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字帶來的麻煩
2024-09-26 10:40:50
作者: 羅振宇
外來的存在,不必介入我們的生活,就有可能徹底改變我們的命運、難題、狀態。
最近看到了一個字和它背後的故事,生出了一點小感想。這個字就是「她」。很常用的一個字,現在我們天天用,不過在中國古代的文言文中卻沒有這個字。這個「她」字出現至今,差不多才一百年時間,是五四白話文運動時期才被造出來的。
白話文運動時期,新造了不少字。比如,我們今天經常用的那個提手旁的「搞」字,也是100年前發明的。為什麼要發明這個「搞」字呢?因為白話文對動詞沒有那麼多精確典雅的表達方式,很多動作就一「搞」了之了。這是中文自己演化出來的難題,當然得自己找到處理方法。
但是這個「她」字就不同了,這是一個外來難題。在古漢語中,只要是指一個別的東西,不管指人指物,都可以用一個單人旁的「他」來表達。比如我們熟悉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我並無他意」「我們他日再戰」,都是用單的這個「他」,所以這都是指第三者,沒有單獨為女性設計一個字。
但是近代以來,國門初開,西方文化來了。西方語言中,比如英語,第三人稱的男女是分開的,一個叫「he」,一個叫「she」。按說,語言不一樣,他們用他們的,我們用我們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就行了嗎?可是西方文化當時很強勢,我們得翻譯他們的書和文章。他們的文字中第三人稱既然分男女,那在漢語中對應地該怎麼寫這兩個字呢?
男性的他就沿用古漢語中的那個「他山之石」的他就行了,但是女性的她怎麼辦呢?我們翻譯英文,翻譯那個「she」該怎麼辦呢?當時有很多討論。我們就先聚焦在三個人身上:魯迅、周作人和劉半農。
魯迅大家都熟悉,周作人是魯迅的弟弟。大家對劉半農稍微陌生一點,他是前面二位的朋友,著名的語言學家,音樂家劉天華的哥哥。這三個人都是北大教授,在立場上也都是革新派。但是,在用什麼漢字來指代第三人稱女性這個問題上,三個人的主張不一樣,拿出來的方案也都不一樣。
先說魯迅,他剛開始的主張是用一個「伊」字,「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那個「伊」字。這個字在古漢語中,用法也是指第三人稱的他,但是並不分男女。好歹有這個字,而且和單人旁的那個「他」字形、讀音都不一樣。那就借來用唄,語言不就是這樣嗎?遇到了新的意思,不主張新造一個字,而是看看在傳統中有什麼資源可以借用。所以,魯迅有一段時間的文章中,指代第三人稱女性的字就成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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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方案一旦用起來就發現有問題。我們在上中學的時候,都學過魯迅的那篇小說《故鄉》。裡面有句話是這樣的:「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這個地方的伊,就是魯迅這個階段用法。但是說實話,當年我上學的時候,讀到這一段總覺得怪怪的。既然我100年後覺得怪,100年前的中國人肯定也覺得怪怪的啊。我們在口語中,還是說「她」,魯迅寫到紙上為什麼就變成了「伊」了呢?到底念成什麼,難道要我們改口語嗎?這是一個創新,但是這個創新的推廣成本太高了。事實上,魯迅最後自己也放棄了這個用法。
再來看第二個人,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他覺得,不如在單人旁的「他」的右下角寫上一個小小的字,寫上女人的女。一眼可見,也沒有語言和書面文字不合拍的問題。這個思路就有點像今天有的政府機構公布那種長長的名單,有的人名後面加一個括號,註明是女。你要是有興趣,可以找周作人當時出版的翻譯作品來看,像是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俄國的《可愛的人》,滿篇都帶著腳註「女」的他。當然了,這個方案,也只有周作人用了一段時間,沒有推廣開。原因你也想得到,印刷起來太麻煩了而且這樣的書在視覺上也不好看。
提出最終解決方案的,是劉半農,就是他造出了我們今天常用的那個女字旁的「她」字。不過嚴格地說,也不能說這個字就是他造的。因為古漢語裡確實有這個女字旁的「她」,不過意思不一樣。古漢語的這個「她」是用來指姐姐的,而且也不是這個讀音。當然,這個字很早就作為生僻字不用了,劉半農造字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其實造了個舊字。這實在是「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這個字一造出來,馬上就流行開來了,一直到今天我們也是這麼用。結果證明作為一個方案,它是最好的,避開了前兩種方案的毛病。但是在當時,這是一個被罵得很慘的方案,因為裡面有男女歧視問題。
有人就說,表示男性的他是單人旁,表示女性的她就是女字旁,女性難道不是人嗎?這可不是個別激進分子的少數意見。朱自清就遇到過這樣的反對。朱自清在學校教書的時候,給學生發上課用的講義裡面自然就會用到「她」字。很多女學生收到講義後,會修改為單人旁的他,既然是指男的,乾脆把單人旁換成男人的男。這樣才公平。既然女性用的是女字旁,男性為什麼不用男字旁呢?這才男女平等。不管這個方案成功不成功,其實都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
那這段文字公案給我帶來的啟發是什麼呢?就是外來者對我們的影響。
過去,我們看見一個外來者,通常的反應是我們得判斷一下,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對我有好處還是有壞處,是有用的還是沒用的。我好決定我是接納還是拒絕,戰還是逃。
但是,今天講的這個文字上的例子告訴我們,現實情況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外來者對我們最大的影響方式,其實,不是要對我們幹什麼,它只要存在在那裡,我們原先的世界就已經改變了。它就已經成了我們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它就一定會引起我們內部的紛爭。
比如,你可以想像一個生活場景,兩個閨密正在餐館吃飯,突然隔壁桌來了一個大帥哥一個人吃飯。整個過程大帥哥跟她們沒有發生任何交流,僅僅在旁邊存在了那麼一下,典型的生活中的過客。但是如果你有生活經驗,就知道這兩個正在吃飯的姐妹,無論是心思還是交談的話題,都一定會發生某種微妙的轉折。外來的存在,不必介入你,就一定會在你們的內部產生新問題。
這就牽涉到我們對現在這個時代的理解了。有人說,這個時代對我們個人命運影響太大。因為時代在變,所以我們得跟著變。有人說,是環境太險惡,有人對我們太不善意,所以我們活得不容易。這種思路都是在說,環境因素在主動介入你、影響你。但是,我們可能把這個事情想淺了。
這個時代的最大特徵,是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相鄰關係。我們的命運不得不和一些我們陌生的東西在一起,僅僅是在一起。真實世界裡、虛擬世界裡,各種各樣的人、機構、話題、觀念成為我們生命中的過客,成為我們的他者。他們沒打算搭理我們,也不打算介入我們,甚至也談不上什麼影響。但是只要他們在我們的生命中存在過那麼一下,我們的命運、難題、狀態就有可能被徹底改變。
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那些他者、過客對我們無恩無怨,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但是,由此產生的問題是我們自己產生的,解決的責任也是我們自己的。這才是一個變化時代的真正含義。這是我從一個字開始引發的小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