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編輯與海明威
2024-09-26 10:40:10
作者: 羅振宇
總之,看珀金斯和海明威打交道,感覺海明威就是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炸彈,酗酒、打架、罵髒話,假如沒有珀金斯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他面前,控制他的公眾形象,世界著名作家的名單里,可能就沒有海明威這個人了。
最近,我讀了一本書,名叫《天才的編輯》。這是一本傳記,講的是美國出版史上的傳奇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聽名字你可能有點陌生,但說起他在美國出版界的地位,我列舉幾件事,你感受一下。
1952年,海明威出版小說《老人與海》,在扉頁里,他寫道,「將此書獻給珀金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菲茨傑拉德在給海明威的一封信里,把珀金斯稱為「我們共同的父親」。還有一位在美國家喻戶曉的作家,托馬斯·沃爾夫在代表作《時間與河流》的獻詞中說,「假如沒有珀金斯,也就沒有這本書」。
可以說,在20世紀前半段,一戰到二戰之間的這段時間裡,美國文學史上影響力最大的三位作家,都是珀金斯一手挖掘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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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個珀金斯到底牛在哪兒?按照我們通常的印象,編輯和作者的關係,說到頭,也就是個伯樂和千里馬的關係,作者負責出才華,把書寫好,編輯負責出資源,把書賣好。但是,我們都知道,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好作者現在沒被好編輯發現,將來總有人發現,這個關係中,最重要的仍然是作家。但是,讀完這本書之後,我發現,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假如沒有珀金斯,很可能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三位文學大師。
比如說我們中國讀者都知道的海明威。
海明威有一句座右銘,叫「一個人能被摧毀,但不會被打敗」。你看,多麼典型的一個硬漢。但是,這個硬漢很多時候有點硬過頭了。按今天的說法,就是重度的直男癌。重到什麼程度呢?海明威的作品髒話特別多,「屎尿屁」這樣的字眼在他早年的小說里基本貫穿全篇。而且他還有強烈的男權傾向,比如在《太陽照常升起》這本書里,他直接管一個女性角色叫「母狗」。這就導致沒有一個編輯敢碰他的作品,怕犯眾怒。
但是珀金斯不怕,他接手了海明威。除了苦口婆心地勸說之外,還得自己上手改。為了提醒自己,他還把海明威常用的髒話列了個清單,寫在辦公桌的日曆上,同事看見的時候,都側目而視,以為這傢伙哪裡出了問題,幹嗎在日曆上寫那麼多髒話。所以,我們最終看到的海明威的作品才是今天這個樣子。
儘管如此,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出版之後,還是讓公眾覺得很不舒服,遭到了很多譴責和抵制,大家覺得太低俗了。這本書在波士頓還被列為禁書。
那個時候可沒有網際網路,發個微博就能澄清了,珀金斯要一封信一封信,用各種話術回復讀者和媒體的抗議,這個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總之,看珀金斯和海明威打交道,感覺海明威就是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炸彈,酗酒、打架、罵髒話,所以,假如沒有珀金斯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他面前,控制他的公眾形象,我們今天的世界著名作家的名單里,可能就沒有海明威這個人了。
另外一個著名的作家,《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菲茨傑拉德。
菲茨傑拉德有才,這毋庸置疑。但是,他也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特別能花錢,每天都過著揮金如土的日子。但他要是有錢也行啊,菲茨傑拉德的問題是真沒錢。
沒錢咋辦?借唄。自從第一本《人間天堂》開始,菲茨傑拉德就隔三岔五找他的出版人珀金斯張口,要預支自己的版稅收入。往往一本書還沒出版,版稅就已經被透支光了,有時候還反過來欠出版社好幾千美元。
菲茨傑拉德經常給珀金斯寫信,一般是三段式的結構。第一段,說說最近的寫作進展;第二段,哭窮,說你再不給我錢,我就要賣家具還債了;第三段,表示經過這次,一定痛改前非。最後署名的時候還不忘自黑一下,管自己叫「註定的乞丐」。字裡行間改過自新的決心,誠懇至極。
每回收到這樣的信,珀金斯二話不說,就去找出版社要錢,假如實在要不到,就自己掏腰包。
再看菲茨傑拉德這邊,就是不長記性,一拿到錢就大手大腳地花。而且更要命的是,他還有個比他還能花錢的老婆。這兩口子揮霍到什麼程度?有一次珀金斯為了給他們省錢,幫他們在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租了個大宅子。結果兩人住進去之後一商量,既然已經有了大房子,為啥不把廚師、傭人、司機、園丁都配齊呢?然後,他倆就真這麼幹了,結果馬上又陷入新一輪的財務危機。
所以,珀金斯不光是菲茨傑拉德的編輯,還是他的財務管家、心理諮詢師、精神按摩師、婚姻調解員、職業規劃師等等。為了讓菲茨傑拉德堅持把長篇小說寫完,珀金斯真是操碎了心。如果沒有珀金斯,菲茨傑拉德頂多成為一個優秀的作者,而不會成為後來的文學巨匠。
至於另一個作者沃爾夫,中國讀者知道得比較少,如果你有興趣知道他和珀金斯的故事,還可以看一部電影,叫《天才捕手》。
別的我們不說了,就說一件,沃爾夫的代表作《天使,望故鄉》,因為珀金斯修改得太多了,導致業內甚至有一種說法,《天使,望故鄉》真正的作者其實是珀金斯,沃爾夫頂多算第二作者。
珀金斯的這本傳記里充滿了這種小故事。我自己一邊讀,一邊腦子裡蹦出一個詞,就是「磨刀石」。
你可能會說,珀金斯這麼厲害,他怎麼自己不寫。對,這恰恰是問題的關鍵。這個世界,擁有無窮創造力的,說到底還是那些天才,而不是珀金斯這樣的人。但是,天才缺不了珀金斯這樣的磨刀石。
他起到了兩個作用。
第一,不斷給天才反饋,用催、用逼、用苦口婆心,把他們那些不靠譜的毛刺兒修掉。讓他們的行為模式,回到正常的社會軌道上來。至少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能接受。
更重要的是第二點,他把天才的價值,嵌入到正常的社會結構里,找到他們的位置。這個過程,就是把創造性變成產品的過程。
有一個問題來了,現在還有珀金斯這樣的人嗎?實際上,美國出版業,也只有這一位珀金斯。那已經是半個多世紀之前的人物了。為什麼後來沒有了?因為社會網絡化程度提高了,創造力變成產品的方式變了。
就拿現在來說,出版社的編輯往往盯在微博上、論壇上、微信公眾號等等社交媒體上,看到有潛力的文章,就和作者聯繫。這些作者已經在微博和論壇證明了自己寫作和吸引用戶的能力。出版社只是一個識別器,不是他們的磨刀石了。這個產品他已經快做完了,出版社只是最後一道接力棒。
再比如說選演員,原來這一行也有類似於珀金斯這樣的角色,叫「星探」。但是今天,人人在網上有展示自己的機會,才藝很容易被看見。星探也不是演員的磨刀石了。
那現在還有「磨刀石」嗎?有。但是必須每一個人自己去找。一個產品,用戶就是它的磨刀石。一個藝術家,市場就是他的磨刀石。一個創業者,對手就是他的磨刀石。
磨什麼呢?珀金斯的一生,隔了半個多世紀還是能給我們啟發。無非就是我們剛才說的那兩點。
第一,把奇思妙想納入到社會的主流軌道上來,成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第二,把創造力變成產品,變成公共服務的一部分。這就是當年珀金斯為那些大作家做的事,也是今天我們要為自己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