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是一盞燈
2024-09-26 10:40:13
作者: 羅振宇
做平凡的事,就像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樣。
有一天作家賈行家問我,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啥?我說是《聊齋》。
我跟他開玩笑講,我的青春期教育是通過《聊齋》完成的。一個書生,夜宿荒齋,然後就來了個美貌的女子,然後就能成一段好事,開始一個傳奇,這是一個不會追女生的大男孩最喜歡的故事類型了。現在看來,聊齋對我的影響,確實超出一般的書。
我通讀過三次《聊齋》。第一次是大學一年級放寒假的時候,在南方的那個又潮濕又陰冷的冬天,我披著一件厚厚的棉大衣,縮在被窩裡,讀聊齋。讀到興奮的地方,披衣而起,繞屋轉圈。那種經常被點燃的感覺,至今還有記憶。我是第一次那麼完整地體會到文言文的魅力。我文言文的語感不錯,至少有一半來自於讀聊齋。
不過,這還不是我喜歡《聊齋》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蒲松齡這個人。
蒲松齡,字留仙,山東淄川人。19歲第一次參加秀才考試,就得了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半個山東。蒲松齡起點很好,才氣又大,年紀又輕,按照常理,只要努力,博個功名,考個舉人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科舉時代有一句話,叫「考場莫論文」,考場成敗有時候跟文才沒啥關係的,就是個運氣。蒲松齡的運氣就特別不好。此後的五十年,他一直被卡在秀才這個級別上。考了一輩子,顆粒無收。
蒲松齡一輩子的生計,基本上就是在一家大戶人家當私塾先生,雖然談不上有多窮困潦倒,但是日子過得非常緊巴。因為教書的地方離家也比較遠,他雖然和妻子劉氏感情很好,一生也是聚少離多。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寫出了《聊齋》。
你可能會說,這個故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啊。中國古代有才華的人,官場不得意這不是常態嗎?杜甫有一句詩叫「文章憎命達」,有文才的人總是命運不好,這有什麼稀奇的呢?
還是有點不一樣。
其他的文人,即使在仕途上不順利,但還是可以通過文學創作的成就來做自己的精神支柱。中國古代的文學,詩和文,才是正式的文體。寫出一筆好詩文,雖然不見得能當官,但在民間還是非常受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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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詩名遠播,連唐玄宗都要召見他。杜甫詩名遠播,被四川的節度使嚴武關照,所以才有成都的杜甫草堂。就連柳永那樣的人,填詞高手,雖然詞在文體上不登大雅之堂,但是皇帝也知道他,宋仁宗不還讓他「且去填詞」嗎?就算官當不上,但是柳永在青樓妓院還是很受歡迎的。一個文人只要有現實成就感,只要還能聽得到身邊傳來的掌聲,一個人的精神支柱就還在。
但是蒲松齡不同。如果你讀過一遍《聊齋》,你會被蒲松齡的用心震撼到,謀篇布局之巧妙,遣詞用句之精當,再大的才子,也是要傾注畢生心血才能做到的。
你可以對比著看兩本書,一本是清代大才子袁枚的《子不語》,還有一本是大才子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也都是寫狐鬼神仙故事的。名氣也很大。但是一對比看就知道,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看聊齋的時候,經常會有一種吃驚的感覺,寫小說,這種事,在當時看來這麼不重要的事,但蒲松齡每次下筆,都有一種凜凜然的敬重。一字不苟且,一筆不草率。他心裡的讀者,一定不是當世的人。
蒲松齡對標的人不是寫小說的、也不是寫詩文的,他對標的是司馬遷。很多小說最後的那一段,「異史氏曰」,也是借鑑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其實這兩個人都以一人之力,創立了中國文化的一種文體,更重要的是,在創立的時候,都極其孤獨,都是一個人,沒有知音,一桿筆面對千秋萬代,都花了一生的心血,都篇幅巨大,都是在寫的時候不知道它能不能流傳下去。但是他們都寫了。
借用司馬遷的那句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要是不發這麼大的願,很難想像,蒲松齡能夠堅持得下去。
如果對標到司馬遷,就更能看得出蒲松齡的非同尋常。
司馬遷寫史記是孤憤之作,他被漢武帝施了宮刑之後,形同廢人,一腔才情沒處施展,全部撲到了寫《史記》上面。
但是蒲松齡的一生,並不是面對這樣的絕境。他的人生一直有很多可能性。科舉這條路,他一輩子也沒有徹底絕望。五十多歲的時候,他的妻子劉氏勸他,算了吧,別考了。他還問劉氏,難道你不想做夫人嗎?現在有記錄的,蒲松齡是考到了70多歲,一直考到了走不動路為止。
作為一個在鄉間很受尊敬的讀書人,蒲松齡對於社會事務也非常盡心。他寫過《農桑經》傳播農業知識,編過《藥崇書》講解醫藥養生,還編過《日用俗字》《婚嫁全書》,向村民普及文化。他平時還為老百姓寫過很多狀子,參加救災救荒。到七十多歲時,還在上書檢舉告發貪官。
回看一下蒲松齡的一生,19歲春風得意,然後一路高開低走,從世俗的眼光看,他沒有什麼成就。如果換到一般人,心態早就崩掉了。但是蒲松齡沒有,一直那麼認真,每件事都認真,下筆的每一個字都認真。認真到就像他已經知道,這部《聊齋》在後世一定會光芒萬丈一樣。
我從十幾歲開始讀《聊齋》,蒲松齡一直是我的一盞燈。做平凡的事,就像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樣。過短暫世俗的生活,就像面對千秋萬代一樣。再普通的人生,也能夠打開無窮無盡的可能。
大學時候,有一次,我偶然讀到蒲松齡的一句詩,當時就淚奔了。那是他生命的最後幾年,恩愛了一輩子的妻子劉氏先他而去。他來到亡妻的墓前,「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百扣無一應,淚下如流泉。」我想喊你的名字,聽到你的回答。我分開墓前的雜草坐下來,跟你說說心裡的苦楚。但是我怎麼敲你的墓碑,你也不回答,我的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天人相隔帶來的巨大悲傷。也是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一生,不只是這一世,你還可以超出自己的生命大限,向親人、向後世,無論小聲地傾訴,還是大聲地呼喊。就算是對方聽不見,你還是有了屬於自己的深情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