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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驃姚

2024-09-26 11:03:50 作者: 王覺仁

  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

  ——《墨子·法儀》

  御史大夫府,書房。

  李蔡坐在案前看書,神色安詳。

  

  汲黯一走進來,便大聲道:「『鴟鴞』被捕了,你不趕緊去把人撈出來,還有閒情在這裡看書?」

  李蔡眼皮也沒抬,淡淡道:「事關墨家刺客,現在去撈人,豈不是找死?」

  「那你就打算見死不救?」汲黯一屁股在書案前坐下,「你不是說他是你的愛將嗎?」

  「縱是愛將,也有愛莫能助的時候。」李蔡一副無動於衷之狀。

  「鐵石心腸,無情無義!」汲黯罵,「誰跟著你混,我看他是瞎了眼了!」

  「交友不慎,成天被你惡言相向……」李蔡一笑,「恐怕這才是瞎了眼吧?」

  「說正經的,就算墨家刺客躲進陵寢,可也不至於整個內城的所有官員全都是墨家細作吧?」汲黯頗有些打抱不平,「抓荀遵和孔禹就夠了嘛,其他人頂多就是個玩忽職守,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這話你該跟天子去說,跟我說不著。」李蔡合上面前那捲竹簡,又取出一卷攤開,「你這麼有同情心和正義感,撈人的事就該你去做。」

  「別裝模作樣了!」汲黯一把搶過竹簡扔在一旁,「這種時候,我就不信你這書還看得進去。」

  「這種時候怎麼了?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李蔡又拿起竹簡,吹了吹上面的灰塵。

  「天子命你參與審訊荀遵和孔禹,你不能推脫吧?『鴟鴞』的真實身份是你手下的侍御史,壓根不可能是什麼墨家細作,這點你總該告訴天子吧?」

  「誰說我的手下就不能是墨家細作?」李蔡眼睛一斜,「墨家能在天子陵寢神鬼不覺地挖出一條地道,憑什麼就不能把人安插進御史府?我告訴你,在如今的天子眼中,滿朝文武都有嫌疑,既包括我,也包括你。」

  汲黯苦笑,忽然長嘆一聲:「報應啊報應!在我看來,眼下的一切都是報應!」

  「什麼意思?」李蔡不解。

  「當初天子要打擊遊俠和豪強,我便不贊成,後來要處死郭解,我更是極力反對。可公孫弘那廝一攛掇,天子還是把郭解殺了。所以說,今天報應來了。」

  「長孺兄,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說這種同情墨家遊俠的話,就不怕引火燒身嗎?」

  「我怕什麼?就算當著天子的面我也敢說。人家墨家本來隱於江湖,也沒跟你朝廷作對,頂多出於義氣或恩怨殺幾個人,那你該法辦就法辦嘛,何至於犁庭掃穴一般,動輒一個縣就殺數百人,一個郡就破幾千家?你朝廷如此趕盡殺絕,墨家豈能不跟你拼個魚死網破?!」

  李蔡冷然一笑:「長孺兄,恕我直言,你這完全是迂闊之談。」

  「我怎麼迂闊了?」

  「如今墨家這般猖獗,恰好反證天子當初決策之英明。」

  「此話怎講?」

  「從數日前的系列刺殺案到昨夜大鬧天子陵寢,再到荀遵、孔禹這些墨家細作的現身,如此種種,都足以證明墨家一直就是個規模龐大、成員眾多、勢力極強的組織,對不對?」

  「這又如何?」

  「如何?」李蔡重重冷哼一聲,「試問從古到今,哪一個朝廷、哪一位天子,可以容許治下有一個這樣的組織存在?一股如此可怕的勢力就隱藏在你的眼皮底下,你如何保證天下社稷的長治久安?」

  汲黯頓時語塞。

  「由此而言,天子當初強力打擊江湖遊俠和地方豪強,就是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英明之策,更是極富遠見的宏韜偉略!你敢說不是嗎?」

  汲黯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怪不得你堂兄戎馬半生卻不得封侯,而你年紀輕輕便位列三公,緣由就在於你跟天子最貼心哪!」

  汲黯說的就是現任郎中令李廣,大李蔡幾歲,跟李蔡是堂兄弟,征戰沙場多年,勇冠三軍,威震匈奴,卻因種種不測因素,一直未能建立大功,因而始終不得封侯。

  「少在這跟我陰陽怪氣!」李蔡瞪他一眼,「再離間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我就把你轟出去。」

  「好好好,你口才好,我說不過你。」汲黯擺擺手,「我只知道,老子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朴。」

  「收起你的老莊之道吧。」李蔡冷冷道,「當今天子雄才大略,銳意進取,正是大有為之時!你那個垂衣拱手、無為而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是啊!」汲黯滿臉感慨,「有時候,我還真懷念文帝和景帝之時……」

  「閒言少敘。」李蔡不想再跟他瞎扯,「你跟『蜉蝣』談得如何?」

  汲黯一笑:「說起這個『蜉蝣』,還真是讓我驚喜啊,沒想到竟然是張湯的人。」

  「要讓你想得到,那還叫暗探嗎?」李蔡頗有些自得。

  汲黯把那天與杜周接頭的情況和選擇的調查方向告訴了李蔡,然後道:「我有些好奇,杜周是你的人,照理他掌握的情況,你應該也都知道吧?那你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還讓我兜這麼一圈?」

  李蔡搖搖頭:「他掌握的情況,我並非全部瞭然,這是我們御史府做事的方式。只有啟動相關任務了,他才能把與之對應的詳細訊息說出來。」

  「這麼說,關於於丹太子的事情,你本來也不是很清楚?」

  「是的。聽你剛才一說,我才知道了整個來龍去脈。」

  「那依你看,從趙信入手調查對不對?」

  李蔡沉吟了一下,道:「應該錯不了。說實話,近年歸降的這些匈奴人,一直是天子的一塊心病:不加恩寵,難以招撫懷柔後來者;加以恩寵嘛,又擔心這些人終究心懷異志、暗中圖謀不軌。唉,難哪!」

  「得了得了。」汲黯不耐煩地皺皺眉,「替君上分憂的調調,你唱給天子聽就得了,跟我就說點大白話吧。」

  「懶得跟你計較。」李蔡白了他一眼,「大白話就是,查下去,不僅能破韋吉一案,還有可能摸清這些匈奴人的底細。若真查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對我朝便是大功一件!」

  東市,青芒策馬在長街上疾馳了好長一段路,卻再也沒看到那輛馬車的蹤跡。

  正自焦急四顧間,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褲腿。

  青芒低頭一看,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乞丐,應該是方才高舉破碗接錢的其中一個,雖然蓬頭垢面,一雙大眼睛卻十分機靈。

  「小兄弟,我已經囊空如洗了。」青芒苦笑著翻了翻自己的袖子,「抱歉,改天吧。」

  「我不要錢,我是來給你報信的。」小乞丐沖他眨了眨眼。

  「報信?」

  「你是不是在追一輛馬車?」

  「對呀!」

  小乞丐一笑,朝身後不遠處的一個巷口努努嘴。

  青芒大喜,摸了摸他的頭,「改天再來找你,給你買好吃的!」說完掉轉馬頭,一夾馬腹,朝巷口飛馳而去。

  「我叫六喜,你到時候可別找錯人了!」小乞丐在後面喊。

  青芒頭也不回地朝後面揮了揮手,一下拐進了巷子。

  在巷子中馳出不遠,他便追上了那輛轆轆而行的馬車。青芒超過馬車,一勒韁繩,坐騎便橫著擋在馬車前方,迫停了它。

  御者一臉驚詫。

  「車上的朋友,」青芒朗聲道,「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何不出來一見?」

  車中之人照舊沉默了一下,然後一句生硬的漢話便飄了出來:「我見你,你必死。」

  青芒眉頭微蹙。

  他知道,這句話定然大有玄機,絕非此人隨隨便便說的。但越是如此,青芒便越發認定此人與自己淵源甚深。

  「那好啊!」青芒一笑,「那就出來,證明給我看看。我倒想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麼才能讓我死。」

  「要死還不容易,這就讓你瞧瞧!」

  一個清朗剛健的聲音驀然響起。

  然而,這句話並非從車廂中傳出,而是來自青芒的頭頂上方。話音未落,青芒便感覺一陣凌厲的勁風突然向後腦襲來,立刻一個翻身從馬上躍下,堪堪躲過這一突襲。

  可還沒等他站穩,勁風又至,還伴隨著一聲冷笑:「躲得還挺快!」

  對方的速度快得讓青芒根本來不及接招,只好腳下運力,急急向後飄去,這一飄至少三丈來遠。

  「有兩下子!只可惜是個縮頭烏龜!」

  對方的口氣無比倨傲。

  青芒對自己的輕功一向自負,以為這一來一定可以跟對方拉開距離,先看清對方再說。可他萬萬沒料到,對方的輕功居然一點都不在他之下,轉瞬又到目前,一隻右掌當胸擊來。青芒心下一橫,索性不再閃避,也揮出右掌抵了上去。

  「啪」的一聲巨響,青芒被生生震退了十來步,掌心一陣劇痛,連帶整條右臂都發麻了。

  遇上對手了!

  青芒心中一凜,穩住身形,這才終於看清了對方。

  還好,他也不算太丟面子,因為對方的遭遇跟他差不多,同樣震出了好遠,且看對方表情,在吃痛之外,似乎頗為驚詫。

  這是一個頂多十七八歲的俊逸少年,劍眉星目,英氣逼人,渾身散發著一種磊落豪雄的氣概。

  以他的年紀,足足小自己六七歲,身手竟已如此了得,完全不在自己之下,假以時日,絕對是一名高手中的高手!只可惜如此少年俊傑,居然會去做一個匈奴人的保鏢,實在是暴殄天物!

  青芒心中感嘆,冷然笑道:「這位朋友,你口氣不小,可惜本領不大,白白給你一個偷襲的機會,你還是殺不了我。」

  趁他們剛才交手之時,那輛匈奴人的馬車早已溜了。青芒大為憾恨,決定逮住這名保鏢,不讓這條線索斷了,故而出言相激,以便誘他再次交手。

  少年聞言,非但不怒,反而抱起雙臂,面含笑意,從上到下打量著他,道:「我是為了活捉你,才沒用兵器。方才我若出刀,你的腦袋早開瓢了。」

  「是嗎?那現在出刀還來得及。」

  少年一笑:「不必激我,我不會跟你逞口舌之快。自己說吧,誰派你來的,目的是什麼?趁早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聽對方的口氣,居然有些公府之人的味道。青芒不禁訝異,嘴上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莫非我一不小心觸碰到什麼不可告人之事了?」

  「沒錯。」少年竟然點頭承認了,「多管閒事可不是什麼好習慣。你既然管了,就得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

  「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少年又是一笑:「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青芒現在幾乎可以認定對方就是公府之人了。可讓他感到困惑的是:一個公府之人為什麼會給一個神秘的匈奴人做保鏢呢?莫非這個匈奴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需要朝廷派人加以保護?

  正思忖間,身後突然湧出十幾名年輕武士,個個拔刀在手,瞬間將他團團圍住。

  青芒環視了他們一圈,只見個個身形健碩,雖然身著便裝,但整齊劃一,更是公府之人無疑了。

  「要讓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青芒從容笑道,「只是你總得告訴我你是何人,代表哪個官府,以何種罪名抓我吧?」

  少年背起雙手,神情倨傲,冷冷道:「你沒資格問這麼多。」

  「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青芒轉身欲走,十幾把環首刀「唰」地一下齊齊指過來。他冷然一笑,正要出手,朱能和侯金恰在此時從巷口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見此情景,二人登時一怔,旋即望向那個少年,更是嚇得變了臉色,趕緊上前躬身一揖,同聲道:「見過霍驃姚。」

  霍驃姚?

  這個少年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抗匈將領、大將軍衛青的外甥霍去病?!

  青芒下意識地轉過身來,用不無驚愕的目光重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英雄少年。

  與此同時,霍去病也下巴微揚,用似笑非笑、睥睨世人的表情看著他……

  「惟賢老弟,有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御史府書房中,汲黯對李蔡道。

  「什麼問題?」

  「天子讓你參與審訊荀遵和孔禹,你為何不去盡你的御史大夫之責,卻在此躲清閒?」

  「有胸懷大局、明察秋毫的公孫丞相主審,還有諳熟鞫訊之法的張廷尉協助,還有什麼案子辦不下來?我若急著摻和,反倒添亂。」李蔡說著,瞟了汲黯一眼,「你還說我,你不也把你該幹的事都推給殷中尉了嗎?」

  汲黯一怔:「這你也知道?」

  「你跟殷容又沒什麼交情,卻一下殿就拉著他咬耳朵,還想不讓人知道?」

  汲黯忍不住笑了:「你這麼精,是不是一隻蚊子從面前飛過去,你都知道是公是母?」

  李蔡點點頭:「如果有必要的話。」

  「可是,一世精明如你李大夫,只怕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啊!」汲黯拉長聲調道。

  「什麼意思?」

  「上回你跟我說過,天子之所以讓我參與最近的案子,是為了制衡張湯,免得他欺上瞞下。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可這又如何?」

  「這回天子叫你跟他們一起審,難道不是相同的用意?」

  「我也並非撒手不管。今天讓他們先審,我明日再去過問一下,這也是對丞相的一種尊重嘛,總得讓他先定個調子。」

  「你就只顧著玩你這套官場推手,我真是服你了!」汲黯哼了一聲,「怕是過了今夜,嫌犯就屈打成招了!」

  「這你無須多慮。張湯用法固然苛酷,但也不至於顛倒黑白。」

  「若是案情牽涉到了張湯本人呢?」汲黯乜斜著眼,「你也相信他不會顛倒黑白?」

  「此言何意?」李蔡眉頭一蹙,「有什麼話趕緊說,別吞吞吐吐。」

  「天子陵寢被挖了一條地道,除了現任的陵令、廟令等人有作案嫌疑外,嚴格來講,凡是曾參與過修建工程的官員,是不是也都有嫌疑?」

  「可以這麼說。」

  「這不就結了?」汲黯一笑,「張湯以前在茂陵做過什麼官,難道你全忘了?」

  李蔡略一思忖,頓時脫口而出:「茂陵尉!」

  張湯數年前當過茂陵縣尉,雖然主要職責是管理茂陵邑的治安,但曾有一段時間監管過陵寢的修建工程。

  「怎麼樣?」汲黯欣賞著李蔡的愕然之色,「我說你犯糊塗,沒冤枉你吧?」

  李蔡沉吟半晌,才道:「如此,張湯確有不可推脫之嫌疑,非但無權審案,反而應當被審。」

  「那你還等什麼?」汲黯站起身來,「趕緊入宮面聖去吧。」

  東市巷子中,青芒凝視著霍去病,腦中關於此人的記憶一一浮現了出來:

  這個英雄少年出身卑微,是平陽公主府的婢女衛少兒與平陽縣吏霍仲孺的私生子,因衛少兒之妹衛子夫後來得寵於天子劉徹,被封為皇后,衛氏一族從此雞犬升天。衛青作為皇后的兄長、霍去病作為皇后的外甥,因之迅速脫穎而出。

  雖然衛青和霍去病得以出頭是憑藉外戚的身份,但他們隨後擁有的地位、官職和爵祿卻是憑藉其在抗匈戰場上的赫赫戰功換取的。衛青自出征匈奴以來連戰連捷,而英雄少年霍去病則是在不久前的「漠南之戰」中一舉成名。

  就青芒仍存的記憶,應該是今年夏天之時,霍去病隨衛青擊匈奴於漠南,竟率八百輕騎離開大軍直取匈奴大營,斬獲敵首級二千餘,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國、當戶等高級官員,還有單于的一位祖父輩人物籍若侯,並生擒單于叔父羅姑比,勇冠全軍。班師凱旋後,霍去病當即被天子封為冠軍侯,任命為驃姚校尉,故人稱「霍驃姚」。

  望著眼前的這位傳奇人物,青芒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心中油然而生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情,遂抱拳道:「原來是名震天下的霍驃姚,失敬了!」

  「現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霍去病輕笑,「怎麼樣?是你自己束手就擒,還是讓本校尉出手?」

  一旁的朱能聞言,連忙搶著道:「誤會誤會,這都是一場誤會!霍驃姚,他是我們丞相的門尉,大家都是自己人,千萬別傷了和氣。」

  「是啊霍驃姚,我們秦門尉也是出於好心,見義勇為。」侯金也趕忙附和,「無意間得罪了您的朋友,還望您海涵。」

  「丞相的門尉?」霍去病眸光一閃,「丞相遇刺當夜,就是你以一人之力擊退了一眾墨家刺客,救了公孫丞相和張廷尉?」

  「正是在下。」

  沒想到自己在長安也如此出名了,青芒心中一笑,這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回輪到霍去病重新打量青芒了:「怪不得有此等身手!這麼說,咱倆算是不打不相識嘍?」

  「能與霍驃姚切磋,也是人生一大樂事!」青芒笑了笑,「倘若霍驃姚意猶未盡,咱們不妨改日再約。」

  「呦嗬!」霍去病眉毛一揚,「你還給我下戰書了?」

  「不敢,只是邀約而已,如果你接受的話。」

  無論是要追查那個神秘的匈奴人,還是出於對這個少年英雄的惺惺相惜,青芒都決意交霍去病這個朋友。

  「你戰書都下了,我豈能不接招?」霍去病又揚了揚下巴,「時間地點你定,我隨時候教!」

  「既如此,咱們後會有期。」青芒抱了抱拳,「在下告辭。」

  「慢著。」霍去病徑直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今天的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但是,你必須把看到的一切全都忘掉,明白嗎?」

  「當然。」青芒迎著他的目光,「管閒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嘛!其他事我都會忘掉,但是這句箴言,我一定牢記在心。」

  二人四目相對。片刻後,霍去病才微然一笑:「很好。」

  荀遵和孔禹被關押在廷尉寺的監獄中。

  公孫弘、張湯先提審了荀遵。起初荀遵一直梗著脖子喊冤,說他對地道和墨家刺客的事均一無所知,頂多就是失職之罪,別想把墨家細作的罪名栽到他頭上。可是,當張湯命人把他年近八旬的老娘帶上堂時,荀遵頓時便萎靡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張湯告訴他,若從實招供,最多只是他一人獲罪,可保家人無虞;若負隅頑抗,後果很可能就是誅滅三族。

  一聽此言,荀遵再也繃不住了,終於承認自己是墨家細作。

  然而,除此之外,他卻顛三倒四什麼都講不清楚。張湯施展多年辦案的經驗,循循善誘,軟硬兼施,最後卻只得到一份支離破碎、漏洞百出的口供。

  整個審訊過程中,公孫弘幾乎沒有說話,而是一直靜靜地觀察荀遵。

  他發現,無論是從眼神和表情,還是從言談和動作來看,此時的荀遵都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其精神狀態完全是不正常的。而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所做的口供,其真實性和價值無疑都要大打折扣,甚至可以說一文不值。換言之,這不叫「如實招供」,而是「望風自誣」。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公孫弘頗有些失望,便命人把荀遵帶了下去。

  張湯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丞相,荀遵顯然是在裝瘋賣傻。今天這份供詞雖然荒誕不經、不足採信,不過卑職相信,只要有耐心,早晚能讓他吐出實話。」

  「我可沒這麼樂觀。」公孫弘淡淡道,「即使他今天是在裝瘋,可過幾天沒準就真瘋了。」

  「這倒不至於。」張湯笑了笑,「這種人卑職見多了,自然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你的辦法,不就是嚴刑逼供嗎?」公孫弘瞟了他一眼。

  張湯尷尬:「呃……對於狡詐多端的犯人,必要時是得上點兒手段,才能掏出實話。」

  「依我看,荀遵不是不掏實話,而是想掏也掏不出來。」

  「丞相,無論如何,荀遵已經承認是墨家細作了,即使其他細節有待求證,但僅此一點,便是重大突破。卑職建議,即刻上奏天子,也好讓天子消解一些雷霆之怒……」

  「你就這麼急著想立功?」公孫弘斜眼看他,「荀遵明顯是在望風自誣,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就憑這麼一份毫無價值的口供去上奏天子,你覺得天子會消氣嗎?倘若天子因之愈怒,降下一個敷衍塞責的罪名,是你去擔還是我去擔?」

  張湯大窘,慌忙俯首,不敢吱聲。

  堂上的氣氛一時僵住。半晌,公孫弘才緩了緩臉色,道:「荀遵暫且放一邊吧,提審孔禹。」

  「諾。」張湯趕緊站起身來。

  就在這時,門外一侍衛匆匆進來,神色惶急,躬身稟道:「丞相,廷尉,不好了,郎中令和蘇衛尉,帶人……帶人闖進來了。」

  「你說什麼?什麼叫闖?」張湯莫名其妙,「他們來幹什麼?有聖諭嗎?」

  公孫弘眉頭一蹙,似乎想到了什麼。

  還未等侍衛回話,李廣和蘇建就大踏步闖了進來,身後跟著一隊南軍士兵。

  二人朝公孫弘淺淺一揖,李廣便轉臉對張湯,面無表情道:「張廷尉,奉天子口諭,即日暫停你的廷尉一職,並將你勒歸私邸。跟我們走吧。」

  張湯頓時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孫弘也是一怔,卻仍端坐不動。

  「這……這怎麼可能?!」張湯強忍驚駭,硬是擠出一絲笑容,「請問二位,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還是二位在跟我開玩笑?」

  「張廷尉,這種玩笑可開不得。」蘇建接言,臉色比李廣溫和一些,「我等是奉旨行事,並不清楚具體事由。你若有何疑惑,自可上疏問詢天子;縱有冤情,亦可上奏自辯。現在,還是請你務必配合,免得我等難做。」

  「蘇衛尉說的是。」還沒等張湯反應過來,公孫弘便站起身來,笑笑道,「張廷尉,既是天子旨意,你接旨便是。有道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也無須多慮。回頭本相自會入宮,替你請示天子,事情即可明了。」

  張湯萬般無奈,嘴角抽搐了幾下,只好俯首躬身道:「臣接旨。」

  牛皋被捕後,先是被張次公直接押進了北軍軍營,嚴刑拷打了一天一夜,始終隻字未吐,緊接著又被殷容強行「搶」走,關進了中尉寺的監獄。殷容知道對付這種江湖死士,來硬的根本沒用,於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僅派醫匠給他療傷,還好吃好喝招待、溫言軟語勸慰,試圖以攻心之策感化他。怎奈就這麼「伺候」了一天一夜,做足了各種姿態,還是跟張次公殊途同歸——沒能撬開牛皋的嘴。

  第三天早上,牛皋一覺醒來,忽然一反常態,主動開始說話,並求見殷容。殷容半信半疑,連忙趕來見他。牛皋說他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叫殷容給他弄一頓好吃的,然後再賞他一個餬口的差事,他就把知道的事情全撂了。

  殷容大喜過望,說:「你若能供出有價值的情報,豈止一個餬口的差事?朝廷絕對會賞你一個體面的官職。」牛皋呵呵一樂,開始點菜,什麼枸杞蒸豬肉、細切驢馬肉、羊羔肉、小鳥肉、狗肉脯、鹿肉脯,還有什麼咸醃魚、冷醬雞、白灼蝦、大豆羹、黍米炸糕等,外加三斤米飯和三斤濁酒。

  殷容聽得一愣一愣,說:「你一個人能吃得了這麼多?」

  牛皋哈哈大笑,說:「要不你以為我這身肉是怎麼長的?」

  殷容一想也對,這傻大個比普通人至少高出一個頭,能吃也正常,隨即吩咐下人趕緊置辦。半個時辰後,大魚大肉好酒好菜就擺滿了一整張食案。殷容在一旁笑道:「你慢慢吃,本官就在這兒陪你聊聊天。」

  牛皋卻眼睛一瞪,道:「我吃飯最討厭別人在旁邊盯著,再說我要撂的事兒挺多,你得讓我自個兒邊吃邊想,你跟我聊天我咋想事兒?」

  殷容寬宏一笑,說:「行行行,都依你,我這就走還不行嗎?」

  臨走前,殷容還把房門帶上了,並吩咐外面的看守只需留意裡面的動靜,沒什麼事不要進去打攪他。

  於是,牛皋就這麼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悶頭大吃,然後這一吃就吃了整整一上午。

  午時剛過,張次公來了,問殷容:「審得如何?」

  殷容得意一笑,說:「本官壓根就沒審他,他自己就決定撂了。」

  張次公疑惑,問:「究竟怎麼回事?」

  殷容冷冷道:「你這是在質問本官呢,還是在請教本官?」

  張次公強壓怒火,勉強一笑,說:「下官當然是請教。」

  殷容又得意地瞟了他一眼,這才道出了事情原委。

  張次公聽完,忽然大叫一聲:「不好,」然後叫殷容趕緊帶路,說:「可能出事了。」殷容一驚,雖不情願,但也不免狐疑,隨即領著張次公來到牛皋屋前。張次公不由分說,一腳把房門踹開,沖了進去。

  案上的東西已經被一掃而光,牛皋直挺挺地坐在食案後,看著張次公,忽然露出一個怪笑,然後仰面一倒,再無半點聲息。殷容大驚失色,急忙命人去傳醫匠。醫匠趕到後,探了探牛皋的鼻息,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看了看他的肚子,最後一聲長嘆,搖了搖頭。

  殷容面無人色,驚問到底怎麼了。沒等醫匠回話,張次公便在一旁冷冷道:「這還用問嗎?人已經死了,撐死了!」

  殷容瞬間爆出一頭冷汗,臉色「唰」地白了,頹然跌坐在地。

  張次公一臉鄙夷地看著他,臨走前扔下一句:「殷中尉,如果我是你,我就自裁以謝天下!」

  出了中尉寺,張次公一肚子怒火無從發泄,又見等在外面的陳諒滿臉喜色地迎上前來,正準備開罵,卻聽陳諒道:「將軍,剛剛接到汝南郡回話,上蔡縣根本沒有秦穆這個人!」

  張次公聞言,滿腔怒火立馬煙消雲散。

  識破青芒的偽裝,幾乎就等於破了韋吉的案子,也算是補償一下牛皋之死造成的損失。再者說,牛皋之死完全是殷容的責任,這對自己來講未嘗不是好事。張次公想,倘若殷容因此被免,加上自己識破青芒也等於幫公孫弘消除了一個禍患,一來二去,這中尉一職便非自己莫屬了。

  想到這裡,張次公轉怒為喜,立刻翻身上馬,大聲道:「馬上把蒹葭客棧的掌柜和夥計找來,去丞相邸。」

  茂陵丞相邸,公孫弘和張湯在書房對坐。

  這兩天被勒歸私邸,張湯時時刻刻如坐針氈,感覺就像過了兩年。此刻,聽完公孫弘說了天子將他停職的原因,頓時大為不服,道:「我當茂陵尉的時間前後不過三個月,這事怎麼能栽到我頭上?!」

  公孫弘淡淡一笑:「三個月,也夠挖一條地道了。」

  張湯一怔:「丞相,您總不會也懷疑我吧?」

  「我要是懷疑你,能讓你邁進我的家門?」公孫弘白了他一眼,「不管是三個月還是三年,只要有人想搞你,你就跑不掉。」

  張湯若有所悟:「一定是汲黯那老小子搞的鬼吧?」

  「背後肯定少不了他,不過這次出面的卻是李大夫。」

  「李蔡?」張湯有些詫異,「他怎麼會跳出來?」

  「看我年近八旬,卻老而不死,總是霸著丞相的位子,心急了唄。」公孫弘冷笑,「說白了,他就是沖我來的,只不過從你開刀罷了。」

  張湯憤然:「既如此,咱們豈能束手待斃?」

  「暫且忍忍吧,沒有任何證據,不管是李蔡還是汲黯,都不能拿你怎麼樣。」

  「可皇上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停職了,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這分明就是不信任我了呀。」

  「這就是你多慮了。」公孫弘沉穩一笑,「皇上的意思我也打探過了,將你停職,並非不信任你,而是有些別的用意。」

  「別的用意?」張湯不解,「還請丞相明示。」

  「李蔡畢竟是御史大夫,他既然奏稱你有嫌疑,且說的也是事實,皇上豈能無視?所以,將你停職,既是讓你避嫌,也是做個姿態給李蔡看。此其一。」

  張湯聞言,略略鬆了口氣:「那,其二呢?」

  「近來墨家遊俠如此猖獗,皇上極為震怒,這你也是知道的,是故皇上勢必要對朝野表現出徹底剷除墨家遊俠的決心。而皇上一向器重你,如今你稍有涉嫌,皇上便立刻對你進行了處置,這不就是在表明他的決心嗎?說白了,這也是做給朝野看的,不是針對你。換言之,能被皇上拿來做這個樣板,反而證明你在皇上心目中是有分量的,一般人他還瞧不上呢!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張湯一聽,頓時心開意解,臉上愁雲盡散。

  「不過……」公孫弘話鋒一轉,「這其三嘛,你自己可得當心了。」

  剛剛放鬆的張湯立馬又緊張了起來,「丞相何意?」

  「你辦案子,雷厲風行,剛猛果決,這些皇上都是看在眼裡的,自不待言。可問題是,有時候你立功心切,做事難免急躁,且失之苛酷,朝野對此早有微詞。這回將你停職,皇上也是想藉此機會,讓你做一番自省檢點的功夫,以便日後更好地報效朝廷。這點良苦用心,想必你能理解吧?」

  「理解理解,卑職當然理解。」

  張湯總算聽明白了,天子這是在藉機敲打他,警告他不要恃寵而驕、得意忘形,更不可在辦案過程中濫用刑罰、草菅人命,以致僭越了專屬於人主的生殺予奪之權。

  「對了,昨日,我跟李蔡一起提審了孔禹。」公孫弘轉了話題,「此人那晚與墨家刺客聯手,公然襲擊本相,罪行無可爭辯,也坐實了他墨家細作的身份。然而,昨日整整審了一天,也適當給他上了手段,這傢伙卻隻字未吐。依你看,有什麼好辦法,可以撬開他的嘴?」

  張湯略為沉吟,道:「聽說,他有個小兒子年方六歲,可把此兒提上堂去……」

  「沒用。」公孫弘打斷他,「昨日已經提了,此兒哭得稀里嘩啦,他卻閉著眼睛置若罔聞,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

  「丞相,請讓卑職把話說完。」張湯陰陰一笑,「卑職的意思,是把此兒提上堂去,然後……」他做了個手勢。

  公孫弘一驚:「給小孩用刑?」

  「孔禹既然是墨家死士,肯定不懼皮肉之苦,所以對他用刑多半無效。但是,倘若當著他的面讓孩子吃點苦頭,那麼孩子疼在肉上,卻會十倍百倍地痛在孔禹心上!如此,方能瓦解他的意志,攻破他的心防!」

  公孫弘倒吸了一口冷氣。

  都說張湯用法苛酷,可沒想到他連孩子都下得了手。剛剛敲打他做事不要太絕,轉眼便又忘了,可見此人果然本性難移。不過,話說回來,公孫弘不得不承認,對付孔禹這種人,這的確是最有可能奏效的辦法。

  一時間,公孫弘頗有些猶豫。想儘快破案,就得用張湯這種駭人聽聞的手段;可這麼幹,似乎又有些傷天害理,既虧欠了良心,又恐遭人非議。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公孫弘陷入了沉思。

  忽然,緊閉的房門外響起了老家丞的聲音:「主公,北軍將軍張次公求見,說有急事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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