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錘

2024-09-26 09:24:3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92年9月28日首次發表於《時代周刊》(Time)

  這個故事的問世源自於《時代周刊》一個奇怪的請求:「我們之前從未有意識地發表過科幻故事」。這當然是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挑戰,報酬也很豐厚。幾年過後,我意識到它可以成為一篇小說的基礎……

  小行星或彗星撞擊地球的風險現在已被廣泛接受了,史蒂芬·史匹柏在拍自己的《天地大衝撞》之前曾選用過這篇小說。

  它垂直地撞了進來,在大氣層里撞出了一個十公里寬的洞,製造了異常的高溫,連空氣都著火了。當它撞到墨西哥灣附近的地面時,岩石變成了液體,如同波浪一般往外擴散,直到形成了一個兩百公里寬的隕石坑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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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難才剛剛開始:真正的悲劇即將上演。空中下起了氮氧化物的雨,把大海變成了酸液。森林在燃燒,升起的黑煙遮蔽了天空,太陽一連幾個月都沒有露面。世界各地的溫度都陡然下降,殺死了幾乎所有在最初的災難中倖存下來的植物和動物。雖然有些物種還能綿延無數個世代,但巨型爬行動物的統治到此已然終結。

  進化的時鐘被重設了,人類的誕生已進入倒計時。日期大約是六千五百萬年前。

  對於和小兒子托比一起在森林裡散步,羅伯特·辛格隊長永遠不會厭倦。當然,這是座溫和的森林,肯定沒有危險的動物,但和之前在沙特沙漠裡滾動的沙丘相比,這也是種全新的體驗——還有更前面的那個,那是在澳大利亞大堡礁。空中快運這次幫忙搬家時,食物循環系統出了點問題。儘管電子菜單有自動防錯的備份,但最近合成器里出來的東西總有股奇怪的金屬味道。

  「那是什麼,爸爸?」四歲小孩指著一個在葉子中盯著他們的小毛臉問道。

  「呃,一種猴子。我們回家後可以問一下大腦。」

  「我能和它玩嗎?」

  「我覺得不行。它會咬你的。而且它身上可能有跳蚤。你的機器人玩具更好玩。」

  「但是……」

  辛格隊長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經歷這個過程已經有十幾次了。托比會開始哭,猴子會消失,他會抱著孩子回家,路上會安慰他……

  然而,這些都已經是二十年前、兩億五千萬公里外的事了。回放已經結束,聲音、圖像、無名花朵的香味以及微風的輕撫正在慢慢消退。他突然又回到了軌道拖船歌利亞號的座艙里,指揮著一百人的阿忒拉斯行動小組,執行著太空探索史上最重要的任務。托比和大家庭里的繼母繼父們一起留在了後方一個遙遠的世界上,一個辛格再也無法回去的世界。在太空中待上數十年——加上忽視了必需的零重力鍛鍊——讓他變得非常虛弱,只能在月球和火星上行走了。重力已將他從自己出生的星球上流放。

  「離會合還有一個小時,船長。」大衛那安靜但堅決的聲音響起,他是歌利亞中央計算機,「按計劃進入啟動模式。是時候回到現實中了。」

  隨著已流逝的過去的最後一個影像分解成沒有畫面、迷霧一團的白噪聲,歌利亞的人類指揮官感到了一陣悲哀湧起。從一個現實迅速轉換到另一個現實容易誘發精神分裂,辛格船長總是會以他所知的最令人放鬆的聲音來緩解衝擊:海浪溫柔地拍打著海灘,遠處還傳來了海鷗的叫聲。這是他過往生活的另一段記憶,和平的過去已被恐怖的現在取代。

  再等一陣子吧,他儘量拖延著面對重大責任的那一刻。隨後,他嘆了口氣,摘下了緊箍在頭頂、將他與遙遠的過去連接在一起的神經輸入帽。和所有的太空人一樣,辛格船長屬於「禿頂就是美」的那一類,因為在零重力環境裡戴假髮太麻煩了。社會歷史學家仍然對一個事實不解,那項被稱為「移動大腦」的發明,怎麼能在短短的十年之內就讓禿頭成為風尚。連快變膚色或是廢除了眼鏡的雷射近視手術,都沒能在時尚方面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跡。

  「船長,」大衛說道,「我知道你在。你想讓我篡位嗎?」

  這是個老笑話,起源於早期電子時代小說和電影裡的那些傻計算機。大衛有種令人稱奇的幽默感:按照著名的第一百修正案,他畢竟也是個法律意義上的人(非人類),而且擁有相同的——或是超越了——他的創造者幾乎所有的指標。但是,他的整個感官區和情感區是關閉的。給他配備嗅覺或味覺似乎沒有必要,儘管要實現也很簡單。他所有想要講粗俗故事的企圖也都變成了災難,他已然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

  「得了,大衛,」船長回答道,「我還在管著呢。」他從眼前摘下了面具,不情願地轉向了觀察口。在那裡的太空中、懸浮在他眼前的正是凱利。

  它看上去並沒有危險:只是一顆小行星,樣子和花生特別像,令人覺得好笑。灰黑色的表面隨機分布著幾個大隕石坑和幾百個小坑。眼前沒有視覺上的參照物來顯示它的大小,但辛格把它的三維記在了心裡:長度最大處為一千二百九十五米,寬度最小處為四百五十六米。凱利能輕易地放進很多城市的公園裡。

  怪不得直到現在,人類中的大多數仍不相信這個不起眼的小行星能帶來末日——或者像基督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所稱的「上帝之錘」。

  基督伊斯蘭教的突然流行使羅馬和麥加受到了同等的震驚。基督教已經因為保羅二十五世遲來卻動人的避孕呼籲以及無法否認「新死海捲軸證明了福音里的耶穌其實是三個人的綜合體」而搖搖欲墜了。與此同時,在冷聚變成功、外加那未經深思熟慮的宣傳策略突然終結了石油時代之後,穆斯林世界失去了大部分的經濟力量。誕生新宗教的時機已經成熟,最嚴厲的批評者都不得不承認它融合了兩者中最優秀的元素。

  先知抹大拉的法蒂瑪(本名叫魯比·格登伯格)吸引了幾乎一億個追隨者拜倒在她的聖跡以及有人聲稱是自我導演的殉道之下。因為在儀式中聰明地使用了神經控制、讓大家看到了天堂的一瞥,基督伊斯蘭得以爆炸性地增長,儘管還遠比不上它源自的母宗教的人數。

  不可避免地,先知死了之後,教會分裂成了對立的教派,每一派都聲稱自己才是信仰真正的繼承者。最瘋狂的當屬一個稱自己為「重生」的原教旨組織,通過在月球背面的寂靜區里設置的監聽站,他們聲稱直接接觸了上帝(或至少是他的大天使),因為三千公里厚的岩層擋住了來自地球的無線電信號。

  現在,凱利已填滿了整個觀察窗。無需再放大了,歌利亞離它古老且坑坑窪窪的表面上方只有兩百米。有兩個船員已經登上了它,實現了傳統的「個人的一小步」——儘管在這個幾乎零重力的小世界上,走路是不可能的。

  「放置無線電標記。我們盯上它了。從現在開始,凱利沒法再跟我們捉迷藏了。」

  這是個蹩腳的笑話,不值得艦橋上的十幾個軍官為此發出笑聲。自從會合以來,船員們的士氣突然有了微妙的變化,會毫無徵兆地從憂鬱擺向幼稚的幽默。飛船上的醫生已經為一個不算嚴重的躁狂抑鬱病例開了鎮靜劑。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情況會變得越來越嚴重,因為能做的不多,只能等待。

  首個等待期已然開始。在地球上,巨大的射電天文望遠鏡被調諧成能接收信標的脈衝。儘管凱利的軌道已被算到最大的精確程度,它仍有一個微小的機會可能會無害地擦過地球。無線電測量可以給出最終答案,不管好壞。

  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判決才下來。大衛將它中繼給了船員。

  「太空衛士報告撞擊地球的概率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阿忒拉斯行動馬上開始。」

  天神阿忒拉斯的任務是舉起天,不讓它撞上地球。而歌利亞攜帶的外部載荷,也就是阿忒拉斯推進器則有一個更為謙遜的任務:擋住天上的一個小玩意兒。

  它的大小和一座小房子差不多,重約九千噸,速度為五萬公里/小時。當它掠過大提頓國家公園時,一個機警的遊客拍到了白熱的火球和它長長的蒸汽尾巴。不到兩分鐘,它穿過了地球的大氣層,回到了太空中。

  在它圍著太陽旋轉的幾十億年時間裡,任何一個微小的改變都能讓這個小行星撞向世界上的某個大城市,撞擊的力量將是摧毀了廣島的那顆原子彈的五倍。

  日期為一九七二年八月十日。

  太空衛士是傳奇的美國宇航局最後一個項目,時間是二十世紀的末期。它起初的目標相當謙遜:對與地球軌道交錯的小行星和彗星做一個儘可能詳細的普查——並確定是否有潛在的威脅。

  憑藉基本上不超過一千萬美元的總預算,到了二〇〇〇年,宇航局搭建了一個全世界範圍的天文望遠鏡網絡,多數是由有經驗的業餘愛好者來操作。六十一年後,哈雷彗星回歸的奇景吸引了更多的資金,還有二〇七九年的大火球,幸好掉在了中大西洋,它給太空衛士增添了額外的威望。到了世紀末,它定位了約一百萬顆小行星,普查也完成了約百分之九十。不過,它可能得一直幹下去:在未曾探索過的太陽系外層空間裡,總會有入侵者隨時闖入。

  就如同凱利,它於二二一二年被發現,當時它正經過木星軌道飛往太陽。幸運的是,人類並非完全被打了個猝不及防,這都要感謝喬治·萊德斯通參議員(獨立參選人,西美國)在幾乎一代人之前主持的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委員會。

  參議員有一個公開的怪癖,以及一個他曾得意地承認過的私下惡習。他總是戴著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鏡(當然只是為了裝飾),因為它對不願配合的證人有恐嚇作用,他們中很少有人見過這種新奇玩意兒。他的「秘密惡習」其實廣為人知,那就是在標準的奧林匹克場地上射擊,夏延山附近一個遺棄很久的飛彈基地里有一條合適的隧道。自從地球非軍事化以來(被著名的口號「槍是無能者的拐杖」加快了不少),這種行為會讓人皺眉,儘管不會被阻止。

  萊德斯通參議員無疑是個怪人,他們家似乎總是會出這號人。他的祖母是令人畏懼的貝弗利山游擊隊裡的上校,他們與洛杉磯民兵的小規模衝突激發了多種形式的心理戲劇,從老式的芭蕾到直接的腦部刺激。他的祖父是二十一世紀最臭名昭著的走私販。在一次與加拿大醫務警察的槍戰中被殺之前,他正聰明地試圖偷運一千噸的菸草到尼亞加拉瀑布,有人估計「煙槍」至少需要為兩千萬人的死負責。

  萊德斯通並不打算替他的祖父懺悔,後者慘烈的死亡引發了對前美國的第三次、也是最災難性的禁令的廢止。他爭辯具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以任何他願意的方式自殺——喝酒、毒品或甚至抽菸——只要他們在過程中沒有傷害無辜的旁觀者。

  當太空衛士第二階段的預算申請提交到他面前時,萊德斯通參議員為了把幾十億的資金浪費在太空里而大發雷霆。世界經濟形勢確實不錯,自從資本主義倒台以來,世界銀行的數學家們通過混沌理論的實際應用,打破了從前的繁榮衰退循環,避免了(到目前為止)許多悲觀人士預測的終極大蕭條。話雖如此,參議員還是認為錢在地球上的用處更大——尤其可以用在他最中意的項目上,即重建地震之後殘餘的加利福尼亞。

  當萊德斯通給太空衛士第二階段投過兩次否決票之後,每個人都認為地球上沒人能改變他的主意。他們忽視了一個來自火星的人。

  紅色行星不再那麼紅了,雖然綠化工程才剛剛開始。因為要集中在如何生存的問題上,殖民者(他們恨這個稱呼,喜歡自豪地稱自己為「我們火星人」)沒有力氣來考慮藝術或科學方面的問題。但天才總是會降生在他願意降生的地方,那個世紀最偉大的理論物理學家在洛厄爾港的球形穹頂下誕生了。

  和愛因斯坦一樣——他經常會被拿來跟他比——卡洛斯·門多薩是個出色的音樂家。他擁有火星上唯一一把薩克斯,也是演奏這種古老樂器的一把好手。他本該能在火星上領取諾貝爾獎,大家都有這種期待,但他喜歡出其不意和行為藝術。因此,他以高科技盔甲騎士的樣子出現在了斯德哥爾摩,穿著為癱瘓者發明的人形動力機甲。在這種機械的幫助下,即便在一個能很快殺了他的環境裡,他也幾乎能正常地行動。

  不必說,當儀式結束時,卡洛斯收到了大量來自科學和社會學會方面的邀請。在少數幾個他能接受的邀請之中,有一個是出席世界預算委員會,萊德斯通參議員就太空衛士項目詢問了他的意見。

  「我生活的世界上仍然布滿了幾千個小行星撞擊的痕跡,有些坑的寬度達到了好幾百公里,」門多薩教授說道,「它們曾經也遍布在地球上,但風和雨——我們在火星上還沒有這些東西,我們正在努力!——把它們風化了。」

  萊德斯通參議員:「太空衛士們總是警告有小行星撞擊地球的跡象。我們要嚴肅對待他們的警告嗎?」

  門多薩教授:「要非常嚴肅,主席先生。早晚會再來一次大衝撞的。」

  萊德斯通參議員被這位年輕的科學家影響了,甚至是喜歡上他了,但還沒有被說服。真正讓他改主意的不是邏輯,而是情緒。在去倫敦的路上,卡洛斯·門多薩出了個奇怪的事故並因此而喪生——動力裝甲的控制系統出了問題。萊德斯通被深深觸動了,並立即放棄了對太空衛士項目的反對,批准建造兩艘重型軌道拖船,歌利亞和泰坦,各自永久地巡邏在太陽系的對側空間。在他晚年的時候,他跟某個助手說過:「他們跟我說過,我們很快就能把門多薩的腦子從液氮櫃裡拿出來,並通過計算機界面跟他對話。我想知道這麼多年來他都在想些什麼……」

  阿忒拉斯是在火星的內層衛星火衛一上組裝的,其實就是一個火箭發動機裝在了一個推進劑箱上,箱子裡裝著十萬噸的氫氣。雖然它的聚變發動機產生的推力比原始的、載著尤里·加加林進太空的火箭要小多了,但它能持續工作,不會燒幾分鐘就完了,而是能燒上好幾個星期。即便如此,它對小行星產生的影響也小得可憐,每秒只能改變幾厘米的速度。不過,在它朝著地球前進的幾個月里,這可能足以改變凱利的軌道,從而避免毀滅的命運。

  此時,阿忒拉斯的推進劑箱、控制系統和噴口已固定在了凱利上,看上去就像是有瘋子在小行星上造了個煉油廠。經過了好幾天的組裝和檢查之後,辛格船長累壞了,所有的船員也都一樣。不過,他感到了一種成功的喜悅感:他們已完成了所有交代的任務,倒數即將開始,剩下的就交給阿忒拉斯了。

  要是他知道從日內瓦的太空總部發來的、最高等級的信息正通過緻密紅外光束向這裡飛來,他絕對不會這麼放鬆。它還需要三十分鐘才能抵達歌利亞。到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在倒數三十分鐘時,歌利亞遠離了凱利,避開了噴氣流的範圍,阿忒拉斯會嘗試推著它離開目前的軌跡。「就像老鼠推大象。」有位媒體人是這麼描述行動的。但是在沒有摩擦力的真空中,動量永遠都不會消失,即使老鼠的力量也夠了,只要能提前足夠的時間施展。

  一夥軍官安靜地等在艦橋上,他們並不指望能看到壯觀的景象:阿忒拉斯發動機的等離子噴氣流溫度太高了,不會產生多少的可見光輻射。只有遙感才能證實點火是否成功,凱利將不再是一輛失控的、完全不能為人類掌控的卡車。

  當加速度表屏幕上的一串零開始變化時,現場出現了一陣短暫的興奮,還響起了不算響亮的掌聲。艦橋上的氣氛更多的是放鬆,而不是激動。儘管凱利開始動了,但還需要好幾個星期才能知道是否成功。

  緊接著,難以置信地,數字又掉回到了零。幾秒鐘過後,響起了三聲連續的警報聲。所有的目光都對準了凱利以及理論上應該推著它離開現有軌跡的阿忒拉斯。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碎:巨大的推進劑箱爆開了,如同慢動作電影中的鮮花在盛開,噴出了幾千噸的、本是用來拯救地球的反應堆物質。蒸汽尾跡飄過小行星的表面,給它坑坑窪窪的表面蓋上了一層轉瞬即逝的大氣。

  凱利繼續沿著自己的軌跡前進,無情地奔向與地球劇烈相撞的命運。

  辛格船長獨自一人待在寬敞且裝備齊全的船艙里,這裡是他的家,他在這裡住的時間比在太陽系裡其他的地方都要長。他仍然有些茫然,但他試著接受現實。

  他失去了——最終而且永遠——所有在地球上的愛人。隨著小家庭模式的衰退,他的牽掛多了許多,他還被允許有了兩個孩子,當時要決定誰能成為母親也很難。一部舊時美國小說(他忘了作者是誰)里的一句話總是在他腦海里冒出來:記住他們以前的樣子——然後放棄他們吧。他自己仍非常安全,這一事實反而讓他感覺更糟糕。歌利亞沒有任何危險,還有足夠的推進劑讓它回到人類在月球或火星上仍瑟瑟發抖的倖存者之中。

  好吧,他還有眾多的友誼——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們在火星上。那裡將是他的未來。他才剛一百零二歲,還有幾十年充滿活力的生命在等著他。但有些船員的愛人在月球上,他必須讓大家投票來決定歌利亞的目的地。

  飛船上的條令沒有涉及這種情況。

  「我還是不明白,」總工程師說道,「起飛前的檢查怎麼沒發現那個雷管?」

  「因為重生派的瘋子能輕易地藏好它——而且沒人會刻意去找這麼個東西。可惜,他還在火衛一上時,太空總部沒能抓住他。」

  「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相信就連基督伊斯蘭的瘋子也不想摧毀地球。」

  「你爭論不過他們的——他們預設了前提。上帝、安拉在考驗我們,我們一定不能干預。假如凱利沒撞到,很好。假如撞到了,好吧,這是他偉大計劃的一部分。可能是我們把地球破壞得太嚴重了,是時候重新開始了。還記得齊奧爾科夫斯基[1]說過的那句老話嗎?『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你不可能一輩子生活在搖籃里。』凱利可能是個信號,我們該離開了。」

  船長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月球還是火星?它們都需要我們。我不想影響你們。(這句話不是真的,每個人都知道他想去哪兒)所以,我想先聽聽你們的意見。」

  首輪投票過後,火星得了六票,月球六票,一票寫了不知道,船長棄權。

  雙方都想爭取那個「不知道」的人,大衛卻在此時開口了。

  「還有個辦法。」

  「什麼意思?」辛格船長問道,態度有些唐突。

  「辦法很明顯。儘管阿忒拉斯被摧毀了,我們仍有機會拯救地球。根據我的計算,歌利亞剛好有足夠的推進劑可以推偏凱利——假如我們立刻開始推它的話。我們等得越長,成功的概率也就越小。」

  艦橋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每個人都在暗自問著自己「我怎麼沒想到?」並很快找到了答案。

  因為大衛一直保持著鎮定,如果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的話,而圍在他身邊的人都被嚇壞了。作為一個法律人(非人類)也有好處。雖然大衛不知道愛,但他也不知道恐懼。即便在末日的邊緣,他仍然能保持邏輯。

  運氣好的話,辛格船長想著,這將是我給地球最後的廣播。我不想當英雄,尤其是還不知道結果。還有很多事可能出錯,如同已經出了的那些錯誤一樣……

  「這是太空拖船歌利亞號上的辛格船長。首先,請允許我說,我們很高興得知基督伊斯蘭的長老已經找到了破壞者並把他們交給了太空總部。

  「我們離地球有五十天,出了個小狀況。不用擔心,它不會影響到我們推著凱利進入一個安全軌道的努力。我注意到新聞媒體管推走凱利叫解救行動。我們喜歡這個名字,希望能名副其實,但我們還不能完全確定能成功。大衛對所收到的祝願信息表示感謝,但他估計凱利撞上地球的可能性仍高達百分之一百……

  「我們曾希望在離開凱利時仍存有足夠的推進劑,好讓我們在與地球相遇之前不久,進入一個安全軌道,姐妹船泰坦號可以跟我們會合。但現在這個選擇已經沒了。當歌利亞以最大推力推著凱利時,我們頂破了岩層中的一個薄弱區域。飛船沒有受到損害,但我們被卡住了!所有想要擺脫困境的嘗試都失敗了。

  「我們並不擔心,它甚至是件好事。現在,我們要使用所有剩餘的推進劑來最後推一下。或許這是勝利所需的最後一擊了。

  「因此我們會騎著凱利掠過地球,在舒適的距離上沖你們招手,還有五十天。」

  這將是世界歷史上最長的五十天。

  此刻,巨大的新月橫亘在天空,照亮了終結者身上那崎嶇的山峰。月球上未被陽光照到的、滿是灰塵的平原並非是全黑的,它在地球雲層和大陸的反射光照耀下微微發光。在那個曾經一片死寂的表面,四處都有閃亮的燈光,顯示了人類在母星之外建造的第一個定居點。辛格船長能輕易地找到克拉維斯環形山基地、阿姆斯特朗空天站以及柏拉圖城。他甚至能看到跨月球鐵路沿線昏暗的燈光,如同一條項鍊,從南極運回珍貴的貨物——水。

  離地球只有五個小時了。

  凱利在本地時間剛過午夜進入了地球的大氣層,位於夏威夷兩百公里的上空。瞬間,巨大的火球給太平洋帶來了一個錯誤的晨曦,喚醒了眾多島嶼上的野生動物。但幾乎沒人在今晚睡覺,除了那些吃了藥的人。

  在紐西蘭上空,軌道火爐的熱量點燃了森林,融化了山頂的積雪,引發了雪崩沖向下面的山谷。但人類真是太幸運、太幸運了:凱利經過地球的最大熱量衝擊發生在南極,一個最適合吸收它的地方。即使連凱利都無法完全剝去極點處數公里厚的冰冠,但融化的冰帶來的大量淡水永久地改變了世界各地海岸線的模樣。

  那些聽到它經過、仍活著的人都無法描繪它的聲音,錄音機里也只有空空的回聲。當然,拍攝到的影像非常清晰,今後各個世代的人將帶著敬畏觀看。但怎麼都比不了可怕的現實。

  切入大氣層之後兩分鐘,凱利又回到了太空。它離地球最近的時候只有六十公里。在那兩分鐘裡,它奪走了十萬條生命,造成了一萬億美元的損失。

  凱利如同厚厚的盾牌,保護了歌利亞不被火球燒到。熾熱的等離子氣體在頭頂上方無害地燃燒著。但當小行星以超過聲音一百倍的速度撞入地球的大氣層,巨大的摩擦力很快就達到了五個、十個、二十個重力加速度——並最終達到了一個機器和肉體都無法承受的峰值。

  現在,凱利的軌道真的發生了巨變,它再也不會靠近地球了。等它下次再回到太陽系內部時,後世那些更先進、更快的飛船可以訪問歌利亞已擠成一團的殘骸,並把那些拯救了地球的英雄們帶回家。

  下次再見。

  (譯者:老光)

  [1] 康斯坦丁·埃杜阿爾多維奇·齊奧爾科夫斯基(1857—1935),俄羅斯和蘇聯的火箭專家與宇航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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