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2024-09-26 09:22:0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1年11月首次發表於《假如》(If),篇名為《軌道終點》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一九六〇年,知名電影製作人威廉·馬基蒂(代表作《冰海沉船》)請我寫電影劇本大綱,標題為「海與星」。後來電影沒有著落,我就把大綱寫成了短篇故事。《假如》雜誌刊登時改了標題,但我比較喜歡原名——更有力。
著火的隕石划過紐幾內亞上方天空時,甲板上只有喬伊醒著。日出前夕涼爽而寧靜,喬伊看它沿著繁星攀上天頂,直直越過正上方,投射出的光影在擁擠的甲板上快速移動。船上裝備前晚已收拾整齊,強光映照出物品輪廓:簡陋索具、盤繞成卷的繩索與供氣管和銅製潛水頭盔,連半英里外地勢低淺、滿是露兜樹的小島輪廓也清晰可見。隕石向西南方空無的太平洋前進,開始解體;一滴滴閃亮液體灑落、燃燒,隨火光劃出的痕跡占據了四分之一的天空。衝出視野外時,它看起來已快熄滅,但喬伊沒能見證其最後時刻。隕石仍在熾烈燃燒,沉至地平線之下,仿佛打算撞進尚未露臉的太陽里。
若如此景觀令人嘆為觀止,其全然寂靜則使人心生不安。喬伊等待,等了又等,被劃破的天空仍半聲不響。幾分鐘後,喬伊附近的海水發出潑濺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接著他咒罵自己怎麼會被魟魚嚇到。(不過,那是只極大的魟魚!跳出水面竟發出那麼大的聲響。)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聲響,於是喬伊再度入睡。
蒂伯狹窄的艙床靠近船尾的空氣壓縮機,因此他什麼也沒聽到。整日工作,他睡得之沉,連做夢的力氣也沒有——若真有夢,也總是不請自來的夢魘。黑夜中,他的心思徘徊於過去,卻從未在他所盼的回憶前停下。他曾在雪梨、布里斯本、達爾文和星期四島與女人共度良宵,她們卻不曾入夢。在船艙的悶臭中醒來時,他只記得蘇聯坦克駛進布達佩斯時的煙塵、火與血。他的夢無關乎愛,只有恨。
尼克搖醒他、喚回他的意識前,他還在奧地利邊境躲衛兵。他花了幾秒才回到一萬英里外的大堡礁,打了個呵欠,踢開啃著他腳趾的蟑螂,起身爬出艙床。
早餐一如往常:米、龜卵和醃牛肉,以濃濃的甜茶衝下肚。對於喬伊的烹飪技術,蒂伯能說出最好的評論只有「量多」。蒂伯已習慣這樣單調的飲食;任何欲求,他會等回到本島再滿足。
太陽才剛完全升至地平線之上,餐盤已堆在狹小廚房中,單桅帆船準備出發。尼克掌舵從島上出發時,語調歡欣雀躍。老採珠船主的好心情不無道理;他們當時採集的那一塊海床,是蒂伯所見過最豐饒的。幸運的話,再一兩天他們就能裝滿貨艙,向星期四島返航。若再更幸運些,他或許能從此告別這個又臭又危險的差事,回歸文明社會。這倒不是說他後悔選了這條路;希臘人尼克待他不薄,他也曾在珠蚌里找到不錯的寶石。不過,他在大堡礁待了九個月,終於理解為何白人潛水員那麼少,一隻手就數得完。日本佬、太平洋島民和外籍勞工受得了,挺得住的歐洲人卻沒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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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油引擎咳了咳,歸於沉默,阿拉弗拉號滑行後停下。他們距離小島約兩英里,在水上只看得見一叢低矮的綠。然而,小島與水中倒影之間,隔著一條耀眼的細長沙灘,形成強烈視覺對比。那不過是由一小塊叢林支配的無名沙洲,居民只有無數傻裡傻氣的娼鳥,在鬆軟沙地挖了一堆洞穴,還會發出報喪女妖般的哭叫聲,給夜色搗亂。
三位潛水員著裝時,沒怎麼交談。每個人都知道該做什麼,利落地完成。蒂伯為自己的斜紋厚織夾剋扣上扣子時,他的控制員布蘭科正用醋衝過潛水頭盔的面罩,避免面罩起霧。接著,蒂伯手腳並用地爬下繩梯,沉重的頭盔與鉛制胸衣便被安放到他身上。夾克襯墊可將頭盔重量平均分散至整個肩膀,除此之外,蒂伯身穿普通衣褲。在這附近的溫暖水域,沒有必要穿橡膠潛水服,潛水頭盔則因重量可發揮小型潛水鐘的作用。緊急事件發生時,穿戴者(若運氣夠好)可脫下頭盔不受阻礙地游至水面。蒂伯曾見過別人這麼做,但他不想拿自己的命做實驗。
每次他站在繩梯的最後一階,一手抓著裝珠蚌的袋子、一手抓著安全索,腦海都會浮現同樣的念頭:他正要離開自己所知的世界……只離開一小時,或是永別呢?在那底下,海床滿布財富與死亡,無人能知自己拾起的是何者。每趟下水都可能只是又一天枯燥苦工,畢竟採珠人的生活多數時間都如此低微。但蒂伯曾目睹同伴的供氣管與阿拉弗拉號船槳糾纏在一塊而死去,也看過其他人飽受潛水員病關節痛之苦,全身因劇痛而蜷曲。海上沒有安全可言,亦無可確知之事。這個工作就是與命運對賭——若賭輸了,抱怨也沒用。
他從繩梯向後一退,陽光與天空便消失了。頭盔的重量使他頭重腳輕,必須不停向後踢腳打水,才能直起身體。朝海底沉時,他只看得見一片藍霧;蒂伯希望布蘭科不要把安全索放得太快。隨著水壓越來越大,他不停吞咽鼓鼻,試著平衡耳壓。右耳很快「啵」了一聲,可左耳感受到一股刺痛,越來越強烈,令人難以忍受。左耳不舒服已經困擾蒂伯好幾天。他把手塞進頭盔中,捏住鼻子,用盡全身力氣一擤。頭顱某處驟然無聲地爆開,疼痛立即消失。這一趟不會再不舒服了。
蒂伯先感受到海底,之後才看見。他不能冒險讓水湧入開放式頭盔中,因此不能彎身,下方視野相當局限。他能環視四周,只是無法看向自己正下方。目前,目光所及仍是單調一片:起伏和緩且泥濘的平原,可見距離約十英尺。他左方一碼處有隻小魚齧咬著如淑女扇大小的珊瑚,僅此而已;這裡既沒有美人,也沒有海底仙境。不過,海底有錢——而這才是重點。
安全索溫和地扯動了一下,舷側朝前,單桅帆船開始倚風漂流,蒂伯便提起步伐;由於浮力與阻力,他只能以慢動作彈跳前進。作為第二資深的潛水員,他負責船首區域,正舵由相對資歷最淺的史蒂芬負責,船尾則由領頭的潛水員比利負責。工作時,三人鮮少看到彼此;阿拉弗拉號無聲地隨風前進,每個人都在自己負責的走道搜尋採集,偶爾才會在「之」字形前進時,於各自區域邊緣瞥見水霧中其他人暗淡的形影。
經過訓練的好眼力才找得到躲在海藻與水草偽裝之下的珠蚌。不過,這些軟體動物常會自曝行蹤。潛水員接近時珠蚌感受到震動,會應聲闔上;這個動作反而在朦朧的水底形成短暫、多彩的閃光。儘管如此,有些珠蚌還是逃得過;有時潛水員還沒夠著珠蚌,就被不停移動的帆船拖走。當初還是學徒時,蒂伯曾錯過不少大型的銀唇蚝[1],其中任何一顆都可能藏著光彩奪目的珍珠。或者,這都只是幻想,因為那時他對「採珠人」的憧憬還沒幻滅。蒂伯已學到,珍珠過於罕見,還不如完全忘了才好。他目前採過最珍貴的寶石只賣了五十六塊,若運氣好,他采一早上珠蚌的薪資就超過那價錢了。若採珠業只靠珍珠而非珠母,早已破產多年。
迷霧籠罩的水底世界感受不到時間流逝。潛水員走在漂流的隱形船底下,耳邊只有空氣壓縮機抽動的聲音,一片朦朧的綠不斷掠過眼前。每隔一段時間,找到珠蚌,便將它從海床拔起,放入袋中。夠幸運的話,每趟可能採到一二十個珠蚌;反過來說,也可能一個也沒找著。
潛水員必須對危險保持警覺,但不能被憂慮淹沒。真正的危險在於簡單、平淡無奇的瑣事,例如供氣管或安全索打結了——絕非鯊魚、石斑或章魚。鯊魚看見潛水員的氣泡就逃了,而蒂伯潛水生涯中只看到過一隻章魚,總長不超過兩英尺。至於石斑,確實應小心防範,若它們夠餓,可能一口把潛水員吞下肚。但在這片平坦而荒涼的海床上應該看不到石斑的蹤跡,這裡沒有礁穴供它們棲息。
若海底單調平板的灰沒有令蒂伯落入安全感的陷阱,他後來恐怕不會受到那麼大驚嚇。前一刻,他還穩穩地走向摸不著的迷霧,他前進多少,迷霧就往後退多少;下一刻,他最大的恐懼卻毫無預警地潛至他上方。
蒂伯最恨蜘蛛。而海中恰有一種生物長得很像,根本是為了勾起他對蜘蛛的恐懼而生。他從未碰過、也總是避免想像可能碰到,但蒂伯很清楚,肢體細長的日本蜘蛛蟹可長到十二英尺。就算不具殺傷力也一樣,人類般大的蜘蛛本來就不應存在。
蒂伯在包覆萬物的灰暗中,瞧見一籠修長的節肢,恐懼瞬時湧現,他開始尖叫。蒂伯甚至不記得自己扯動了安全索。布蘭科作為稱職的控制員,幾乎立即反應。蒂伯的尖叫聲還在頭盔里迴蕩,他發現自己已經離開海床,被拖向陽光、空氣——以及理智。蒂伯上升時,他明白自己錯認的事物多麼古怪且荒謬,自制力恢復了些。但布蘭科提起他的頭盔時,他還是抖個不停,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
「怎麼回事?」尼克質問道,「每個人都想早退嗎?」
那時,蒂伯才發現他不是第一個回到水面的。史蒂芬坐在船腹抽菸,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船尾的潛水員正無可奈何地被自己的控制員拖上船,比利想必覺得莫名其妙。阿拉弗拉號已停下來,問題解決以前,所有工作都得暫停。
「底下有某種殘骸,」蒂伯說,「我直直撞上去了。只看見一堆電線和長棍。」
回想竟又讓他發抖起來,蒂伯感到厭煩,有些自蔑。
「想不出你為何會抖成這樣。」尼克抱怨。蒂伯也想不出來。甲板浸在陽光中,他實在無法解釋迷霧裡瞥見無害形體怎麼會使人心充滿恐懼。
「我差點被纏住了,」他說謊道,「布蘭科及時把我拉上來。」
「嗯,」尼克說,顯然沒被說服,「無論如何,那不是船骸,」他指向正舷的潛水員,「史蒂夫遇上一堆繩索和布料,他說是那種很厚的尼龍。聽起來像某種降落傘。」希臘老人厭惡地看著自己浸濕的雪茄蒂,將它丟出船外。「等比利上來,我們就回去好好瞧瞧。或許有點價值呢……記得喬·錢伯斯發生的事兒吧。」
蒂伯記得,這事兒早已傳遍大堡礁。喬是個漁夫,向來獨來獨往。戰事最後幾個月,他在距離昆士蘭海岸外數英里的淺水區發現一架道格拉斯DC-3運輸機。喬先是天才似的憑一己之力打撈機骸,接著設法進入機身,卸下一箱箱螺絲攻與螺絲板。有防水包裝的保護,貨物完好無缺。因此,他經營了好一陣子進口買賣,生意興隆,直到警察上門來盤查,才不情願地透露自己的貨源。澳大利亞警察蠻有「說服力」的。
那時喬已花了數周千辛萬苦地從水裡搬出工具,向澳大利亞本土的車庫與工廠挨家挨戶兜售,賺了不過幾百英鎊;而他還來不及拆的大型木箱中,裝的卻是美軍太平洋部隊整周的薪餉——多數是二十美元面額的金幣!
可真倒霉,蒂伯心想,再次沉入水中。無論如何,底下的飛機殘骸(或任何東西)的儀器可能還有點價值,或許還能拿到賞金。再說,他欠自己這麼一回;蒂伯這次打算看個清楚,到底是什麼讓他嚇得半死。
十分鐘後,他便知道殘骸絕非飛機。形狀不對,而且尺寸太小了,只有二十英尺長,寬度更只有一半。物體一端粗、一端細,活板門與小型艙口遍布機身,各種未知的儀器就從這些開口向外窺視世界。儘管物體的一端看來像被高溫熔化過,整體仍完好無損;另一端則冒出雜七雜八的天線,撞擊水面時斷的斷、折的折,即使現在,看來仍與巨大蟲肢極為類似。
蒂伯並不愚蠢,馬上猜到這是什麼。還有另一個問題,他稍微花了些腦筋也迎刃而解。活板門表面的模板字是西里爾字母,雖然許多被高熱燒黑了,部分仍可讀。蒂伯懂的俄文夠多,足以認出那些跟電氣設備、加壓系統相關的字眼。
「哼,他們丟了一顆斯普特尼克衛星。」他滿足地想。蒂伯可以想像一切是如何發生的:衛星下墜的速度太快,位置偏了。物體一端仍繫著浮囊的遺骸;撞擊水面時,浮囊全撞破了,衛星便如大石沉入海底。阿拉弗拉號船員該向喬伊道歉,原來他真的不是醉言醉語。喬依所看見的划過繁星的火球想必是發射載具,與有效載荷分離後,逕行墜入地球大氣層。
蒂伯在海床逗留了好一段時間。他彎膝蹲踞,看著這個受困於異世界的太空物體。他的心思充滿各種半成形的計劃,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他不再在意打撈的賞金了,更重要的是如何報仇。這可是蘇聯科技最引以為傲的心血結晶,而全世界只有來自布達佩斯的紹博·蒂伯一人知道這個秘密。
總有能善用這點的方法……能傷害這個國家、破壞他們的計劃。蒂伯的恨意越來越深,情緒高漲。醒著的時候,他鮮少體會到這股恨,更幾乎未曾分析過恨意的根源。身處只有海與空的孤立世界,被蒸騰的紅樹林沼澤與絢麗珊瑚海岸包圍,沒有任何東西會讓蒂伯憶起往事。然而,他仍無所遁逃;有時心裡沉睡的惡魔會猛然甦醒,狂怒和惡意湧上,使他只想恣意毀滅一切。目前為止,他都還算幸運,還未奪人性命。但總有一天……
布蘭科緊張地扯了一下安全索,打斷蒂伯的復仇大夢。他向控制員打出安心的信號,更仔細地檢查衛星艙體。它多重?拖得起來嗎?在他決定怎麼做之前,有許多事必須弄清楚。
他用身體抵住金屬浪板,小心地推。艙體在海床上搖晃,沒有卡死;就算用阿拉弗拉號簡陋的設備,應該也提得起來。它可能比看起來更輕。
蒂伯將頭盔貼緊艙殼平面的部分,本預期會聽到機械聲,例如電動馬達運轉的聲響,結果卻是全然寂靜。他用刀柄敲擊金屬殼,試著估量厚度,並找出可能的弱點。第三次敲擊時,他得到了結果——但與他的預期完全不同。
艙體發出一陣激烈、絕望的敲擊聲,響應蒂伯的試探。
直至此刻,蒂伯從未想像艙體中竟可能有人;空間看起來太小了。然後,他發現自己是以傳統飛機的思維去設想;若加壓艙房只需塞進一個太空人,且只待幾個小時,空間應綽綽有餘。
如同萬花筒能瞬間改變花樣,蒂伯心中那些半成形的復仇計劃瞬間解體,化為新的計謀。頭盔厚重的玻璃之下,他正舔唇思考;若尼克瞧見他現在的樣子,肯定又要懷疑第二潛水員精神是否還正常。蒂伯原先意圖對「國家」或「機器」那些抽象名詞施以報復,超然而不帶個人色彩,但那些計劃已煙消雲散;從現在起,這是一對一的復仇。
「花了還真久!」尼克說,「找到什麼了沒?」
「是俄國人的,」蒂伯說,「斯普特尼克之類的玩意兒。如果用繩子固定,應該能從海床提起來。但是它太重了,恐怕沒辦法拉上船。」
尼克心事重重地嚼著怎麼也抽不完的雪茄。採珠船主的顧慮是:若在這裡打撈,其他人就會知道阿拉弗拉號在哪兒採珠。要是消息傳回星期四島,尼克的秘密寶地肯定馬上被掃空。蒂伯完全沒想到這點。
他們要麼得完全保密,要麼得憑一己之力把那玩意拉起來,不讓他人知道在哪裡找到的。無論何者都很費工夫,感覺不划算。尼克與多數澳大利亞人一樣,對公權力有著根深蒂固的懷疑,斷定他的苦勞不會得到回報,頂多收到一紙感謝函。
「其他人不願意下水,」尼克說,「他們覺得那玩意兒是炸彈,不想惹麻煩。」
「叫他們別擔心,」蒂伯說,「我處理就好。」他試著保持平常的語氣,可情況確是順利得難以置信。若其他潛水員聽見艙體的敲擊聲,他的復仇可能前功盡棄。
他指向天際線上的小島,翠綠而可親。
「我們只能這麼做。若把它提起幾英尺,就能拖著它往岸邊去。到淺水區時,把它拉上海灘應該不難。可以用小船,也可以把擋板和索具掛在樹上,比較好施力。」
尼克不情不願地思索著。他不覺得能把衛星拖過礁區,遑論逆著風,一路拖到島上。不過,他確實樂於將這東西拖離他的珠蚌寶地;他們大可把它丟在別處,用浮標做個記號,還是搶得到功勞。
「好吧,」他說,「由你下去。那兩英寸繩是船上最牢固的了,就拿那條吧。別耗整天啊,我們已經浪費夠多時間了。」
蒂伯亦無意耗上一整天,六小時就夠了。那是他最早從敲擊聲獲知的事情之一。
真可惜他聽不見那俄國人的聲音。不過,對方聽得見他的聲音,這樣就夠了。蒂伯將頭盔貼住艙體金屬殼叫喊的聲音,對方大多聽得見。目前對話內容頗為友善;為了打心理戰,不到合適的時機,蒂伯不打算表明真意。
第一步是建立對話的代號:敲一聲代表「是」,兩聲代表「不」。在那之後,只要選擇合適的問句,對話就能順利進行,所有信息都能用這兩種代號傳達。若蒂伯被迫使用生硬的俄文發問,交談恐怕無法如此順利;對於受困的飛行員通曉英文,他感到慶幸,也毫不意外。
艙體內部空氣還能維持五個小時,對方沒有受傷;是的,俄國人知道衛星墜海了。最後的答覆讓蒂伯有些遲疑,或許飛行員說謊了,但可信度不低。儘管返航地球的歸途確實未按原定計劃進行,太平洋上想必有追蹤船,負責找出衛星落海的地點。至於定位的準確度……他無從確知。話說回來,又有什麼關係呢!俄國人得花好幾天才能取得坎培拉同意,前來打撈。此刻,他掌握著優勢,蘇聯就算傾盡全力也鞭長莫及,趕到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繩索沉重地盤在海床上,激起一團淤泥,如煙霧般隨著洋流緩慢飄散。現在太陽已爬至天空高處,海底不再由灰暗、朦朧的微光包覆。水下仍然無色,但相當明亮,可見範圍將近十五英尺。蒂伯第一次看見太空艙的全貌:專為各種非常環境而設計,艙體乍看之下相當古怪,令人困惑。例如,艙體看不出前後;太空艙沿著軌道運行時,外觀看不出何處朝前。
蒂伯將頭盔貼住金屬殼,大喊。
「我回來了,」他說,「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砰
「我帶了繩索來,要綁在降落傘的纜索上。我們距離島岸約三公里,一把你提起來,就會朝島上前進。帆船上的索具可能沒辦法把你抬出水面,所以我們會試著把你拖上海灘。懂嗎?」
砰
蒂伯花了點時間才固定好繩索。趁阿拉弗拉號還沒開始拉動,他最好趕快講清楚。
「嗨!」他大喊,「我弄好繩索了,再一分鐘就會開始拉。聽見了嗎?」
砰
「那聽我這句,你沒辦法活著抵達的,我都弄好了。」
砰砰
「你有五小時可以慢慢去死。我弟弟誤入你們的地雷區,他垂死的時間更長。你懂了嗎?我是從布達佩斯來的。我恨你、你的國家,還有你們代表的一切。你們奪走我的家園、我的家庭,使我們的同胞淪為奴隸。真希望我能看到你現在的表情!真希望我能親眼看著你死,就像我得目睹西奧死去。出發後,半路上,繩索會從我割過的地方斷掉,我會再下水來重新固定,但新的繩索也會再斷掉。你坐好了,等著路上顛簸吧。」
蒂伯突然停下,情緒過於猛烈,他全身抖個不停,筋疲力盡。在這恨意噴發的高潮時刻,其中毫無邏輯或理性可言。他未曾停下來思考——因為他不敢。然而,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真相已經點燃,終究會觸及意識,得以見光。
他恨的不是俄國人的所作所為,而是他自己,因為他的作為更加不堪。西奧和上萬同胞流的血都染在他自己手上——蒂伯自己就曾是蘇維埃最忠誠的支持者,對來自莫斯科的政治宣傳照單全收。在中學和大學裡,他總是率先揪出、譴責「叛徒」的人。(多少人被他送進勞改營,又有多少人進了匈牙利保安局的刑訊室?)他看清事實時,已經太晚太晚了。況且,那時他也沒有挺身對抗——而是逃走。
他逃到世界另一端,試圖擺脫罪疚;危險與疲勞耗損是使人遺忘過去的良藥。他生命剩下的唯一樂趣是在澳大利亞本土狂熱地尋求溫存,而他現在的狀態,更證明了這些遠遠不夠。若他擁有置人於死的能力,全因他逃到這裡只為自尋死路。
艙體悶聲不響,沉默像是對他的輕蔑與嘲笑。出於憤怒,蒂伯用刀柄狠狠敲擊太空艙。
「你聽見沒?」他喊,「聽見沒!」
沒有答覆。
「該死的!我知道你在聽!再不回答,我現在就戳洞讓你淹死!」
他確定自己做得到,用刀尖即可。但他一點也不想這麼做,那樣的死法太快了,太乾脆。
艙體依然沉默無聲。或許那個俄國人已經嚇暈。蒂伯可不希望如此,不過再等下去也沒有意義。他懷著惡意再對艙體狠狠敲了一記,便向控制員發出信號。
蒂伯抵達水面時,尼克有新的消息。
「星期四島那邊傳來無線電呼叫,」他說,「俄國佬要大家注意火箭的蹤跡,說可能在昆士蘭海岸附近漂流,聽起來急著找到。」
「他們有說什麼其他的嗎?」蒂伯緊張地問。
「噢,有啊,說那玩意兒繞行月球好幾圈。」
「就這樣?」
「其他的我記不得了。一堆科學名詞,我沒聽懂。」
可想而知,俄國人總是對實驗失敗三緘其口。
「你要跟星期四島回報說找到了嗎?」
「你瘋了嗎?總之,無線電也有點問題,就算想呼叫他們也沒法子。繩子綁好了嗎?」
「對,看你能不能把它從海底拖起來。」
繩索尾端捆在主桅上,幾秒後已被繃緊。儘管海面看似平靜,仍有和緩的長浪,帆船約以十至十五度擺晃。每次橫搖,舷緣便會上升一兩英尺再下降。升降機拉力有好幾噸,但仍須小心操作。
繩索發出繃緊的聲音,木材嘎吱嘎吱地哀鳴,蒂伯一度擔心繩索會撐不住、太早被扯斷。但繩索沒斷,太空艙被提了起來。繩輪轉第二圈、第三圈時,太空艙又再升高了些,接著從海床完全被拉起,阿拉弗拉號微微傾向左舷。
「走吧!」尼克說,掌起舵,「應該可以拖那玩意兒走上半英里,才會再著地。」
單桅帆船拖著水底不為人知的包袱,緩緩航向小島。蒂伯倚著欄杆,任由陽光蒸乾他濕透的衣褲,他終於感到平靜。距離上次有這樣的感受,相隔……幾個月了呢?甚至,他的恨意也暫時不再灼燒著他的腦。或許,正如同愛,恨意也是怎麼也無法滿足的激情;至少,他已暫時飽足。
不過,他的決心並沒有消退。他執意要貫徹這個奇異、宛若天外奇蹟一般落入他手中的復仇大計。血債血還,日日夜夜糾纏著他的冤魂們便或許終於能安息。然而,對於太空艙里的陌生人,蒂伯竟感到一陣詭異的同情,甚至是憐憫;他成了蒂伯對過往盟友、今日死敵的攻擊目標。他從敵人那邊奪走的,不僅僅是一條性命;畢竟,人命(就算是訓練有素的科學家)對俄國人來說又算什麼呢?他奪走的,是權力,是聲譽,是知識。都是他們最在乎的。
回程過了三分之二,繩索卻還沒斷,他便開始擔心。還有四個小時,時間太長了。蒂伯第一次想到自己的計劃可能失敗,甚至可能反將他一軍。萬一,儘管他做了種種努力,要是尼克設法在期限前把太空艙拖上岸怎麼辦?
此時,水中深深的「嘣」一聲,整船震動,斷裂的繩索飛出水面,海水濺得四處都是。
「就猜會這樣,」尼克嘟噥道,「那玩意兒要跌到海床上了,你要再下水去弄,還是我讓其他人去?」
「我去吧,」蒂伯急匆匆地說,「我的動作比他們快。」
此話不假,但他仍花了二十分鐘才找到太空艙。尼克關掉引擎前,阿拉弗拉號又往前移動了不少,蒂伯一度懷疑自己不會再找著它了。他來回四處搜索,直到不小心纏上太空艙尾端的降落傘為止。布幕隨洋流緩緩振動,像詭異而醜陋的海怪;但除了復仇失敗,蒂伯什麼也不怕。他望向前方白色朦朧的形體時,脈搏甚至沒有加快。
太空艙體有些刮傷、沾上淤泥,但看起來仍完好。現在倒向側邊,看起來像打翻的攪乳器。裡頭的乘客想必被摔來摔去,不過,既然他都從月球一路墜落,裡頭理應防護良好,他應該也平安無事。蒂伯真心希望如此,若不,接下來的三小時太浪費了。
他再次將銅綠的頭盔貼住不再光潔如新的金屬艙殼。
「嗨!」他大喊,「聽得見嗎?」
或許俄國人仍打算以沉默抵抗——不過,沒有人有那麼強的自制力。蒂伯猜得沒錯,回復的敲擊聲很快就出現。
「真高興你還在。」他回道,「一切正如我所說的進行呢。不過,我可能得割得再深一點。」
太空艙沒有回應。事實上,儘管再次下水時蒂伯敲了又敲,再下下次也一樣,它再也沒有響過。最後那次,蒂伯已經不指望有人響應了,由於暴風來襲,他們等了一兩個小時,他最後一次下水的時間已經遠超過期限。蒂伯有點懊惱,因為他還想好了告別的信息。他還是對著太空艙喊了,雖然知道自己只是白費口舌。
中午剛過,阿拉弗拉號已經儘可能靠近岸邊。那裡的水只有幾英尺深,而且正在退潮。潮汐每往後退一些,太空艙的表面就露出更多一些,現在已擱淺於沙洲上。他們不可能再移它了;已經完全卡住,漲潮才能再鬆開。
尼克專業地評估情勢。
「今晚漲潮會有六英尺,」他說,「以它現在的位置來看,低潮位時只有一兩英尺深,我們可以用小船來拖。」
太陽與潮水向下退時,他們就在沙洲上等。無線電廣播斷斷續續地報告搜索行動已經靠近了些,但仍相當遙遠。傍晚時,太空艙已幾乎完全脫離水面,船員不情願地滑著小船靠近。蒂伯懊惱地發現,他與同伴一樣不情願。
「側邊那裡有個門,」尼克突然說,「天啊!有人在裡頭嗎?」
「可能。」蒂伯答道,他的嗓音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沉穩。尼克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這小子成天都不對勁,但尼克懂得閉口不問,在世界的這個角落,每個人都得學會不要多管閒事。
小船在顛簸的海水中搖晃,現在已和太空艙並排。尼克伸手抓住彎曲天線的根部,像貓一樣靈活,四肢並用地爬至金屬曲面上。蒂伯完全不打算跟上,只在船上靜靜地看他檢視出入口的板門。
「除非卡住了,」尼克嘟噥道,「不然外側一定有辦法打開呀,若它需要特殊工具才打得開,就算我們倒霉。」
他的擔憂毫無根據。凹陷的艙門口周圍以模板漆上了十種語言的「開」字,只需幾秒就能推斷出操作方法。門一開,空氣嘶嘶作響,尼克喘了口氣:「呼!」臉色瞬間慘白。他望向蒂伯,希望能得到些支持,但蒂伯避開他的眼神。尼可只好不情願地低身進入太空艙。
他消失了好一段時間。起初,大夥能聽見悶哼和撞來撞去的聲音,接著是一串夾雜兩種語言的咒罵。接著是沉默……長長的沉默。
尼克的頭再次出現於艙口之上,他那皮革般經風吹日曬的面容竟然灰敗,還流著淚。蒂伯看見如此不可思議的光景,瞬間有一股不祥的預感。事情出錯了,而他的心思過於麻木,不知怎麼面對現實。真相很快便揭曉了,尼克將他找著的東西遞過來,不比大型玩偶大多少。
布蘭科接過來。蒂伯瑟縮在船尾,當他看見那平靜、蠟白的臉孔,層層的冰不只包圍了他的心,更封住他的腰下;當他得知自己復仇的代價為何,他的恨與慾火便同時永遠熄滅了。
死去的太空人甚至比她活著時更美;雖然嬌小,想必她一定既堅韌又訓練有素,才有資格出任務。她躺在蒂伯的腳邊時,既非俄國人,也不是第一個見證月球遠側的人類;她只是被蒂伯殺死的女孩。
尼克正在說話,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她帶著這個,」他嗓音飄忽,「緊緊地握在手裡,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拿出來。」
蒂伯幾乎聽不見尼克的話,也完全沒有對尼克掌中的小小錄音機瞧上一眼。此刻,所有感受都已經失去意義,他還未想到,復仇女神才要來向他追索他的靈魂,而不久後,全世界都會聽見來自黃泉的控訴之聲,將他視為該隱之後最罪不可赦的惡人。
(譯者:張芸慎)
[1] 多分布於太平洋,專產大顆白色、金黃色的南洋珠。——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