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參議員
2024-09-26 09:21:54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1年5月首次發表於《類比》(Analog),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春季的華盛頓似乎從未如此可愛過,而這一個春季,斯蒂爾曼參議員哀傷地想,乃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直到現在,儘管喬丹醫生已經告訴他一切,他還是無法完全坦然接受現實。在過去,無論遇到什麼挫折,總有逃避之路,失敗總能被挽回而不會成為最終結果。如果有人背叛了他,他便會將背叛者一腳踢開——有時甚至會滅掉他們以殺雞儆猴。但是這一次,背叛來自他自己的體內。他甚至已經能夠感覺到,心臟沉重的跳動似乎很快就要歸於平靜了。如今再去準備一九七六年總統競選已經沒有意義了,他甚至可能活不到公布提名的那一天……
所有的夢想與野心,就要畫上句號。即便是「人終有一死」這樣的道理也沒法安慰自己。對他而言,這一天來得太早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偶像之一塞西爾·羅茲[1],在其還不到五十歲便行將就木之時大喊「要做的太多——時間太少」!他已經活得比羅茲長了,但是取得的成就卻少得多。
汽車正在將他帶離國會大廈。這有著某種象徵意味,而他儘量不去細細品味。現在他經過了新史密森尼——巨大而龐雜的博物館群。他在華盛頓的這些年裡,無數次地在國家廣場看著它向遠處延展開去,卻從來未能有閒暇去造訪。在對權力堅韌執著的追求中,他錯過了太多的東西,他痛苦地想。整個文化和藝術的世界對他而言幾乎是不存在的,而這還只是他付出的代價的一部分。對於家人和曾經的朋友,他形同陌路。愛早已淪為野心祭壇上的犧牲品,而這犧牲此刻也已經變得毫無意義。還會有誰為了他的離去而哭泣嗎?
對,有的。想到這裡,孑然一身的感覺對精神的折磨略有緩解。他的腦海里塞滿了那麼多無足輕重的回憶,以至於伸手拿電話的時候,才想起只能先打到辦公室才能得到想要撥打的號碼。對此他深感愧疚。
(白宮到了。在春日驕陽的照耀下,白宮顯得熠熠生輝。生平頭一次,他沒有多看它一眼。它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了——一個不再與他有關的世界。)
車載電話沒有視頻,但是他依然能夠感受到艾琳輕微的驚訝——以及更加輕微的高興。
「你好,勒妮[2]——你們怎麼樣?」
「挺好的,爸爸。我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
在並不多見的由他主動撥打的通話中,這是他女兒慣用的客套。而若非聖誕節或某人生日將至,他也總是以「改天過去坐坐」的含糊承諾搪塞一下。
「我在想,」他緩緩地說,口氣幾乎像是在辯解,「我是不是能把孩子們接過來過一下午。我很久沒帶他們出去了,而且我也想退休了。」
「那太好了。」艾琳答道,她的聲音充滿了喜悅,「他們肯定會很高興。你想什麼時候接他們?」
「明天吧。我會在十二點左右打電話,然後帶他們去動物園或史密森尼,或者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
這下她真的驚喜過望了,因為據她所知,自己的父親乃是華盛頓一大忙人,日程表上往往預先安排了幾個星期的計劃。她應該會納悶出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不希望她猜出真相。先別讓她知道,因為連他的秘書對於他身上的刺痛都還一無所知。
「那太好了。他們昨天還說起過你。」
他的雙眼濕潤了,而且他很慶幸此刻勒妮看不到他。
「我中午過去。」他語速很快,竭力不讓聲音出賣自己的情緒,「我愛你們。」他沒等她回答便掛掉了電話,對著帷簾長嘆一聲,暗自寬慰。幾乎是僅憑衝動而沒有刻意規劃,他已經邁出了重塑生活的第一步。他與自己的孩子已經有了情感上的隔膜,但是幸而隔輩人的親情還完好無缺。剩下的幾個月時光里,就算不做其他事情,他也要守護並增進這種親情。
醫生肯定不會同意他帶著兩個生龍活虎又愛刨根問底的孩子逛自然歷史博物館,但這是他的願望。自打上次碰面,喬伊和蘇珊又長大了許多,要想跟上他們的節奏,身體和精神都得足夠敏捷才行。剛走進圓形大廳,他們便立刻從他身邊跑開,蹦蹦跳跳地跑向雄踞大理石廳堂的大象。
「那是什麼?」喬伊喊道。
「那是一頭大象,笨蛋。」蘇珊帶著她年長七歲的優越感回答道。
「我知道那是一頭『大尚』,」喬伊回嘴說,「我是問它叫什麼名字?」
斯蒂爾曼參議員看了一下說明,但是沒找到什麼有幫助的信息。此情此景,那句原本風險十足的諺語「說錯不要緊,千萬別含糊」正派得上用場。
「它名叫……呃……大塊頭。」他匆忙說道,「瞧瞧那雙獠牙!」
「它也會牙疼嗎?」
「哦,不會。」
「它怎麼清潔牙齒?媽媽說如果我不刷牙——」
斯蒂爾曼覺察到了這場談話的方向,認為最好是換一個話題。
「裡面還有很多要看的。你們想從什麼開始——鳥類、蛇、魚類,還是哺乳動物?」
「蛇!」蘇珊嚷道,「我想在盒子裡養一條,但是爸爸不讓。你覺得要是你跟他說,他會同意嗎?」
「什麼是哺乳動物?」沒等斯蒂爾曼想好怎麼回答,喬伊便問道。
「跟我來,」他堅決地說,「我帶你看。」
與孩子們一起穿廳越堂,奔走在一個接一個展覽之間,他體會到一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在博物館中徜徉乃是有助於平靜內心、正確看待生活中各類問題的絕佳手段。在這裡,置身大自然豐富多彩的奇妙造化之中,他回想起一個被遺忘已久的事實:他不過是這顆星球上億萬生靈中的一個。全人類,及其所有的希望與恐懼,所有的成就與罪惡,在世界的歷史中也許無非一段小小的插曲。當他站在巨大的梁龍骨架面前——甚至孩子們都為之難能可貴地肅然敬畏了——他感受到永恆的氣息正在吹拂他的靈魂。他不再屈服於野心的衝動,不再執迷於自己正是國家所需的信念。說到這裡,國家又算個什麼啊?《獨立宣言》的簽署不過是兩個世紀之前的夏天的事情,而這塊古老的美利堅大陸已經在猶他的磐石下靜臥了一億年——
走到海洋生物館時,他有點疲倦了。海洋館生動形象地提醒著人們,今天的地球擁有古往今來最大的動物。九十英尺長的藍鯨以及其他迅猛的海洋獵食者,在海中龍騰虎躍。這令他回想起曾經有段時光,他是在一個光亮生輝的小甲板上,在捲動不已的白色風帆下度過的。那個時候,聆聽船頭瀟瀟的水聲,以及纜繩之間風的嘆息,便足以令他獲得心靈的慰藉和滿足。他已經三十年沒有航海了,這是另一個被他放棄的俗世之趣。
「我不喜歡魚,」蘇珊抱怨道,「咱們什麼時候去看蛇?」
「馬上,」他說,「不過急什麼呢?有的是時間。」
這些話未經大腦便從口中溜了出來。孩子們在前面跑著,他卻走得慢條斯理,然後他笑了,笑中並無苦澀。某種意義上說,這話也對。的確有的是時間。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可能充滿了無盡的體驗,只要你用心體會而不虛度。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他要開始真正的生活了。
截至目前,辦公室里還沒人懷疑什麼,甚至他和孩子們出去也沒引起什麼驚訝。他以前做過類似的事情:突然間取消事先的安排,讓手下人收拾殘局。他的行為模式尚未改變,但是再過幾天,他的同事們就會明顯感覺到出了什麼事情。他應該儘快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他們——以及向黨匯報,然而他必須首先做出一些個人的決定,他希望在開始了結公事之前能夠先獨立解決好這些問題。
他的遲疑還有另一個原因。在整個職業生涯中,他很少在鬥爭中敗下陣來,在血雨腥風的政治生活中也從未對任何人手下留情。現在,面對著自己的終極失敗,想到眾多的政治對手肯定會迫不及待地將同情與慰問施捨給他,他感覺到陣陣恐慌。他知道這種態度很蠢——這是他那頑固的自尊心的殘餘。這自尊心構成了他人格的很大一部分,以至於在日益迫近的死亡陰影面前,也並沒有消失。
兩個多星期以來,他帶著自己的秘密從會議室走到白宮,走到國會大廈,穿行於錯綜複雜的華盛頓社會。這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出色的一次表演,卻無人喝彩。到最後,他已經列好了行動計劃;剩下的事情只有發出幾封他親手寫就的信件,以及給妻子打電話。
辦公室的人找到了她。這費了點周折,因為她在羅馬。屏幕上現出她的模樣,他覺得她依然美麗。她本會是一位優雅的第一夫人,而如果成真,那將是對這些年來感情創傷的些許補償。據他所知,她也曾經對此心懷期盼,但是他真的了解她想要什麼嗎?
「你好,馬丁。」她說,「我正盼著你打過來呢。我猜你想讓我回去。」
「你願意回來嗎?」他輕聲問道。他溫柔的語調明顯令她吃驚了。
「我要是說不願意就太傻了,對嗎?不過如果你沒有選上,我會再次離開你。你必須接受這一點。」
「他們不會選我了,甚至不會提名我了。你是第一個知道的,黛安娜。再過六個月,我就要死了。」
直截了當是殘忍的,但這是有意為之。電波傳向通信衛星再傳回地球會造成一秒鐘的延遲,這一秒鐘從未顯得如此漫長。這一次,他打破了那美麗的面具。她因為懷疑而睜大了雙眼,一隻手捂住了嘴。
「你在開玩笑!」
「拿這個開玩笑?是真的,我的心臟不行了。喬丹醫生幾個星期前告訴我的。當然,這都是我自己的錯,咱們還是不要再細說下去了。」
「所以你才會帶孩子們出去,我正琢磨是怎麼回事呢。」
他應該猜得到艾琳會向母親提起這件事情。關懷自己的兒孫本應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卻令別人產生好奇,這令馬丁·斯蒂爾曼不禁陷入了一陣憂傷的反思。
「是的,」他坦率地承認了,「我覺得怕是已經有點晚了。現在我想儘量彌補失去的時光,別的事情都不太重要了。」
他們靜靜地凝視著對方的雙眼,目光越過了彎曲的地表,越過了多年分離造成的情感荒漠。接著黛安娜用有些發顫的聲音答道:「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消息既然已經傳了出去,他便有種卸下重擔的感覺。甚至來自對手的同情也不似想像中那樣難以接受了,因為一夜之間,他其實已經沒有敵人了。多年來,他和一些人除了互相詬病再無其他交流,如今對方也發來了問候,其真誠無可懷疑。舊日的爭吵已經消失不見,或者被意識到原本就是源於誤解。一個人非得行將就木才能明白這些事情,實在是一種遺憾。
他還明白了一件事情:對一個公務纏身的人而言,死亡也是一件全職工作。接班人有待指定;法律和財務上的瑣事有待理清;與委員會和政府有關的事務有待完結。已經生龍活虎了一輩子,工作不可能像關掉電燈說停就停。自己履行的職責多得令人驚訝,而將這些職責剝離出去又是千難萬難。他從來不甘於將權力委派他人——很多人批評說,對於一個希望成為一把手的人而言,這是個致命的缺陷——但是現在他必須這麼做。
他就像一座很快要停止走動的巨鍾,而且不會有人過來上弦。他轉贈自己的書,閱讀並毀掉舊信件,關閉沒用的帳戶和檔案,發出最後的指令,以及撰寫告別筆記。做這些事情時,他時常有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沒有痛楚,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不會再擁有若干年活力四射的生命了。他的前方只有心電圖上幾根線條,就像路障橫亘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又像是一個詛咒,由只有醫生才能讀懂的奇怪語言寫就。
現在黛安娜、艾琳和她的丈夫幾乎每天都帶孩子來看他。過去他和比爾總是處不到一起,而他也清楚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你不能指望女婿能取代兒子的位置,而且僅僅因為比爾沒有一點馬丁·斯蒂爾曼二世的樣子,便對其橫加責怪,也是不公平的。比爾自有其自身的成就:他照顧了艾琳,讓她幸福,與她生養了子女。他缺乏野心的瑕疵——如果這真的稱得上瑕疵的話——終於可以得到參議員的原諒了。
他甚至能夠不帶一絲苦澀地想起先走一步的兒子。兒子如今在開普敦的聯合國公墓中,安眠於眾多十字架中的一個下面。他從未造訪過馬丁的墓地。在他還有時間去的時候,白人在南非可不大受歡迎。現在他倒是想去就去,但是又不確定該不該拿這件事情折磨黛安娜。他自己的回憶不會再困擾他多久了,但是她還要帶著回憶繼續活著。
但他還是想去,感覺那就像是一種責任。而且,還可以把這當作最後一次陪孩子們玩樂的機會。對他們而言,這不過是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去度假,他們不會為一位素未謀面的舅舅感到絲毫的難過。就在他開始著手安排的時候,他的整個生活再次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如同不到一個月之前的那次。
甚至現在,每天早晨到辦公室的時候,還是會有十來個甚至更多的拜訪者在等著他。沒有以前多,但也是好大一群人。然而,他從來不曾想像,哈克尼斯博士會是其中之一。
看到那個瘦長的身影時,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他感到臉頰發熱、脈搏加快,過去在會議桌上的唇槍舌劍、電話線里怒氣沖沖的爭吵,一齊湧上了心頭。不過他很快放鬆下來,就他而言,那些事情都已經成為了歷史。
哈克尼斯邁步過來,略帶一絲侷促。斯蒂爾曼參議員熟悉這種初見面時的尷尬——最近幾個星期見得太多了。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會主動放低姿態,小心翼翼地避免談及那個禁忌話題。
「哎呀,博士,」他說,「真意外啊——我從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
他就是忍不住要在話裡帶點鋒芒,也因為看到對方的心領神會而感到滿意。但是這鋒芒其實已經沒有諷刺意味了,對方的微笑也確認了這一點。
「參議員,」哈克尼斯回答道,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以至於斯蒂爾曼非得向前躬一下才聽得清,「我想告訴你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我們能單獨談一會兒嗎?不會太長。」
斯蒂爾曼點點頭。有關什麼才是重要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對於這位科學家來看他的原因,他也並無太大興趣。比起七年前的上次會面時,這人好像變了很多,顯得更加自信了。過去作為一名證人,那種緊張兮兮的氣質曾經令他失分不少,如今那種氣質也不見了。
「參議員,」私人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說道,「我有一些可能會使你非常震驚的消息。我認為你的病還有治。」
斯蒂爾曼重重地摔在椅子裡。他可從來沒有期盼過這種事情。從一開始,他就沒讓自己陷於海市蜃樓般的痴心妄想。傻瓜才會對抗無常,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他半天沒說出話來,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舊日對手,氣喘吁吁地說:「誰告訴你的?我的醫生們——」
「別管他們。他們比時代落後了十年並不是他們的錯。看看這個。」
「什麼意思?我不懂俄語。」
「這是最新一期的蘇聯《空間醫學雜誌》,幾天前到的,我們進行了例行翻譯。這一條——就是我標出來的——提到了梅契尼柯夫空間站上最近的一些進展。」
「梅契尼柯夫空間站是什麼?」
「你不知道?怎麼了,那是他們的太空醫院啊,建在大輻射帶下面的那個。」
「接著說。」斯蒂爾曼的聲音突然有些喑啞,「我都忘了他們給它起了這麼個名字。」他原本希望平靜地結束此生,然而舊日時光又來縈繞心頭。
「當然,那條消息本身沒透露太多,但是你能在字裡行間看出不少道道。那條消息其實是科學家們在還沒來得及寫出完全成熟的論文時,預先放出的那種暗示,這樣以後他們就可以用來申明對成果的優先權。標題是《零重力對循環系統疾病的治療效果》。他們是這麼做的:先在兔子和倉鼠身上人工誘發心臟病,然後把它們帶到空間站。在軌道上,自然什麼東西都是沒有重量的,心臟和肌肉幾乎無事可做。結果便是我幾年前想告訴你的:甚至最嚴重的病例都能得到緩解,有很多病例痊癒了。」
小小的辦公隔間曾經是他的世界的中心,多少次會議在此舉辦,多少項計劃在此誕生,此刻這裡忽然失去了真實感。記憶卻顯得更加生動了:他仿佛回到了一九六九年秋天那幾場聽證會。會上,國家航空航天局第一個十年的活動正在接受審議——事實上,多半是在遭受攻擊。
在參議院航天委員會裡,他從未就任主席,卻一直是最為先聲奪人的成員。正是在這裡,他作為一位精明務實、不肯被烏托邦式的科學夢想愚弄的人,獲得了國庫守護者的好名聲。當時他幹得確實不錯,經常出現在報紙頭條。他對於太空和科學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感,只不過是對於爭論的焦點有著非凡的敏感和洞察力。就像是腦海中打開了一台磁帶錄音機,當時的情形再次浮現——
「哈克尼斯博士,你是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技術主任嗎?」
「是的。」
「我這裡有一套NASA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九年期間的財務支出表,令人印象深刻。總額高達22 547 450 000美元,一九六九至一九七〇財年的估算則超過了3 000 000 000美元。或許你願意向我們解釋一下,我們花掉這些錢後會得到什麼回報。」
「樂意之至,參議員。」
於是在一種緊張但還稱得上友好的氣氛中,聽證會就這麼開始了。後來敵對情緒與日俱增。他當時就明白這並不公平。任何一個大型組織都會有其弱點,都會遭遇失敗,而像NASA這樣真正將征服太空作為目標的組織,更是無法期望完全的成功。人們從一開始就明白,征服太空所要付出的生命與金錢,不會比征服天空少。十年來,幾乎有一百人獻出了生命——他們死在地球上、太空中、月面的荒野上。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早期的緊迫感一旦過去,公眾便開始詢問「為什麼」。斯蒂爾曼非常精明地意識到自己可以成為這些質疑的傳聲筒。他的表演冷酷無情,拿捏到位。找個替罪羊會使事情方便一些,而哈克尼斯不幸地扮演了這一角色。
「是的,博士,太空研究給我們帶來了更加先進的通信技術和更加準確的天氣預報,這些方面的好處我非常了解,我也確信每個人都對此心懷感激。但是所有這些工作基本上都可以由無人操控的太空飛行器完成。令我困擾的——令很多人困擾的——是載人航天項目巨額的投入,及其微不足道的產出。自從十來年前的水星計劃和X-15計劃,我們已經往太空發射了幾十億美元。而結果又是什麼?不過是幾個人在大氣層外度過了並不自在的幾個小時,做出的事情都是電視攝像機和自動儀器能做得到的——而且機器能夠做得更好,成本更低。此外還有人失去了生命!我們都不會忘記X-21重入大氣層被燒毀時,收音機里傳出的尖叫。我們有什麼權力讓人這樣去送死?」
他依然記得他講完之後,會議室里一片靜默。他的問題提得很有道理,理應得到回答。但是,他那種誇大其詞聳人聽聞的遣詞造句實在是有礙公平,更何況,這些問題針對的是一位根本無法做出有力回答的人。斯蒂爾曼不會對馮·布勞恩或者李柯弗採用同樣的戰略,他們有能耐把斯蒂爾曼的機鋒原樣奉還。但是哈克尼斯絕非演說家,即便有什麼強烈的個人感受,他也會將其深埋於心。他是個優秀的科學家,有才幹的管理人員——卻是個笨拙的證人。勝利有如探囊取物。記者們最喜歡這種事情:他一直沒弄清楚哪個記者編了一個外號「點背哈克尼斯」。
「下面說一下你的這個計劃,博士,一個可容納五十人的空間實驗室——你說它將耗資多少?」
「略低於十五億。」
「每年的維護費用呢?」
「不超過兩億五千萬。」
「在我們考量先前的估算出了什麼問題的時候,你必須容許我們以某種懷疑態度審視這些圖表。但是即使假定預算沒有問題,我們投入這些錢將得到什麼?」
「我們將可以建立我們第一個大規模空間研究站。截至目前,我們都只能在並不合適的飛行器上狹窄的角落裡做實驗,而通常這些飛行器都是在執行其他任務。我們絕對需要一個永久性的有人空間實驗室。沒有它,就不可能有下一步的進展,太空生物學就很難開展——」
「太空什麼?」
「太空生物學——對太空中活著的有機體的研究。俄國人在這個領域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把那條叫萊卡的狗用斯波尼克二號送上太空的時候,如今他們依然領先於我們。但是即便是他們,也還沒有對昆蟲或其他無脊椎動物做過正式的研究——事實上,曾經的研究對象僅限狗、小鼠和猴子。」
「我明白了。你看我這樣說對不對:你打算申請資金在太空建個動物園?」
會議室里的笑聲促成了項目的流產。如今斯蒂爾曼參議員意識到,那也促成了他自己的死亡。
他只能怪自己,因為哈克尼斯博士已經盡力向他描述空間實驗室可能帶來的好處了,儘管其效果不佳。他特意強調了醫學方面,沒做任何具體的承諾,但是指出了可能性。他認為,醫生在器官失重的環境下有可能發展出新的技術。人類不再受到重力的損害,壽命有可能延長,因為心臟和肌肉受到的壓力都大為減弱。是的,他提到了心臟,但是當時的斯蒂爾曼參議員身強體壯、雄心勃勃,急切地想在媒體上出風頭,對此毫無興趣。
「你幹嗎來告訴我這個?」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就不能讓我平靜死去嗎?」
「關鍵就在這裡。」哈克尼斯急切地說,「不能放棄半點希望。」
「因為俄國人已經治癒了幾隻倉鼠和兔子?」
「遠遠不止這些。我給你的報紙僅提到了初步的結果,而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他們不想開空頭支票,所以儘量不聲張。」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哈克尼斯看起來很驚訝。「這有何難,我給我的俄國同行斯坦尤科維奇打了電話。當時他就在梅契尼柯夫空間站上,可見他們有多麼重視這項工作。他是我的老朋友,我就自作主張向他講了你的情況。」
長久的絕望之後,得到一絲希望的曙光,就像失去它一樣痛苦。斯蒂爾曼難以呼吸,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驚恐地擔心是不是大限已至,不過隨即釋然了:那只是興奮的感覺,胸部不再緊張,耳鳴漸漸消失,他聽到哈克尼斯博士還在說:「他問你是否能立刻去一趟蘇聯航天城,我說我得來問你一聲。如果你能去,明天早晨十點三十分紐約有一趟航班。」
他已經答應孩子們明天去動物園,之前他還從未令他們失望過。這一想法讓他感覺到一絲內疚,他幾乎是痛下決心才回答道:「我能去。」
巨型洲際噴氣客機從平流層下降的那幾分鐘,他並沒有看到莫斯科。降落時觀察屏是關閉的,因為對乘客來說,飛行器利用支撐射流豎直下落時,地面向上猛撲而來的景象過於驚心動魄。
到了莫斯科,他換乘一架舒適的老式渦輪旋槳飛機,向東飛進了綿綿的夜色,此刻他才真正有機會反思一下。他的未來不再是定數了,而他真的對此感到高興嗎?這是一個奇怪的自問。在幾個小時之前,他的生活還很簡單,突然之間又變得如此複雜。他已經學著放棄很多可能性了,此刻它們卻再次呈現面前。詹森醫生說得對,一個人得知早晨將要被吊死時,心態最為平和。反之無疑也是正確的——緩刑的想法最是令人心神不定。
他們在航天城——蘇聯的太空首都降落的時候,他睡著了。降落時的微弱衝擊將他驚醒,一時間他難以想像自己身在何處。他是不是夢見了自己飛越半個地球尋找生機?不,那不是夢,但也很可能只是一次徒勞的追尋。
十二個小時之後,他還在等待答案。他做了最後一次儀器檢查,心電圖顯示器上的亮點已經讓命運閃爍不定的舞步安定下來。似曾相識的醫療檢查流程、醫生與護士溫和又專業的語調讓他的精神大體放鬆了下來。專家們需要會商,要求他在接待室里等待。柔和的燈光令人身心安適,只有俄文雜誌,以及幾位有些鬢髮蓬亂的蘇聯醫學先驅的畫像,在提醒他自己已經身在異國。
他不是唯一的病人,還有十個左右年齡不一的男男女女靠牆坐著。他們讀著雜誌,竭力顯得放鬆。沒有人交談,也沒人互相張望。房間裡的每顆心靈都蜷縮在各自的角落裡,在生與死之間逡巡。儘管共同的不幸將他們聯繫在一起,但是這種聯繫還不足以使他們互相有所溝通。每個人都仿佛已經與全人類隔離開來,只顧著全力奔向宇宙中某個唯一希望所在。
但是在房間遠端的角落裡,有一處例外。一對年輕夫婦——看上去兩人都不超過二十五歲——正緊緊擁抱在一起,其悽慘狀一開始甚至令斯蒂爾曼感覺討厭。不管自己的問題有多麼嚴重,他嚴厲地對自己說,人都應該更加互相體諒一點。他們應當隱藏自己的感受——尤其在這樣一種場合,否則可能會令別人心煩意亂。
他很快就由討厭轉為憐憫,因為當看到單純無私的愛陷於深重的悲痛,誰的心都不會長久保持鐵石一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寂靜中只能聽到翻動紙張和挪移椅子的聲音,他的憐憫幾乎變成一種耿耿於懷的迷念。
他們是什麼來歷?他在想。那男孩看起來敏感而聰明,他可能是位藝術家、科學家或音樂家——無從得知。女孩懷孕了,她那張淳樸的農民臉龐在俄羅斯婦女中非常普遍。她遠遠稱不上漂亮,但是憂傷與愛情令她籠罩著一種熠熠生輝的甜美。斯蒂爾曼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從她身上挪開視線,因為儘管外形上並無絲毫相似之處,她卻令他想到了黛安娜。三十年前,兩人一起走出教堂的時候,他在妻子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光輝。他幾乎已經將其忘記,那光輝暗淡得如此迅速,是他的錯?還是她的錯?
沒有任何預警,他的椅子突然開始顫抖。突如其來的震動掃過了整個建築,就像遠處有一個巨大的錘子正在擊打地面。地震?斯蒂爾曼想道,接著他便想起來身在何方,於是開始讀秒。
他數到六十便停了下來,心想隔音措施一定非常有效,以至於低沉的空氣噪聲根本傳不到他的耳中,只有地面上的陣陣衝擊波能夠證明上千噸的重量正在飛向天空。又過了一分鐘,他聽到世界邊緣的下方,傳來了遙遠但是清晰的聲音,像是一場雷暴。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現在的高度,至於在發射場能聽到什麼樣的聲音更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不過他明白,他並不需要擔心那場雷暴,因為他正在升空,不斷加速的火箭會將風暴遠遠甩在身後。加速度造成的壓力也不會觸及他的身體,因為他正泡在暖水中休整,比坐在厚實的椅墊上還要舒服。
遙遠的轟鳴依然迴響在太空的邊緣,等待室的門打開了,護士朝他點點頭。儘管他感到眾人正在瞧著自己,他還是頭也不回地出去接受命運對自己的宣判。
從莫斯科回來的路上,媒體一直在試圖聯繫他,但是他拒絕接電話。「就說我在睡覺,不能被打擾。」他對空姐說。他納悶是誰把消息捅給了他們,並且因為自己的隱逸生活遭受侵犯而心煩意亂。不過多年來,隱逸生活恰恰是他一直在避免的,懂得享受這種生活只是最近幾個星期的事情。他沒法責怪記者和播報員們認為他已經回到原來的樣子。
噴氣機在華盛頓著陸時,記者們已經在等著他了。他記得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有些還是他的老朋友。看到新聞界的行動已經搶在了他的前面,他由衷地感到高興。
「感覺如何,參議員,」《時代周刊》的麥考利問道,「得知就要回來工作了?我覺得是真的——俄國人能治好你吧?」
「他們認為可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這是個醫學界的新領域,誰也不能打保票。」
「你什麼時候去太空?」
「一個星期之內,等我處理完這裡的一些事務。」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如果確實有效?」
「難說。就算一切順利,我也要在上面至少待六個月。」
他下意識地朝天空看了看。在清晨或者傍晚——甚至在白天,只要你知道往哪裡瞧——梅契尼柯夫空間站是一個壯觀的景致,比其他任何一顆星都明亮。但是現在天上飛著那麼多衛星,只有專家才能夠將它們區分開來。
「六個月,」一個新聞記者尋思著說,「那意味著你不能參加一九七六年大選了。」
「但是一九八〇年的沒問題。」另一個說。
「還有一九八四年。」又有一個說道,人群轟然大笑。人們已經在開一九八四年的玩笑了。一九八四年曾經看起來是遙不可及的未來,但是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期——希望如此。
人們豎起雙耳,支起麥克風,期待著他的回答。當他站在舷梯的下端,再次成為關注與探詢的焦點,他感覺到久違的激動在血管里奔涌。從太空回來後變成一個煥然一新的人,這將是一次多麼奪人耳目的復出啊!由此帶來的個人魅力將是其他候選人不能比擬的,這簡直給他這位準候選人蒙上了一層神性的色彩。他發覺自己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把這個優勢編入競選口號中去了。
「我需要時間來制訂計劃。」他說,「我得過一陣子才能接受這件事情,但是我離開地球之前會發表一個聲明。」
我離開地球之前。立刻便有了一個響亮而抓人的短語。他默默地品味著這句短語的韻律,這時他看到黛安娜正向他走來。
她已經變了,正如同他自己也在變化。她的眼中充滿了兩天前還沒有的警惕和淡漠。那眼神表達出如言語一般明白無誤的質詢:「一切又要和從前一樣了嗎?」天氣很暖和,他卻突然感到寒冷,好像他在遙遠的西伯利亞平原受了風寒。
但是跑過來歡迎他的喬伊和蘇珊沒有變。他懷抱著他們,把臉埋進他們的頭髮,以防記者們拍攝到他眼中盈滿的淚水。當他們用孩童那種純真的愛包圍著他時,他明白了自己必然的選擇。
所有的親人當中,只有他們兩個,在了解他的時候恰逢他逃離了對權力的渴求。他不能再給他們留下其他印象了,如果他們將來多少能夠記得他。
「電話會議,斯蒂爾曼先生。」秘書說,「我把它轉接到你的私人屏幕上。」
他坐在椅子上轉了個圈,面對著牆上的灰色面板。同時,面板分成了左右兩塊。右面的一半顯示著一間辦公室,和他自己的差不多,僅在幾英里之外。但是左邊那一半——
斯坦尤科維奇教授,僅著短褲襯衫,正懸浮在座椅上方一英尺處。一看到電話接通,他便抓住了座椅,把自己拉了回去,在腰間系了一條網紋的帶子。他背後是成排的通信設備,而通信設備的後面,斯蒂爾曼明白,便是太空。
右半邊屏幕上的哈克尼斯博士先說了話。
「我們正期待著和您通話,參議員。斯坦尤科維奇教授告訴我一切準備就緒。」
「下一艘補給飛船,」俄國人說,「兩天之後升空。我會隨它回地球,但是我希望離開空間站之前能見到你。」
由於呼吸的是稀薄氦氧,他的音調高得有點奇怪。除此之外,沒有距離感,也沒有背景噪聲。儘管斯坦尤科維奇此刻身處千里之外,而且正以每秒五英里的速度快速移動,他看起來似乎就在這間辦公室。斯蒂爾曼甚至能夠聽到他身後設備架上電動機微弱的嗡鳴。
「教授,」斯蒂爾曼答覆道,「我走之前想問幾件事情。」
「沒問題。」
這下他能看出來斯坦尤科維奇離此地很遙遠了。他的回答傳過來之前的延遲很明顯,空間站肯定正在地球另一面的上空。
「我在航天城的時候,在診所里看到了很多其他病人。我想知道——你們是基於什麼標準選擇治療對象的?」
這一次,對話之間的停頓要比電波速度形成的延時長得多。斯坦尤科維奇回答道:「怎麼了,當然是最有可能見效的病人。」
「但是你們的住處肯定非常有限。除了我之外,肯定會還有其他候選人。」
「我不大明白為什麼要說這些——」哈克尼斯有點焦急地插了句話。
斯蒂爾曼看向右邊的屏幕。很難想像,正在回看著他的這個人,正是僅僅幾年前還在他的鋒芒面前苦苦掙扎的那一位。那次的經歷磨鍊了哈克尼斯,給了他政治遊戲的洗禮。斯蒂爾曼教會了他很多,而他正在使用這些得之不易的知識。
他的動機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如果說哈克尼斯沒有在品嘗復仇的快感,沒有感受到信仰被證明是正確時的喜悅,那他也有點太不食人間煙火了。作為太空行政主管,他很清楚,一旦全世界都聽說美國未來的總統待在俄羅斯太空醫院裡——因為他自己的國家沒有,他的一半預算鬥爭都將畫上句號。
「哈克尼斯博士,」斯蒂爾曼輕輕地說,「這是我的事情。我還在等你回答,教授——」
儘管有著一些爭論,他還是很享受這件事情的。兩位科學家顯然都下了同樣的賭注。斯坦尤科維奇也有他自己的問題。斯蒂爾曼能猜得出在航天城和莫斯科進行過怎樣的討論,猜得出俄國太空人急於抓住這次機會的心理——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已經徹底得到了這次機會。
這樣一種頗具諷刺性的情形在十來年前簡直不可想像。美國航空航天局和蘇聯航天委員會攜手合作,將他作為二者共同利益的馬前卒。他對此並無憤恨,因為如果他處於他們的位置,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但是他並不想成為工具,他是一個獨立的人,仍然部分掌握著自己的命運。
「你說得很對。」斯坦尤科維奇非常不情願地說道,「我們只能把非常有限的病人帶到梅契尼柯夫。不管怎麼說,這個空間站是一個研究實驗室,不是醫院。」
「多少?」斯蒂爾曼繼續追問。
「嗯——不到十個。」斯坦尤科維奇更加不情願地承認道。
顯然這是個老問題了,只是他從沒想到過,自己也會親自遭遇到。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偶爾看到的一篇新聞報導。青黴素剛剛被發現的時候是那麼的稀少,以至於如果邱吉爾和羅斯福同時到了沒有它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也只有一個人能得到救治。
不到十個。在航天城,他看到了十幾個等待者,而全世界又有多少?接待室里那對痛苦的情侶再次浮現心頭,最近幾天他總是想到他們。可能他幫不了他們,誰知道呢。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他負擔著一項無法迴避的責任。的確,沒人能夠預見未來,預見其行為造成的無盡後果。但如果不是他的緣故,他自己的國家如今很可能已經在大氣層上方擁有了一間太空醫院。他的良心上承載著多少美國人的生命啊?他能夠接受曾經拒絕給予別人的幫助嗎?以前他可能會——但現在不會了。
「先生們,」他說,「我可以坦率地同你們兩個人講話,因為我知道你們有著同樣的訴求。」(他注意到兩人都對他輕微的諷刺有所察覺。)「我很感激你們對我的幫助和你們付出的心血,但是很抱歉,那都白費了。不——先別急著反對。對我而言,這並不是一個輕率的決定。如果我年輕十歲,我會做出另外的選擇。但是現在我認為應該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尤其考慮到我曾經的作為。」他看了一眼哈克尼斯博士,博士尷尬地笑著。「我也有其他個人方面的原因,我不可能改變想法了。請不要覺得我無禮或不領情,但是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了。再次感謝,再見。」
他關閉了通話。兩個震驚的科學家的圖像漸漸消逝,他的心靈重歸寧靜。
春暖花開無形間變成了夏日炎炎。盼望已久的二百年國慶來了又去。多年來的第一次,他能以一位平民百姓的身份享受獨立日。他終於可以坐著看別人的表演了——或者可以置之不理,只要他願意。
來日已經無多,他很可能只剩下最後一次見到一些老朋友的機會了,他在家花了幾個小時看議會辯論,聽時事評論。既然他眼中的世界已然聖光照耀,他的情感便也波瀾不驚。儘管他熟知那些論點,欣賞那些論辯,但是仍保持著超然的心境,仿佛自己是來自其他星球的看客。螢屏上呼喊不已的小小身影如同好玩的牽線木偶,出演著一出有趣但不再重要的戲劇——起碼對他而言。
但是對他的孫子孫女而言是重要的,他們有一天也會成長到這個階段。他並沒有忘記這一點,他們便是他給未來留下的遺產,不管這未來有多麼奇特。要想理解未來,必須知曉過去。當汽車在紀念碑大道上駛過的時候,他便將他們帶了過去。黛安娜開著車,艾琳坐在副駕駛上,而他和孩子們坐在一起,向他們指點著路兩旁熟悉的景點。對他來說熟悉,對他們卻不然。就算是他們的年齡還不足以理解所看到的,他也希望他們能記住。
經過了肅穆冷清的阿靈頓國家公墓——在那裡他又想起了安眠在世界另一端的馬丁——汽車沿著蜿蜒的盤山路開上了小丘。在他們身後,華盛頓市有如海市蜃樓般,在夏日的霧靄中舞動顫抖,直到消失在道路的轉角之後。
弗農山莊[3]上很幽靜,一周的前幾天遊客總是很少。當他們下了車走向那所房子的時候,斯蒂爾曼在琢磨,如果美國的第一任總統看到他的家在今天的樣子,會作何感想。他不可能想到他的房子會完好無損地進入其第二個百年,成為倉皇流逝的時間長河中一處恆定不變的孤島。
他們在一間間布局勻稱的房間裡漫步,盡力回答著孩子們沒完沒了的提問,品味著那種簡單得多也從容得多的生活方式。(但在當年身在其中的人看來,那種生活的確是簡單從容的嗎?)一個沒有電,沒有收音機,沒有任何能夠替代人力、風力或水力的能源的世界實在是難以想像。在那樣一個世界裡,沒有什麼東西跑得比馬快,大部分人死在出生地周圍幾英里之內。
炎熱、步行,以及不停的提問比斯蒂爾曼想像的還要令人疲倦。走到音樂室的時候,他決定休息一下。門廊上有幾張漂亮的長椅,他可以坐在那裡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飽覽一下草坪上的蔥蘢綠莖。
「我出去一下,」他對黛安娜說,「你們逛完了廚房和馬廄,到外面找我。我去坐一會兒。」
「你確信自己沒事嗎?」她緊張地說。
「我從沒感覺這麼好過,不過我也不想好過了頭。再說,孩子們快把我榨乾了——我實在想不出更多答案了。你得弄出點答案來,反正廚房是你的專業。」
黛安娜笑了。
「我對廚房裡的事情向來不在行,對嗎?不過我會盡力的……我想半小時之內就能完。」
他離開他們,獨自一人走到了門廊。兩個世紀以前,華盛頓肯定也曾站在這裡,看著波托馬可河蜿蜒入海,思考著剛剛結束的戰爭和將要面對的問題。而如果命運另有安排,幾個月之後,美國第三十八任總統馬丁·斯蒂爾曼,可能也會在此矗立。
他不能假裝沒有遺憾,但是遺憾也並不多。有些人能夠同時擁有權力和幸福,但他缺少這種天賦。早晚有一天,野心會將他熬干。過去的幾個星期里,他已經懂得了知足。為這一點,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正當他為自己的僥倖逃離驚異不已時,最後的光陰悄然流逝,死神從夏日的天空款款而至。
(譯者:秦鵬)
[1] 塞西爾·約翰·羅茲(Cecil John Rhodes, 1853—1902),英裔南非商人,礦業大亨與政治家。
[2] 「勒妮」應為斯蒂爾曼對艾琳的暱稱。
[3] 弗農山莊:喬治·華盛頓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