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美杜莎
2024-09-26 09:24:0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當真正的晨曦終於來臨時,它卻導致了天氣的巨變。康提基正穿行於風暴之中,蠟質的雪片變得異常稠密,能見度降到了零。法肯開始擔心氣球外殼上可能會積攢過多的重量,隨後又注意到落在舷窗外面的雪片很快又消失了。康提基持續釋放的熱量在它們剛一落上時就將它們蒸發了。
假如此刻他在地球上駕駛著熱氣球,他還會擔心相撞的可能性。至少這裡沒有這種危險。木星上任何的山峰都在他下方的好幾百英里。至於那些浮動的泡沫山,撞到它們可能就像是撞上了稍硬一些的肥皂泡而已。
不過,他還是啟動了水平雷達,在此之前,它還沒派上過用場。只有垂直的雷達束還略微有些價值,能告訴他離看不見的表面有多少距離。然後,他又碰到了意外。
幾十個巨大且明亮的回聲體分布在前方的一大片空間裡。它們相互之間完全沒有聯繫,而且顯然是懸浮在了空中。法肯想起了早期飛行員用來描述某種職業危險的說法,「塞滿了石頭的雲」,非常適於描述這些擋在了康提基前進道路上的東西。
這是一個非常令人不安的情景,但法肯再次提醒了自己,沒有什麼固態的東西能懸浮在這裡的大氣中。或許它是某種奇怪的氣象現象。退一步來說,最近的回聲體也有一百二十五英里遠。
他報告給控制中心,後者無法提供任何解釋,但給出了一個好消息,風暴再過三十分鐘就結束了。
然而,他們沒有警告他會遭遇橫切風。猛烈的風突然拽住了康提基,幾乎將它拽到了與原先航向呈直角的方向上。法肯施展了渾身解數,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僅剩的一些操縱功能,才避免笨拙的座艙徹底傾覆。還沒過幾分鐘,他就開始以超過三百英里的時速往北飛去。接著,如同來時一樣突然,紊流消失了。他仍在以高速前進,但行駛在了平穩的氣流里。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闖進了木星版本的噴氣尾流。
暴風雪消失了。他終於看到木星給他準備了什麼大餐。
康提基進入了一個巨型旋風的漏斗,它的跨度約有六百英里。氣球正在被裹挾著沿著雲層的弧形牆壁飛行。頭頂上方,陽光正照射在清澈的大氣中。但下方的遠處,這個大氣中的巨洞鑽進了未知的深處,一直到達了一個霧氣朦朧的底面,那地方正在不停地亮起閃電。
儘管座艙正在被往下拽,但速度很慢,暫時不會有危險。法肯增加了流入氣球殼體的熱量,直到康提基再次懸浮於一個穩定的高度。直到此刻,他才放下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再次思考起雷達顯示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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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回聲體離他只有二十五英里了。他很快發現它們全部都分布在旋渦的牆上,並且在跟著它一起移動,顯然是像康提基一樣被旋風抓住了。他順著雷達波的方向瞄準望遠鏡,發現自己正在看著一朵奇怪的斑駁的雲,它幾乎充斥了整個視野。
它不太容易看清,因為它的顏色只比背景中的那面旋轉的雲牆深了一點。在盯著看了好幾分鐘之後,法肯才意識到自己曾見過它一次。
第一次看到它時,它正在飄浮的泡沫山上爬行,他還把它錯看成一棵巨大的、多樹幹的樹。現在,他終於能體會到它真正的大小和結構,並且能給出一個更符合它形象的名字。它和樹一點都不像,而是像一隻海蜇——一隻水母,就是那種在洋流溫暖的漩渦中舒展著觸手隨波逐流的生物。
這隻水母的直徑足有一個英里,垂著好幾十條觸手,每條有好幾百英尺長。觸手以異常一致的步調來回擺動著,每一次循環都需要一分多鐘才能完成——看著就像是這個生物在天上笨拙地劃著名自己前進。
其他的回聲體是更遠些的水母。法肯用望遠鏡觀察了六七個,發現它們的形狀和大小都一致。它們似乎都是同一種物種,他搞不懂為什麼它們要懶洋洋地飄浮在這個六百英里的軌道上。或許它們在吞食被旋風吸來的空中浮游生物,康提基不也被吸來了嗎?
「你意識到了嗎,霍華德,」布倫納博士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了之後說道,「這東西比最大的鯨魚還要大上十萬倍?即便它只是一個氣囊,它的重量也達到了一百萬噸!我甚至都無法推測它的新陳代謝機制。它必須要製造百萬兆瓦的熱量才能維持升力。」
「但如果它只是個氣囊,為什麼它能這麼清晰地反射雷達波?」
「我完全猜不到。你能再靠近點嗎?」
布倫納的請求並不難實現。如果法肯能改變高度、利用風與風之間的速度差,他能離那隻水母非常近。然而,此刻他還是選擇了待在二十五英里的距離上,並非常堅決地回答「不行」。
「我明白你的想法,」布倫納不怎麼情願地回答道,「就讓我們先待在這個位置上。」那個「我們」讓法肯露出了苦笑,六萬英里的距離肯定會讓人產生不同的觀點。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康提基平靜地飄浮在大旋風的螺旋之中,法肯嘗試了不同的濾鏡和鏡頭對比度,想要更清楚地看到水母。他開始猜測它與背景近似的顏色是不是一種偽裝術,或許,和地球上的很多動物一樣,它想隱藏到背景里去。獵手和獵物都會用到這種技巧。
水母是獵手還是獵物呢?他並不指望這個問題能得到回答,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然而,就在中午之前,沒有一點預兆地,答案就揭曉了……
有五隻蝠鱝正在掠過旋風漏斗的迷霧牆,如同一隊老式的噴氣戰鬥機。它們排成了V字形,直接飛向了那隻如同灰白色雲朵似的水母。在法肯看來,毫無疑問它們是進攻者。之前他還覺得它們是無害的素食主義者,真是錯得離譜。
眼前的一切都在以緩慢的節奏發生,就像是在看慢動作電影。蝠鱝像波浪一樣前進,差不多每小時三十英里。它們似乎總也接近不了水母,後者則繼續在以一個更慢的速度鎮靜地往前劃著名。儘管蝠鱝很大,但跟它們正接近的這個巨獸相比,還是小多了。當它們終於拍著翅膀降落到它背上時,看著就像是小鳥降落到了鯨魚背上。
水母能保護自己嗎,法肯心裡想著。他看不到有什麼東西能傷到這些進攻的蝠鱝,只要它們能避開那些巨大且笨拙的觸手。有可能它們的獵物甚至都沒注意到它們,它們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寄生蟲,如同狗身上的虱子一樣。
不過,從現在的情形來看,水母顯然是處於危險之中。以慢得令人著急的速度,它開始翻轉,如同一艘正在傾覆的船。四十五分鐘過後,它已經傾斜了四十五度。同時,它也在迅速降低高度。對這隻受到圍攻的巨獸沒有一點同情心是不可能的,而且對法肯而言,這情景還喚醒了他苦澀的記憶。冥冥中,水母的墜落幾乎是女王號最後一刻的重演。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同情心放錯了位置。只有在食肉動物中才能發展出高等智慧——不可能出現在悠閒的飄浮客身上,無論是飄在空氣里還是漂在海里。蝠鱝跟他的接近程度,可比這隻巨型氣袋要近多了。還有,話說回來,又有誰真的會去同情一隻比鯨魚還要大上十萬倍的生物?
接下來,他注意到水母的策略似乎起了點效果。蝠鱝被它緩慢的翻轉干擾了,並紛紛笨拙地拍打著離開了它的背——就像正在進食的禿鷲被迫中斷了。但它們沒有遠離,懸浮在仍處於翻轉之中的巨獸上空幾碼處。
突然,一道致盲的亮光閃起,與此同時電台里也發出了裂帛般的噪聲。其中一隻蝠鱝的身子在緩慢翻轉的同時一頭栽了下去,尾巴後面還跟著一縷黑煙。很像是著火了的飛機即將墜毀的樣子,景象極其怪異。
剩下的蝠鱝都在行動一致地向下俯衝,遠離了這個水母,通過損失高度來增加速度。不到幾分鐘,它們就消失在了剛才它們出現的雲牆裡。水母則不再下墜,而是開始往回翻轉。很快,它恢復到了水平的前進狀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漂亮!」布倫納博士說道,剛才他因為太過震驚而一直沒有開口,「它進化出了電防禦,跟地球上的電鰻和電鰩一樣。但它放出的電肯定有一百萬伏特!你能看清是什麼器官放的電?有看上去像電極的東西嗎?」
「沒有,」法肯將望遠鏡調到了最大倍數,看了看之後回答道,「但有件事很奇怪。你看到這個圖案了嗎?檢查一下之前的圖像。我相信那上面肯定沒有。」
水母的體側出現了一條寬寬的、帶有圖案的條帶,就像是一張棋盤,而且棋盤上的每一個方格也都包含了一個由水平短線條組成的複雜次級結構。線條之間間隔均等,形成了一個在幾何上完美的、橫平豎直的網格。
「你說得對,」布倫納博士說道,聲音中似乎充滿了敬畏,「這東西是剛出現的。而且,我不太敢跟你說我覺得它是什麼。」
「好吧,我不在乎名譽——至少是作為生物學家的名譽。我先來猜一下?」
「說吧。」
「那是個大型米波無線電陣列。是在二十世紀早期用過的東西。」
「我想你就會猜這個。現在我們知道了它為什麼會反射這麼大的回聲。」
「但為什麼到現在才出現呢?」
「可能是放電之後的伴生現象。」
「我剛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法肯放慢了語速說道,「你覺得它在監聽我們嗎?」
「在這個頻率上?不可能吧。那些是米波——不對,十米波天線——從它們的大小來判斷。噢……我想到了!」
布倫納博士陷入了沉默,顯然是在琢磨某種新的想法。很快,他開口說道:「我打賭它們調諧到了無線電噴發的頻率!這是地球上的大自然從未產生過的東西……我們有配備了聲吶,甚至是電感應的動物,但從未發展出無線電感應。光線那麼充足,還有必要那麼麻煩嗎?
「但是這裡不同。木星上充滿了無線電能量。值得利用——或許甚至還能儲存。那玩意兒可能是浮動的發電廠!」
一個新的聲音插入了對話。
「這裡是任務指揮官。你們聊的東西確實很有意思,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判斷需要儘快決定。它有智慧嗎?如果有,我們必須開始考慮首次接觸規則。」
「在來之前,」布倫納博士說道,聲音聽著有些淒涼,「我會發誓說任何能製造短波天線系統的東西都是有智慧的。但現在我不敢確定。這可能是自然進化而成的。我猜它比人類的眼睛也奇妙不了多少。」
「那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假設它有智慧吧。因此,從此刻開始,這次考察將遵從最高指導原則下的所有條款。」
所有人都在體會這命令後的含義,電台里出現了長時間的寂靜。在太空飛行歷史中,終於要首次應用這些經過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爭論才形成的規則。人類已經——希望如此吧——從地球上的錯誤中吸取了教訓。不僅是出於道德上的考慮,也是為了自我利益最大化,都需要人類不要在別的星球上再犯類似的錯誤。如果像歐洲殖民者對待印第安人,或是幾乎所有人對待黑人那樣對待超級智慧,那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首條規則:保持距離。不要試圖接近,或甚至交流,直到「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你。究竟什麼才算是「足夠的時間」,沒人能夠決定,這得留給現場的人自己決定。
一種從未夢想過的責任降臨到霍華德·法肯的肩頭。在木星上剩下的幾個小時裡,他有可能成為人類的首個大使。
他不禁自嘲起來,甚至還希望醫生當時也恢復了他大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