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園之前

2024-09-26 09:21:5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1年6月首次發表於《驚異》(Amazing)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我想,」傑瑞·加菲德說,邊將引擎熄火,「最遠只能開到這裡了。」下噴式噴射引擎輕嘆一聲,漸漸熄滅。支撐車體的噴射氣流一停,偵察車游骸號便降落於昏星高原錯落的岩石上。

  

  前方無路。無論以游骸號(本名為攀越機S.5號)的噴射引擎或牽引機部件,都無法攀越眼前的斷崖。金星南極點就在三十英里外,但感覺是另一個星球。他們之後亦須回頭,沿著來時四百英里險惡地形而返。

  天氣出奇地晴朗,能見度幾乎有一千碼,不需雷達便能看見前方的懸崖。在金星,肉眼難得派上用場。隔著百萬年未曾散去的雲層,綠色極光使整個場景看來像在水中;所有遠處物體看來都模糊不清,更有水底朦朧之感。有時,他們像駛過淺海海床,傑瑞不只一次想像自己的頭上有魚群悠遊。

  「我是不是該呼叫太空船,讓他們知道我們要折返了?」傑瑞問。

  「等等,」哈金斯博士說,「讓我想想。」

  傑瑞懷著期待朝第三名成員瞄了一眼,但沒能得到支持。柯曼比哈金斯好不到哪裡去;儘管他們大半時間吵個不停,兩人都是科學家性子,因此,從一板一眼的工程師兼領航員眼裡看來,他倆都不完全是好公民。若老柯和老哈都異想天開想要繼續前進,他除了表明異議也不能怎麼辦。

  哈金斯在狹窄車廂里來回踱步,研究圖表與儀器。他將偵察車的探照燈指向斷崖,以望遠鏡仔細地觀察檢視。傑瑞心想,他總不會要我把這台車開上去吧!S.5是懸浮牽引機,可不是山羊……

  哈金斯突然找到什麼。他猛抽一口氣,轉向柯曼。

  「你看!」他說,嗓音充滿興奮,「看黑色標記的左方!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他將望遠鏡交給柯曼,後者接著凝視目標。

  「噢,見鬼了,」柯曼最後說,「你是對的,金星真的有河流。那是乾涸的瀑布。」

  「那我們回到劍橋時,你就欠我一頓美饕味餐廳的晚餐囉!還要配香檳。」

  「不用你提醒。再怎麼說,這賭注值得。但你其他理論都還是胡說八道。」

  「等等,」傑瑞插嘴,「河流和瀑布是怎麼回事?每個人都知道金星不可能有這些的,氣溫不夠低,雲層水汽根本不會凝結。」

  「你最近有看過溫度計嗎?」哈金斯看似溫和地問。

  「我有點忙,忙著開車。」

  「讓我告訴你吧,現在氣溫已降至兩百三十度[1],還在繼續下降。別忘了,我們離極點很近,現在是冬天,這裡地勢又比低地高了六萬英尺。這些因素全都加起來,就可能從空氣中掐出水。若氣溫再低個幾度就會下雨了。當然,雨水會馬上沸騰,可仍是液態水。儘管喬治不承認,這點完全改變了我們對金星的看法。」

  「為什麼?」傑瑞問,雖然他大概已猜到答案。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我們光憑平均氣溫高過五百度就貿然斷定金星沒有生命,可是這裡氣溫低了很多。所以我才急著抵達南極點,這附近的高地應有湖泊,我想要親眼看看。」

  「那可是滾水!」柯曼抗議,「哪有什麼活得了!」

  「地球就有藻類活得了。而且,若要說人類探索其他行星以來學到什麼教訓,就是:任何環境,只要生命有任何一絲存在可能,就會存在。金星生命唯一的機會就在這裡了。」

  「真希望我們能驗證你的理論。但你也看得出來,我們沒辦法爬到斷崖上。」

  「偵察車或許上不去,不過人力應該爬得上去,就算穿著隔熱服也不難。接著再走幾英里就到南極點了。從雷達圖來看,爬過懸崖之後,地形相對平坦,我們大概……頂多十二小時就到得了。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曾在更嚴峻的環境待過更長時間。」

  此話不假。防護服專為人類存活於金星低地而設計,而這裡氣溫只比地球死亡谷仲夏的氣溫再高一百度,相形之下,隔熱防護簡直輕而易舉。

  「好吧,」柯曼說,「你知道規矩,一人得陪你去,另一人得留守,好與太空船保持聯繫。我們這次怎麼決定呢?下棋還是打牌?」

  「下棋花的時間太長,」哈金斯說,「尤其你們兩個又下得特別慢。」他伸手從擺著圖表的桌下取出一副玩得破爛的紙牌。「切牌吧,傑瑞。」

  「黑桃十。希望你手氣更好些,喬治。」

  「我也希望。可惡,是梅花五。好吧,幫我向金星人致意。」

  儘管哈金斯保證不難,實際爬上斷崖可辛苦了。斜坡不是太陡,但兩人各背著超過一百磅的氧氣裝備、空調隔熱服和科學儀器。金星重力較低(比地球低了百分之十三)確實有點幫助,但只有一點……兩人在海洋微光中翻越岩屑堆,在岩架上喘口氣,又繼續四肢並用向上攀爬。他們周圍的翡翠色光芒比地球滿月的月光更亮。金星若有像月球的衛星也是浪費,傑瑞心想。地表根本看不見,也沒有海洋潮汐可供統御,況且長年不斷的極光可作為更穩定的照明光源。

  他們攀越超過兩千英尺斜坡才漸漸平緩,地上不時出現流水切蝕的溝渠痕跡。他們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一處夠寬也夠深,配得起「河床」之名的隘谷,便沿著往下走。

  他們走了幾百碼後,「我剛想到,」傑瑞說,「要是前面有暴風雨怎麼辦?我可不想遇上滾燙的大浪。」

  「若有暴風雨,」哈金斯有點不耐煩地回道,「我們會先聽見,有足夠時間爬到高處。」

  他說的確實沒錯,毋庸置疑,但他們繼續沿著河道緩坡前行時,傑瑞並沒有因為哈金斯的解答而寬心。從他們翻過斷崖、與偵察車失去無線電通信之後,傑瑞就越來越不安。今時今日,無法與同伴聯繫是種獨特且令人不知所措的體驗。傑瑞這輩子從沒經歷過;就算在晨星號上,距離地球數億英里遠,他仍可傳訊給家人,並在幾分鐘內收到回音。然而現在,只因隔著幾碼的岩石,他卻與人類斷了音訊。除非未來某支探險隊發現他們的屍體,否則,若他倆發生任何事,不會有人知道。喬治在約定期間內會靜靜等待;但時數一到,他便會獨自折返。看來,我不是那種適合拓荒的人,傑瑞心想。我喜歡操作複雜機器,所以才接觸到太空旅行,可我從未停下來想過這個職業生涯會通往何處,現在要改變主意也已經太遲了……

  他們沿著蜿蜒的河床向南極點前進約三英里,哈金斯停下來觀測和採集樣本。「溫度還在降!」他說,「已經降至一百九十九度了,遠低於金星曾記錄到的最低溫度。真希望我們能呼叫喬治,讓他知道。」

  傑瑞已試過所有頻寬;他甚至試過呼叫太空船。金星的電離層變幻莫測,有時使這種遠距通信成為可能。但除了金星大氣層風暴的怒吼與爆裂聲,傑瑞沒收到任何載波信號。

  「這更棒!」哈金斯說,嗓音流露興奮之情,「氧氣濃度上升很多,百萬分之十五!偵察車那兒的濃度只有百萬分之五,低地附近根本偵測不到。」

  「但仍是百萬分之十五!」傑瑞抗議,「濃度這麼低,哪種生物可以呼吸啊?」

  「你倒因為果了,」哈金斯解釋道,「氧氣不是給生物呼吸用的,而是指有生物在此製造氧氣。你知道地球的氧氣是哪兒來的嗎?都是生物——植物——生長製造的。地球出現植物前,我們的大氣層和金星很像,充滿二氧化碳、氨和甲烷。隨著植物演化,慢慢將大氣層轉化為動物可呼吸的空氣。」

  「原來,」傑瑞說,「你認為這裡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嗎?」

  「看來如此。這附近有某種東西在製造氧氣,植物是最簡單的解釋。」

  「而有植物的地方,」傑瑞笑道,「我猜動物遲早會出現。」

  「正是,」哈金斯說,邊收起裝備,繼續沿著隘谷前進,「不過,大概得花上幾億年。只希望我們沒有來得太早。」

  「你剛講的聽來都很美好,」傑瑞回道,「但要是我們遇到的生物不喜歡我們怎麼辦?我們可沒有武器。」

  哈金斯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

  「根本不需要。你有想過我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嗎?任何動物看到我們早就逃得老遠。」

  這麼說確實有幾分道理。隔熱服反光的金屬箔把他們從頭到腳包覆起來,像是有彈性、閃閃發亮的裝甲。他們頭盔與背包上的天線之複雜精細,任何昆蟲都望塵莫及。而他們用以窺視外界的廣角鏡片看起來像空洞而恐怖的眼睛。確實,地球上鮮有動物會想向他們挑釁,但金星的生物或許會有不同看法。

  抵達湖泊時,傑瑞還對於這點無法忘懷。看到湖的第一眼也讓他覺得,他們找到的是死亡而非生命。湖面像黑色的鏡,坐落於數座山丘中間。湖泊遠程的邊界藏在永不消散的霧氣中,鬼魂般的陣陣蒸汽在水面盤旋飄舞。傑瑞心想,只需要卡戎[2]的渡船在湖畔等著載他們到彼岸,或者有黃泉的天鵝壯麗地悠遊,這裡看來完全就是冥界的入口……

  然而,這一切都是奇蹟:人類在金星發現的第一處流動水。哈金斯已經雙膝跪地,幾乎像在祈禱;但他其實是在收集珍貴的水滴,以攜帶式顯微鏡觀察。

  「找到什麼沒有?」傑瑞急切地問。

  哈金斯搖搖頭。

  「若有,也小到這個儀器偵測不到。回到船上我就能告訴你更多細節。」他將試管封起,放進樣本袋,溫柔得像採礦人對待找到的金礦。儘管液體的成分可能只有(應該只有)水而已。然而,那也可能是個未知宇宙,仍處於邁向智慧數十億年的旅程中源初階段的生命。

  哈金斯沿著湖岸往前進了十幾英尺又停下來,事出突然,加菲德差點撞上他。

  「怎麼了,」傑瑞問道,「看到什麼了嗎?」

  「那邊的深色石頭,我們到湖邊時我就看到了。」

  「怎麼了嗎?我覺得很尋常呀。」

  「我覺得它變大了。」

  傑瑞將畢生銘記此刻。不知為何,他從未懷疑哈金斯的說法。事到如今,他可以相信任何事,會長大的石頭也一樣。孤絕與神秘的感覺,暗色且微微沸騰的湖水,遠方不斷傳來的風暴聲響與閃著綠輝的極光……這一切都影響了傑瑞的心境,為他做好心理準備,接受不可思議的現實。然而,他並未感受到恐懼——恐懼稍後才找上門。

  傑瑞看向石頭。他推測差不多在五百英尺之外,碧色微光使估測距離或空間更為困難。那塊石頭(無論它到底是什麼)看似一片接近黑色的物質,平鋪在微微隆起的地面上方。物體旁邊不遠處,還有第二塊類似材質的物體,但體積小了許多。傑瑞試著測量、記下兩個物體之間的距離,好作為之後觀察變化的參考。

  儘管他注意到兩個物體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心中的警鈴仍未響起,只有一種令人費解的興奮。直到空隙完全消失,傑瑞發現雙眼擺了自己一道,絕望無助的恐怖感受才擊中他。

  那兩個物體並不是什麼會長大的石頭。他們所目睹的,是片深色潮水,一個會爬行的毯狀物體,正緩慢而堅定地越過山脊朝他們而來。

  幸好,那股排山倒海的純粹的非理性恐懼只維持了不超過幾秒。加菲德想起引發恐懼的原因時,第一波恐懼情緒就開始消退:不停往前涌的深色浪潮,讓他想起自己多年前讀過一個亞馬孫行軍蟻的故事。故事中描述行軍蟻如何摧毀所到之處的一切,實在過於生動。

  不過,無論那片浪潮是什麼,移動速度都過於緩慢,不致帶來真正危險。除非物體從後方截斷他們的路……哈金斯用唯一一副望遠鏡認真地觀察。他是生物學家,堅守崗位。若非必要,傑瑞心想,實在不用像嚇壞的貓一樣逃跑,讓自己出醜。

  毯狀物體移動至他們一百碼外,哈金斯仍然不發一語,連動也不動。「老天爺啊,」此時傑瑞終於開口,「那到底是什麼?」

  哈金斯稍微回神,像雕像活了過來。

  「抱歉,」他說,「我完全忘了你也在這兒。當然是植物呀,我們大概可以這樣稱呼它。」

  「但它在動!」

  「這值得大驚小怪嗎?地球植物也會動啊。看過藤蔓植物的縮時影片沒有?」

  「那種植物至少還在定點,不會到處亂爬啊。」

  「那海洋里的浮游植物怎麼說呢?必要時還會游泳咧。」

  傑瑞放棄了。反正,朝他們步步逼近的奇觀也令他無語。

  他還是覺得那個物體像塊地毯——長毛地毯,邊緣有流蘇那種。移動時,物體的厚度不一:有些部分如薄膜,有些則堆棧至超過一英尺厚。隨著物體逐漸接近,傑瑞覺得它的質感看來就像黑絲絨。他想,不知摸起來觸感是不是也類似,又想起來,就算物體什麼反應也沒有,仍燙得可以燒掉他的手指。他發現自己處於驚嚇過後那種頭暈眼花、神經兮兮的狀態,想著:「若真有金星人,我們兩邊可永遠無法握手致意。我們會燙傷,他們則會凍傷。」

  目前為止,它似乎沒有察覺他們在場,只顧著無神地向前流動,像潮水般;除了偶爾攀越較小的障礙物,其他動作就與漲潮的潮水無異。

  接著,距離他們倆只剩十英尺時,黑絲絨潮水突然調整了移動方式;左右兩側仍向前進,但中間則完全停滯不動。

  「我們要被包圍了,」傑瑞緊張地說,「最好先退後,確定無害再說。」

  哈金斯立即向後退一步,令傑瑞鬆了口氣。毯狀物體遲疑片刻,中心點又開始向前緩慢移動,中心點與兩側前緣的凹洞逐漸填平。

  接著,哈金斯又往前一步——它又緩緩後退。生物學家每往前一些,它就往後一點;哈金斯移動了五六次,每次毯狀物體的消長流動都與他的動作同步。我從沒想過,傑瑞心想,這輩子會看見人類與植物共舞華爾茲……

  「懼熱症,」哈金斯說,「完全是自動反應。它不喜歡我們發出來的熱。」

  「我們熱?」傑瑞抗議道,「跟它們比起來,人類根本是活棒冰啊。」

  「當然啦,但我們的隔熱服卻不是。它不知道其間差別。」

  我真笨,傑瑞心想。當人涼爽舒適地躲在隔熱服裡頭,很容易會忘記自己背上的空調單元正朝周圍空氣排放大量熱能。難怪金星人急忙走避……

  「讓我們看看它對光的反應。」哈金斯說。他把胸前的照明打開,周圍綠色的朦朧瞬間被一片熾白的光芒驅散。人類抵達金星之前,就算是白天,地表也從未出現過白光。如同地球的海洋,金星只有泛綠微光,漸漸變深,直至無盡黑暗。

  白光造成的轉變震懾了兩人,他們甚至忘記出聲讚嘆。在白光範圍之內,他們腳邊的長毛絲絨地毯深濃的黑色瞬間消失,變得光彩奪目,出現以鮮艷的深淺紅色構成的華麗圖案,其中更摻入幾抹金色。任何波斯王族都不可能下令要織工做出更奢華的地毯了;而這全是生物力量造成的意外結果。泛光燈打開前,這些鮮活色彩未曾存在,而來自地球的異星光芒一滅,因之而生的顏色亦將隨之消失。

  「季霍夫說對了,」哈金斯嘟噥道,「希望他地下有知。」

  「說對什麼?」傑瑞問道,儘管在如此美景前發問似乎有所褻瀆。

  「五十年前,季霍夫在俄國發現生長於酷寒氣候的植物多為藍色與紫色,而炎熱地區的植物則多為紅或橘色。他預測火星植物會是紫色,並說,假使金星有植物,就會是紅色的。這樣說起來,兩個他都說對了。噢,我們可不能整天站在這裡,還有工作要做呢。」

  「你確定安全嗎?」傑瑞問道,他心中的戒慎之心仍不願散去。

  「肯定的,就算它想碰我們的隔熱服也辦不到。再說,它已經要越過我們了。」

  確實,現在他們可以看見整個生物(若它是單株生物而非整個群體),整片接近圓形,直徑約一百碼,正橫掃附近地面,就像雲朵的陰影隨風移動。它停下的地方,底下岩石會出現無數小洞,可能由酸液腐蝕而成。

  「是的,」傑瑞指出這點時哈金斯說,「地衣也是這樣獲取營養。分泌酸性物質、分解岩石。但拜託,別再問問題了……回到船上再問。我有好幾輩子的工作得完成,卻只有幾小時能用。」

  根本可說是流亡植物學……巨大植物的邊緣非常敏感,若打算閃避,移動速度亦出人意料地快。他們仿佛在對付一塊有生命的燕麥酥,卻有一英畝那麼大。除了自動閃避他們排放的熱氣,無論哈金斯採集樣本或以探針偵測,它都毫無反應。它穩穩地向前流動,以詭異的植物直覺決定方向,覆蓋山丘與低谷。或許它隨著某種礦物質的蹤跡前進;地質學家比對哈金斯所搜集的植物行經前後的岩石樣本,分析之後,就能斷言這個假設是否正確。

  對於這項驚人發現,他們幾乎沒有時間思考,或列出心中無數的疑問。推測起來,這種植物應該相對常見吧?沒費多少力就找到了。它們怎麼繁殖?以莖繁殖、孢子、分裂生殖或其他方式?它們如何獲得能量?有何親屬、天敵或寄生蟲?它們應該不是金星唯一的生命形式——會這樣懷疑本身就夠荒謬了,畢竟,若找到一個物種,就表示有上千個物種存在……

  最後,飢餓與疲勞終於讓哈金斯與加菲德停下工作。他們研究的生物大可吃遍金星,可地球來的動物終究得休息。不過,由於它時不時會回到水邊,朝水中伸出一條長管狀的觸鬚,哈金斯認為它的活動範圍不會距離湖泊太遠。

  撐起加壓帳篷,從氣閘爬進去,並脫下隔熱服,令人如釋重負。他們休憩於矮小的塑料圓頂內,終於第一次想起這項發現的神奇與重要性。他們周圍的世界將永遠變得不同;金星不再是死氣沉沉的行星,加入地球與火星的行列。

  因為放眼太空,生命常會引發其他生命。任何行星的表面有生命成長或竄動皆是預兆,帶來希望,向人類承諾,我們在這滿布燦爛恆星與星雲旋渦的宇宙中並不孤單。人類雖然還沒找到可與之對談的同伴,這卻是意料中事,因為人類仍需探索眼前無數光年的距離與無盡的時光。同時,人類亦須保衛並珍視所找到的生命,無論在地球、火星或金星皆然。

  全太陽系最快樂的生物學家葛拉罕·哈金斯在協助加菲德搜集他們的垃圾、將廢棄物密封於塑料垃圾袋中時,就是這麼想的。他們拆卸帳篷、準備折返時,已經找不到他們觀察對象的蹤跡。沒關係,若還在這兒,他們可能禁不住誘惑,又為了更多實驗逗留,可是約定期限已迫在眉睫。

  沒關係,幾個月內,他們就會帶著一整隊助手、更合適的設備和眾人的關注再次前來。演化熬了十億年,才讓本次會面成為可能,再等久一點也無妨。

  好一陣子,泛著綠光、濃霧籠罩的地景毫無變化;人類與猩紅色毯狀物體都遺棄了這裡。接著,毯狀生物又出現,流過風蝕淺丘。或許,它是同一個古怪物種的另一株,我們不得而知。

  它流過哈金斯與加菲德掩埋垃圾的石堆,停了下來。

  它不是感到疑惑,因為它並無心智可言。不過,驅動它不懈地行遍南極高原的化學本能激動不已:這裡!這裡!這附近有它所需的食物中最珍貴的:磷。沒有了磷,便無法點燃生命之火。它開始輕撫石堆,滲入各個隙縫中,以探測觸鬚又抓又翻。它的一切行為皆未超出任何地球植物或樹木的能力範圍,速度卻為千倍。不到幾分鐘,它就找到目標,刺破了塑料膜。

  接著,它大快朵頤,享用了比它所知的一切更為濃縮的盛宴,吸收了碳水化合物、蛋白質和磷酸鹽,菸蒂中的尼古丁,紙杯與湯匙中的纖維素。它輕易地把這一切分解、吸收殆盡,古怪的身體未受任何傷害。

  同樣,它也吸收了一整個活生生的微型宇宙:在較老的行星演化出上千種致命的變異細菌與病毒。儘管只有少數在金星的高熱與大氣中存活,卻已足夠。毯狀物體爬回湖中時,便將傳染病散播至它的整個世界。

  晨星號才要啟程回到遙遠的家園,金星已經垂死。哈金斯帶回的影片、相片與樣本遠比他所知的更為珍貴——那是生命史上第三度試圖在太陽系落地生根的唯一記錄。

  金星的雲層之下,創世記已被畫下句點。

  (譯者:張芸慎)

  [1] 本篇皆未註明溫度單位,應為攝氏,因為金星表面均溫460攝氏度,且英國於1961年1月1日起改用攝氏。——譯者注

  [2] 希臘羅馬神話中冥河的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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