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方言化
2024-09-26 10:40:47
作者: 羅振宇
最近我在工作中有這樣的困惑,在跟同事交流很多問題的時候,我明明覺得自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當場也再三確認,可最後執行出來,卻不是那麼回事。事後一了解,原來是對某個詞、某個概念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同樣是軸心時代的大哲人,為什麼孔子和柏拉圖對於詩歌的態度不一樣呢?
孔子說起詩歌,評價可高了,他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孔子在搞教學活動的時候,詩歌是重要教材,後世也都相信,流傳到今天的《詩經》三百篇,是孔子親手編訂的。
再來看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他比孔子小一百多歲,但是大體上還算是一個時期的人吧。柏拉圖說,要把詩人趕出城邦,他還羅列了詩人的幾條罪狀,說詩人的作品對真理沒什麼價值,而且還摧殘理性,迎合人性中最低劣的部分。
那麼他倆到底誰對誰錯?
他倆的意思其實是一樣的,用今天話說,都是「我要反三俗」。
柏拉圖時代看到的詩歌是什麼樣的?是《荷馬史詩》那樣的長篇敘事詩,我們可以理解成一種有韻律的評書。評書講究的是故事性和角色刻畫,越熱鬧、越扣人心弦就越好。如果再要迎合兩三千年前普羅大眾的下流趣味,「三俗」的作料一定不少,畢竟是一種商業活動。古希臘的詩人什麼樣?大體上我們可以把他們想像成在各個城邦走街串巷的鼓書藝人。所以,從維護正統文化價值觀的角度,我們就可以理解柏拉圖為什麼要把詩人趕出城邦了。
那再來看孔子時代的詩歌。今天我們看到的《詩經》其實是一項正式文化制度的成果,這個制度叫「采詩」。周朝剛剛建立的時候,可沒有現代傳媒,連知識分子和官僚集團這些群體都沒有,那中央政權怎麼了解各地民情呢?根據漢代的何休給《春秋公羊傳》作注中的說法,朝廷養了一些孤寡老人,讓他們搖著木製的鈴鐺,就是「木鐸」,到民間去採集詩歌。一聽見誰唱歌、作詩,就記錄下來,然後把採集來的詩歌匯集到朝廷的樂官那裡,由樂官進行整理。朝廷就可以根據民間的詩歌來了解民情。《詩經》中的「風」就是這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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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做法一直持續到漢代,朝廷還正式設立「樂府」,到民間采詩。後來因為儒家知識分子階層的形成和官僚制度的成熟,不再需要這項制度了,但是樂府作為一種詩歌題材保留了下來,我們熟悉的《木蘭詩》《孔雀東南飛》都是典型的樂府詩。
這麼一梳理你就明白了,不是說中國從來沒有三俗詩歌,而是因為特定的政治目的,能被選出來呈報給中央留存下來的詩歌,自然而然淘汰了三俗的東西。所以,中國詩歌的傳統,從源頭上就沒有「三俗」的問題。
試想一下,假如柏拉圖當年面對的是中國的這種詩,他又怎麼會主張驅逐詩人呢?所以孔子和柏拉圖對詩的主張其實一樣,都想弘揚正能量,之所以表現不同,是因為他們生存的社會狀況不同,詩本身不一樣。
之所以這能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我最近也在被一個問題困擾,就是語言的局限性。
同樣是「詩歌」這個詞,表面上看孔子和柏拉圖的觀點對立,但是一旦深入它的文化背景中,你又會發現這個對立壓根就不存在。語言是人類發明出來的交流工具,而這個工具引起的誤解和它造成的溝通相比,一點也不少。
其實,對於語言表達扭曲原意,人類一直是比較警惕的。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一輩子沒有留下一個字的作品,因為他認為寫作是一場騙局,寫作是不可信的,只是娛樂,並且會讓人失去本身記憶的能力,變得只能依靠外在的文字符號而非自身的通道去理解知識。
中國的儒家也有類似的警惕性。後世儒家有一些重要的命題,比如「人性」和「天道」的問題,孔子在活著的時候從來不提。
孔子的學生子貢就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不是這些命題不重要,而是這些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只能心授,不能形諸語言文字,一旦寫成文字,就會引發誤解,脫離原意。那後來寫沒寫呢?寫了,是孔子的孫子子思寫的,這就是著名的四書之一,《中庸》。
朱熹在註解的時候就說,《中庸》本來是孔子向門人傳授的心法,但是子思擔心時間久了失傳了,沒辦法才把它寫下來。這就是我們人類的處境,明知道語言文字會歪曲原意,但是為了交流,又不得不用語言文字。
那統一語言有用嗎?沒用。統一語言過去能解決絕大部分溝通問題,所以秦始皇才要搞「書同文車同軌」。但是在現代社會,就像我們剛才舉的「詩歌」那個例子揭示的,統一語言已經沒有用了,是語言背後的語義不能統一。現在我們面對的問題,已經不是語言的方言化問題,而是一個認知方言化的問題。
比如,如果你現在說一個詞「吃雞」,有的人認為就是吃一隻雞,有的人就知道那是打遊戲。真正的分岔是在背後的認知。
最近我在工作中就有這樣的困惑。在跟同事交流很多問題的時候,我明明覺得自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當場也再三確認,可最後執行出來,卻不是那麼回事。事後一了解,原來是對某個詞、某個概念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剛開始我還懷疑是不是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出了問題。後來這種情況發生得多了,我才知道這不是表達能力問題,這就是「認知方言化」的問題。
為什麼商業界那麼多大小老闆,包括小團隊的領導,都經常感慨手下人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不是他們笨,而是即使我們是在干同一件事,但是我們接受的信息太凌亂了,每個人對目標、任務、方法的認知都在飛速地分離。這個過程,就像是用同一種語言的人只要稍有阻隔,就會演化出方言,時間一長,互相之間就聽不懂了。
更引申一步,這個問題可能也在改變企業存在的意義和使命。過去,一個企業完成對資源的整合,主要就是機器設備和人員產品的整合。但是現在,大量創新的使命擺在面前,整合的對象變了,變成了人。更準確地說,是變成了整合人的認知。
所以現在的企業就有兩個新目標:
第一,不斷創新認知,主動讓自己的認知方言化。比如我們公司在生產內容的過程中,就出現了很多只有我們自己人才懂的新詞,「投影法」「還原法」「左手一揮法」等等。不是我們保守商業秘密,這些詞我們都寫在了品控手冊里,但是說實話,如果不是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工作,想準確理解這些詞的意思,還是不容易。
第二,不斷在內部統一認知。這個過程沒有什麼取巧的辦法,就是得天天在一起,天天說、日日講,像國家推廣普通話那樣,把最新的認知儘可能地普及到全員。
對外,製造認知方言化。對內,對抗認知方言化。這不是新麻煩,這是現在企業的新使命。有句話說得好,現在一個企業的終極產品,已經不是產品和服務了,而是你之所以能做出這個獨特的產品和服務,別人連抄襲都抄襲不了的背後那一組獨特的知識,那一組企業內部共享、且在不斷生長的方言化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