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下」——一次統治概念的創新
2024-09-26 10:33:50
作者: 羅振宇
很多創新在今天看已經是常識,不足為奇,但是在它創生的那一刻,其實是非常艱難、非常智慧。
今天我們來看一個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概念創新,就是天下觀。天下觀的具體話語表現就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你可能會說,這句話聽起來很霸道啊,不就是說天下所有東西都是他們帝王家的嗎?一個三歲小孩,霸道起來,也會說所有的玩具都是我的啊,這算啥了不起的觀念創新?
所以,還是得回到創生這個觀念的時代,你才會理解它到底解決了什麼問題,到底有多了不起。
「天下」這個觀念,是由周朝人發明的。王國維先生說過一句話:「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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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這幾千年的歷史大變革,最劇烈的一次,就是從商朝到周朝的這一次。請注意,王國維先生可是從晚清一直生活到民國的人,他知道鴉片戰爭,經歷過辛亥革命,為什麼他仍然認為最劇烈的變化還是商朝到周朝的變化呢?那個時代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般來說,王朝的覆滅,都是因為自身實力衰弱了,被內部敵人顛覆或者被外部敵人吞併了。但商朝並不是這樣,商紂王雖然在後世被稱為暴君,但商朝的滅亡,其實偶然性很大。
周只是商朝的很多諸侯國中的一個,還是比較小的一個,在西北的角上。商朝的政治中心在中原,人口可能在百萬以上。周的人口,據史學家估計,只有不到10萬。
周人抓住商紂王派軍隊攻打東夷的機會,聯合其他邦國,發動突襲。司馬遷記載,各邦一共出動了戰車300輛,甲士45000人,這就是牧野之戰。
商朝主力軍隊來不及趕回來救駕,紂王臨時拼湊了軍隊應戰,但部分軍隊譁變,導致戰場大敗,紂王自殺。商朝就此滅亡,周朝取而代之。
上古時期打仗,和後世的戰爭大不一樣。上古時期,生產力水平低下,軍隊的後勤保障什麼的,都還談不上,只能靠參戰者自己攜帶的一點口糧,不會出現兩軍大戰多日的場面。也談不上什麼複雜的戰略戰術,打仗基本就是一兩天的事。牧野之戰也是如此,當天就決出勝負。
這種一天之內決出勝負的戰爭,偶然性的因素就很大了,一方即使綜合實力更強,也可能發揮不出來。商朝基本就是這樣,滅亡時,實力並沒有明顯衰弱,只是輸掉了這關鍵一仗。
我們關心的重點在於,周人勝利得非常偶然,打天下容易,這天下可怎麼治理呢?商朝人還有很多,一些諸侯國也不見得順從周朝,而周朝自己的實力很弱小。僅靠武力,他們恐怕無法控制各方勢力的反撲。
那麼,他們怎樣才能「以小治大」「以一治多」呢?
人類歷史上,絕大多數征服者都不用面臨這個問題。至少在征服時期,他們都擁有壓倒性的武力優勢。周朝人卻是在沒有武力和實力優勢的情況下,被一下子推到了中心位置。他們能控制得住局面嗎?他們靠什麼控制局面?
要想解決這個大難題,周朝人就必須發明一種新的政治制度,主要依靠制度吸引力,而不是武力威懾進行統治,也就是用制度優勢代替武力權威。「天下體系」就是周朝人給出的解決方案。
具體來說,周朝人需要給其他邦國提供一個共同的體系,其他邦國加入這個體系的收益,要大於不加入。這樣一來,即使沒有武力威脅,大家也樂於加入這個體系。
這在當時是一個巨大的創新。
在商朝的時候,當時成熟的政治概念是「天命」,天命降到了哪個部族的頭上,哪個部族就是天下之主。所以,商朝的統治者唯一要討好的對象,就是上天。怎麼討好?祭祀。怎麼祭祀?用活人。
所以,在商朝人看來,除了他們自己是人,其他都不是人,叫「羌人」,從字形你就看得出來,人和羊是一樣的,是可以任意宰殺的。當時除了商朝之外,所有人一旦成了商朝人的俘虜,都難逃這個命運,這是非常殘暴的。
在「天命觀」的政治觀念下,這是必然的結果。
可是,現在周人說,我們這次革命成功,「天命」不是降到周人頭上的,而是降到周王頭上的。
這一字之差,啥意思呢?就是我是天下共主,不是奴役你們的人,而是普世主義的政權,是要給你們所有人主持正義的。
這是當時全世界也沒有的政治觀念。人類社會最早是由一個個部落組成的,每個部落的傳統,都是維護自己的利益,掠奪別人的利益,打贏了你,要殺要剮都隨我的便。
只有周人這個弱勢的勝利者,才會發揮創造力,搞出來一個普世主義的「天下觀」。從這個角度,就可以理解周朝人「天下觀」的進步性和創造性了。
從這個角度,再來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不是就沒有那種霸道的色彩了?
這是一句含情脈脈的話,是向當時的所有部落傳遞一個信號,我們周人來了,我們大家一起好好過。
那怎麼過呢?周人搞出了一個「天下體系」,主要是三個方面:分封制度、禮樂制度和德治原則。
商朝時候,實行的繼承制度是兄終弟及,為什麼?
這種繼承制度主要是為了保證戰鬥力。哥哥死了,哥哥的兒子往往還年幼,沒有戰鬥力;而弟弟一般是成人了,所以他來繼承。
這也側面證明了商朝是一種暴力統治的邏輯,而周朝實行的是嚴格的嫡子繼承的宗法制度。今天我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但當時是一個巨大的創新。
周朝的嫡子繼承制加上分封制,導致的結果,就是每一層政治結構都是家族結構的放大,但各層的結構又類似。周天子在最高層,以下依次是諸侯、大夫等,每一層分別負責治理該層次的事務。
這種分封制的結構很像今天的網際網路,容易擴展,同時適應性很強。
周人的第二項制度創新是「禮樂制度」。它的作用是賦予生活形式以精神意義,也就是讓日常生活具備嚴肅性和精神性,創造出了「神聖性」。
這種精神價值不像物質利益那樣有排他性,而是可以普遍分享和傳播的,於是,共享同樣的精神價值就成為「天下體系」的有力支撐。和分封制度一樣,禮樂制度同樣是易於擴展的,作用類似於後世的「想像的共同體」。
周人的第三條是「德治」。「德」這個字那時候還是政治概念,指公正地分配利益。德治,意味著利益的普遍分享和公平分配,這也是「天下體系」吸引人的關鍵所在。
在當時的角度看,「天下體系」是一個多麼天才的解決方案,它一舉解決了周朝人面對的歷史難題。
那這個體系後來又是怎樣演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