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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3,愛這個宇宙 飛出太陽

2024-09-26 09:20:5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8年2月首次發表於《假如》(If)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如果你生活在地球上,你肯定從未真正見過太陽。當然了,我們無法用肉眼直視它,只能通過把亮度調到我們可接受範圍內的重重濾鏡看它。它永遠都懸掛在天文台西邊低矮、起伏不平的山脈上方,既不升起也不落下,在我們這個小世界的一年八十八天裡,它只在天空上繞小圈運轉。由於水星並不是真的永遠只有一面朝著太陽,它會繞著自轉軸微微晃動,所以水星表面存在一個狹窄的暮光帶,在這裡你可以看到地球上司空見慣的黎明和黃昏。

  我們就在暮光地帶的邊緣,這樣我們既能享受到陰影帶來的清涼,也能持續觀察盤桓在山上方的太陽。這是一份需要由五十名天文學家和各個學科的科學家全職進行的工作,等我們觀察一百年左右,我們可能就會對這顆給地球帶來生機的恆星有一些發現了。

  對於太陽輻射的各個頻段,天文台中都有人做了一輩子研究,而且還在像鷹一樣密切地觀察著。從波長極短的X射線到最長的無線電波,我們都安排了監視設備,只要太陽出現了什麼新變化,我們馬上就能知道。反正我們是這樣想的……

  太陽那熊熊燃燒的心臟跳動的節奏非常緩慢,十一年為一個周期,而我們正在接近周期的頂點。我們記錄到最大的兩個太陽黑子——每一個都大得足以吞噬一百個地球——慢慢從太陽圓盤上穿過,像巨大的黑色漏斗深深地扎進太陽洶湧的外層結構。你可以說它們是黑色的,但也只是跟周圍明亮的環境相比才顯得黑,即便是它們黑暗冰涼的內核也比電弧更燙更亮。我們剛剛觀察到第二個黑子消失在太陽表面的邊緣,好奇它是否能夠在兩周後赤道出現爆炸時再出現。

  起初它看起來並不怎麼壯觀,部分原因在於我們幾乎看不到它——它剛好位於太陽圓盤的正中央,因此會跟周圍的太陽活動混在一起。如果它更靠近太陽的邊緣,在宇宙背景的襯托下凸顯出來,就會非常引人矚目。

  想像一下一百萬顆氫彈同時爆炸的場景。你想像不到?其實所有人都無法想像,但是我們一直都在看著這種場面,從太陽不斷旋轉的赤道出發,以每秒幾百英里的速度涌到眼前。剛開始,它形成一個細長的噴射流,但是很快,在磁力和重力的作用下,邊緣開始破裂。中央的核心仍然向前沖,很快它就完全擺脫了太陽的束縛,沖向宇宙,而我們就是它的第一站。

  儘管這種現象之前已經發生了六七次,它仍舊會讓人感到興奮。這意味著我們能在太陽物質以一團帶點氣體的形式快速經過時捕獲其中的一些。這並不危險,當它抵達我們這裡時已經非常稀薄,不可能造成任何傷害,事實上要檢測到它還需要一些靈敏的工具。

  其中一種工具就是天文台的雷達,我們頻繁用它來繪製太陽周圍幾百萬英里的肉眼不可見的離子層。我的部門就負責這項任務,只要有任何希望接收到太陽背景輻射之外的即將來到的物質團,我就會把巨大的無線電反射器朝向它。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它無比清晰地呈現在遠程屏幕上:一團巨大的發光島形物,以每秒鐘幾百英里的速度沖向太陽外。我們離得太遠,無法看清楚更小的細節,因為我們的雷達波需要幾分鐘時間才能將信息傳回、投射到屏幕上。即便它的速度不低於每小時一百萬英里,也需要將近兩天的時間逃離太陽的日珥,才能抵達水星軌道,掠過我們朝更遠的行星進發。但無論是經過金星還是地球時,它都無法被記錄,因為二者都離它的飛行路徑很遠。

  太陽向太空中噴發出了幾百萬噸再也無法回收的物質,時間慢慢過去,經歷了巨大震動的太陽逐漸回到平靜。噴發之後仍有一團比地球大一百倍的物質在慢慢扭動翻滾,很快就會離我們足夠近,短程雷達就能夠展示出它精細的結構了。

  儘管我做這種事情已經很多年了,但看到那條光線隨著發射機發出的窄窄的無線電波同步旋轉,在屏幕上畫下雷達圖,我還是感到非常激動。有時候我會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盲人,用一根長達幾百萬英里的盲杖探索周圍的空間。就我研究的對象而言,人類確確實實是瞎子,這些從太陽中噴發出來的巨大離子氣團肉眼完全不可見,甚至最靈敏的攝影底片也照不出來。它們只會存在幾個小時,短暫地像鬼魂一樣影響著太陽系。如果它們不會反射我們的雷達波,或者對磁力儀產生干擾,我們就永遠不會知道它們的存在。

  顯示屏上的圖像看上去像螺旋狀星雲的照片,因為氣團的旋轉非常緩慢,從氣團中伸出參差不齊的旋臂,綿延一萬英里。或者也像是地球上的颶風,而我正在從它的上方看它旋轉著穿過地球大氣。它的內部結構非常複雜,在我們還沒有完全理解的力的作用下,每分鐘都在發生變化。火焰流沿著奇怪的路徑流淌,肯定是因為受到了電場的影響,但是為什麼它們好像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仿佛物質能夠被創造和毀滅?而且,那些比月球還大、像洪水中的巨石一樣漂蕩的發光小結又是什麼?

  現在它離我們只有不到一百萬英里了,只要一個多小時它就會抵達這裡。自動相機正在記錄雷達掃描生成的每一張完整圖像,把它們保存下來作為證據,好讓我們爭論幾年。領先於氣團的磁場干擾已經抵達我們這裡了,的確,天文台里幾乎沒有什麼工具設備不會以某種方式對這個洶湧而來的幽靈做出反應。

  我切換到短程雷達,氣團的圖像急劇擴大,顯示屏上只能容納它中央的部分。與此同時,我開始改變頻率,在頻譜上選擇不同的頻率,從而區分顯示出不同的層次。雷達波的波長越短,就能夠探測到離子氣體越深處的情況,我希望通過這種方法獲得氣團內部類似於X射線照片的圖像。

  我逐漸剝離掉它拖著旋臂的稀薄的外側結構,慢慢靠近濃密的核心,它就在我眼前一點點發生變化。當然,「濃密」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從地球的標準來看,它密度最大的區域仍然非常近似真空。我幾乎快要調到頻譜的極限了,再也不能降低波長了,這時候我注意到顯示屏中央不遠處有一個奇奇怪怪的、小而緊密的回聲。

  這個回聲呈橢圓形,比我們在氣團中洶湧的氣流中飄蕩的小結邊緣更加清晰。即便第一眼看過去,我也知道這東西非常奇怪,和以往記錄中的所有太陽現象都不一樣。我觀察了十幾個雷達射束的掃描片,然後把我的助手從射電頻譜儀旁邊叫來,氣團朝我們飄來時,他正在設備旁邊分析旋轉氣體的速度。

  「快看,唐,」我問他,「你以前見過類似的東西嗎?」

  「沒有。」他仔細打量過後回答我,「是什麼力量讓它保持這麼緊密的?過去兩分鐘它的形狀一變不變。」

  「這就是讓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不管它是什麼,周圍的干擾那麼強,到現在都應該解體了。但是它似乎能一直這麼穩定。」

  「你說它有多大呢?」

  我打開測量網格快速看了一眼讀數。

  「差不多長五百英里,寬二百五十英里。」

  「這是你能拍到的最大圖片嗎?」

  「恐怕是的。我們得等它更靠近一些才能看明白它是怎麼運轉的。」

  唐發出一聲緊張的笑聲。

  「這太瘋狂了,」他說,「不過你知道嗎?我感覺自己仿佛在用顯微鏡看阿米巴蟲。」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感到一種只能形容為知識眩暈的感覺,我也產生了一模一樣的想法。

  我們把氣團其他部分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幸運的是,自動相機仍然進行著自己的工作,沒有遺漏掉任何重要的觀測。從這時開始,我們的眼睛就只盯著屏幕上那團邊緣清晰的氣體,它朝著我們迅速飛來,每一分鐘看上去都更大。當它離我們的距離跟地月距離差不多時,我們開始能初步看到其內部結構,裡面呈現出一種古怪的斑駁樣貌,雷達每隔兩張掃描圖上的圖像都不太一樣。

  這時候,半個天文台的工作人員都已經來到了我們的雷達室,但是逐漸接近的謎團在顯示屏上快速變大時,房間裡面鴉雀無聲。它直衝沖朝我們而來,幾分鐘之後,就會撞擊水星晝半球中間的某個位置,然後一切就結束了,無論它是什麼都不重要。從我們第一次看到細節畫面到顯示屏又黑了下來,中間不超過五分鐘,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那五分鐘將一輩子縈繞在我們心間。

  我們盯著那個似乎是透明的橢圓形,它的內部有肉眼幾乎看不到的線構成的網絡。這些線交叉的地方是能夠發出脈衝光的微小節點,但是我們永遠都無法確信它們的存在,因為雷達需要將近一分鐘的時間才能在顯示屏上呈現出完整的畫面,而兩次掃描之間這個物體能移動幾千英里。但是毫無疑問,網絡本身的的確確是存在的,相機拍下的畫面能夠打消任何對此的質疑。

  我們都深深地認為,自己看到的應該是一個實物,所以我花了一點工夫離開雷達顯示屏,匆匆忙忙地用光學望遠鏡朝天上看。當然,我什麼都看不到,在太陽坑坑窪窪的圓盤的映襯下,我看不到任何物體的輪廓。這種情況下肉眼視覺完全幫不上忙,只有雷達的點感應能夠派上用場。從太陽向我們飛來的這個物體如空氣一樣透明,但是卻稀薄得多。

  最後時刻漸漸流逝的過程中,我敢說所有人都已經得出了相同結論,而且都在等著別人先說出口。我們看到的東西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證據又真實地擺在眼前。我們看到的是生命,是生命不可能存在之地的生命……

  噴發讓那個東西衝出了它位於太陽熾熱的大氣深處的正常生活環境。它經歷了這段太空旅行還能存活實屬奇蹟,不過那時候也已經奄奄一息了,控制著它巨大、透明身體的力量已經無法包裹住它僅有的物質——離子氣體。

  到今天,我已經反覆瀏覽那些照片有一百次了,這個想法對我來說也不再奇怪。生命不就是有組織的能量嗎?無論是地球上的化學物質形式,還是我們遇到的這種純粹電形式。能量的形式重要嗎?只有規律才最重要,物質本身並無意義。但當時我並不這樣認為,看著太陽上的這種生物度過生命中的最後時光時,我只能感覺到巨大的、難以承受的驚奇。

  它有智慧嗎?它能夠理解自己奇特的厄運嗎?有一千個像這樣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很難知道,出生在太陽火焰中的生物自己如何理解外面的宇宙,或者甚至感知剛性、非氣態物質這些冰冷到難以言喻的東西。這個從太空中落向我們的島狀物雖然可能具有智慧,但也從沒想到過自己快速靠近的這個世界。

  現在它占據了我們整片天空,可能在那最後的幾秒鐘里,它意識到了自己即將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它可能感覺到了水星遙遠的磁場,或者感受到了我們這個小世界的引力作用。這時它開始發生變化,那些應該相當於神經系統的發光線條,正在凝集成新的圖案,為了知道這背後的意思,我甘願付出一切。也許我在凝視一隻沒有思想的野獸的大腦,它正因恐懼而進行著最後的抽搐,或者是某種具有神性的生命,正在與宇宙和解。

  然後,雷達顯示屏空無一物,射線束掃描後仍然乾乾淨淨。那個生物已經落在了我們的地平線以下,由於行星表面的弧度,我們看不到它了。水星遠處的區域地獄般熾熱,只有十幾個人去過那裡,而活著返回的就更少了。這個生物就無聲無息地在無形之中墜落在熔化金屬的海洋和緩緩移動的岩漿堆成的小山上。墜落的衝擊對它來說毫無意義,讓它無法承受的是第一次接觸冰冷到難以想像的固體。

  是的,冰冷。它來到了太陽系中溫度最高的地方,這裡的溫度從未低於七百華氏度[1],有時候還會接近一千度。而這對它來說比全身赤裸的人跑到南極還冷。

  我們沒有看到它死在冰冷的火焰中,現在我們利用設備也探測不到它,任何一台儀器都沒有記錄下它的死亡。但是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那個時刻的到來,所以,那些僅僅看了照片和錄像帶的人對我們說,我們看到的只是純粹的自然現象時,我們毫無興趣。

  在那最後的時刻里,那個巨大、非物質構成的大腦伸出來的觸手也即將消失,我們這個小世界的一半都被那些觸手所籠罩,我們該怎麼解釋那時候自己的感受?我只能說我們感到了一種無聲而痛苦的哭泣,一種越過了感官而直逼心靈的死亡劇痛。那時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懷疑,此後也毫不懷疑,自己見證了一個巨大生命的離世。

  我們可能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見過這樣壯觀的死亡的人類。無論它們可能是什麼,作為生活在太陽那個無法想像的世界的生物,它們和我們可能再無相遇的可能。很難理解我們怎麼會有機會接觸到它們,即便它們的智慧水平與我們相當,也非常不可思議。

  它們真有這麼高的智力嗎?也許我們永遠都不知道答案更好。也許從宇宙誕生之日,它們就一直生活在太陽內部,已經達到了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智慧高度。可能未來屬於它們,而不是人類;它們也許已經可以和生活在其他恆星上的兄弟姐妹隔著無數光年的距離交流了。

  可能有朝一日,當我們繞著它們壯觀、古老的家園飛行,為自己的知識而驕傲,自視為造物主時,它們會通過自己奇特的感官發現人類。他們可能會不喜歡這個發現,因為對他們來說我們可能不過就是蛆蟲,在一個無比寒冷的世界表面爬行,冷到無法讓它們在有機生命的腐敗中淨化自我。

  然後,如果它們有能力,還會做自己認為必要的事。太陽會釋放出自己的力量,用火舌舔舐自己孩子的臉龐,這樣行星們又能再次回到原初狀態了——乾淨、明亮的不毛之地。

  (譯者:丁將)

  [1] 溫度單位,100華氏度約等於37.8攝氏度。——編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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