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星

2024-09-26 09:22:0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2年4月首次發表於《銀河系》(Galaxy),標題為《月犬》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如今萊卡已長眠於我們同住家中的花園,我已不忍重讀此篇故事。

  

  聽見萊卡著急地吠叫,我第一反應覺得煩。在艙床上翻了個身,我帶著睡意嘟噥一聲:「閉嘴,小瘋狗。」這樣如夢的片段轉瞬即逝,我清醒了。隨意識而來的是恐懼:對孤獨的恐懼,對孤獨與瘋狂的恐懼。

  我一時不敢睜開眼睛,怕自己可能看見什麼情景。理性告訴我,狗未曾踏足這個世界,萊卡與我隔著長達二十五萬英里的太空,況且,更無可改變的是,我們已經相隔五年時間。

  「你在做夢,」我生氣地對自己說,「別傻了,快睜開眼!除了壁漆的光,你什麼也看不見。」

  當然是這樣沒錯。小屋空無他物,門緊掩著,只有回憶伴著我,我被極大憂傷淹沒,那種常在鮮活夢境褪成單調現實時感受到的憂傷。因為失去的感受過於孤絕,我希望再次入睡。所幸我再也睡不著,否則我便得長眠了。不過,我要再五秒鐘才會得知這件事。在那之前的短暫永恆,我又回到了地球,向過去尋求慰藉。

  儘管天文台人員數度查問,我也在帕薩迪納地方報紙登過幾次GG,仍未能得知萊卡的來歷。某個夏夜,開車往帕洛馬山天文台的路上,我在路邊發現這顆孤零零的小毛球。就算我對狗甚至所有動物向來沒興趣,也不可能任由它這無助的小東西在車陣中自生自滅。懷著不安,暗自希望自己戴了手套,我撿起它,把它放進後備廂。我不願冒險弄壞我一九九二年新款威克的內裝,心想它在後備廂大概搞不了破壞。關於這點,我想錯了。

  我在天文學家宿舍「修道院」停下車;那將是我未來一周的住處。我不情願地檢查小狗。那時,我本打算把小狗交給工友。但它嗚咽了一聲,睜開眼,雙眼流露出無可救藥的信任,我也只能改變心意。

  有時,我對自己的決定後悔,但都不長久。當時我根本沒想到小狗漸漸長大,無心或有心,都能造成那麼多麻煩。我花在清潔和修理的費用大增,難以保證找得出一雙未受蹂躪的襪子或一份沒被嚼爛的天文物理期刊。不過,萊卡終究學會了家裡的規矩和天文台的規矩;它大概是唯一一隻獲准踏足圓頂觀測室那直徑兩百英寸空間的狗。我在上方斗室調整設備時,它會靜靜躺在黑暗中,偶爾聽見我的聲音就已心滿意足。其他天文學家漸漸和我一樣喜歡它(它的名字是老安德森博士取的),但打從一開始,它就是「我」的狗,不願服從其他人的指令。雖說它也不總是乖乖聽我的。

  它很美,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五德國牧羊犬血統。我猜,或許是餘下的百分之五讓它被人遺棄。(想到這兒,我仍感到一股怒氣。不過,我既無從得知真相,或許結論並不正確。)除了眼窩兩塊毛是深色的,它全身多為灰色,且毛軟如絲綢。豎起耳朵時,它看起來極為伶俐與敏銳。我與同事討論恆星光譜類型或恆星演化時,總覺得它根本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

  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理解萊卡為何對我那麼依戀,畢竟我連人類朋友都交不上幾個。可我每次離開後回到天文台,它總欣喜若狂,用後腿站起,跳上跳下,將爪子搭在我的肩上,不時發出咿咿呀呀的喜悅聲音。它已能輕鬆勾著我,細小的叫聲與龐大身軀毫不相稱。我不願離開它太久,頂多幾天;雖然它不能陪我出國,但若旅程較短,萊卡幾乎都與我同行。那次我開車北上伯克利參加那場不幸的研討會,它也與我一起。

  我們借宿大學友人的住處;他們很是客氣,但顯然並不期待讓一隻怪物進門。我保證萊卡絕不闖禍,他們才不情願地讓它睡在客廳。「你們今晚不用擔心遭小偷了。」我說。「柏克萊沒有小偷。」他們淡淡回道。

  他們似乎錯了。半夜時,我被萊卡歇斯底里的尖叫吵醒。這種叫聲,我只聽過一次,當時萊卡第一次見到牛,嚇得不知所措。我咒罵著丟下被單,闖進陌生空間的黑暗中。首要目標是驚醒主人前讓它安靜下來,希望還來得及,儘管可能渺茫。倘若真有人闖進來,大概也已逃跑,我也寧可如此,否則他就慘了。

  我站在樓梯頂,猶豫要不要開燈。我低吼:「萊卡,閉嘴!」並點亮房間。

  它正急急扒著門,偶爾停下來狂亂地哀嚎。「再想出門,也沒必要搞得這麼誇張!」我慍怒地說。我下樓,解開門閂,萊卡便像火箭般沖入夜色。

  夜色寧謐,殘月隱約穿透舊金山的濃霧。我站在微光中,望向水面與彼岸城市燈火,等萊卡回來,好狠狠修理它。聖安德烈亞斯斷層從沉睡醒來時——這是二十世紀以來第二次——我還在等萊卡。

  古怪的是,我沒有被嚇著,至少一開始沒有。意識到危險以前,我的腦海浮現兩個念頭。真是的,那些地球物理學家不能早點警告我們嗎,我心想。然後,我驚訝地發現:「原來地震這麼吵!」

  那時我才意識到,這絕非普通地震,其後發生的事,我更不願再想起。隔天早上,紅十字會費了好些時間才把我帶離那裡。沒有萊卡我不肯走。看著崩垮的房屋,朋友的遺體還在裡頭,我明白它救了我一命。直升機駕駛員無從得知這點,難怪他們只當我瘋了,和眾多生還者一樣,在野火斷垣間遊蕩。

  自那之後,我和萊卡不曾分開超過幾個小時。有人告訴我,雖然我不至於孤僻厭世,卻似乎對人類同伴越來越不感興趣,我也同意,繁星和萊卡即是我所需的全部。我們會一起到山間散步,一走就是好遠。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刻。可惜,我深知這一切即將告終,只有萊卡還不曉得。

  我們計劃搬遷已經超過十年。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學界就已經體認地球並不適合天文觀測。地表任何望遠鏡向外窺視,都隔著地球大氣層的陰翳,而在月球上,連小型測試儀器都表現得更為優異。威爾遜山、帕洛馬山、格林尼治和其他偉大天文台的故事已到了終章,這些機構仍能作教學用途,但最先進的天文學研究勢必得向外太空推展。

  我勢必得隨天文台搬遷。其實,我已受邀擔任月球遠側天文台副主任。幾個月內,我就可能解決先前苦思多年的難題。到了大氣層之外,我會像突然重獲視力的盲人,終將得見。

  而我顯然無法帶萊卡一起去。目前月球上只有實驗動物,恐怕要再等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寵物才能獲准登月。就算那時,往月球的旅程仍所費不貲。何況,要讓寵物在月球活下去,以萊卡每天吃兩磅重的肉來算,花費將超出我頗為優渥的薪資好幾倍。

  我面臨的抉擇簡單明了:我可以留在地球,拋棄我的事業,或前往月球,拋棄萊卡。

  畢竟,它只是一隻狗。十幾年內,在我理應登上事業高峰之時,它就會死。任何神志清楚的人都無需遲疑,我卻遲疑了。話已至此,若還有人無法理解我為何猶豫,恐怕我解釋再多也無益。

  最後,我任由事物自行發展。到了預定出發那周,我還沒有為萊卡安排去處。安德森博士主動提議照顧萊卡,我麻木地接受了,甚至沒有道謝。這位老物理學家和妻子一直很喜歡萊卡;他們大概認為我冷漠無情,雖然事實恰恰相反。我和萊卡最後一次一起散步,越過山路,然後我沉默地將它交給安德森夫婦,再也沒見過它。

  為了等閃焰磁暴從地球軌道消散,我們延誤了快二十四小時才起飛,而且范·艾倫輻射帶[1]活動還是很活躍,我們必須從北極溝離開大氣層。這趟旅程很是悲慘;除了無重力既有的不適,我們都因為抗輻射藥物昏昏沉沉的。我注意到周遭時,船已駛過月球背面,而我也錯過了地球沒入月球地平線的那一幕。我其實不太遺憾。我完全不想再想起地球,只想專注於未來。然而,罪惡感仍揮之不去:我遺棄了萊卡,它那麼信任我、那麼愛我。我比那些萊卡小時候遺棄它的人好不了多少,一樣把它丟在帕洛馬塵土飛揚的路邊。

  一個月後,我得知它的死訊。沒有人料想得到;安德森夫婦已竭盡所能,他們也非常難過。它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興致。有好一陣子,我以為自己也會這樣死去。不過,工作是非常有效的止痛藥,而我的研究計劃正要開始。儘管我不曾忘記萊卡,一段時間後,回憶已不再令我傷心。

  那麼,為何在五年後、遠在月球背面,關於萊卡的回憶又來糾纏我?我還在思考原因,身處的金屬建築物開始顫動,仿佛受到重擊。我想都沒想就做出反應;地基陷落、空氣隨短暫聲響從艙房牆上的裂隙散逸時,我已經闔上緊急逃生服的頭盔。因為我無意識地按下全面警報鈴,雖然月震規模是遠側地區有史以來最大,天文台三座加壓圓頂全都震裂了,只有兩名人員喪生。

  我應該不必特別說明,我並不信靈異現象。任何人對心理學有點概念,就知道一切都有合理解釋。第二次舊金山大地震時,萊卡並非唯一感到異狀的狗,類似案例很多。在遠側天文台,我從不入睡的潛意識大概覺察到月球內部起初細微的震動,我的親身經歷也讓感知特別敏銳。

  人類心智的運作千奇百怪,宛如迷宮。大腦知道能夠最快讓我感知到危險的信號是什麼,僅此而已。若要說兩次事件都是萊卡叫醒我的,也沒說錯,不過其中毫無神秘之處,亦非彼岸捎來的奇蹟信息,畢竟,沒有人或狗能跨越生死的鴻溝。

  若我確信任何事,這就是了。只是,現在我偶爾醒來,身處月球寂靜中,仍希望當時的夢能再長個幾秒——好讓我再次望進那雙發亮的棕色眼眸。其中流露無私、無所求的愛,我不曾在此地、他方,或任何世界再遇見過。

  (譯者:張芸慎)

  [1] 范·艾倫輻射帶:在地球附近的近層宇宙空間中包圍著地球的大量帶電粒子聚集而成的輪胎狀輻射層,由美國物理學家詹姆斯·范·艾倫發現並以他的名字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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