾不再理她,對雷剛等人道:「據說北軍的張次公有點能耐,我擔心等到明晚會夜長夢多,你們怎麼看?」
「姓張的若真有能耐,也不至於這麼多天找不著咱們了。」眼如銅鈴的雷剛不以為然,「旗主也不必太擔心,無非是在這兒多待一日而已。」
「我同意雷哥意見。」鬍子拉碴的牛皋接言道,「這陵寢是禁地,張次公做夢也想不到咱們會躲在這兒。就算他心存懷疑,也絕不敢輕舉妄動。」
「這倒也未必。」個頭矮壯的許虎面露憂色,「咱們這回乾的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不能以常理揣度,真要把這個張次公逼急了,他指不定連陵寢也敢闖。」
「虎子說得對,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咱們不能冒險。」酈諾不想再耽擱,遂下定決心,「雷子,大牛,你們立刻把弟兄們召集過來,記得要三個一組,機靈點兒,別鬧出動靜;虎子,你去通報刑天,就說咱們今晚就從地道撤離。」
「諾!」聽她已然下令,三人便沒再說什麼,同時起身。
「可出了地道咱們咋辦?總不能連夜去找我爹吧?」仇芷薇也連忙起身,「他今晚剛到,肯定還沒準備好,這太倉促了。」
「讓刑天通知你爹明早來樹林接應。」酈諾不假思索道,「咱們寧可在樹林或地道里躲一宿,也比在這兒安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眾人不由一驚。
「旗主,快開門!」
是刑天的聲音。酈諾心頭一沉,意識到事情不妙了。
雷剛趕緊過去開門。孔禹一頭闖進來,滿臉惶急:「不好了旗主,北軍要進來搜捕了,現正與荀陵令在南門對峙。」
眾人大為驚愕,面面相覷。
「果然來了!」酈諾冷然一笑,保持著鎮定,「那現在地道還安全嗎?」
「恐怕也不安全了。」孔禹道,「屬下剛才留意了一下,東牆外的樹林動靜也不小,怕是北軍在搜林子了。」
「那怎麼辦?」仇芷薇脫口而出,「那咱們豈不是無路可走了?」
「不會的,這內城的守備總有薄弱環節。」酈諾看向孔禹。
「是的,城牆西北角的守衛最少。」孔禹忙道,「屬下方才已經派人去通報仇旗主了,讓他帶人到那兒接應,咱們是不是現在就走?」
「走!」酈諾一聲令下,回頭吹滅了屋中的燈燭。
此刻,內城東牆外的雲杉樹林中,張次公正站在那棵樹幹被蛀掉一半的大樹前,望著那個黑黢黢的地道口,嘴角泛起得意的獰笑。
「傳我命令!」張次公對身旁軍士下令,「所有人全部出動,將內城外圍悉數封鎖,重點是西門、北門、東門,還有東北角和西北角!」
「諾!」軍士領命而去。
說話的當口,已有一隊軍士手執火把,一個接一個跳進了地道。
張次公回身上馬,一路疾馳,片刻後便來到了南門。
此時,陳諒依舊在與荀遵對峙。
一見他到來,陳諒鬆了一口氣,道:「將軍,這姓荀的又臭又硬,卑職好說歹說……」
張次公抬手止住了他,然後策馬前行了幾步,對著荀遵笑道:「荀陵令,事發突然,不得不深夜前來攪擾,還望閣下體諒。」
「張將軍不必客氣。」荀遵淡淡道,「若有天子旨意,還請出示;若是沒有,便請打道回府。本陵令職責所在,還望將軍理解。」
「理解理解,我很理解。」張次公呵呵一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荀陵令解惑。」
「將軍請說。」
「當初朝廷修建這陵寢,除了地宮之外,是否還在其他什麼地方挖掘了地道?」
「胡言亂語!」荀遵神色一凜,「這是天子百年後的寢宮,豈能挖掘什麼地道?!」
「這麼說,荀陵令敢擔保,這內城之中絕對沒有地道嘍?」張次公依舊面帶笑意。
「那是當然!」
「荀陵令敢拿腦袋擔保嗎?」張次公的笑意中忽然閃現出一絲狠厲。
「張次公,你別太過分!」荀遵終於忍無可忍,「我是看在同朝為臣的分兒上才與你客氣,你可別得寸進尺!」
「荀陵令少安毋躁,我若沒有確鑿證據,也不會這麼說。」
「證據何在?」
張次公抬眼眺望了一下遠處的陵寢,又是一笑:「如果所料不錯,此刻我的一隊手下,已經通過地道進入了你的地盤。確切位置,應該是天子陵寢東側的樹林裡。」
荀遵臉色一變:「不可能!」
「荀陵令若不信,咱們不妨一塊去瞧瞧。要是沒這回事,我張次公情願當著你的面自刎謝罪,如何?」
「本陵令沒空陪你在這胡扯。」荀遵袖子一拂,轉身對手下門吏和衛士道:「所有人聽著,給我牢牢把住城門,若有人膽敢擅闖,格殺勿論!」
「諾!」眾衛士挺身上前,手裡的刀戟全都對準了張次公和他的人。
「荀遵,我這是在給你機會,你真是不知好歹。」張次公冷冷一笑,旋即大聲下令:「弟兄們聽著,荀遵涉嫌私挖地道,窩藏墨家刺客,國法難容,其罪當誅!立刻把他拿下,誰敢阻撓,就地格殺!」
「諾!」陳諒和眾軍士拔刀出鞘,策馬逼了上去。
眼看一場惡戰就要爆發,公孫弘的車隊恰在此時到了。
青芒扶著公孫弘從車上下來,然後與朱能、侯金等侍衛擁著他走到兩方人馬中間。
公孫弘左右看了看,淡淡一笑:「怎麼?刺客還沒抓到,二位這就要內訌了嗎?」
張次公連忙下馬,走到公孫弘身邊,低聲稟報了在樹林中發現地道的事。公孫弘大為驚愕,回頭緊盯著荀遵,沉聲道:「荀遵,命你的人,立刻放下武器。」
荀遵無奈,只好命手下照辦。
公孫弘又給了陳諒一個眼色。陳諒與幾名軍士立刻上前抓住了荀遵。那些守門衛士一看是丞相下的命令,都不敢輕舉妄動。
「丞相!」荀遵一臉愕然,「為何抓下官?」
「你自己心裡清楚。」公孫弘冷冷道。
「公孫丞相,下官到底犯了什麼罪?」荀遵奮力掙扎,「您要抓下官,也得給下官一個說法吧?」
「等本相抓住了墨家刺客,自會給你說法。」公孫弘說著,揮了揮手。幾名軍士隨即把荀遵押了下去。
「張將軍,看來這一把,你賭對了。」公孫弘眯眼凝望著月光下的陵寢,「今天若能抓獲刺客,本相一定替你向皇上請功。」
「多謝丞相!」張次公躬身一揖,「不過今夜若無丞相出面,卑職也進不了這內城。要論功,丞相當居首功。」
公孫弘淡淡一笑:「走吧,先把人抓到再說。」
「丞相不坐車嗎?」
「陵寢重地,豈可隨意行車走馬?咱們都步行吧。」公孫弘說著,率先走進了城門。青芒率朱能、侯金等侍衛緊隨其後。
張次公跟了上來,與青芒並肩而行,微微一笑:「秦門尉,幸會。」
青芒還以微笑:「幸會,張將軍。」
「秦門尉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是嗎?這麼巧?」
「是的,是很巧。」張次公嘆了口氣,「可惜我這位故人失蹤了,令我朝思暮想,甚是掛念!」
「真遺憾。」青芒也跟著嘆了口氣,「我還想著讓將軍介紹我們認識呢。」
「會的。我一定會儘快找到他,讓你們認識。」
「將軍這麼說,讓我很期待。」
「的確,這一刻值得你我共同期待。」張次公笑了笑,「秦門尉可知,我這位故人不僅跟你長得像,而且身手一點不比你遜色。」
「是嗎?那他是怎麼失蹤的呢?」
「嚴格來講也不叫失蹤。他其實是自作聰明躲起來了,以為我找不著他。」
青芒呵呵一笑:「萬一他夠聰明,將軍真的找不到他怎麼辦?」
「不會的,我很快就會找到他。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我比他更聰明。」張次公說著,有意瞥了青芒一眼。
「其實,這一點我早看出來了。」青芒煞有介事道。
「哦?你怎麼看出來的?」
「將軍從頭到腳都寫著聰明二字,只要是個人,眼睛又不瞎,都能看出來。」
張次公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青芒也朗聲大笑。
兩人就這麼大笑著走過了陵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相交多年的好友。
內城園林,孔禹領著酈諾等二十餘人,一路借著小樹林躲躲藏藏、走走停停,避過了好幾撥巡邏隊,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接近了西北角的城牆。
月光下,依稀可見城牆上站著十來個衛士,守備的確薄弱。
「旗主,看這時辰,仇旗主他們應該到了。」孔禹低聲道,「我去把那些守衛支開,你們上了城牆後,馬上跟仇旗主以暗號聯絡,一長二短的鳥叫聲,重複三次。」
酈諾沒有回答他,而是側耳聆聽著什麼,忽然眉頭一皺:「你們沒聽見什麼動靜嗎?」
孔禹和雷剛等人對視了一眼,都搖搖頭。
「城牆外,好像有騎兵的馬蹄聲。」酈諾又道,「仇叔他們不可能騎馬過來。」
雷剛一驚,趕緊趴到地上去聽,「沒錯,是騎兵,人數不少,從東邊過來的。」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旋即又都看向酈諾。
此時,城牆上的衛士似乎也聽到了馬蹄聲,紛紛朝東邊望去。這種情況下要支開他們,顯然是不可能了。
「既然躲不開,那就無須再躲!」酈諾緩緩拔出佩刀,「跟他們拼了,跑一個算一個。」
「對,至少不能讓我爹他們孤軍奮戰。」仇芷薇道。
「旗主,一旦動手,就再沒有退路了。」孔禹神情凝重,「我和弟兄們都可以去拼,您卻不能有任何閃失,咱們墨家還有很多大事等著您去做呢。」
酈諾悽然一笑:「我若是死了,那些事自有他人來做。咱們墨家多的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豪俠義士,不怕後繼無人。」
「可您跟別人不一樣,您是巨子唯一在世的傳人……」
「是啊,諾姐,如果刑天還有什麼辦法的話,你還是要聽他的。」仇芷薇接言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死,只有你不能!」
酈諾聞言,眼睛微微一熱。
「刑天,說了半天,你到底還有什麼退路?」雷剛急道。
「有,祾恩殿裡有個地下密室,可容數人躲藏,裡面備有十日的水和乾糧,此事只有我跟夸父二人知道。我建議旗主和仇姑娘先躲進去,過後再想辦法。」
「只有你跟夸父兩個人知道?」許虎忽然插言,「那萬一你們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
「放心吧。」孔禹苦笑,「就算我死十回,夸父也不會有事。我是他唯一的下線,除非我把他供出來,否則沒人知道夸父是誰。」
「你們說得這麼熱鬧,可曾問過我的意見?」酈諾露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我酈諾自認也是有幾分血性的人,豈有讓你們去死、我一人獨活的道理!」
說完,酈諾拉起一塊黑布蒙住了臉,環視眾人一眼,率先朝城牆沖了過去。孔禹沉沉一嘆,只好跟眾人一起緊隨其後。
公孫弘、青芒一行來到了祾恩殿前。
「丞相,」張次公抱拳道,「您請在此歇息、居中指揮,搜捕刺客的事,就交給卑職了。」
「嗯。」公孫弘笑了笑,「那就有勞張將軍了。」
張次公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什麼,對青芒道:「秦門尉,有沒有興趣跟我一塊抓捕刺客,為朝廷建功?」
青芒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臉轉向公孫弘。
「秦門尉箭傷未愈,還是別上陣了,就留在這裡吧。」公孫弘道。
青芒心中暗笑,公孫弘這隻驚弓之鳥,顯然是怕刺客又突然冒出來。
張次公抱了抱拳,又深長地看了青芒一眼,這才帶著陳諒和眾軍士大步離去。
「朱能,侯金。」青芒下令,「命弟兄們守住大殿四周,除了張將軍的傳令兵,任何人不得入內。」
「諾!」朱能和侯金領命而去。
「丞相,外面更深露重,您還是進殿歇息吧。」青芒躬身道。
公孫弘點點頭,拍拍他的臂膀,似乎對他頗為滿意。
從剛才入城直到現在,青芒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裡始終牽掛著一個人。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總是在他的眼前浮現。
樹林中的地道被發現,他們退路盡失,眼下禁軍又大肆搜捕,他們很難逃得出去。所以方才張次公問青芒時,他其實很想藉機去幫幫她,可他知道公孫弘肯定不會放自己走,只好強行按捺住去找她的衝動。
但願上蒼保佑,青芒想,讓她有機會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