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旋渦二號

2024-09-26 09:22:1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5年4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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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克里夫·利蘭苦澀地想,自己並不是第一個知曉自己確切死期與具體死法的人。自古以來,無數的受刑人迎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道曙光。不過,直到生命盡頭之前,他們仍可能尋求緩刑;人類判官可能心懷憐憫,但面對的若是自然法則,便上訴無門。

  六小時前,他還開心地吹著口哨,打包限額十公斤的個人行李,準備墜回地球。他還記得想像(即使是現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自己將瑪拉擁在懷中,且如他承諾的,準備帶布萊恩和蘇去搭尼羅河遊輪。再幾分鐘,地球就會從地平線升起,屆時他或許看得見尼羅河;不過,妻兒的臉孔就只能從記憶中追尋了。這一切都只因為他想省下九百五十英鎊,搭乘貨運用的拋射器返回地球,而非接駁火箭。

  他原本就預期啟程後的十二秒會非常顛簸;電動發射器將沿著十英里長的軌道,把他所在的艙體拋射離開月球。雖然從發射倒數開始,他就漂在保護水池中,想到起飛時得面臨二十G重力,克里夫仍不太情願。不過,艙體開始加速時,他幾乎沒有察覺自己已處於極大物理壓力之下,只聽見金屬牆板微弱的嘎吱聲。這對曾聽過火箭升空時雷聲轟隆的人來說,周圍如此寂靜簡直怪誕。太空艙廣播宣布:「出發後五秒;時速兩千英里。」他幾乎不敢相信。

  才出發五秒,就達到時速兩千英里——發電機還在將大量電力注入發射器中,還要加速七秒。他仿佛乘著閃電掠過月球表面。但在出發後七秒,閃電失足了。

  即使他身處水槽如子宮般的庇護下,克里夫仍知道事情出了差錯。因為質量大,周圍的水原本都靜止如冰,現在卻活了過來。雖然太空艙仍沿著軌道猛衝,卻不再加速,只靠累積的動能滑行。

  他沒時間害怕或疑惑發生何事,因為電力故障只持續了一秒多。接著,太空艙突然猛烈地左右搖晃,導致一陣不祥的震動,力場又打開了。

  太空艙不再加速後,任何「重量感」都消失。克里夫不需查看任何儀器,他的腸胃已經告訴他,艙體已經離開軌道,正逐漸上升,準備飛離月球表面。他不耐煩地等自動泵浦抽乾水槽的水,熱風朝著他吹,結束後,他趕緊飄至控制面板前,以扣帶將身體固定至座椅上。

  「發射中心,」他邊把束帶繞過腰際,邊急切地呼叫,「見鬼了,剛剛發生什麼事情?」

  一個有精神但擔憂的聲音立即回答。

  「我們還在確認,三十秒後回復。」接著,雖然有點遲,另一邊的聲音補了一句,「真高興你沒事。」

  等待時,克里夫切至前方視野。前方什麼也沒有,只有繁星——與預定的相同。至少他起飛時沒有損失太多速度,沒有立即墜毀於月球表面的危險。不過,他遲早會墜向月球,因為太空艙不可能達到脫離速度。想必他正沿著一條極長的橢圓軌道上升,幾個小時內就會落回到出發點。

  「嗨,克里夫,」發射中心突然發來信息,「我們找到問題了,你剛才經過第五段軌道時,斷路器壞了。因此,你起飛的速度比預定時速低了七百英里。以這個速度,五個小時內就會墜回;但別擔心,路線修正引擎應該能把你推到穩定軌道。我們會告訴你何時發動引擎,接下來你只要坐著等我們找人把你的太空艙拖回來即可。」

  慢慢地,克里夫允許自己放寬心。他完全忘了太空艙外牆裝設的火箭;雖然只有低馬力,卻能幫他進入淨空的安全軌道,不至於撞上月球的地形障礙。儘管他距離地表仍只有幾英里,但仍以驚人的速度掠過山峰與平原,克里夫將安全無虞。

  接著,他想起先前那陣從控制室傳來的不祥震動,心中的希望之光再次熄滅。畢竟,說到太空交通工具,沒有什麼零件壞了卻沒有嚴重後果,總會帶來壞消息。

  點火電路最終檢測完成了,他將要面對所謂的嚴重後果:無論切至「手動」或「自動」,導航火箭都無法點燃。太空艙僅存的儲備燃料儘管不多,原本還可能將克里夫推向安全終點,現在卻全無用武之地。再過五小時,他現在的軌道就要抵達盡頭,墜向他出發的地方。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以我為新的隕石坑命名呢,克里夫心想。「利蘭隕石坑:直徑……」直徑會是多少呢?還是別太誇大……可能不會超過一兩百碼。這么小,連在地圖上標註都嫌麻煩。

  發射中心依舊保持沉默,並不令人意外。對於大限將至的人,他們大概也不知該說什麼。然而,就算他知道太空艙的軌跡已經無可改變,即使到了現在,他也還難以想像自己即將墜毀,只留碎片散落於月球遠側。目前他仍在舒適的艙體中,朝月球天空攀升。死亡與周圍環境毫不搭調——而在人類眼裡,直到死亡降臨的最後一秒,它與其他事物向來毫不搭調。

  接著,克里夫暫時忘記自身的問題。前方地平線不再持平,比發亮的月球地貌更燦爛的物體襯著繁星升起;由於太空艙持續沿著月球邊緣移動,造成獨一無二的效果,克里夫得以目睹地球升起——除非人為因素,不然不可能看見此景象的。以他沿軌道運行的速度,一分鐘後,奇觀就結束了。屆時,地球將會完全離開地平線,緩緩向上空攀升。

  地球此時約四分之三盈滿,亮得難以直視。地球像是宇宙的明鏡,表面不僅僅為單調的岩石與塵土,更有雪、有雲,還有海。甚至,海洋占了大半,因為太平洋正剛好轉向克里夫,反射的光如此耀眼奪目,完全遮蓋了夏威夷群島。霧蒙蒙的大氣層——本應成為他幾個小時後降落的緩衝軟墊,使地形地貌變得模糊;或許剛從夜側浮現的暗色區塊是紐幾內亞,但他不確定。

  知道自己原本正朝那個可親的閃亮魅影直直前進,令克里夫感到苦澀與諷刺。時速只要多七百英里,他就能抵達了。區區七百英里,卻難以企及,對他而言七百與七百萬無異。

  目睹地球升起,讓他的心思又飄回家鄉,直逼克里夫面對他極為恐懼卻再也不能延宕的職責。

  「發射中心,」他說,儘可能保持聲音穩定,「請幫我接通地球的電話。」

  這是他人生中做過最古怪的事情之一:干坐在月球上空,等著接通二十五萬英里外地球家中的電話。此時非洲應該接近半夜了,可能要等一陣子才會有人接聽。瑪拉被吵醒後可能還會昏昏沉沉;接著,身為太空人之妻,總是預期災難的發生,她會瞬間警醒。但他們倆都不喜歡在臥室裝電話,因此瑪拉至少得花十五秒時間打開燈,掩上嬰兒房的門以免吵醒寶寶,走下樓,然後……

  她的嗓音清晰且甜美,穿過虛空而來。克里夫無論身處宇宙何方,都能馬上認出瑪拉的聲音,他也聽出一絲焦慮。

  「利蘭太太嗎?」地球端的接線員說,「您的丈夫想與您通話。請記得,語音會有兩秒延遲。」

  克里夫心想,月球、地球和中繼衛星之間,不知道現在共有多少人在監聽這通電話?這種情況下,實在難以向至愛和家人話別。不過,他開口說話後,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和瑪拉,其他人都不復存在。

  「親愛的,」他說,「是我,克里夫。很抱歉,恐怕我無法按約定回家了。發生了……技術問題。我現在還好,但情況很糟。」

  克里夫感到口乾舌燥,吞了口水,趕在瑪拉插話前繼續說。他儘可能簡短地說明現況,為了瑪拉也為了他自己好,克里夫沒有完全放棄希望。

  「大家都在想辦法,」他說,「或許他們能及時派船來救我。不過,萬一來不及……我想和你跟孩子們說說話。」

  瑪拉冷靜地接受了,如他所料。她的答覆從地球黑夜傳來時,克里夫感到無比驕傲與愛戀。

  「別擔心,克里夫,我相信你會得救的。到時,我們就能照原定計劃一起去度假。」

  「我也這麼覺得,」他說謊道,「不過,以防萬一,幫我叫醒孩子們好嗎?別跟他們說出事了。」

  再過了仿佛無盡的半分鐘,他才聽見孩子們睏倦但興奮的聲音。若能再看見孩子們的臉,要克里夫放棄僅有的這幾小時生命,他也願意,可惜太空艙設備簡陋,無法接通視頻。或許這樣也好;他不確定自己望向孩子們的眼睛時能否繼續隱瞞真相。最後相聚片刻,他只希望留給孩子們快樂的回憶。

  然而,即使如此,回答他們的問題、佯稱就快能夠見面了,並應允那些他自知無法履行的承諾,對克里夫而言仍然相當難熬。當布萊恩提醒他要記得帶月球塵回家(上次他忘了,這次確實記得),克里夫得用盡力氣自製,才能自然應對。

  「布萊恩,我帶了,那罐土現在就在我旁邊呢。你很快就能把它展示給朋友們看了。」(不,它很快就會墜回原生之地。)「蘇西,記得要乖乖聽媽媽的話,知道嗎?你前陣子在學校表現不太好,尤其是行為表現……有,布萊恩,我有記得帶照片,還有阿里斯塔克斯隕石坑的石頭……」

  三十五歲就要面對死亡,確實很難;但是,十歲的男孩失去父親,也同樣艱難。往後幾年,布萊恩會怎麼回憶他的父親呢?或許,他只會記得太空傳來的微弱聲音,畢竟克里夫待在地球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在人生最後的這幾分鐘,當克里夫被拋離月球又慢慢墜回原地的過程中,他只能將自己的愛與希望投射於他再也無法跨越的虛空彼端,剩下的只能交給瑪拉了。

  孩子們與父親說完話,既開心又困惑。克里夫接著還有要緊事,現在正是保持頭腦冷靜的時候,就事論事,把要緊的工作交代好。他不在之後,瑪拉必須獨自面對未來,至少現在他還能設法幫瑪拉及早適應。即使個人的人生將盡,生命總會以其他方式延續;對現代人而言,人生大事包括待繳房貸、保單和共同帳戶。克里夫開始不帶個人感情地交代這些事項,仿佛與他個人無關(確實,再過沒多久就與他無關了)。人生各有該用腦和該用情的時候,三小時後,當他最後一次墜向月球表面,就是感情說了算。

  沒有人打斷他們通話;兩個世界之間,想必有工作人員靜默地維持連線,但是他們倆卻像世界上僅有的兩個活人。有時,克里夫邊說話,邊用兩眼透過潛望鏡望向地球,又被閃耀的美景震懾。地球現在已填滿大半天空,實在難以想像,這竟是七十億人的家園——目前只有三個人對克里夫具有意義。

  原本應該會有四個人……但無論如何,他就是捨不得讓寶寶也歷經同樣的別離。他從未見過自己的幼子,從此也不可能見到了。

  最後,他終於想不到還有什麼可說。有些事,窮盡一生的時間也不夠;有些,一小時都嫌太多。他身心俱疲,想必瑪拉也是。他暫時想和自己的思緒、和繁星獨處,理清一切,與宇宙、與世事無常和解。

  「親愛的,我先暫別一小時左右,」他說,他無須解釋理由,因為他倆已太了解彼此,「我等等……晚一點再打給你。先這樣,再見。」

  他等了兩秒半,等到地球端也傳來道別,便切斷線路,無神地瞪著眼前狹小的控制台。突然,克里夫還沒意識到,淚水就從他雙眼迸流而出,不一會兒他已像孩子般號啕大哭。

  他為家人而哭,也為自己哭。他為原本能夠擁有的未來流淚,為即將幻滅的希望流淚;不久後,生還的希望就會化為閃著白光的蒸汽,溢散於繁星之間。他哭泣,也因為實在沒有其他的事可做。

  一陣子後,克里夫感覺好些了。他發現自己非常餓。餓著肚子赴死實在沒什麼意義,於是他開始翻找廚房(其實只有櫥櫃般大)所有的太空配給口糧。他正將一管雞肉與火腿口味肉泥擠進嘴裡時,發射中心來電。

  連線彼端出現一個新的嗓音,聽來徐緩、穩重,且極有能力,仿佛在他手下,就算沒有生命的機器也不容胡鬧。

  「我是范·凱塞爾,太空載具部門的維修主管。聽好了,利蘭,我們找到可能救你的辦法了,成功概率不高,但卻是你唯一的機會。」

  希望與絕望反覆湧現對神經真是不小的負擔,克里夫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要不是無重力使他動彈不得,他一定已經倒下了。

  「請說。」克里夫回神後微弱地說,並聽范·凱塞爾解說。他的心情從急切漸漸轉為不可置信。

  「不敢相信這會有用!」他最後說,「這完全不合理啊!」

  「你不可能辯贏電腦的,」范·凱塞爾答道,「電腦已經用二十種不同方式測試數據,而且絕對合理。你抵達遠月點時的速度已經沒那麼快,只需要猛力一蹬,力道就足以改變你的軌道。你有穿過深空裝備嗎?」

  「沒有,當然沒有!」

  「可惜,算了不重要。只要照著指示做,不太可能出錯的。裝備應該會在艙體最底的置物櫃裡,拆開封條把裝備拿出來。」

  克里夫從控制台到艙體底部,整整飄了六英尺,拉下寫著「緊急逃生用-17型深空太空服」的拉杆,置物櫃門打開,閃亮的銀色布料松垮垮地掛在他眼前。

  「脫掉外衣,把太空服穿起來。」范·凱塞爾說,「先別管維生裝備,沒關係,等等再裝上即可。」

  「穿好了,」克里夫立即說,「接下來要做什麼?」

  「你接著要等二十分鐘,我們會給你信號,然後你要打開氣閘往外跳。」

  克里夫突然聽懂「跳」這一字的含義。他環顧周圍,這個已經變得熟悉、舒適的狹小艙體,又想到外頭繁星間什麼都沒有的虛空——那可是連回聲也沒有的無底洞,縱身一躍,可能到了時間的盡頭也觸不到底。

  克里夫從未暴露於太空中,他從沒這麼做的理由。出身農家的男孩,念到農學碩士,從撒哈拉開墾計劃借調至月球,目標是在月球種植作物。太空並不適合他;他所屬的世界,若非有土壤與岩石,便有塵土和真空中形成的多孔浮石。

  「我辦不到,」他悄聲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范·凱塞爾乾脆地答道,「我們正在盡全力救你,這可不是神經質發作的時候!許多人曾落得更慘的境地,身受重傷、困在百萬英里之外的船骸中,遲遲盼不到救兵。你連擦傷也沒有卻在尖叫!振作起來!否則我們就掛斷了,那就是你自作自受。」

  克里夫緩緩臉紅了,過了幾秒才回答。

  「我沒事了,」他最後說,「再跟我講一次指示吧。」

  「好多啦,」范·凱塞爾讚許地說,「再過二十分鐘,當你抵達遠月點時,到氣閘口去。從那之後,我們與你之間的通信就斷了,而你太空服的無線電通信範圍只有十英里。不過我們會用雷達持續追蹤你的位置,等你回到發射中心附近,我們就能呼叫你。好了,至於太空服上的控制鈕……」

  二十分鐘飛逝。到了最後,克里夫已經相當清楚該怎麼做,甚至已經相信會成功。

  「逃命時間到,」范·凱塞爾說,「太空艙的方位沒錯,氣閘口對著你該去的方向。不過,方向不是最要緊的,速度才是。儘可能用力地跳,祝你好運!」

  「謝謝,」克里夫尷尬地說,「剛才抱歉了……」

  「別放在心上,」范·凱塞爾打斷他,「快點行動!」

  克里夫最後一次環視艙內,檢查是否有所遺漏。他所有個人物品都帶不走,但那些都稱不上不可或缺。接著,他想起那一小罐答應帶給布萊恩的月球塵,這次可不能再讓兒子失望了。僅僅幾盎司,應該不至於對他的命運造成太大影響。他把繩線繞過瓶口,固定在太空服的套帶上。

  氣閘相當小,他幾乎沒有移動身體的空間。他像三明治般被夾在內層與外層閘門之間,等待自動充氣程序完成。圍欄緩緩開啟,他面前即是星空。

  克里夫用戴著手套的手指,笨拙地把自己拽出氣閘,站在弧度極大的艙殼上,緊緊抓著安全索。眼前景象壯闊無比,完全震懾了他。瞬間,克里夫忘記自己有多害怕眩暈發作或周圍有多麼危險。他終於不受潛望鏡的視野局限,能將景色盡收眼底。

  底下月球是個龐大月牙,日夜邊界形成一個鋸齒狀的圓弧,延伸占滿四分之一天空。太陽正在下山,月球漫長的夜晚剛要開始。然而,最高的幾座山峰仍映著殘陽,頑抗步步進逼的夜,孤獨地在黑暗中發光。

  而且,夜晚並非漆黑一片。儘管太陽已經沉至地平線以下,幾乎盈滿的地球光芒四射。襯著地球的反射光,克里夫可以看見月球凹陷的「海」與高地輪廓,雖然暗淡,卻仍相當清晰;山峰峰頂如孤星般閃耀,隕石坑則是一圈圈深黑。克里夫正飛越一片幽魂之土、沉睡之地,而這片土地正意圖把他拽向死亡。他現在已到軌道最高點;這裡,即是往地球或月球的分野。該行動了。

  克里夫彎起雙腿,抵住艙殼蹲下。接著,他用盡全身力氣朝繁星一蹬,任由安全索在他身後放長。

  太空艙以驚人速度向後退;同時,克里夫的感受完全出乎意料。他原本預期自己會感到恐慌或眩暈,而非這種深刻、如影隨形的熟悉感,仿佛這一切曾經發生過。當然,他這輩子未曾發生這種事,而是別人面臨過類似的情況。他無法確切記起,但現在也不適合絞盡腦汁回想。

  他迅速瞥過地球、月球和不斷後退的太空艙,便無意識地做出決策。他按下快拆扣頭,安全索便往後揮舞而去。他現在孑然一身了,距離月球地表兩千英里,距離地球二十五萬英里。除了等待,他無計可施;得再等兩個半小時,他才能獲知自己的肌肉是否完成了火箭無法完成的任務,以及自己能否生還。

  繁星在他周圍徐徐旋轉,他突然想起剛剛那恍惚記憶的來源。那是他曾讀過的愛倫·坡作品[1];雖然已經事隔多年,但有誰真的能忘掉愛倫·坡筆下的故事呢?

  故事主角同樣受困於大漩渦之中,即將被捲入毀滅;他也同樣希望拋下自己的船可成功逃生。儘管個中運作原理截然不同,兩人的命運卻極其相似。愛倫·坡筆下的漁夫藏身於木桶中,因為圓柱形的物體被捲入漩渦的速度比船更慢;這是應用流體動力學的驚人範例,克里夫只希望自己於天體力學的應用亦能相得益彰。

  他從太空艙跳下的速度能多快呢?至少也有時速五英里吧,從「天文數字」的尺度算來,或許微不足道,但應足以將他推至新軌道——這個新軌道,若照范·凱塞爾向他保證的,最低仍將維持於月球上方數英里。雖然差不了多少,但因為月球形同真空,克里夫不至於受困於大氣層中終至墜落。

  克里夫突然想起,他從未依約再打電話給瑪拉,出於罪惡感,心中一陣痙攣。這都是范·凱塞爾的錯;工程師一直叫他做東做西,不讓他有時間好好思考。而范·凱塞爾卻是對的;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只能顧及自身當下的事務。所有的資源、心智與體力,都只能以存活為目標。生死攸關,沒有為愛情分心或傷神的餘地。

  克里夫現在朝著月球夜側疾行。他看著日側的月牙漸漸縮小,太陽那難以直視的圓盤已完全沒入彎曲的天際線之下。月牙越來越細,燃燒的一線光芒如弓,正對著星空。接著,細弓亦碎裂為十幾顆閃亮的碎珠,隨著他持續朝夜側前進,閃爍的日光也一一熄滅。

  日光消失後,地球映照的光就更顯燦爛,他沿著軌道徐徐自轉時,身上的太空服仿佛鋪上一層銀。他每自轉一圈約花十秒;克里夫既無法停止自轉,也相當享受眼前景色不斷變換。現在,他的視線不受偶爾出現的日光干擾,可以窺見繁星上千。完全入夜之前,可見星體大概只有幾百;現在,原本熟悉的星座被驟然綻放的群星所掩蓋,最耀眼的行星也因為星光燦爛而失色。

  夜側的月球如橢圓形的暗影,靜躺於繁星之下,隨著克里夫越離越近,月球也逐漸膨脹。時不時有星體(無論暗淡或明亮)翻越橢圓圓盤的邊緣,眨個眼就消失了,仿佛太空中有個洞逐漸長大,正要吞噬整座天空。

  除了每十秒自轉一圈,克里夫再無指標可觀察自己的移動距離或時間流逝。他看了看表,驚訝地發現他已經離開太空艙半小時。他本想在群星中搜尋太空艙的蹤跡卻失敗了,現在艙體想必已經落後好幾英里了。但是,由於艙體的軌道較低,會比他先墜落在月球表面。

  過去幾小時的緊繃,加上無重力帶來的歡快感,其產物令克里夫困惑不已,深感矛盾;他原本以為不可能,但在太空服進氣口的微弱嘶嘶聲催眠之下,他又像羽毛般飄浮於空中,克里夫便在星空陷入無夢沉眠。

  克里夫因為潛意識的催促而醒來,地球已經在月球天空的邊緣了。此景突然又使一波自憐湧現,他花了一會兒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緒。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瞥見地球了,他將沿著軌道回到月球遠側,那裡不曾見到地球的光。耀眼的南極冰冠、赤道雲帶以及太平洋上的粼粼波光,全都迅速地沉落於月球高山後方,一去不復返。太陽與地球都離他而去了,底下暗得無形的大地,漆黑無光,簡直刺痛他的雙眼。

  接著,他發現下方深色圓盤竟出現一群星團,簡直不敢相信。那裡怎麼會有星體呢?克里夫驚訝地盯看幾秒,才發現自己正飛越月球遠側的人類聚落之一。在這個加壓圓頂屋聚成的城鎮裡,民眾等著消磨月球的漫漫長夜,安眠、工作、休憩、爭論著。他們知道他像隱形的流星一樣,正以時速四千英里划過他們上方的天空嗎?想必是的;想必現在全月球以及全地球,都已經聽說他的悲慘命運。或許,他們正以雷達和望遠鏡找尋他的身影。但他們可能沒剩多少時間找著他,幾秒內,他就會飛離他們的視線範圍,遠側上方又只剩孤獨與他相伴。

  他完全無法估量自己的高度,底下只有一片空白與虛無,無從比較遠近與規模。有時,他感覺自己若伸出手,便能觸及下方的黑暗大地,但他深知,自己其實仍距離地表好幾英里。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仍在下降,而隕石坑的外牆或任何一座山峰,隨時都可能無形地伸手,把他從空中拽下來。

  前方的黑暗中矗立著一座終極障礙,也是克里夫最為害怕的:從月球遠側中心點開始,沿著赤道,橫亘著一道長達一千英里的高牆,阻斷了南北交通,即是蘇維埃山脈。一九五九年山脈被發現時,克里夫還只是個男孩;他還記得當時看到那些月球三號率先拍到的模糊照片。他未曾夢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將直直朝著山脈飛去,靜候山脈決定他的命運。

  第一道曙光炸開時,克里夫完全措手不及。日光就在他眼前爆炸,從一座山峰跳至另一座,直到地平線繪出一條圓弧的火焰。克里夫正衝出黑夜,與太陽短兵相接。至少,他不會在黑暗中孤獨死去;但最大的危險還未降臨。他現在已經幾乎要回到原地,接近軌道的最低點。他瞄了下太空服的天文定時器,發現距離出發已過了整整五個小時。幾分鐘內,他就要撞上月球——或輕輕擦過,安全地回到太空中。

  據他的觀察,他距離地表不到二十英里,而且他還在下降(不過現在下降的速度非常慢了)。在他下方,朝陽灑向月球地貌,畫出匕首般的長影,刺向仍處於黑夜的大地。陽光斜射使地表每個隆起都顯得特別突兀,連低矮的小丘,在光影襯托下,看起來也像峻岭高山。而現在,地勢無疑正在升高,漸漸擠成蘇維埃山脈的山腳;岩石形成的波浪,沿著月球地表逐漸攀升,雖然仍在一百多英里外,克里夫卻以每秒一英里的速度向它邁進。無論如何,克里夫都無法避開;他的路徑已經固定,不可能變動了。所有能做的,早在兩個半小時以前,都已經做了。

  但仍不夠,他不可能飛過眼前的高山,倒是高山正要翻越他。

  他開始後悔沒有撥第二通電話給那個遠在二十五萬英里外、現在恐怕仍靜靜等待的女子。不過這樣也好,他已經無話可說。

  太空中其他通信的聲音倒是漸漸傳入他的耳中,因為他已經進入與發射中心的通信範圍。他行經山嶺的遮蔽時,人聲便忽遠忽近;他們都在談論他,但他沒有因此更在乎談話內容。克里夫以一種旁觀者的興致傾聽,仿佛是來自遙遠時空,或與他無關的消息。有次,他清楚聽見范·凱塞爾的嗓音:「跟卡利斯托號的船長說,我們一確定利蘭經過近月點,就會馬上把攔截軌道傳給他。會合時間為一小時五分鐘後。」真抱歉要讓你們失望了,克里夫心想,我趕不上會合囉。

  那堵石牆已經在五十英里外,每次克里夫無助地轉向它,山嶺看起來都又拉近了十英里。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樂觀的餘裕,他就像獵槍子彈,一邊旋轉,一邊射向無可避免的障礙。這就是他人生的終點了。而他究竟會正面撞上,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呢,還是像懦夫一樣背對死亡?這突然顯得相當重要。

  克里夫的過往回憶並未像跑馬燈一樣閃過,他在心中默默倒數。他徐徐地旋轉,月球地貌在他下方漸漸開展,熾烈的朝陽使每處細節都更為清晰。現下,他正背對著直衝而來的高山,回望來時路,本應通往地球的旅途。他為時十秒的一「日」頂多只能再過三次。

  接著,月球地表突然爆發寂靜的火焰。如太陽般刺眼的光芒驅逐了所有斜映朝陽的長影,朝下方的山峰與隕石坑拋出烈火。火焰只閃現了一瞬,在克里夫得以轉向光源時,便已完全消散。

  克里夫正前方約二十英里處,一朵巨碩的塵雲正往繁星膨脹,仿佛蘇維埃山脈中有火山爆發了——但那不可能!克里夫第二個想法同樣不切實際,他以為遠側工程部門完成了艱巨的組織與後勤任務,幫他把眼前的障礙物炸飛。

  因為,蘇維埃山脈真的不見了!前方天際線出現一個新月形的巨大缺角,像被咬了一口,而岩石與碎片仍從五秒鐘前不存在的隕石坑往上冒。只有原子彈才有如此大的威力,還要精準地在他經過前引爆,才可能成就如此奇蹟。但克里夫不相信奇蹟的存在。

  他又自轉了一周,幾乎到了山脈正上方才想起來,其實一直有輛宇宙推土機在他前頭隱秘地前行。他拋下的太空艙,其動能(重達一千噸、速度超過每秒一英里)確實足以在山峰上轟出那麼一個缺口,讓他能呼嘯而過。人造隕石坑造成的衝擊,想必已經徹底撼動月球遠側。

  自始至終,他的運氣都很好。塵埃附著於他的太空服時,發出短暫的噼啪聲,他隱約看見四處都是發光的岩石與煙霧形成的雲朵。(在月球上看見雲,實在太詭異了!)接著,他便已穿越山脈,前方空無一物,只有福庇的天空。

  在他上方某處的一小時旅程外,卡利斯托號正沿著他目前的軌道前來會合。但克里夫一點也不著急;他已從大旋渦中逃脫。不管怎樣,他都已重獲新生。

  他的右前方數英里處便是發射軌道;它看來像月球額上的髮際線。再過不久,他就會進入通信範圍。滿懷感恩與喜悅,他終於可以撥第二通電話回地球,與在深夜的非洲仍靜靜等待的那個女子說說話。

  (譯者:張芸慎)

  [1] 即《莫斯可漩渦沉溺記》。——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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