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波塞冬的輪子
2024-09-26 09:24:01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我很高興自己錯了,」布倫納博士興奮地回復道,「大自然總是會給我們驚喜。把你的長焦鏡頭對準目標,盡力給我們穩定的畫面。」
那些沿著蠟質斜坡上下移動的東西仍然還太遠,法肯看不清太多的細節,但它們肯定足夠大,能在這麼遠的距離上被觀測到。它們幾乎是全黑的,形狀像是箭頭,靠著整個身體緩慢的波動來移動,因此看上去像是巨大的蝠鱝,游弋在熱帶的珊瑚礁上。
或許它們是空中的牛群,徜徉在木星雲層的牧草地上,因為它們似乎正在沿著那些稍暗的、紅棕色的條紋進食,這些條紋就如同乾枯的河床貼著浮動的山峰向下延伸。偶爾,它們中的一個也會一頭扎進泡沫山之中,完全消失在視野里。
康提基以一個相對下方的雲層來說較為緩慢的速度前進著。至少還需要三個小時它才能抵達那些形態不固定的山峰上方。它在與太陽競賽。法肯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好好看一眼那些蝠鱝。他給它們以及那個它們游弋於其中的不穩定地貌都起了名字。
這是十分漫長的三個小時。在整個期間,他將外部的麥克風都增益到了最高功率,想搞清楚它們是否就是夜晚那個隆隆聲的來源。蝠鱝的體形顯然大到足以製造出這種聲音——在他能做出精確測量後,他測得它們兩翼之間的寬度至少有一百碼。這長度是最大個鯨魚的三倍——但他懷疑它們單個的重量可能不會超過幾噸。
太陽落山之前半小時,康提基幾乎到達了「山巒」的上空。
「沒有,」法肯說道,對控制中心不斷重複的一些有關蝠鱝的問題做出了回應,「它們仍然對我沒有反應。我不覺得它們有智慧——它們看上去像是無害的素食主義者。即使它們想追我,我相信它們無法到達我所處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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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等他行駛到蝠鱝的進食區上空,它們仍然沒有對他表現出絲毫的興趣時,他還是不免有些失望。或許,它們缺乏能注意到他存在的能力。當他通過望遠鏡對它們進行觀察並照相時,他看不到任何感覺器官的痕跡。這些生物只是些簡單的黑色大三角,在山坡上和山谷里來回移動,而所謂的山實際上比地球上的雲複雜不了多少,儘管它看上去像是固態的。法肯知道要是有誰真踏上了這些白色的山巒,他肯定會像踩在了面巾紙上一樣掉下去的。
在近處,他終於看清了組成這些山巒的無數個小細胞或是泡沫。它們中有些還挺大的——直徑差不多有一碼——法肯想知道究竟是哪個巫婆的碳氫化合物大鍋煮出了它們。木星深處的大氣中肯定有大量的石油化工物質,足夠地球用上一百萬年的。
等他掠過蠟山的最高峰時,短短的白晝就快結束了,下方的山坡處,陽光正在迅速地消失。在西面的這一側沒有蝠鱝,而且不知是何原因,地形看上去也很不一樣。泡沫被塑造成了長長的、平整的台階狀,就像是月球上隕石坑的內壁。他差點就以為它們就是通往行星隱藏表面的樓梯呢。
在最低處的台階上,就在這座山冒出頭時引發的旋渦邊,有一個略呈橢圓形的物體,寬度有一到兩英里。它較難被看清,因為它的顏色只比它下面那些灰白色的泡沫深了一點,給法肯的第一印象是他在看著一片白樹森林,比如說從未見到過太陽的巨型蘑菇。
是的,它肯定是片森林——他能看到上百根纖細的樹幹,從它們紮根的白色蠟質泡沫里挺身而出。但這些樹相互間擠得異常緊,它們中間幾乎沒有空地。也有可能它實際上不是片森林,而只是一棵巨大的樹——就像是東方的那種多樹幹的榕樹。有一次,他在爪哇島看到過一棵橫跨了六百五十碼的榕樹,而眼前的這個怪物至少是它的十倍。
陽光幾乎消失了。在折射的光線作用下,雲層變成了紫色,而且再過幾秒鐘,連那個也會消失。藉助著木星上第二天的最後一縷陽光,霍華德·法肯看到了——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某種東西,讓他對自己做出的、有關白色橢圓的解釋產生了極大的懷疑。
除非是昏暗的光線徹底愚弄了他,反正在他眼中,那成百根的纖細樹幹正在前後搖擺,動作協調一致,就像是在波浪中搖擺的海帶葉子。
而且樹也不在他剛才看到的地方。
「很遺憾通知你,」太陽下山後不久,控制中心說道,「我們認為B區一個小時內就要噴發了。概率為百分之七十。」
法肯迅速瞥了眼地圖。B區——木星東經一百四十度——離這裡超過了一萬八千六百英里,遠在地平線的下方。儘管大型噴發的能量能達到一千萬噸級,他也因為離得足夠遠而不用擔心衝擊波的危險。不過,它引發的無線電風暴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天文學家們就震驚地發現了十米波無線電的噴發有時會讓木星成為天空中最強的無線電源。但到了現在,過了一個多世紀以後,它們真正的成因仍然是個謎,就如同了解了症狀,但對其發病原因仍一無所知。
「火山」理論最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當然沒人把這個詞的意思理解成跟地球上的一樣。每隔一段不長的時間——通常一天內有幾次——大氣層的底部就會發生巨型噴發,噴發位置可能就位於行星隱藏的表面上。一個巨大的氣柱,高達六百英里,會沸騰著往上沖,仿佛下定了決心要逃入太空似的。
在所有行星中最大的引力作用下,它沒有機會。然而,有些痕跡——差不多有幾百萬噸——通常能抵達木星的電離層。當它們到達時,地獄之門也隨之打開了。
圍繞著木星的輻射帶讓地球上小小的范·艾倫帶相形見絀。當它被升起的氣柱短路後,就會造成威力比地球上的任何閃電都要大好幾百萬倍的放電現象。它會釋放出大量的無線電噪聲,橫掃整個太陽系,還會突破太陽系,影響其他的恆星系。
這些無線電噴發主要來自行星的四個區域。那些地方可能有弱點,從而讓內部的火焰能時不時地突破到外面。現在,駐紮在木星最大的衛星木衛三上的科學家認為他們可以預測十米波風暴的爆發。他們的準確度和二十世紀頭十年的天氣預報差不多。
法肯不知道該歡迎還是該害怕無線電風暴,它肯定會增添此次任務的成果——如果他能活下來的話。他計劃的路線儘可能地規避了紊流的主要中心,尤其是最活躍的那一片,A區。可巧的是,帶來威脅的B區反而成了離他最近的紊流中心。他希望約四分之三個地球周長的距離能給他足夠的安全。
「概率百分之九十。」控制中心帶著明顯緊張的語氣說道,「也不是一個小時了。木衛三說它可能隨時噴發。」
隨著磁場強度計上的讀數開始飆升,電台少有地陷入了沉默。眼看讀數就要升破極限值時,它卻調轉頭開始下降,速度和上升時一樣快。在遙遠的地方,而且是在幾千英里下方,有東西給了這行星灼熱的核心一記重拳。
「它噴發了!」控制中心叫道。
「謝謝,我知道了。風暴什麼時候衝擊到我?」
「預計前鋒五分鐘到達,十分鐘達到極值。」
遠在木星邊緣的下方,一束漏斗狀的、寬度達到了整個太平洋的氣體,正以每小時數千英里的速度往空中爬升。低層大氣中的雷電已然開始轟鳴——但和它抵達輻射帶時所引爆的怒火,以及隨之而來的沖向行星的電子雨相比,這些都是小兒科。法肯開始收起伸展在座艙外所有的儀器格柵。除此之外,也沒什麼預防措施可做的了。離大氣層衝擊波抵達還有四個小時——但一旦放電被激發之後,以光速飛行的無線電衝擊波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抵達這裡。
無線電監視器在整個波段上來回掃描著,仍未顯示有什麼不正常的跡象,只有正常的模糊的背景噪聲。緊接著,法肯注意到噪聲水平正在緩慢爬升。爆炸正在聚集自己的能量。
在這麼遠的地方,他並不期待真的能看到什麼。但是,突然間,東邊地平線上亮起了一道閃電。與此同時,開關櫃內一半的斷路器都切斷了,燈也滅了,所有的通信頻道都沉寂了。
他想移動,卻怎麼也做不到。擊倒了他的癱瘓並不僅僅是心理上的。他似乎失去了所有對肢體的控制,整個身體都有一種麻麻的刺痛感。電場不可能穿透這個有護甲的座艙。然而,儀錶盤上有一個跳動的閃光,而且他肯定聽到了刷形放電時的噼啪聲。
隨著一陣響亮的砰砰聲,緊急系統開始接替,過載的設備也重新啟動了。燈跳了幾下之後又亮了。法肯的癱瘓感如同來的時候一樣迅速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儀錶盤,確認了所有的電路都恢復正常後,便迅速移向了觀察窗。
沒有必要打開探照燈——拉著座艙的繩索似乎在著火。在黑暗的背景下,藍色電火花形成了一道道光線,從主吊環一直延伸到了巨型氣球的赤道上。其中幾道的光線上還有耀眼的火球在上下滾動。
這情景如此奇特、如此美麗,以至於你會忘了它有多麼危險。法肯知道幾乎沒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上看到球形閃電——而且,假如他們是在地球的大氣中乘著一隻裝滿了氫氣的氣球,肯定沒人能活下來。他想起了興登堡號上的死亡火焰,它在一九三七年停泊於萊克赫斯特時,被一個小小的火花引燃了。可怕的新聞影像再次閃現在他腦海里,他已經重溫過這個畫面太多次了。不過,這情景至少不會在這裡發生,儘管他頭頂上的氫氣比那最後一架齊柏林飛艇曾經裝載過的要多很多。至少還要再過幾十億年吧,才有可能在木星上點起第一個火苗。
隨著一陣煎培根的嗞嗞聲,聲音電路也恢復了。
「喂,康提基號——聽得到嗎?聽得到嗎?」
話音斷斷續續的,而且失真得厲害,但還是能聽清。法肯的精神也為之一振。他恢復了與人類世界的聯繫。
「聽到了,」他說道,「上演了一場放電秀,但沒受到什麼損害——到目前為止。」
「謝謝——還以為你失聯了呢。請檢查三號、七號、二十六號通信頻道,並提高二號鏡頭的增益。我們不太相信外部電離探測器的讀數……」
法肯不太情願地將目光從在康提基號四周上演的煙花秀移開,但他時不時地仍會朝窗外瞅上一兩眼。球狀閃電率先消失了,暴躁的球體一直在緩慢膨脹,直到抵達一個臨界體積,隨後就在輕爆聲中消失了。但即使過了一個小時,座艙外面裸露的金屬上仍然到處有微弱的亮光在閃動,通信電台一直到午夜之前都是刺刺啦啦的。
黑夜裡剩下的幾個小時異常平靜——直到黎明之前。因為它來自東方,法肯還以為看到了日出的第一縷光暈。隨後,他意識到早了二十分鐘——而且,就在他觀察的時候,這個在地平線上出現的亮光還正衝著他飛來。群星組成的星環標記出了行星那看不見的邊緣,它卻很快與星環脫離了。他看清了它是一個相對狹窄的條帶,邊緣十分清晰。看著像是從雲層底下射出的巨型探照燈的光束。
在第一個移動光束後大約六十英里處,出現了第二個,跟第一個平行,以相同的速度前進著。後面還有一個,接著又是一個——直到整個天空都成了一張明暗交替的幕布。
到了此刻,法肯已然習慣了奇蹟,況且也看不出這個純淨的、無聲的演出有任何的危險。但它是如此地令人震驚、如此地令人費解,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冰冷的、赤裸裸的恐懼齧咬著他的自制力。沒有人能在這種景象面前保持鎮定,就如同俾格米人看著一個無法理解的力量一樣無助。有這個可能性嗎,木星上不但有生命,甚至還有智慧?或許,這個智慧生物直到此刻才開始對他這個外來的存在做出了反應?
「是的,我們看到了,」控制中心說道,聲音應和著他內心的敬畏,「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請等待,我們正聯絡木衛三。」
景象緩慢地消退了。從遠處地平線上奔襲而來的光帶黯淡了許多,仿佛供應給它們的能量就快消耗殆盡。又過了五分鐘,一切都結束了,最後的光帶在西方天空中微弱地閃了一下熄滅了。它的消失讓法肯放鬆了。這景象既有點夢幻、又讓人不安,總之不適合人類脆弱的大腦長時間地關注。
他在發抖,儘管不願承認。他能理解電子風暴,但這東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
控制中心仍然保持著沉默。他知道此刻木衛三上的人和計算機都在搜索著存儲的信息,竭力想要搞明白它是什麼。如果在那裡找不到答案,那就有必要聯繫地球了。這意味著近一個小時的延遲。要是連地球都無法幫忙,那該怎麼辦呢?法肯不願過多地考慮這個問題。
當布倫納博士的聲音最終從電台里響起時,他欣喜異常,還未曾有哪次他是如此地期待控制中心的呼叫呢。生物學家聽上去像是大鬆了一口氣,卻又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就像是一個剛剛經歷了場知識危機的人。
「喂,康提基。我們解決了你的問題,但還是不太敢相信。
「你看到的是自然發光現象,跟地球上熱帶海洋里的微生物產生的現象類似。在這裡,它們發生在大氣層中,但原理是一樣的。」
「但它的模式,」法肯反駁道,「也太有規律了——太人工化了。而且它的跨度有好幾百英里!」
「它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大。你只是觀察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整個範圍大概有三千多英里寬,看著就像是個旋轉的輪子。你只是看到了輻條,以每秒十分之六英里的速度從你身邊掃過……」
「每秒!」法肯禁不住又反駁道,「沒有動物能移動得那麼快!」
「當然沒有。請讓我解釋。你看到的是B區觸發的衝擊波,以聲速向外擴張。」
「那個模式又是怎麼回事?」法肯追問道。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它是個非常罕見的現象,但在波斯灣和印度洋都出現過同樣的光輪——除了小上了一千倍之外。請聽這一段:英屬印度巴特那號,波斯灣,1880年5月,晚11:30——『一個巨大的發光輪子在四處滾動,它的輻條似乎還掃到了船體。輻條長約兩百到三百碼……每個輪子上大約有十六根輻條……』還有一條來自阿曼灣,日期是一九〇六年五月二十三號,『異常明亮的發光物體朝我們迅速接近,接連不斷地向西方射出清晰的光束,看著像是戰艦上的探照燈……在我們的左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像在著火的輪子,它的幅條一直伸向了我們看不見的遠方。整個輪子四處滾動了約兩到三分鐘……』木衛三上的存檔計算機挖掘出了約五百個案例。要不是我們即時阻止了它,它可能還會找到更多。」
「你說服我了——但我還是不敢相信。」
「我不怪你。直到二十世紀的末期人們才終於理解了這種現象。這些光輪似乎是海底地震造成的,而且總是發生在淺水區,因為地震波可以被水面反射回來,引發了駐波模式。有時候呈條狀,有時候呈滾動的輪狀——『波塞冬的輪子』,這是給它們起的名字。最終,通過製造水下爆炸並從衛星上拍攝下結果,該理論得到了證實。難怪過去的水手總是這麼迷信。有誰會相信這種現象的存在?」
就是這個解釋了,法肯心底暗想著。當B區噴發時,它肯定將衝擊波傳往了各個方向——穿過了下層大氣中更緻密的氣體,也穿過了木星本身固態的身體。相互疊加之後,這些衝擊波肯定在一些地方相互抵消了,在另外一些地方相互加強了。整個行星肯定如同一隻大鐘一樣被敲響了。
然而,解釋並沒有消除心中的嚮往和敬畏。他絕不會忘了這些閃亮的光帶,奔馳在木星那無法到達的深層大氣中。他感覺自己不僅僅身處於一個陌生的行星上,更是進入了橫亘在神話與現實之間的領地。
這是一個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的世界,沒人能猜到未來還會遇到什麼。
他還有一整天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