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地球之歌(1)
2024-09-26 09:21:0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8年6月首次發表於《假如》(If)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許多年後,這成了我最喜歡的小說的基礎,也成了邁克·「管狀鍾」·奧爾德菲爾德的一首美麗的套曲。
羅拉在棕櫚樹下等待著,看著大海。克萊德的船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已經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缺口——這是海天一線中的唯一缺口。它一分一秒地變大,直到它已經脫離了包裹世界的毫無特色的藍色球體。現在,她可以看到克萊德站在船頭,一隻手纏繞在索具上,雕像般靜止,他的眼睛在陰影中尋找她。
「你在哪裡,羅拉?」他的聲音從他們訂婚時給她的無線電手鐲里樸實地問道,「快來幫我——我們有一大批魚要帶回家。」
原來如此!羅拉告訴自己,這就是你讓我趕緊到海邊去的原因。她對他的呼喚置之不理,直到他重複了六七次,她這樣做只是為了懲罰克萊德,讓他退回到合適的焦慮狀態。即使這樣,她也沒有按下鑲嵌在「傳送」按鈕上的那顆美麗的金色珍珠,而是慢慢地從大樹的樹蔭下出來,沿著海灘往下走。
克萊德責備地看著她,但當他束手上岸,固定好船後,就給了她一個滿意的吻。然後他們開始一起卸下漁獲,從雙體船的兩個船體裡舀出大大小小的魚。羅拉皺起了鼻子,但還是堅決地當著幫手,直到等在一旁的沙橇上堆滿了克萊德捕魚技巧的受害者。
這次捕魚收穫不錯;當她嫁給克萊德時,羅拉自豪地告訴自己,她永遠不會挨餓。這顆年輕星球的海里有笨拙的、有鎧甲的生物,它們並不是真正的魚,要過一億年自然中才能出現鱗片。但它們已經夠吃了,第一批殖民者給它們起了地球上的名字,他們從未被遺忘的地球還帶來了許多其他傳統。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可真是不少!」克萊德哼了一聲,把一條很像鮭魚的動物扔到閃閃發光的魚堆上,「我待會兒再修網——我們走吧!」
羅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立足點,跳上了他身後的沙橇。靈活的滾輪在沙地上空轉了一會兒,然後就抓住了地面。克萊德、羅拉和一百磅重的各種魚開始在浪花飛濺的海灘上奔跑。當他們年輕時所熟知的簡單、無憂無慮的世界突然走到了盡頭時,他們走了一半的路程。
它逝去的預兆就寫在那裡的天空上,仿佛一隻巨手在藍色的天穹上畫了一道粉筆印。即使在克萊德和羅拉的注視下,那條閃閃發光的蒸汽痕跡邊緣也開始磨損,碎裂成絲絲縷縷的雲霧。
現在他們能聽到一種從他們頭頂上的幾英里處落下的聲音,他們的世界已經有好幾代人沒聽過這種聲音了。他們本能地抓住了對方的手,盯著天空中那條雪白的溝壑,聽著來自空間邊界的細微尖叫。下降的飛船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他們才轉過身來,幾乎是帶著崇敬的心情,呼吸之間吐出同一個神奇的字眼「地球」!
在沉寂了三百年之後,母世界再一次伸出了手,觸摸到了塔拉薩……
為什麼會這樣?當漫長的啟示時刻過去,天空中不再迴蕩著撕裂空氣的尖叫聲時,羅拉這樣問自己。這麼多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一艘飛船從強大的地球來到這個寧靜而滿足的世界?這個多水的星球上的唯一島嶼已經容不下更多的殖民者了,地球很清楚這一點。五個世紀前,在星際探索的早期,地球機器人測量船就已經從太空中繪製並探測過塔拉薩。早在人類親自冒險進入群星之間的海灣前,他的電子僕人就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面,環繞著陌生的恆星系,帶著他們的知識儲備返航,就像蜜蜂把蜂蜜帶回母巢一樣。
其中一位這樣的偵察員發現了塔拉薩,它是世界中的怪胎,無邊無際的海面上只有一個大島。總有一天,這裡會誕生大陸,但這是一個新的星球,它的歷史還在等待書寫。
機器人花了一百年才完成返航,而它所獲得的知識則在儲存地球智慧的偉大計算機的電子記憶中又沉睡了一百多年。殖民的第一波浪潮並沒有觸及塔拉薩,還有更有利可圖的世界——那些不是九成水的世界——有待開發。然而開拓者終於來了;距離她現在所站的地方只有十幾英里處,羅拉的祖先們第一次踏上了這顆星球,宣稱它被人類占有。
他們平整了山丘,種植了莊稼,改變了河流的流向,建造了城鎮和工廠,繁衍生息,直到達到這片土地的自然極限。這裡土壤肥沃、海洋物產豐富、天氣溫和且完全可以預測,對於塔拉薩的養子們來說,塔拉薩並不是一個條件嚴苛的世界。開拓精神或許延續了兩代人;此後,殖民者們滿足於完成一切所需的工作(但不能再多了),懷舊地做著地球夢,今朝有酒今朝醉。
當克萊德和羅拉回到村子時,人們的猜測已經沸沸揚揚。島的北端已經傳來消息,飛船已經停止了快速飛行,正在低空返航,顯然是在尋找落腳點。「他們還會用舊地圖,」有人說,「十有八九他們會在第一次探險隊降落的地方,在山上降落。」
這是一個精明的猜測,幾分鐘之內,所有可用的交通工具都離開了村子,沿著很少使用的道路向西進發。作為棕櫚灣(人口:572人;職業:捕魚、水耕;工業:無)這樣一個重要的文化中心的市長,羅拉的父親開著他的公務車帶路。事實上,這輛車馬上要進行一年一度的重新油漆,這也許有點遺憾;人們只能希望遊客們能忽略偶爾出現的裸露金屬的斑點。畢竟,這輛車本身是相當新的;羅拉清楚地記得它的到來所引起的興奮,不過那是十三年前發生的事。
由各種汽車、卡車,甚至是幾輛吃力的沙橇組成的小車隊翻過山峰,在那塊已經褪色的牌子旁停了下來,牌子上寫著簡單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字:
第一次塔拉薩探險著陸點
元年1月1日
(公元2626年5月28日)
第一次探險,羅拉默默地重複著。從來沒有過第二次——但現在它來了……
這艘船落得如此之低,如此之悄無聲息,以至於在他們意識到之前,它幾乎已經到他們身邊了。沒有發動機的聲音——只有因擾動的空氣在樹間攪動而產生的短暫的樹葉沙沙聲。然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但在羅拉看來,停在草皮上的那個閃閃發光的卵形物體像一顆巨大的銀色蛋,正等待著孵化,給塔拉薩這個和平的世界帶來一些新奇的東西。
「它太小了,」有人在她身後低聲說,「他們不可能開著那東西從地球來!」
「當然不可能,」那位在所難免自封為專家的人立刻回答,「那只是一艘救生艇——真正的飛船還在太空中。你不記得第一次探險——」
「噓!」又有人提醒道,「他們要出來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前一秒,無縫的船體是如此的光滑無損,以至用眼睛尋找任何開口的跡象都是徒勞。然後,一瞬間它就出現了一個橢圓形的門洞,從裡面伸出一個通往地面的短坡道。一切都紋絲不動,但卻發生了一些事情。羅拉無法想像它是如何做到的,但她毫不驚訝地接受了這個奇蹟。只有來自地球的飛船才會發生這種事。
被陰影籠罩的入口內有一些人影在移動;當來訪者慢慢出現,站在陌生的太陽的強光下眨眼時,等待的人群中沒有一點聲音。他們一共有七個人——都是男人,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她預想中的那種超級生物。的確,他們的身高都比一般人高一些,五官瘦削清晰,但他們的臉色蒼白,皮膚幾乎是白色的。而且,他們看起來憂心忡忡,神情不定,這讓羅拉非常不解。她第一次想到,這次降落到塔拉薩可能是無意的,訪客們和迎接他們的島民們一樣驚訝。
棕櫚灣的市長面對自己職業生涯中最崇高的時刻,站出來發表了他從汽車離開村子後就一直在瘋狂準備的演講。在他開口的前一秒,他突然產生了一個疑惑,讓他把講話忘了個一乾二淨。大家都自動認為這艘飛船來自地球,但這純屬猜測。它也很可能只是其他殖民地派來的,至少有十幾個殖民地離這裡都比母世界近得多。羅拉的父親對於迎接禮節過於慌亂,只能說出一句:「我們歡迎你來到塔拉薩。你們來自地球——我想是吧?」這句「我想是吧」讓福代斯市長成為永垂不朽的偉人,過了一個世紀才會有人發現這句話不完全是原創的。
在所有等待的人群中,羅拉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聽到以英語說出的確認答案的人,相互分離的漫長歲月讓英語的速度變快了一些。因為在那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萊昂。
他從船上走出來,儘量不顯眼地走到坡道底部與同伴們會合。也許他最後一個走出來是因為要對控制裝置進行一些調整;也許——這似乎更有可能——他一直在向巨大的母艦報告會面的進展情況,而母艦一定懸在大氣層最邊緣外面的太空中。不管是什麼原因,從那時起,羅拉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即使在那一個瞬間,她也知道自己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樣了。這是一種全新的、超越她以往經歷的東西,同時讓她充滿了好奇和恐懼。她的恐懼是出於她對克萊德的愛,她的驚奇是因為她生命中出現了未知的新事物。
萊昂沒有他的同伴們那麼高大,但身材卻要健壯得多,給人一種充滿力量和能力的印象。他的眼睛顏色很深,充滿了活力,深陷在粗糙的五官中,沒有人會覺得這種長相英俊,但羅拉從中發現了令人不安的吸引力。這是一個見過她無法想像的景象的人——一個也許走過地球的大街小巷、看過傳說中的城市的人。他在這孤獨的塔拉薩做什麼呢,為什麼他不斷尋找的目光中會有緊張和擔心呢?
他已經看了她一眼,但他的目光卻毫不猶豫地掃了過去。現在它又回來了,仿佛是由記憶促使的,他第一次意識到了羅拉的存在,而一直以來她都能意識到他的存在。他們四目相對,跨越了時間、空間和經歷的鴻溝。萊昂眉頭上焦急的皺紋漸漸消失,緊繃的線條慢慢放鬆,突然微笑起來。
當演講、宴會、酒會、採訪結束時,已是黃昏。萊昂非常疲憊,但他的頭腦太活躍了,讓他睡不著。過去幾周他一直精神緊張,他被刺耳的警報聲吵醒後,一直和同事們一起奮力搶救受損的飛船,很難意識到他們終於到達了安全地帶。這顆有人居住的星球竟然離他們這麼近,運氣好得真是不可思議。即使他們無法修復飛船,無法進行他們需要繼續完成的長達兩個世紀的飛行,但至少他們可以留在這裡,和朋友們在一起。無論是海上還是太空,遇難的船員都無法奢望更多。
夜晚涼爽而平靜,陌生的群星閃爍著光芒。然而,它們當中還是有一些老面孔,儘管古老的星座圖案已經無可挽回地消失了。那裡有明亮的參宿七,它發出的光要經過更多時間才能傳到他的眼睛裡,這並沒有讓它變得更暗淡。那顆一定是巨大的老人星,幾乎與他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方向,但遙遠得多,即使他們到達新家,它也不會比在地球的天空中更明亮。
萊昂搖了搖頭,仿佛是為了清除腦海中那令人發昏、陷入催眠狀態的巨大形象。忘掉星星吧,他告訴自己,你很快就會再次面對它們。當你在這個小世界上的時候,要緊緊抓住它,即使它可能只是那個你永遠不會再看到的地球和兩百年後的旅程終點之間路上的一粒灰塵。
他的朋友們已經睡著了,帶著應有的疲憊和滿足。很快他就會加入他們的行列——當他躁動的精神允許的時候。但首先他要看看這個偶然間遇到的世界,這個在太空沙漠中自己的遠親居住的綠洲。
他離開了那間明顯為他們匆忙準備的、長條形的單層賓館,走到了棕櫚灣的單行道上。雖然有幾間房子裡傳來了讓人睡意矇矓的音樂,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看來,村民們都信奉早睡——或者他們也因為一天的興奮和好客而疲憊不堪。這對萊昂來說剛好,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直到他那飛速運轉的思緒緩過神來。
在周圍寧靜的夜色中,他聽到了淙淙的海聲,這聲音把他的腳步從空蕩蕩的街道上引開。棕櫚樹間一片漆黑,村莊的燈光消失在他的身後,塔拉薩的兩顆月亮中較小的一顆高懸在南邊,它那奇異的黃色光芒給了他所需的一切指引。此刻,他已經穿過了狹窄的樹木帶,到達了陡峭的擱淺海灘的盡頭,眼前是一片幾乎覆蓋了整個世界的海洋。
水邊停泊著一排漁船,萊昂慢慢地朝它們走去,他很想看看塔拉薩的工匠們是如何解決人類最古老的問題之一的。他讚許地看著修長的塑料船體、狹窄的懸臂浮梁、用於拉起漁網的電動絞盤、袖珍小馬達、帶方向探測環的無線電。這種近乎原始但又完全夠用的簡潔感對他有很強的吸引力;很難想像有什麼會比懸在頭頂的、如迷宮般複雜的巨大飛船反差感更強。有那麼一瞬間,他沉浸在幻想當中:拋棄多年的訓練和學習,用星艦推進工程師的生活來換取漁民的安寧、不求回報的生活,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他們一定需要有人把船打理得井井有條,也許他能想到一些改進的辦法……
他聳聳肩,把美夢拋在一邊,沒有費心揪出其中所有明顯的謬誤。海浪用盡最後的力氣拍擊陸地形成了一道泡沫組成的、來回移動的線,他開始沿著這條線散步。腳下是這片年輕的海洋新生的殘骸——可能在十億年前就已經遍布地球海岸的空殼和軀殼。比如說,這裡有一個緊密纏繞的石灰石螺旋,他肯定在某個博物館裡見過。很有可能大自然會不斷地在一個又一個世界中重複任何曾經達到它目的的設計。
一道微弱的黃色光芒正迅速地在東邊的天空中蔓延,甚至在萊昂注視著它的時候,更靠近這顆星球的月亮塞勒涅,在地平線上漸漸露出來。整個月盤以驚人的速度爬出海面,突如其來的光芒灑滿了海灘。
而在那陣陣的光亮中,萊昂發現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那個女孩正坐在其中一艘船上,就在海灘前面大約五十碼。她背對著他,望著大海,顯然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萊昂猶豫了一下,他不想打擾她獨處,也不確定當地關於這種事的風俗。這樣的時間和地點,她極有可能在等人。最安全也可能最老練的做法是悄悄地轉身回村子。
他決定得太晚了。姑娘仿佛被海灘上剛剛湧出的月光嚇了一跳,抬起頭來,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她從容優雅地站起來,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慌或惱怒的跡象。事實上,如果萊昂能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他一定會驚訝於那寧靜滿足的表情。
就在十二個小時前,如果有人說當整個世界都在沉睡時,她將在這片孤獨的海灘上遇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羅拉會感到氣憤。即使是現在,她也可能會試圖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辯解說自己感到不安,睡不著,所以決定出去走走。但她心裡清楚,事實並非如此;一整天她都因為那個年輕工程師的形象而心神不寧,她設法在不引起朋友們太多好奇的前提下,了解他的名字和職位。
她看到他離開賓館,甚至都不是運氣的功勞,她晚上大部分時間都在街道另一側她父親住所的門廊里觀察。當她確定萊昂去往的方向後,她便走到了海灘的這個位置,靠的當然也不是運氣,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精心策劃。
他停在離她十幾英尺遠的地方。(他認出她來了嗎?他猜到這不是意外嗎?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勇氣幾乎都不見了,但現在打退堂鼓已經太遲了。)然後他露出了一個奇怪的、扭曲的笑容,似乎照亮了他的整張臉,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你好,」他說,「我沒想到會在晚上這個時候見到任何人。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
「當然沒有。」羅拉回答說,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穩定,不流露出任何感情。
「我是船上的人,你知道的。我想趁著我在這裡的時候,我應該在塔拉薩四處看看。」
他在說這最後一句話時,羅拉臉上的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他從她臉上讀出的悲傷讓萊昂感到困惑,因為它來得毫無原因。然後,他吃驚地認出她了,他知道自己以前見過這個女孩,也明白她在這裡做什麼。這就是那個在他出船時對他笑的女孩——不,不對,笑的那個人是他……
他們二人沉默不語。他們隔著起皺的沙灘凝視著對方,每個人都在想,是什麼奇蹟讓他們在浩瀚的時空中走到了一起。然後,仿佛有一種無意識的默契,他們面對面坐在船的桅杆上,仍然一言不發。
這太荒唐了,萊昂告訴自己。我在這裡做什麼?我,一個路過這個世界的流浪者,有什麼權利去干擾生活在這裡的人的生活?我應該向她道歉,把海灘和大海留給這個女孩,生來就享有這裡的是她,而不是我。
然而他並沒有離開。塞勒涅已經升到海面以上一掌寬了,他終於開口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羅拉。」她用島民們柔和、悠揚的口音回答道,這種口音是那麼吸引人,但並不總是容易聽懂。
「我是萊昂А卡雷爾,星艦『麥哲倫號』的助理推進工程師。」
在他自我介紹的時候,她露出了一點笑容,那一刻萊昂確定她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了。同時,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奇思妙想,直到幾分鐘前,他還筋疲力盡,正準備轉身回去補覺。然而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和警覺——差不多就像即將迎接新的、不可預知的冒險。
但羅拉的下一句話很容易猜到:「你喜歡塔拉薩嗎?」
「我需要時間,」萊昂回答說,「我只見過棕櫚灣,而且了解也不多。」
「你會在這裡——待很久嗎?」
中間的停頓幾乎察覺不到,但他的耳朵聽到了。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問題。
「我不確定,」他如實回答,「這要看修理需要多長時間。」
「出了什麼問題?」
「哦,我們遇到了一個太大的流星,我們的流星擋板處理不了。然後——砰!——那擋板就碎了。所以我們得做一個新的。」
「你覺得你們能在這裡做嗎?」
「我們希望如此。主要的問題是得把大約一百萬噸的水提到麥哲倫號上。幸運的是,我想塔拉薩上有這麼多水。」
「水?我不明白。」
「嗯,你知道星艦幾乎是以光速行駛的,即使這樣,也需要數年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所以我們必須進入休眠狀態,讓自動控制裝置來駕駛飛船。」
羅拉點了點頭。「當然——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來到這裡的。」
「嗯,如果太空里真的什麼都沒有,速度就不成問題——但事實並非如此。一艘星艦在飛行中每一秒都會掃過成千上萬的氫原子、塵埃粒子,有時還有更大的碎片。在接近光速的情況下,這些宇宙垃圾的碎片能量巨大,可能很快就會燒毀飛船。所以我們在前方一英里處裝了一個護盾,讓它代替飛船吸收熱量。你們這個世界上有雨傘嗎?」
「為什麼這麼問——有。」羅拉回答說,顯然被這個不搭邊的問題弄得一頭霧水。
「那麼你可以把一艘星艦看成是一個在雨傘的掩護下、在暴雨中低頭移動的人。雨是星際間的宇宙塵埃,而我們的飛船很不幸地失去了雨傘。
「你能用水做一個新的?」
「對,它是宇宙中最便宜的建築材料。我們把它凍成一座冰山,冰山在我們前面行駛。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呢?」
羅拉沒有回答,她的思路似乎已經轉向了另一邊。不一會兒,她開始說話,她的聲音是如此低沉和懷念,以至於萊昂不得不向前彎腰,才能在海浪的滾動中聽到:「而你是在一百年前離開地球的。」
「一百零四年。當然,感覺只有幾個星期,因為我們一直在沉睡,直到自動駕駛裝置把我們喚醒。所有的殖民者都還處於休眠狀態,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而不久以後你就會再次加入他們的行列,然後在去往星際的路上沉睡。」
萊昂點了點頭,避開她的眼睛。「是這樣。星星降落會晚幾個月,但對於耗時三百年的旅行來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羅拉指了指他們身後的島嶼,又指了指他們所站的邊緣的無岸海。
「想到你在上面睡覺的朋友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真是奇怪。我為他們感到遺憾。」
「是的,只有我們五十多個工程師會記得塔拉薩。對飛船上的其他人來說,我們在這裡的停留將不過是航海日誌上的一條一百年前的記錄。」
他看了看羅拉的臉,又看到她眼中的那種悲傷。
「為什麼這會讓你不高興呢?」
她搖搖頭,無法回答。怎樣才能表達萊昂的話帶給她的孤獨感呢?人的生命,以及他們所有的希望和恐懼,在他們敢於挑戰的難以想像的無垠宇宙面前,是那麼渺小。一想到那三百多年的旅程還沒有完成一半,她的心中就驚恐萬分。然而——她自己的血管里卻流淌著幾百年前那些早期的開拓者的血液,他們沿著同樣的道路前往塔拉薩。
夜色不再宜人,她突然感到對家和家人的渴望,對那間小小的房間的渴望,那間房間裡有她擁有的一切,那是她所知道或想要的全部世界。太空帶來的寒冷凍住了她的心,她現在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次瘋狂的冒險。是時候——也是機會——離開了。
當她站起來的時候,注意到他們一直坐在克萊德的船上,不知道是怎樣的下意識,讓她在海灘上一字排開的所有小艦隊中,選擇來到了這艘船上。一想到克萊德,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甚至一種罪惡感向她襲來。在她的一生中,除了最短暫的時刻,她從來沒有想過除了他以外的其他男人。現在她再也不能假裝這是真的了。
「怎麼了?」萊昂問道,「你冷嗎?」他向她伸出手,她下意識地回應他,他們的手指第一次接觸到彼此。但在接觸的那一瞬間,她像受驚的動物一樣,猛地躲開了。
「我沒事,」她幾乎是憤怒地回答,「很晚了——我必須回家了。再見。」
她的反應如此突然,讓萊昂出乎意料。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說了什麼冒犯的話。他在她身後叫她時,她已經快步離開了。「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即便她回答,海浪聲也會把她的聲音蓋住。他看著她走了,疑惑又有點傷感,同時他又一次開始思考要明白一個女人的心思是多麼困難。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跟在她身後,把問題重複一遍,但他深知沒有必要。就像明天的太陽一定會升起一樣,他們會再次相遇。
***
而現在,島上的生活被太空中千里之外的跛腳巨人所主宰。在黎明前和日落後,當世界處於黑暗之中,但太陽的光輝仍在頭頂上流淌時,麥哲倫號就像一顆明亮的星星,除了兩顆衛星之外,它是整個天空中最明亮的物體。但即使在看不到它的時候——當它消失在白晝的陽光中或被塔拉薩的陰影所淹沒時,它也從未消失在人們的腦海中。
很難相信,星艦上只有五十名船員被喚醒,而且任何時候都不會有超過一半的人同時待在塔拉薩上。他們似乎無處不在,通常是兩三人的小團體,迅速地走著去辦神秘的差事,或者騎著飄浮在離地面幾英尺地方的小型反重力摩托車,它們跑起來無聲無息,給村子裡的生活帶來了一點刺激。儘管村民發出了最懇切的邀請,但這些外來者仍然沒有參加島上的文化和社會活動。他們禮貌而堅定地解釋說,在他們飛船的安全得到保障之前,他們將沒有時間參與任何其他活動。他們以後肯定會參加,但不是現在……
所以塔拉薩人不得不耐心等待,而地球人則安裝儀器,進行勘測,在島上的岩石上鑽洞,並進行了大量的跟他們的問題毫不相關的實驗。有時,他們會與塔拉薩本土的科學家進行簡短的諮詢,但總體上他們還是保持獨來獨往。這並不是說他們不友好或冷漠,而是他們的工作強度非常大,非常專注,幾乎沒有意識到周圍的任何人。
在他們第一次見面後,羅拉過了兩天才再次和萊昂說話。當他在村子裡匆匆忙忙地走動時,她不時會看到他,通常他帶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但他們只是短暫地對彼此笑一下。然而即使是這樣,也足以讓她的情緒一直處於混亂之中,讓她心神不寧,讓她與克萊德的關係越來越差。
從她記事起,他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有過爭吵,有過分歧,但從來沒有人威脅到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再過幾個月,他們就要結婚了——然而現在她對此產生了猶豫,或者說對一切都猶疑不定。
「迷戀」是個醜陋的詞,人們只把它用在別人身上。但是,她還能用什麼別的詞來解釋這種與一個不知從哪裡突然闖進她生活、必須在幾天或幾周後再次離開的男人在一起的渴望呢?毫無疑問,他出身的魅力和浪漫是部分原因,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解釋。還有其他地球人比萊昂長相出眾,然而她只看上了他一個人,除非他在周圍,不然她現在的生活就是空虛的。
第一天過去時,只有她的家人知道她的感情;第二天過去時,路過的每一個人都會給她一個會心的微笑。在棕櫚灣這樣一個緊密而又話多的社區里,要想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她知道最好不要去嘗試。
她與萊昂的第二次見面完全出於偶然——不過這種事能不能算偶然可不好說。她正在幫助父親處理一些信件和詢問,自從地球人到來後,這些信件和詢問便像潮水一樣湧入了村子,她正試圖從她的筆記中理出一些頭緒,這時候辦公室的門開了。這幾天門開得太頻繁了,以至於她已經不再抬頭看了;她的妹妹擔任接待員,接待所有的訪客。然後,她聽到了萊昂的聲音;紙上的內容在她眼裡變得模糊了,仿佛筆記是用一種她不通曉的語言寫成的。
「請問我可以見市長嗎?」
「當然可以,請問您叫——?」
「助理工程師卡雷爾。」
「我去把他叫來。您坐下來等一下吧?」
萊昂疲憊地躺在古老的扶手椅上,那是接待室能提供給稀少的來訪者最好的椅子,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羅拉正在房間的另一邊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疲倦立刻一掃而空,站起身來。
「你好——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工作。」
「我住在這裡,我父親是市長。」
這個令人驚訝的消息似乎並沒有讓萊昂很在意。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羅拉在秘書工作間隙瀏覽的那本厚厚的書卷。
「《地球簡史:從文明黎明到星際飛行開始》,」他讀道,「這一切都囊括在一千頁的內容里!可惜它在三百年前就結束了。」
「希望你們很快能給我們講點新的內容。自從那本書寫完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嗎?」
「我想,足夠填滿大約五十個圖書館了。不過在走之前,我們會把我們所有的記錄都留給你們,這樣你們的歷史書就只留下一百年的空白了。」
他們顧左右而言他,卻避開最重要的那個問題。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羅拉腦子裡不斷蹦出這個念頭,卻無法宣之於口。而他到底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僅僅在跟我寒暄?
內門打開,市長從辦公室裡帶著歉意走出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卡雷爾先生,但剛才我正在跟總統通話——他今天下午就會過來。您有什麼事嗎?」
羅拉假裝工作,但在萊昂轉達麥哲倫號船長的信息時,她把同一句話打了八遍。當他說完後,她也還沒有明白過來,星艦的工程師希望在離村子一英里的海岬上建造一些設備,想確保不會有人反對。
「當然!」福代斯市長用「客人至上」的語氣、大大咧咧地說道,「去建吧——這塊地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人住在那裡。你們想用它來做什麼?」
「我們要建造一個反重力裝置,發電機必須固定在堅實的基岩上。它開始運行時可能會有些噪聲,但我想它不會打擾到你們在村子裡的生活。當然,我們完成後會把設備拆除。」
羅拉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父親。她很清楚萊昂的請求對他來說和對她一樣一頭霧水,但人們永遠也猜不到這一點。
「完全沒問題——很高興我們能幫上忙。還有,你能不能告訴戈德上尉,總統今天下午五點來?我派車去接他,招待會五點半在村裡的會堂舉行。」
當萊昂道謝離開後,福代斯市長走到女兒身邊,拿起她打得不太準確的一疊薄薄的信件。
「他看起來是個令人愉快的年輕人,」他說,「但太喜歡他是個好主意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聽我說,羅拉!畢竟,我是你的父親,我也不是一點觀察力也沒有。」
「他對我,」她鼻子抽動了一下,「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對他有興趣嗎?」
「不知道。哦,爸爸,我太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