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浪子

2024-09-26 09:21:0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8年5月首次發表於《冒險旅行》(Venture)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這一次,我離開基地星五周之後,症狀才變得嚴重了。上一次旅途中,才一個月就不行了。我不確定到底是因為年紀漸長,還是因為營養學家在我的食物膠囊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或者可能只是因為我這次更忙了,我在偵察的這條銀河系旋臂中天體非常密集,恆星與恆星之間只相隔幾光年,所以我根本就沒什麼時間去回想我拋棄的那些姑娘。只要把恆星歸類,完成自動行星搜索,我馬上就要前往下一個恆星。十次中有一次的確會出現行星,這時候我就會有好幾天的時間都在忙忙碌碌地瀏覽這艘飛船的電子計算機記錄下來的所有信息。

  不過現在我已經完成了太空中這片密集區域的偵察,有時候從一個恆星到另一個恆星要花三天時間。這段時間足夠讓欲望悄悄爬上心頭,上次假期的美好回憶就會讓接下來的這幾個月顯得無比空虛。

  可能在戴安妮德五號星時,我玩得有些過頭了,那時候我的飛船正在進行補給,我本應該在任務中間進行休息。但是偵察員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獨自在太空,人類的本性無法改變,他肯定指望著彌補失去的時光。我不僅僅把失去的時光補回來了,還積累了相當的儲備以備後用,不過似乎仍不足以讓我撐過這趟旅途。

  首先認識的是海倫,我欲求不滿地回憶著。她長著一頭金髮,惹人喜愛,性格溫順,不過相當缺乏想像力。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後來她的丈夫結束任務回到家裡。關於這段風流韻事他處理得十分得體,但是也非常合理地指出,接下來海倫沒空跟其他人相處了。幸好,我已經在跟艾里斯接觸了,所以我幾乎沒有空窗期。

  艾里斯是個不一般的姑娘。即便現在想起她來,我都會渾身一緊。我們分手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男人有時候也得睡會兒覺,分手之後我發誓一周都不碰女人。然後我偶然間讀到了出自古老的地球作家約翰А鄧恩的一首詩,提醒我時光一去不復回。如果你能看懂原始英語,他的作品還是值得一讀的。

  真是至理名言啊,於是我穿起太空人的制服,溜達到戴安妮德五號星唯一一片海灘上。才走了幾百米,我就已經看到了十幾個感興趣的姑娘,拒絕了其中幾個主動投懷送抱的,最後選定了娜塔莉。

  一開始我們相處得非常融洽,後來她不讓我見露絲(還是叫凱來著?)。我受不了那種要獨占一個男人的姑娘,所以經過一番相當難堪的大吵大鬧,摔了一些昂貴的餐具後,我就氣沖沖地走了。這之後好幾天我都沒跟姑娘在一起,然後辛西婭像救世主一樣地出現了。現在你一定對我有了大概了解,所以我就不再給你講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了。

  這些都是一顆恆星逐漸在我身後消失,另一個恆星又逐漸在我眼前亮起的過程中,我的溫柔回憶。這次旅途中我故意沒有帶那些掛像,因為我覺得它們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這是個錯誤。作為一個在特殊領域有專長的優秀畫家,我開始自己畫這種掛像,很快我就擁有了一系列在任何體面的星球都很難找到對手的作品。

  我並不希望給你造成錯誤的印象,以為我只會一心想著這檔子事兒,影響到自己作為偵察員的效率。在恆星之間穿行的這段漫長又無聊的時光中,除了電腦之外,我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說話,只有這時候荷爾蒙才會戰勝我的理智。在一般情況下,我的電子同事麥克斯算是個不錯的伴侶,但是有些事機器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心情煩躁、毫無理由地大發脾氣時,往往會讓他傷心。「怎麼了,喬?」他哀怨地說,「你應該不是因為輸了棋而發火吧?記得吧,我提醒過你我要贏了。」

  「哦,見你的鬼吧!」我會沖他咆哮,然後焦慮地度過五分鐘,同時跟極度缺乏想像力的導航機器人一起整理思路。

  離開基地星兩個月之後,我已經登記了三十顆恆星和四個恆星系,然後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忘掉了所有個人問題。遠程監視器響了起來,前方這片區域的某處傳來微弱的信號。我儘可能準確地確定了方位,無線電信號是沒有調諧的窄頻帶信號,顯然是某種信號標發出來的。但是據我所知,我們還沒有哪艘船來過這片宇宙的邊緣之地,我的任務就是偵察完全陌生的領域。

  我對自己說,就是它了,我的高光時刻來了,這麼多年我在太空里的孤獨時光終於有了回報。前方未知距離處存在另一個文明,一個高等到掌握了超無線電技術的種族。

  我完完全全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麥克斯一旦確認了我的方位數據,進行分析,我就向基地星發射一艘信使船。如果我有任何不測,偵察局就能知道我在哪裡,也能猜測出發生了什麼。一想到如果自己沒有按時返回,我的朋友們就會成群來到這裡收拾殘局,我心裡還是有些安慰的。

  很快,我們就確定了信號究竟來自哪裡,我改變航向,前往和信號標位置相符的那顆黃色小恆星。我對自己說,除非掌握空間旅行技術,不然任何文明都不可能發出這麼強的無線電波。言外之意就是,我正在朝一個可能和我們同樣先進的文明狂奔。

  我開始用自己船上的無線電不帶任何希望地發出呼叫信號時,距離目的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令我意外的是,我的呼叫立刻就有了回應。持續不斷的無線電波馬上就變成了一系列脈衝信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就連麥克斯也無法從這段信號中猜出什麼,它的意思可能是「你們究竟是誰?」——信息量並不大,但就連最智能的翻譯機器也無從下手進行破譯。

  一個又一個小時過去,信號越來越強,我偶爾會朝無線電波傳來的方向發送同樣的信息,以便讓他們知道我仍在附近,並清楚地收到了他們的信號。然後他們給了我第二個大驚喜。

  我想到當我距離夠近,可以接收良好信號的時候,他們——不管他們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會打開語音傳輸設備。他們真的這樣做了,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聲音跟人類一樣,他們說的語言毫無疑問是英語,但對我來說是無法理解的一種英語。我只能聽懂其中十分之一,其餘部分要麼是我完全不了解,或者就是失真太嚴重以至於我無法聽清楚。

  當揚聲器中發出第一段話的時候,我就猜到了真相。這並不是陌生的、跟人類毫不相關的種族,而是孤獨的偵察員能想到的最令人激動、恐怕也最安全的文明。我聯繫到的是第一帝國失落的殖民地之一,五千年前,第一帝國的開拓者們從地球出發開始了最初的星際探索。帝國覆滅時,大多數散落在宇宙各個角落的族群都消亡了,或者重新陷入荒蠻。這裡似乎是倖存下來的文明。

  我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慢、最簡單的英語跟他們交流,但是對任何語言來說,五千年都太長了,所以我們之間無法真正交流。他們顯然對這次接觸非常興奮,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愉悅之情。文明之間的接觸並不總是這樣愉快,有些第一帝國留下的與世隔絕的文明十分牴觸外星人,對於得知自己並非宇宙中的唯一文明,他們的反應近乎歇斯底里。

  我們進行溝通的嘗試沒有多少進展,然後出現了新的信息,這迅速改變了我的期望。揚聲器開始傳出一個女性的聲音。

  它幾乎是我聽過的最美的聲音,即便我沒有獨自一人在宇宙里待幾個星期,我也絕對會馬上愛上它。聲音非常低沉,但肯定是女性的聲音,它帶著一種溫暖的、像撫摸一樣的感覺,讓我所有的感官都無比著迷。事實上我非常震驚,以至於過了幾分鐘後我才能意識到我能聽懂這位未曾謀面的魔女在說什麼。她說的英語我能聽懂幾乎一半。

  長話短說,我很快就知道她的名字叫莉亞拉,是這個星球上唯一一位專門研究原始英語的語言學家。我的飛船一跟他們聯繫,她就被叫來進行翻譯。幸運女神似乎是站在我這邊的,因為翻譯官往往是那種上了年紀的白鬍子老頑固。

  時光流逝,在我前方的天空中,她的恆星越來越大,我和莉亞拉成了好朋友。時間有限,我不得不以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推進。由於其他人無法準確理解我倆在說什麼,所以我們的交流比較私密。事實上,莉亞拉的英語知識盲區剛剛好,以至於我那些粗俗的話也無傷大雅,如果一個姑娘認為你的話不可能是她所想的那種意思,就會疑罪從無,那你再怎麼過分也沒事兒……

  毫無疑問我覺得非常非常高興,似乎我的工作職責和個人興趣完美契合了,但我還是有一絲絲隱憂。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親眼見過莉亞拉。要是她長得無比可怕,我該怎麼辦呢?

  在降落前六個小時,我第一次有機會解決內心這個重大疑問。現在,我離星球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可以接收視頻信號,麥克斯只花了幾秒鐘就分析好了發來的信號,對飛船的接收器進行了相應的調整。終於,我第一次看到了即將登陸的星球和莉亞拉的樣貌。

  她的容貌和聲音一樣美麗。我盯著屏幕一言不發地看了好久。她突然打破了沉默。「怎麼了?」她問,「你以前沒有見過女孩嗎?」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見過兩三個姑娘,但是沒有一個是像她這樣的。她對我的回應非常積極,我大舒一口氣,所以應該沒有什麼能阻礙我們未來的幸福了——只要我們能夠擺脫我一登陸就會圍上來的科學家和政客。我們能單獨相處的希望渺茫,正因如此,事實上我非常迫切地想要打破自己最堅定的原則之一。我甚至想過如果結婚是唯一讓我們在一起的方式,那我就要娶莉亞拉。(是的,在太空里的那兩個月確實讓我神經緊繃……)

  五千年的歷史——如果算上我這邊的話就是一萬年的歷史——不可能簡簡單單地用幾個小時就被理解。不過只要輔導者令人心情愉悅,我就能很快地學習,遺漏掉的內容麥克斯會記在他從不出錯的記憶迴路中。

  他們的星球名字十分有魅力,叫作阿卡狄[1],位於星際殖民活動最遙遠的邊疆,帝國國力衰退後,它便孤立無援了。在苦苦掙扎生存下來的同時,阿卡狄人原本大部分的科技知識都失傳了,其中就包括星際旅行的秘密。他們無法離開自己的太陽系,但是他們也沒有這麼做的動力。阿卡狄是一個富饒的世界,重力也比較小,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所以殖民者的體力足夠創造出與這個星球名字相符的世外桃源。即便考慮到莉亞拉描述中的主觀因素,阿卡狄聽起來也是非常誘人的地方。

  當我能看到阿卡狄那顆小小的黃色太陽的圓盤時,想到了那個絕妙的主意。接待團讓我非常煩惱,但我突然意識到如何避免跟他們接觸。這個計劃需要莉亞拉的合作,但是這時候我已經確定這不成問題了。雖然這可能聽起來有些自大,不過對付女人我總是有一套的,這並不是我第一次隔著屏幕求愛了。

  所以,在我著陸前的兩個小時,阿卡狄人得知偵察員是害羞又多疑的人。由於此前和不友善的文明接觸留下了傷心的經歷,我不想自己像蒼蠅一樣走進他們的會客廳。由於我這一方只有一個人,我希望只見他們當中的一人,雙方共同選擇一個隔絕的地點見面。如果這次會面順利,我將會飛往他們的首都;如果不順利,我就會立刻原路返回。我希望他們不會認為這種行為失禮,不過我是一個遠離家鄉的孤獨旅客,作為通情達理的人,我敢肯定他們能理解我的想法……

  他們確實理解。使者的選擇再清楚不過,莉亞拉自告奮勇和來自太空的怪物會面,馬上就成了整個世界的女英雄。登上我的飛船不到一小時,她就要發無線電給自己緊張的朋友們報平安。我嘗試把這個時間再延長一小時,但她說那樣就有點過分了,思想齷齪的人可能就要開始風言風語了。

  飛船向下降落穿過阿卡狄的大氣層,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我那些有失體面的掛像,不得不迅速做了個大掃除。(即便這樣,有一張相當露骨的傑作還是掉在了一個圖架後面,幾個月後維護人員發現它的時候讓我非常尷尬。)當我返回控制室時,視野屏幕上是空無一物的、開闊的平原,中央站著正在等待我的莉亞拉。不到兩分鐘,我就能抱住她,呼吸她頭髮當中的芬芳,體會到她身體每一處的觸感……

  我根本就沒去在意著陸過程,因為我可以依靠麥克斯一貫完美的工作。相反,我匆匆前往氣閘,竭盡所有耐心等待著隔開我和莉亞拉的閘門打開。

  麥克斯完成空氣檢測例行操作,最終下達「外側門打開」的信號似乎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金屬圓盤的運動停止之前,我就已經通過了氣閘,終於站在了阿卡狄肥沃的土地上。我想起來自己在這裡只有四十磅重,所以儘管心裡很著急,但仍然小心地移動。但是我完全沉浸在自己想像的樂土中,完全忘了在兩百多代人的漫長時間裡,微小的重力會對人體產生怎樣的影響。在這樣小的行星上,五千年的時間中人會進化不少。

  莉亞拉等待著我,她像圖像一樣可愛。但是,有一個小細節電子屏幕並沒有透露給我。

  我從來都不喜歡大塊頭的姑娘,現在更不喜歡了。如果我仍然願意的話,我想我應該可以擁抱一下莉亞拉。但是這會讓我看上去像個大傻瓜,我得踮起腳,才能用雙臂圍住她的膝蓋。

  (譯者:丁將)

  [1] 古希臘的一個山區,當地居民與周圍環境和諧相處,就像世外桃源。——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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