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線

2024-09-26 09:24:3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火星時間1997年12月

  1998年1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由史蒂芬·巴克斯特和阿瑟·克拉克聯合創作

  

  這是我與史蒂芬·巴克斯特之間的第一次合作——我只貢獻了一個基本的想法,但它在我腦海里已經孕育了五十多年——參見《電傳旅行!》。

  1947年,英國倫敦北部哈特菲爾德

  亨利·福布斯看到工程師沖自己豎了下大拇指,便駕駛著吸血鬼滑上了跑道。轟鳴的噴氣機給了他一個熟悉且平順的推背感,當他拉起駕駛杆後,吸血鬼抬起頭帶著他起飛了。

  這是個六月的早晨,天氣晴朗。在他頭頂上方,英國的天空像個淺藍色的、光滑的穹頂,吸血鬼鴨蛋綠的外殼反射著太陽光。他駕駛飛機繞著倫敦轉了兩圈。他下方是首都那些棕灰色的、一簇簇的大塊街區,煙柱盤旋著穿過一層薄薄的霧霾。無疑是漂亮的景色。他仍然能辨認出幾個較大的彈坑,它們在東區和碼頭上,圓盤狀的瓦礫如同月球上的隕石坑。

  他記得哈特菲爾德光輝時的樣子:髒乎乎的、打著補丁的噴火式和颶風式戰鬥機以及B24轟炸機在瓦礫之間滑行;在那些連麻雀都只能走路的泥濘日子裡,飛機陷入了淤泥里;機組穿著連體衣、戴著絲綢圍巾搖發動機,臉上露出疲憊的神情……

  都過去了。現在,飛機就像是來自未來的訪客,銀光閃閃的硬殼噴氣機,起著吸血鬼、流星、坎培拉、獵人、閃電這樣的名字。三十歲的亨利·福布斯不再是戴著藍色皇家空軍穗帶、歷經了法國的陷落、不列顛之戰和諾曼第登陸的少校。現在,他只不過是德·哈維蘭公司一個普通的試飛員,甚至連在公司里都排不上第一。

  當然也有好的地方。他此次的任務是測試一款新發動機,它將裝配於新型的M52飛機上,該飛機的時速應該能達到一千英里,由此能把加利福尼亞的美國人和他們的X-1比下去……

  福布斯擠坐在座艙里。單座戰鬥機的空間很小,就像以前的噴火式,即便今天他只穿了件舊運動服,外面套了件救生衣,紐扣孔里插了朵康乃馨,還是覺得擠。座艙如繭一般裹著他,空蕩蕩的天空中只有他一個人,令他感覺異常寧靜。他希望麥克斯能在這裡陪著他——或至少能跟她聊聊他對飛行這門差事的感覺。但他一直沒能說出口。況且,她自己的項目也忙得要死。

  蘇珊·麥克斯頓[1]比福布斯要小兩歲。當他在戰爭年代遇到她時,後者還是個剛從牛津畢業的緊張兮兮的年輕人。她被征入了皇家通信部隊,正在開展一段可說是危險的旅程——穿過英格蘭南部滿目瘡痍的鄉村前往V-2爆炸的地點。她在尋找高精度導航系統的殘存部分,正是它引導了希特勒的飛彈打到了這裡——比盟軍的任何東西都要先進,她說——戰爭結束後,她去了德國的佩內明德、魯爾和其他一些地方,挖掘了納粹更多的秘密。

  當然,這一切都應該是秘密。對那些她激動地給他暗示過的東西,他連一半都不相信,比如納粹的秘密實驗室差一點就為希特勒造出了原子彈——甚至能用電話線傳送人,好讓希特勒能從他倒塌的帝國中心再發起新的電子化閃電戰!

  福布斯和麥克斯約定戰爭結束後就結婚,但直到現在還沒結成。和其他許多戰爭中的女人一樣,麥克斯與她的工作發展出了一種在福布斯看來不正常的關係……

  無疑,問題都會得到解決。就在此時,哈特菲爾德的地面人員在電台上提醒他別再心猿意馬了,趕快把今天的工作做完。

  他拿起了兩個棉花塞子,把它們塞進了耳朵。接著他再次拉起了吸血鬼的機頭,加大油門,直插雲霄。

  天空的藍色真漂亮,並隨著他的上升變得更藍了。

  空氣變得稀薄,他收小了油門。吸血鬼劃著名弧線爬向最高點,六萬英尺的高空。

  地球在他下方展開,略微呈現出彎曲的形狀,風景在它上面塗上了綠色、棕色和灰色,上方的天空如此深藍,近乎黑色。從英國的近郊到太空的邊緣只需幾分鐘。真奇怪。

  當然,在他以高速衝壓俯衝飛回去的途中,驚險還會出現。他感覺自己在兩萬四千的高度會失去控制,只能聽天由命,一直要到一萬五千高度處的稠密大氣里才能重新獲得控制。

  如果他做對了,他還有時間回家吃午飯。

  他壓下了機頭,開始了向大氣層長長的墜落。

  1957年,英格蘭普雷斯頓

  蘇珊·麥克斯頓·福布斯看著丈夫邁著儀式性的步伐走進英國電氣的設計室時,不禁露出了笑容。甚至在激動人心的藍光飛彈發射倒數通過刺刺啦啦的無線電從武麥拉傳來時,年輕的氣動學家們依舊圍在亨利的身邊。她承認他挺有魅力的。

  「這地方挺不錯的。」他說了有五遍了。

  「嘿,你應該看看戰爭剛結束時這地方的樣子,」一位頭髮斑白的老派人士(年齡大概有三十四歲)說道,「我們只能利用公司大街旁廢棄的倉庫。但我們就在那裡孵化出了坎培拉。」

  「哈!是我試飛的,你知道嗎。『能讓時間停止的飛機』——」

  「是的,」一個熱切的年輕人說道,「挺刺激的吧。」

  「一般吧。記者們可以把試飛員的故事寫得很精彩。但工作本身卻非常程序化和技術化。」

  「你在飛我們的芥末瓶時也會這麼想嗎,亨利?」

  「當然,否則我掙不到工資!」

  大夥笑了。他們走到了辦公室的另一頭,麥克斯趁機挽住了丈夫的胳膊,把他帶離了熱切的年輕人。

  「你應該挺享受大家的關注吧。」她對他耳語道。

  「當然。你了解我的。這些傢伙的熱情讓我感覺自己沒那麼老——」

  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他閉上了嘴巴。這種關於年齡的交談總是會引發他們之間那個令人不快的爭論:到底還要不要孩子,如果要的話,什麼時候要,還是說早該要了……

  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我真希望大家也能為我的工作興奮。」她說道。

  他嘟囔了一聲。「當你傳送那個木頭管子時,大家不都歡呼了嗎。《每日鏡報》上好像連著好幾個星期都沒登別的。把蘇伊士運河都擠下了頭版——」

  「但它沒能成功。管子碎成了一個個小球體,而且——」

  「但他們還是把它放到了科學博物館裡!你還想要什麼?別又跟我提起那隻嚇死了的倉鼠,你把它做成了標本。」

  她笑了:「我猜是有點殘忍吧。但我想要的不是吸引媒體的眼球,而是智力上的挑戰……」

  他拉長臉,聞了聞紐扣孔里的花:「哈,智力!」

  「要找到辦法,解決那些德國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如何繞過討厭的測不準原理……」

  她試著解釋普利西實驗室里有關無線電傳送研究方面的最新進展。事實上,物質不會被傳送,傳送的只是編碼信息,比如說一個人的信息。人們普遍認為無線電傳送是不可能的,因為你需要記錄人體身上所有粒子的位置和速度,而這麼做會違反測不準原理。

  不過,這裡面有個漏洞。

  整個過程如同一齣好戲:糾結、死胡同、和美國的貝爾實驗室競爭誰能率先成功……隨後研究者們意識到了,利用一種被稱為「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羅森」的相關性來進行測量,一個未知的量子態可以被分解,然後再重構成純粹的經典信息,然後有關的經典信息可以在電線上傳送,簡單得跟電報一樣……

  這就是要點,當然在帶寬的細節里仍藏有魔鬼,還要解決信息提取和存儲問題。

  「你顯然不可能複製量子信息,」她說道,「你不得不毀了你想要電波傳送的物體。不過這也是對的,否則我們的機器就能成為一台複印機了——想像一下幾百個希特勒出現在地球上,每一個都聲稱自己是原版!」

  他哼了一聲,看著各種表格和圖案。「要我說的話,一百個比爾·哈利更糟糕。」

  她知道他沒在認真聽。

  就在此時,他們被這裡的經理拉住了,這位頭髮稀疏、身材肥胖的年輕人想要跟他們說明芥末瓶項目。

  「『芥末瓶』是個綽號,它正式的名稱叫『多部件太空運輸和回收裝置』[2],明白了嗎……我們知道美國人的方向是拋棄模式,即基本無法控制的太空艙。但進軍太空最實際的辦法只能是可回收的裝置,如果航空部能支持我們……」

  麥克斯聽著不是滋味。飛船不就是一堆管子嗎?而且,所有籠罩在太空項目上的光環都是因為電波傳送的潛力而亮起的,國際上展開了一場比賽,看誰能往地球同步軌道發射第一個地外傳送中繼站。

  同樣,她的研究領域也完全被遺忘了,儘管有那麼多激動人心的進展,就在人類認知的邊緣。甚至現在她的包里就放著一封信,來自普林斯頓的尤金·維格納,內容是關於利用量子隧道效應來繞過光速障礙……

  他們其實處境相同,要是亨利能明白這一點就好了——實際上,他們倆相互需要!但他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有戒心,還妒忌她不斷增長的名譽,這似乎在他們之間劃下了越來越深的壕溝。

  此刻,在遙遠的武麥拉,藍光的倒數就要到達高潮。十、九、八……他們兩個和英國電氣的員工們聚集在了一個喇叭底下。「想像一下,」胖胖的經理說道,「一旦普洛斯彼羅上了天,下一次發射時我們就能在電視上看了!」

  也沒什麼了不得,麥克斯暗想著,還不如去澳大利亞的現場……

  她在想或許我們是該有個孩子了。但是,為了解決我們倆自己的問題而生孩子,是個好主意嗎?要是我能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就好了,就像我回答量子力學裡的悖論一樣……

  三、二、一。

  1967年,澳大利亞南部武麥拉

  在倒置的座艙里,背躺著,腿伸在了空氣中,福布斯傾聽著指揮室里傳來的聲音,混雜著英國和澳大利亞的口音。一切都進展如意,他也樂於讓副駕駛——一位聰明的年輕人,即便他來自約克郡——執行各種指令和要求,按下無論哪個合適的地方。

  總之,福布斯很放鬆。在康格里夫飛行的過程中,他所承受的加速度比起和BF-109纏鬥時可小多了,當時他駕駛著噴火式轉過一個急彎,一下子暈過去了。而且,沒人能像他那樣在準備狀態下度過好幾個小時——準備和德國佬交更多次火,沒什麼能讓他分心,除了休息室里的棋盤——不知不覺中學會如何放鬆……

  福布斯往前探身看著潛望鏡。紅棕色的澳大利亞沙漠在他身邊連綿不斷地展開,沒有生命,除了鹽水灌木和一簇簇的長著刺的草。他順著芥末瓶的邊緣往下看,液態氧的蒸汽在他視野里打轉。

  已準備好發射的康格里夫看著像三架彗星飛機豎著面對面擠在了一起,每個機頭裡都有兩名飛行員。由液氫和液氧充當燃料,三個部件將一起起飛,一級火箭將燃料送入中央核心。接著,發射後二十萬零一百五十秒,一級火箭將分離,並依靠它們的渦輪噴氣引擎降落,核心則在福布斯的駕馭下駛入軌道。因為三架飛機可以重複使用,且設計一致,專家們聲稱芥末瓶每磅載荷的成本比美國人和俄國人用飛彈改的裝置便宜二三十倍:如此便宜,光是首次飛行即將開展的消息就讓美國人關閉了他們自己那雄心勃勃的載人火箭飛船計劃,包括計劃中的阿波羅登月任務。

  ……但現在這個討厭的傢伙必須要成功才行,福布斯陰鬱地想著。飛船腹部裝載的傳送平台將為各種太空站提供服務,而這一切都取決於芥末瓶此刻的運載能力。例如,赫歇爾天文望遠鏡已開始在蘭開夏的皮爾金頓玻璃工廠里組裝,隨時可以傳送上天……

  發射場地位於一個俯視著乾涸小湖的懸崖上,與世隔絕,現場只有亮閃閃的液氧罐外殼。發射平台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金屬平台,只有一座瘦瘦的鐵塔跟著飛船一起戳在了空中。

  武麥拉的設施跟卡納維拉爾角比起來有些粗糙,他在那裡跟美國人一起訓練過。大西洋聯盟的存在讓他去那裡沒費什麼勁,他也相信美國人應該會很大方,不管怎樣都會幫助他。不像別的人,比如法國人,雖然他知道自己是個老頑固,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當政府最終放棄說服歐共體讓英國也加入統一市場時,他很高興。就文化和語言的共通性而言,和美國結盟要合理得多——尤其現在電波讓地球上的距離已變得無關緊要。

  自從一九六二年五月哈羅德·麥克米倫開通了首個連接巴黎的電波節點,出來時還傻傻地揮舞著米字旗,電波和它的可能性就此轟動了全世界。貿易和旅行的方式徹底改變了。

  美國人尤其具有創造力,你應該能想像得到。達拉斯發生了可怕的甘迺迪事件——人類的首次快閃,他們現在是這麼稱呼的——傳送受傷的士兵從越南直接回到父母的懷抱,就在他們受傷之後的幾分鐘之內——詹森總統在每個學校的操場上設置了傳送平台來推行反種族隔離的法律……

  伊莉莎白二世時期的奇蹟,數也數不完。因為普利西的麥克斯在競賽中贏了美國人,感謝上帝,英國人贏了。有時,你只要打開報紙就能看到愚蠢的標題戳到你眼睛裡——「電話旅行!」「有線更快捷!」年輕人尤其喜愛這個不再有距離的世界,儘管有時你得通過奇怪的方式。甚至到了現在,那個如同貓叫春一樣的披頭士還在通過電波巡遊世界,在兩億人面前現場唱著《你只需要愛》[3]。

  電波影響了每一個人。麥克斯還變有錢了,她投資了很多開發新型數字計算機的公司,擴張的電波網絡需要計算機來運行。……要是她能來這兒看就好了,這裡是屬於他的傳奇!但跟通常一樣,她太忙了。

  不過,電波卻給他的生活製造了矛盾。只用造一個能飛的芥末瓶。只需飛幾次,把軌道接收平台拉上去就行,在那之後電波就接手了,將貨物和乘客拉到軌道上,比火箭的成本便宜多了。

  然後呢?美國人在談論一個新的國際項目,準備登上月球。儘管年紀大了,福布斯仍然是該任務的主要候選人。登上月球!這意味著又一個十年的艱苦訓練和測試。麥克斯肯定又會說是他在逃避,去追尋一個他已經失去的青春……

  胡說。他期待離婚之後一切都能變簡單,他也可以放下對電波一直以來的妒意。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了,老傢伙,他心想著。首先你要完好無缺地過完今天……

  再過八分鐘,亨利·福布斯,五十歲了,即將飛到一千英里的上方——進入地球的軌道。

  起飛之前兩秒,六個引擎都點燃了,閃起一陣耀眼的白色火光。白色的煙摻著澳大利亞紅色的塵土,在三體飛船的左右兩側噴出。福布斯聽到了在他下方的遠處響起了一個低沉的吼聲,像是地獄之門被狠狠地摔上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去攻擊那個海牙的V-2發射場地,一個火箭在他面前起飛,一條漂亮的火焰柱在前來進攻的飛機的尾跡中穿過……

  接著,震動將他吞沒了。

  1977年,風暴洋基地

  在奮進號的船艙里,福布斯盯著下面那塊圓盤狀的月亮表面,離他還不到十英尺。月球早晨低垂的光線照亮了大小不一的隕石坑,大的能到幾碼的跨度,小的如針孔一般。

  巴茲·奧爾德林,首個行走在月球上的人,站在了繩梯的下端,從福布斯這個高度看過去,他的身高仿佛縮小了不少。奧爾德林轉了個身,動作如同時裝模特一般僵硬,霍爾丹增壓服在陽光下反射著白光。「景色真美,」他說道,「壯觀的荒蕪。」

  「奮進號,這裡是斯蒂夫尼奇。說得好,巴茲。」

  「我偶爾也能表現一下。」奧爾德林不動聲色地回了一句。他在地面跳了幾步,測試了下自己的機動性,並離開了福布斯的視線。

  福布斯喜歡自己的副駕駛在面對大場面時那種謙虛的樣子。究竟是哪個人在這裡踏出第一步並不重要。三個人組成的隊伍——一個英國人、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俄國人——在同一時刻登上了月球,將這個合作項目推向高潮。

  現在輪到福布斯了。他花了點時間,檢查了別在白色太空衣上的塑料康乃馨。接著,在阿列克謝·列昂諾夫的幫助下,福布斯躬身鑽出了艙門,並攀住了塑料繩梯。如同氣球充滿氣的霍爾丹增壓服讓他行動不便。不過,他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傢伙了,大部分的時間身體都硬得像塊板子。套在了月球繭子裡也沒什麼特別的。

  他快速往下爬著,時而暴露在陽光下,時而鑽進奮進號著陸腿的影子裡——在最後一刻,經過了令人心悸的遲疑之後——他的腳終於踏上了表面。灰塵緩慢地升起,形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形,接著又紛紛在他腿邊落下。

  他從著陸器底下鑽了出來。每邁出一步,他都能感覺到細小的石子在他腳下的擠壓。光線奇怪地倒置著,如同一張負片:滿是麻點的大地呈現出明亮的棕灰色,而頭頂的天空卻如同克利索普斯陰沉的夜空一樣黑暗。地平線離得很近,也很明顯,而且它看著還是根弧線。月球真的很小,就像一顆小石球,而福布斯則沾在了它的外表面。

  「奮進號,這裡是斯蒂夫尼奇。很高興見到你,亨利。感覺怎麼樣?」

  「感覺很奇妙。」亨利·福布斯說道。

  「要是你能幫我們一把,」列昂諾夫乾巴巴地說道,「那才叫感覺奇妙呢,指揮官。」

  福布斯轉身,發現奧爾德林和列昂諾夫已經快要架設好電波收發裝置了,這也是此次遠征的主要任務。這是一台看上去傻乎乎的機器,所做的也只需解開固定在奮進號底座上的繩扣,然後讓那東西自己打開就行。只要它能起作用,其他的都沒關係。隨後上來的工程師會帶來永久的固定組件。

  他往前跳去加入了他們的工作。

  ……地球是一個藍色的圓球,看著比滿月大不了多少,高掛在黑色的天空中,他不得不後仰著身子才能看到它。他看到現在是歐洲的早晨,在朦朧的雲層下,能清楚地看到大陸的形狀,但英國被遮住了。這幾年空氣整體來說好多了,儘管對利用電波亂丟工業廢物到海底還沒找到長效的解決辦法——最終有毒氣體還是會逃逸進大氣——因此月球的用途之一是作為全球的垃圾場。麥克斯已無數遍地跟他解釋過了,電波核心的量子翻譯過程必須要用到接收端的靜止質量。想到這裡,他覺得這倒會成為未來考古學家一個有趣的謎題,在退役的核電站的核心,發現了一大堆有放射性的月塵……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和麥克斯說過話了。或許她此刻正在BBC上看著月球行走的實況轉播,詹姆斯·伯克、派屈克·摩爾和艾薩克·阿西莫夫擔任了評論嘉賓。

  或許沒有。電波公司往量子研究領域注入了成百億的資金,各種新的可能性紛紛湧現——有人談到了量子計算機,甚至是某種《大膽阿丹》[4]里的星艦電機——完全搶走了麥克斯的注意力。福布斯覺得這些東西無法理解,甚至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例如量子計算機理論上可以達到異常快的速度,在平行宇宙里同時展開計算……

  收發裝置架好後,該豎旗子了。米字旗和鐮刀斧頭如同在法庭里那樣莊嚴地垂著,但奧爾德林卻很尷尬,他只能把星條旗穿在一根硬鐵絲上,讓旗子在無風的月球上「飄揚」。現在該輪到演示重力擺了。倫敦科學博物館想到了這個簡單的點子,用以讓電視機前的觀眾相信他們真的上去了,並置身於月球微重力之中。

  三個人以各自的姿勢敬了禮,然後相互照了相。

  「奮進號,這裡是斯蒂夫尼奇。好了,先生們,演出結束了。兩分鐘後我們家裡見……」

  這麼快?福布斯惆悵地想著。

  但列昂諾夫和奧爾德林已順從地跳向了電波收發裝置。一陣獨特的電波傳送藍光閃過之後,他們消失了,被兩個裝在聚乙烯袋子裡的水取代了。

  此刻,福布斯一個人待在了月球上。呼吸聲在頭盔里顯得很響,他聯想到了蒸汽小火車,還有在高空噴火式上用的氧氣面罩那股奇怪的味道……

  再過幾分鐘,工程師就會上來,還有一整隊的記者和月表科學家,甚至還有幾個科學博物館的學者,他們會立刻開始對奮進號的保存。他看著風暴海四周那杳無人跡的平原,不禁想像起再過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隨著人類不斷地從這個灘頭陣地湧出並開始辛勤工作,這裡會變成什麼樣子。

  奮進號驕傲地矗立在旗子後面,五十英尺高,半圓形機鼻上覆蓋著亮閃閃的凱夫拉隔熱層,一塊塊的隔熱陶瓷線條分明。地上的塵土裡有一道道的條紋,中心對著高效能羅爾斯·羅伊斯液體火箭引擎的噴嘴。火箭的表現堪稱夢幻,福布斯覺得有些自豪。

  然而,奮進號是它這個型號的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飛船。新一代的高級智慧無人飛船,起著像旅行者號、水手號和金星號這樣的名字,已開始駛離地球,帶著電波平台去了火星、金星和木星的衛星。巴茲·奧爾德林還算幸運,不然,首個登上火星的男人或女人幾乎肯定是個政客,而不是飛行員……

  再一次,由於無法阻擋的科技進步,福布斯的價值完結了。

  當然,等他回到家時,此次月球之行將會被視為他職業生涯的高峰。大家希望他能退休,將火炬傳承下去,傳給那些奇怪的年輕人,在電波下長大的一代……

  他還不想現在就穿上拖鞋度日,不管年齡有多大。他知道麥克斯會怎麼說——最終他們沒能有孩子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因為他不願承認自己正在老去——就跟現代心理學胡扯的東西一樣。然而,他有一個秘密的體檢報告,顯示了退休在鄉下的小木屋裡可能不是理想的選擇……

  他閉上了眼睛,踏進了收發裝置那臨時的傳送點。隨著電子束掃描著他的全身,他感到了一陣刺痛。

  在S波段信號從月球飛到地球的兩秒內,理論上他不存在。

  突然,重力回到了他身上,是月球上的六倍,他在臃腫的太空衣下不禁有些蹣跚。但有很多雙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身邊都是聲音。

  他睜開眼。在隔離室的外面,英格蘭的天空灰濛濛的,很是壓抑。

  1987年,布魯內爾船塢,近地軌道

  當船塢緩慢的旋轉將明亮的水藍色地球光線傾瀉入他的船艙時,他醒了。

  他游出了睡袋,用手指捋了捋所剩不多的頭髮,並給自己泡了杯茶。整個過程通過擠壓一個裝滿熱水的塑膠袋,並通過奶嘴吮吸淡棕色的液體來完成。難喝。即使最濃的茶也掩蓋不了塑料的怪味。還有,因為這裡的低氣壓,茶水的溫度也不夠熱……

  他還是在發呆。雖然他懷疑自己在這裡的工作,作為發現號控制系統的顧問,只是個掛名的差事,但也足夠自己忙的了。到了七十歲,他總算學會了要給自己時間醒來。

  當然,漂亮的風景也總是會讓他分心。

  今天,在午後明亮的陽光中,在清澈的空氣下面,散布在英格蘭的房子看著熠熠生輝。即便在這裡,福布斯仍能看到巨大的老舊城市在萎縮——甚至包括倫敦——巨大的灰色郊區,中間穿插著新生的綠色叢林。通過火車或汽車的交通已經是過去式了。首都的工人們直接閃現在城市中心,從安在舊地鐵站里的收發裝置里現身。M1公路已經被改造成了長途賽車道……他甚至還讀到過人們現在從事著「分布式」的職業,在世界上十幾個首都城市裡,從早跳到晚。福布斯一直都沒能習慣。

  當然,也有代價。甚至在這裡福布斯也能看到藍色的游泳池,遍布於蘇格蘭、威爾斯和諾森伯蘭的山谷里……為了尋找虛幻的原野,不列顛的人民分散到了島上的各個角落,但沒有地方了。也有為保存美景而付出的努力。例如在湖區,遊客會被傳送到巨大的玻璃觀景盒裡,欣賞著外面可愛的風景,如同魚缸里的金魚……

  有些電波帶來的成本在軌道上看不到。他記得首個連接法國的節點開通後不久,狂犬病在英格蘭傳播引發了恐慌。還有更嚴重的瘟疫,例如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爆發的愛滋病。一些評論家說過,各種以人為宿主的病毒和細菌在享受一個前所未有的進化大爆炸,因而會造成新的傳染病。另一些人則說,在一個電波行星上,人類必須靠進化來抗衡,否則只有滅亡。

  當然,一些反電波的神經病很是瘋狂,即便在他這麼一個固執的老傢伙看來也非常過分。從一九六三年以來,也就是電波開通後的第一年,系統本身沒發生過嚴重的事故——像什麼在傳送過程中的失蹤或是形體的損毀——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重拍《變蠅人》[5]很不負責任,而且還拍得那麼噁心……

  電波是一種有益的力量,它的擁護者辯解道。它消融了冷戰,聯合國檢查員在雙方的核武器庫里來回穿梭,還能把維和部隊迅速送往熱點地區。電波還避免了眾多的災難——在一九八一年把美國人質帶離伊朗,化解了一九八二年大西洋聯盟和阿根廷就福克蘭群島的戰爭,輸送救援物資給一九八四年衣索比亞大饑荒中的難民——總之,它似乎要在全世界範圍內激發一場建立烏托邦社會的夢想。

  他上次見到麥克斯時,她就是這麼說的。他們還為此爭辯了起來。

  他們就像是兩個不同外星物種的大使,突然就老了,身體也都僵硬了。她更感興趣的是對他講述她與費曼及多伊奇在量子計算機上的研究,而不是關心他。真奇怪,兩個生活被溝通技術影響極大的人,自己卻在溝通方面如此無力,福布斯禁不住想像起要是能有一個孩子——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或許能更好地連接起他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麥克斯確實有孩子。有時,他嫉妒她與年輕人之間輕易就能建立起關係,她自己的學生、同事還有其他人。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了界限,她說,只有連接。她說,戰爭在年輕人那裡是無法想像的……電波改造了他們,亨利。

  一直說個不停。當然,她無論還要說什麼,已然跟福布斯沒什麼關係,因為他無法再留在家裡了。

  這麼多年來,在零重力環境下懶散了這麼久,而且他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麼上心……醫生們跟他解釋了他的骨骼肌和心肌萎縮得厲害,還有他的骨骼里流失了大量的鈣質,體內的海綿骨已完全消失,沒希望重生了。

  在地球上,他只能拴在輪椅上,事事都得求人幫忙。這裡更好,還能幫忙建造星際快船發現號,儘管他懷疑這裡的年輕人其實是在忍受他,而不是看重他。

  他戀戀不捨地看了陽光下的不列顛最後一眼,想起了一九四〇年六月駕著噴火式爬上藍天參加戰鬥時的激動,螺旋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鼻孔里有機油和皮子的味道……真奇怪。要知道此刻他可是在軌道上。他甚至去過月球。但不知怎的,這些都比不上年輕時的時刻生動。

  船塢緩慢的旋轉將不列顛轉出了他的視線,取而代之的是圓鼓鼓的、流線型的發現號,未來適時地取代了過去。

  福布斯喝完了茶,嘆了口氣,準備艱難地上一次每天都需要忍受的零重力廁所。美國人很不錯,但他們在下水管方面的設計就是太蹩腳了……

  1997年,火星軌道,發現者號

  人類的第一艘星艦啟航時,給福布斯的感覺很是平常,與他記得的在奮進號和康格里夫號起飛時的場面沒法比,更別提戰爭時期的機場那種折磨人的忙亂了。再怎麼說,這裡的場面也是較為壯觀的:氫氣在巨大的核子四號裂變火箭的噴口循環,冷卻噴口,然後再被送往核心加熱到超高溫並往外噴發,以此驅動飛船前進。

  庫克船長駕著從前的發現者號在出發前往太平洋之前肯定也曾感慨了一番。再怎麼說,現在的發現者號畢竟是第一次前往恆星旅行……

  但這裡連倒數都沒有。福布斯只需坐進他的椅子裡,和其他船員坐在一起,指揮官隔著幾排坐在了他們前面,還有她的副駕駛——碰巧兩個人都是女的——她們年輕快活的聲音正忙著和洛厄爾港的地面人員對著各種指令。

  甚至連布置都很平常,像一架小飛機的內飾,可摺疊的設備架、小型的廚房和洗手間,還有零重力環境下指示上下的標記。只有窗外那皺皺巴巴的橙色的火星表面,讓這裡顯得有些特別,古老的風景上,星星點點散布著殖民地的綠色穹頂,這裡是發現者號行星間跳躍的臨時停泊點,為它提供了補給。

  人類的第一艘星艦,看著像是一根巨大的箭。居住區——內飾是由冠達郵輪設計的,非常豪華——是流線型的箭頭部分,出於安全,和核子四號之間隔著長長的「箭杆」:一百碼的開放式的金屬架,上面裝滿了各種防護裝置、天線和液氫燃料箱。

  流線型讓福布斯覺得有些好笑,因為它讓居住區看著就像是V-2形狀的飛船,他年輕時在周六早晨的特別新聞里經常能看到它們轟隆隆地直插雲霄——該形狀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遭到了拋棄,仿昆蟲形狀的飛船開始出現,比如說奮進號,為適應沒有空氣的太空,在設計之初就採納了新形狀。

  但結果卻顯示專家們錯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星際間的太空不是空的。那裡有氣體和灰塵——非常稀薄,每個立方英里只有五十到六十個如細菌般大小的微粒——但已足以給任何膽敢加速到一定百分比光速的星艦船首造成嚴重的損傷。發現者號也要達到這種速度。因此,飛船做成了流線型,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防撞膜,甚至還在鼻部裝上了強大的短波輻射除塵發生器。

  一定百分比的光速……這種速度已遠超了核子四號的能力——這個巨大的、設計煩瑣的美國怪獸,初衷是用來送小得多的飛船去往不超過火星的地方——多虧發現了海魯普效應。

  海魯普:海希、魯達和普斯夫的簡稱。麥克斯曾經跟他解釋過,這幾位物理學家在關鍵的量子真空研究上取得了突破。真「空」其實不是空的,而是一股活躍的能量,「虛擬」的粒子在不斷地出現和消亡。該現象被稱為「零點力場」,它在任何穿過真空的物體身上施加了一種電磁阻滯力……正是這種阻滯力創造了質量和慣性,也就是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才能移動物體的原因。

  大型的電波運營公司——非常富有,還掌握了四十年的量子效應專業知識——立刻抓住了海魯普的成果。發現者號就是成果,在慣性壓制器的作用下,它幾乎沒有任何質量,因此只需一個普通的引擎就可以加速到極高的速度……

  此刻,場面大小已無所謂了,飛行員的準備已進入最忙碌的階段。

  剩下的船員,年輕、健康而且聰明,看著都不怎麼關心。他們只是一對對坐在他們的椅子裡——或者叫交配椅,福布斯總是刻薄地這麼稱呼它們。在前往南門二長達三十年的航程,他們會擠在發現者號這個流線型的船體裡,一起生活、安靜地研究、維護飛船,甚至撫養孩子。他們甚至都不用忍受零重力的煩惱——海魯普力場能確保這一點……

  當然,他也會試著跟他們交談。

  比如談一九四一年的那次空戰,他在貝里克郡的聖阿布斯海角附近打下了一架亨克爾111型轟炸機。在它上空盤旋時,他看到機組散開了,便意識到他們要放火燒了幾乎還是完整的飛機,因此他決定降落在一旁去阻止他們。但是噴火式撞到了一塊大泥巴,翻了,肚子朝天躺在了地上。福布斯沒有受傷,但只能無助地倒掛在安全帶上,直到亨克爾的機組趕過來把他救了下來。接著,當地的國防志願者趕到了,德國人向福布斯投降,把魯格手槍交給了他,但是志願隊的男孩們認為他也是敵人,很快把他也逮捕了,他拿出了口袋裡的稅單才總算給自己洗脫了罪名……

  還有其他的。這些一心前往恆星的年輕人禮貌地傾聽著。但對他們而言,福布斯和他的那些戰爭英雄還有稅務局的故事,像是來自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黑暗世紀。

  或許麥克斯是對的:這些耐心且無畏的年輕人——在一個電波連接的世界中長大,沒有邊界,沒有止境,一年比一年更富有——跟他們的祖輩真的不同。

  就像麥克斯說的,甚至成了一種新物種。

  也許吧。甚至在他本人看來,他這麼個老傢伙能參與這趟旅程也顯得不可思議。可能只是因為載荷成本,即便在星艦上,也因為海魯普效應而變得忽略不計。而且,《火星時報》支付了一筆不菲的預付款給他,讓他廣播沿途的所見所聞……

  不過,他確定自己見不到南門二的光芒了,他也無法電波傳送回地球。但他並不後悔,這是個機會,能逃離令人困惑的地球。

  福布斯還記得以前的日子,對現代社會那種自以為是的正確有些不舒服。電波帶來的西方霸權真的是件好事嗎?比如在海灣戰爭中,美國海軍陸戰隊利用了一個隱藏的電波門戶包圍了薩達姆的地堡,沒費一彈就把他趕下了台,並「解放」了那個國家……薩達姆無疑是個魔鬼,但福布斯想起了納粹也有過幾乎一樣的詭計。普通的伊拉克人會怎麼看待這個行動呢?

  但這種爭論只是一種藉口,麥克斯說的。她又一次告訴他,他只是想逃離未來。他真的必須要學會放手,學會相信年輕人,而不是害怕他們,等等。很久以前他就不再聽了。

  最後,他還是因為失去了她而難過。他無法說他們兩個是朋友,更不能說還是愛人。她只是麥克斯。在他腦海里,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日漸與那個聰明的、熱情的、穿著卡其布的紅髮年輕人融合在了一起……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老傢伙。

  福布斯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顫動,由椅子的框架傳遞到了他身上。它很平順、很柔和,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讓他想起了噴火式灰背隼發動機的怒吼,以及芥末瓶那巨大的液體燃料火箭引起的大地震動。

  隨著加速,船艙似乎傾斜了。火星上的秋日陽光消失了。

  福布斯的內心湧起了一陣激動。老了又怎麼樣,他要去往星星了!

  2007年,英格蘭牛津

  ……要是時間允許,我會參加各種講座——畢竟,電波旅行很輕鬆,對我這麼一個老太太來說也是如此。實際上,我上一次參加的講座是在大學的新逸夫圖書館——你聽說過它嗎?牛津大學圖書館的一個房間上線了,通過電波門,可以連接到月球、火星、木衛三和海衛一……

  然而,儘管我一直在虔誠地追隨,亨利,你可能不會相信,大多數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被新思維拋在了後面!讓我跟你說說其中的幾個新思維:

  首先,心智連線。你可能覺得不可思議——我也是!——但請相信我,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可能,如今我們理解了控制心智處理的公式——因為心智本身也是一種量子現象。它是量子計算的一種外在表現。我相信你知道,亨利,你的寶貝發現者號是由百萬量子浮點的計算引擎指揮的,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而且因為計算能力屬於組合論的範疇——哦,親愛的亨利,我沒有時間解釋這一切——簡單來說就是兩個大腦比一個要強多了!還有三個、或四個,以此類推……或十億個。有些評論家說,自從出現智人以來,我們正處於人類進化大躍進的邊緣。

  還有什麼?

  好吧,你可能聽說過新的納米門——微型電波門,一次可以傳送一個原子……在《柳葉刀》上有篇文章描繪了它在醫學應用上的前景。我們能把智能納米門注入病人體內,它能找到並通過電波傳送走有害物質,甚至是癌細胞……可惜,對我來說有點晚了……

  還有,超光速旅行的可能性——厲害吧,你覺得怎麼樣!它基於一種叫作量子隧道的東西。假設你打算用障礙物困住一個光子,有一個很小但一定會存在的機會——因為量子不確定原理——你會發現它突然出現在了障礙物的另一側。而且,這中間沒有可測量的延遲……我跟蹤相關的理論研究已經幾十年了,實際的突破出現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個奧地利的小組傳送了一首音質普通的莫扎特第四十交響曲,以四點七倍的光速!還有,在今年,貝爾實驗室打算傳送一根木棍越過幾英里——就像是我們做的首次電波實驗。

  亨利,我希望等你乘著笨重的、由慣性引擎驅動的「駱駝式」到了獵戶座,沒有被超光速的「噴火式」趕在前面!……

  我的工作仍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亨利,你必須相信我說的——我知道我一直在重複——這些年輕人非常優秀,比我們優秀多了,有時甚至優秀得讓人害怕。你知道嗎,新任的首相在首個電波服務開通時甚至都還沒出生!你還記得那個和旗子有關的糗事嗎?仿佛就在昨天……首相,我傻了,我的意思是總督。我老了,不是嗎?

  他們說,對如今在學校里的年輕人而言,甚至連國家這個概念都過時了。他們無法相信就在半個世紀之前我們才剛打完一場戰——在他們看來,這是人類不必要的犧牲……它有時會讓我們這些老傢伙不舒服,但其中的邏輯無可辯駁!我們的年輕人生活在一個富裕純淨的世界裡,沒有理由讓任何人缺乏生活必需品,直到太陽系本身耗盡了資源——即便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還有其他恆星,這都得歸功於你和發現者號……

  我知道要接受改變很難。這個新世界常常讓我覺得陌生,有時我會遙想,在心智都連線了之後,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後人類會變成什麼樣子。從某種方面來說,我理解你為什麼一直在逃避,親愛的——最後竟然逃往了恆星!沒什麼可害怕的。假如你有自己的孩子,或者我們倆有孩子,你就能明白了……

  現在,你一定不要為我的小消息感到難過,亨利我親愛的。我不疼,也沒不舒服。我在這裡參與了很多「噱頭」,你皇家空軍里的老夥計是這麼說的吧。所以你看,我還是關注你的,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還記得!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看不到正在向我們走來的美好未來——還有,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是的,這對我也很重要……

  2017年,恆星之間

  他躺在船艙里,一台古老的機械式鬧鐘發出著輕微的嘀嗒聲。他聞不到也嘗不到任何東西,每次呼吸都很痛,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模糊的影子。他是個糟老頭子,他已經老得太久了……

  冥冥中,他知道今天就是時候了。

  福布斯並不覺得悲傷。就跟大象一樣,他心想著。他曾經認識了一個去過印度的夥計——那還是在大英帝國解體之前,在戰爭之前——這夥計回來後講了個大象的故事,它們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然後就會離開象群,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會有任何的流連……

  或許這是真的。或許人類也擁有相同的本能,如果是的話,這真的是一種很大的寬慰。回想起來,他有過閃光的時刻,那些閃光時刻可能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完結了,有很多優秀的人就是如此。

  他的呼吸刮擦著喉嚨。這種感覺真是討厭……

  牆壁在他四周消失了。

  他感覺到了震驚——還有些不快。他受驚了。但現在害怕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飄浮在恆星之間,恆星在他的上方,在他的下方,在他的周圍。前方,它們發出著最純粹的藍光。

  ……你不該害怕我們。

  一道均勻的光線射來——只有一點亮光,天空仍然是午夜的深藍,但足以掩蓋了星光。

  狹窄的座艙。手裡多了根棍子。耳朵里塞了東西——他伸手掏了出來——是藥棉……

  上帝。他又回到了吸血鬼,四周是它鴨蛋綠的機殼。紐扣眼裡甚至還有一朵新鮮的康乃馨。

  你不必躲入黑暗。

  吸血鬼的機頭下沉了,地球在他下方展開,微微彎曲著,閃著網格狀的光芒,那是電波的連線。

  我們就是你。你就是我們。因為你的勇氣,人類將永遠生存下去。我們尊敬你,我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

  所以,他們,這些年輕人——或者不管他們變成了什麼東西——把他從恆星那裡一直帶回了家。能夠完成這種任務,他們就像是上帝。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害怕他們,就如同他一直以來的感覺,帶有一點點的畏懼。

  但他們是人類的孩子,有什麼好怕的呢?

  或許麥克斯是對的。或許時間到了,終於要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其他人手裡。

  但下面沒有麥克斯了。連他們都無法跨越墳墓。總之,現在還不行。

  歡迎回家……

  等到降落後,他在下面應該會感覺安心。但不用急。再等幾分鐘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許他應該再駕著飛機繞倫敦兩圈……

  他按下了吸血鬼的機頭,開始了向大氣層漫長的俯衝。

  (譯者:老光)

  [1] 麥克斯的全名。

  [2] 英文為Multi-Unit Space Transport and Recovery Device,縮寫MUSTRD是「芥末」的意思。

  [3] All You Need is Love,披頭士樂隊的代表作。

  [4]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一個科幻題材的漫畫系列。

  [5] 1986年上映的美國科幻恐怖片。在電影中,主角發明了一台能傳送物體的「電動傳送機」,但在傳送主角的過程中,一隻蒼蠅飛進了傳送倉,導致主角成了擁有一半蒼蠅基因的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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