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最「愚昧」的人
2024-09-26 10:30:52
作者: 羅振宇
越是在現代自由社會,服從,特別是服從專業知識共同體,反而越成了一種重要的能力。
這一篇的話題有點奇怪——誰是最愚昧的人?知識越少越愚昧,一個人的愚昧程度和他掌握知識的量肯定成反比,這是我們的共識。
我們先來看一個事實。在美國,很多父母不願意給孩子打疫苗。為什麼呢?打疫苗不是有助於孩子健康嗎?原因很複雜,最開始是因為1998年,著名醫學期刊《柳葉刀》刊登了一期文章,提到接種麻疹、腮腺炎和風疹疫苗的混合疫苗,也就是「麻腮風疫苗」可能引發孩子患上自閉症。
這個結論嚇到了很多人。這篇文章的作者叫韋克菲爾德。文章發出來後不久,科學家發現這個研究有漏洞,結論站不住腳。六年後,也就是2004年,《柳葉刀》撤下了這篇論文,韋克菲爾德本人也出來跟大家道歉、承認錯誤,他本人甚至還被英國吊銷了行醫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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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關於疫苗有危害的言論,到這兒算止住了,隨後科學界、政府不斷發表聲明,告訴公眾疫苗是安全的,對孩子好,一定要打。
麻疹是一種急性呼吸道傳染病,兒童極易受到感染。麻疹的傳染性極高,傳染能力是非典的4倍。感染之後,引發的很多併發症甚至可能致死,比如肺炎、腦炎。尤其是一種亞急性硬化性全腦炎,孩子一旦得上,無藥可救。
這時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在我們的印象中,沒受過教育的人,肯定更多疑、更容易抵制疫苗這種現代化的技術。但現實恰恰相反,帶頭抵制疫苗的人,不是那些文化水平低、沒接受過太多教育的小鎮、鄉村的家長,反而是有一定知識水平的家長。
為什麼呢?因為對於這些小鎮、農村、沒有受過教育的家長,公立學校有要求,孩子必須打疫苗才能上學,那就打疫苗吧。
而受過更多教育的家長,這些父母不是醫生,他們的教育水平不見得多高明,但剛好足夠讓他們有底氣去挑戰醫學共識。
違背常理的現象出現了:受過教育的父母做的決定比那些沒上過學的父母更糟糕。受衝擊最嚴重的是英國,麻腮風疫苗的接種率從92%跌落到不足80%。麻疹病例從1998年的56例,增加到2008年的1348例,而且這一年有2個孩子因此死亡。
這還不是小範圍的問題,全世界著名的窮國,盧安達、斯里蘭卡這些地方,幾乎每個人都打了麻疹疫苗。而在美國、法國、英國這樣的發達國家,疫苗的接種率反而非常低。
我們來看一下時間線,20世紀60年代科學家就發明了麻疹疫苗,中國是1965年開始使用麻疹疫苗。雖然《柳葉刀》1998年發表過一篇錯誤的論文,作者2010年已經被吊銷了行醫資格,但2019年美國未接種疫苗的兒童數量仍越來越高,幾乎是20年前的4倍。
很荒謬,幾十年前就找到了根治這種疾病的解決方法,但卻控制不住。不僅是麻疹疫苗,在全球範圍內,1/5的兒童由於家長不願意,而無法獲得常規的免疫接種,每年有150萬兒童因為這種極其荒謬的原因死亡。為什麼?因為他們的父母有點教育背景,有點對抗的底氣,因為他們的一知半解。
我看到一本書,叫《專家之死:反智主義的盛行及其影響》,這書里就談到了一知半解的人會遇到的麻煩。當然,它主要說的是美國的情況。
美國確實是一個重視個性自由的國家,比其他西方國家更推崇抵制知識權威。19世紀初,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到美國轉了一圈回來說:「每個美國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理解和判斷。」這看起來不錯,人人平等,但是這種意義上的人人平等,也很容易被當成是人人的知識水平相等。大家平等,你對我也對。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推論。為什麼?因為這句話,不是在爭言論自由,這是在否定人類社會繁榮的基本前提,那就是社會分工。
社會分工,其實就是專業知識分工。你懂一部分,他懂一部分,大家通過市場交換和彼此服務來共享知識。這就需要一個默契,每個人都得服從專業權威。進醫院就聽醫生的建議,上飛機就相信飛行員和航空公司,在超市就得相信這些商品都是合格的,有人把過關。如果不服從這些專業權威,在現代社會事實上就沒法生存。
但是在網際網路時代,這個權威出了問題。
一方面,每個人都可以聲稱自己是權威,或者顯得像是權威。平等確實是更平等了,但是魚目混珠的事就在所難免了。
更要命的是,假權威即使被揭露,整個社會也沒有任何辦法徹底消除他的影響。
就以韋克菲爾德為例,他發表的質疑疫苗會引發自閉症的論文,惹出了大亂子。後來甚至有材料證明,他發表那篇文章其實接受了一些資助,想幫助原來就有自閉症的孩子,賴上疫苗公司以此獲得賠償。雖然這種醫生因為道德品質問題被吊銷了行醫資格。
但是就這麼一篇論文,一旦發表出來,就嵌入了網際網路知識世界,像病毒一樣,迅速地自我複製、傳播、變異,就像從瓶子裡放出來的魔鬼,任科學家、雜誌、政府怎麼聲明、強調、以正視聽,對不起,再也收不回去了。很多一知半解的人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好像有這麼一篇文章,好像說疫苗有害,所以不讓自己家孩子打疫苗。這種影響遍及整個社會的每個角落,不知道要花多少成本才能清除掉這個影響,甚至可能永遠清除不掉。
回到一開始問的問題,這個世界上誰是最「愚昧」的人?不是沒有知識的人,而是一知半解、有一點知識,足夠感染到這些網際網路知識病毒,但是又沒有足夠的知識可以消毒的人。
這說的是誰啊?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在這個處境中。對於外行的知識,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種病毒的易感染者,因此我們每個人也都處在「愚昧」的邊緣。
那怎麼破呢?
越是在現代自由社會,服從,特別是服從專業知識共同體,反而越是成了一種重要的能力。
比如,小時候背乘法口訣表,該背就得背,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做算術題,先做乘除再做加減,就得按照這個順序,沒有什麼好創新的;買了宜家的家具,回家你就得按照說明書上的順序安裝,沒有什麼好質疑的;進到一家公司,先研究明白什麼是這家公司絕對不允許的,照著做就好了,沒有什麼好不服的;入伍當軍人,就是美國西點軍校,前三年也要學會凡事說「Yes, sir」,心裡再想當領導,也得先學會服從。服從,是在現代社會和他人協作的前提。
一位醫生朋友跟我講,行醫生涯中最好的病人,就是有服從力的病人,這種人嚴格遵守醫囑,讓吃藥就吃藥,讓節食就節食,讓鍛鍊就鍛鍊,特別有自制力。這樣的人,醫生最能夠幫到他。其次,反而是沒有什麼知識的病人,雖然他理解力不強,自制力也不強,但好在聽話。最糟糕的病人,就是學了一腦子通過搜尋引擎得來的知識,醫生說什麼他都能有理有據地抬槓,醫生說什麼結論,都給一個懷疑的神色。醫生都幫不了的人,豈不就是這個時代最愚昧的人嗎?
達爾文說過一句話:「無知要比知識更容易產生自信。」
如果我在自己的非專業領域,突然出現了某種自信,甚至這種自信還有一點知識的基礎,那就得警惕了,我是不是正站在愚昧的懸崖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