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能用同一種語言團結起來嗎
2024-09-26 10:40:53
作者: 羅振宇
一位來自成都的世界語者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一語道破了今天世界語的現狀:「世界語更像一個暗號,只要對上這個暗號,就是自己人。」
我們人類自古以來就有一個願望,就是天下大同。這個世界如果沒有隔閡、沒有誤解、沒有戰爭,那多好?這不僅僅是美好的願望,如果實現了天下大同,是有好處的。我們人類是社會動物,人和人的協作當然能迸發更大的力量,所謂「團結就是力量」。
天下大同這件事既是大家的願望,又有實際的好處,既有必要性,也有可行性,可為什麼做不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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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這個問題,我想跟大家聊一次團結全人類的努力,看看這場努力的成功和失敗。也許我們從中就可以得出上面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這場努力就是「世界語」。今天知道這門語言的人不多了,很多大學的世界語專業也都停止招生了。但是,大概100年前,世界語曾經光芒萬丈。
幾乎所有廣泛流行的語言都是自然形成的,但世界語是個例外。世界語是有發明人的,這個人叫柴門霍夫,是生活在19世紀後期的一個波蘭猶太人,是個醫生。
柴門霍夫長大的城市,是一個叫「比亞韋斯托克」的地方,位于波蘭東部,臨近白俄羅斯。那裡最大的特點就是多民族混居。柴門霍夫回憶說,自己的故鄉是一個俄語、波蘭語、德語族群「雜居且互相仇恨」的城市。
在這樣的城市長大,讓柴門霍夫成為了一位掌握很多語言的人。他的母語是俄語和猶太人的依地語,同時還會波蘭語、德語、法語、拉丁語、希臘語、英語、希伯來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和立陶宛語,一共12種。所以,每個民族的人在說什麼,他都能聽懂。他是個語言的天才。
柴門霍夫就感到語言既溝通了人群,但也是隔絕人群的一道天然的籬笆牆。於是他想,如果全世界人都能使用一種語言,不就能消除這些矛盾了嗎?
1887年,28歲的柴門霍夫就以拉丁文為基礎,創造出了一種全新的「人造」語言。這就是世界語。
世界語共有28個字母。基本詞彙和詞根大部分來自拉丁語系。世界語最大的優點是簡單而且有規律。基本語法規則只有16條,動詞只有現在時、過去時和將來時三種。而且發音嚴格遵守「音符對應」的原則,每個字母都嚴格對應唯一的發音,你會讀就一定能寫對,看到文字就一定能讀對。而且其他語言裡的麻煩事,陰陽性、敬語、變格之類的全都沒有,對初學者來說非常友好。
柴門霍夫宣稱,就算是沒受過教育的歐洲人,一個星期就能掌握世界語。在創建了世界語之後,柴門霍夫公開放棄了所有關於世界語的著作權。他表示,希望世界語能消弭語言造成的隔閡,最終實現全人類的團結。這個理想很美好吧?他把世界語命名為「Esperanto」,意思是希望語,開始向全世界推廣。
在這個故事的一開始,我們看到了一個理想主義的青年、一種簡單易學的語言、一個希望人類團結的美好願望。
但世界語接下來的命運,完全出乎柴門霍夫的想像。
在世界語出現之後不久,英國《泰晤士報》就說,這個語言聽上去像是「一個帶著斯拉夫口音的人在說很不標準的義大利語」。你要是生活在當時的歐洲,就能聽懂英國人這個點評就是典型的「地圖炮」,是在地域歧視。因為當時在歐洲,義大利和斯拉夫人(俄國人屬於斯拉夫人)是處於鄙視鏈的底部的。所以,一門為了團結而生的語言,剛發明就被英國人當作了歧視、隔絕別人的工具。
而且歐洲其他國家的人對世界語也充滿了警惕,理由很簡單也很奇葩,因為柴門霍夫是一個猶太人。當時歐洲很多地方都在排猶,他們會認為是猶太人在搞什麼陰謀。所以在當時說世界語就會被人貼上一個猶太人的標籤。
但所有這些困難都沒有阻止柴門霍夫為了世界語一生奔走宣傳。一戰結束後,世界語得到了一個很好的發展機會,因為共產主義運動開始了。
20世紀初,年輕的列寧在歐洲接觸到了世界語,他馬上意識到了這種語言的價值,他說了一句話:「世界語就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拉丁語。」對啊,共產主義的理念就是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世界語當然就是最好的團結工具。據說,在第二國際的某次大會上,列寧在宣讀自己報告的時候就使用了世界語。
就這樣,世界語就和共產主義、布爾什維克運動結合在了一起。蘇聯的政治家和作家,包括史達林、高爾基,都開始學習世界語。中國也一樣,我們熟悉的左翼作家,像魯迅、巴金都學習而且致力於推廣世界語。世界語得到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發展。
但是在納粹掌權之後,德國宣傳部部長戈培爾就直接下了結論:「世界語就是猶太人和共產黨的語言。」這句話就不僅是地圖炮了,也是民族炮、意識形態炮。凡是說世界語的,不管你自己是不是,但外人就這麼看你。
1937年正好是柴門霍夫發明世界語的整整50年後。一種試圖團結全世界的語言,在半個世紀的歷程里,反而成為了各種人隔絕他人的工具。
更讓人唏噓的是,幾年之後二戰爆發。柴門霍夫的三個子女因為是猶太人,全部死在納粹手裡。一位一心促進世界團結的理想主義者,不僅沒有保護人類,連自己的子女都沒能保護。
那今天的世界語是什麼情況?我們提到過,中國沒有大學開展世界語專業了,但是世界語沒有死。目前大概有幾萬人說世界語,多數是年輕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主要在網絡上交流。這是一個相當友愛溫暖的小團體。
比如說,每個世界語者都可以領到一本小冊子,直譯過來是「護照服務」,它有點像一份面向全世界的青年旅社系統手冊。在2006年出版的小冊子裡,一共收錄了92個國家的1320位世界語使用者的地址,就像一份聯絡圖,告訴你到哪個國家的哪個城市,誰能管你吃,誰能管你住,甚至他們家裡能不能抽菸都寫得一清二楚。而要享受這套服務,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你得能說世界語。
一位來自成都的世界語者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一語道破了今天世界語的現狀:「世界語更像一個暗號,只要對上這個暗號,就是自己人。」
世界語者是真的在共享暗號,比如他們聚會叫「鱷魚下午茶」,因為世界語者自稱是「鱷魚」。每年12月,別人都過聖誕,但他們過「柴誕節」,就是世界語創始人柴門霍夫的生日,每年的12月15日。要是外人,你都聽不懂他們這個封閉的小團體在說什麼。所以其實世界語活得好好的。
總結一下,如果你發明了一個試圖團結所有人的工具,無論它是世界語還是網際網路,假如它真的好用的話,你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也就是團結了一部分人,排斥了另外一部分人。它確實給這個世界多修了幾條路,但挖出來的土又給這個世界多打了幾堵牆。這幾乎是所有溝通工具的共同命運。
這背後是人類社會最擰巴的一個邏輯:任何團結,都必須從區分里外、親疏,甚至是敵我開始。排斥外界,不是我們團結之後的結果,而是我們為了達成內部團結必須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