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地球之歌(2)
2024-09-26 09:21:1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福代斯市長不是個勇敢的人,所以他只能做一件事。他捐出手帕,逃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這是克萊德一生中面臨的最困難的問題,根本沒有任何先例可以參考。羅拉是屬於他的——大家都知道。如果他的競爭對手是其他村民,或者是來自塔拉薩其他地方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但他們必須遵守好客的規矩,以及最重要的是,他對地球上任何事物都有天然的敬畏,這使他沒辦法禮貌地要求萊昂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這種事並非第一次發生,但在此之前的類似場合,從來沒有發生過絲毫的麻煩。這可能是因為克萊德身高超過六英尺,身材勻稱寬大,一百九十磅的身軀上沒有多餘的脂肪。
在海上漫長的時間裡,當他除了沉思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的時候,克萊德就在腦子裡模擬與萊昂進行一場短促而敏捷的較量的場景。這場較量不會持續很久;雖然萊昂不像大多數地球人那樣瘦弱,但他和他們一樣,臉色蒼白,神情憔悴,顯然不是任何以體力活動為生的人的對手。這就是麻煩所在——這就不公平了。克萊德知道,如果他和萊昂打起來,不管他理由多麼充分,眾人都會感到憤怒。
而他又有多麼充分的理由呢?這才是讓克萊德擔心的大問題,因為在他之前,無數人都擔心過這個問題。萊昂現在幾乎已經成了家裡的一員;每次他到市長家打電話,地球人似乎都會以某種藉口出現在那裡。克萊德以前從未感受過嫉妒這種情緒,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還在為舞會的事感到不滿。它是幾年來最盛大的社交活動,事實上,在整個棕櫚灣的歷史上,沒有什麼事情能與之相提並論。讓塔薩拉的總統、一半的議會和五十名來自地球的遊客同時出現在村子裡,這種事情以後都不會再發生了。
雖然他的體形和力氣都很大,但克萊德舞跳得也不錯——尤其是和羅拉在一起的時候。但那天晚上他幾乎沒有機會證明這一點,萊昂一直忙著展示地球上最新的舞步(最新,也就是說,如果你忽略了它們一定在一百年前就已經過時的事實——除非它們又回潮了,成了現在最時髦的舞步)。在克萊德看來,萊昂的技巧很差,舞蹈也很醜陋,羅拉對這些舞蹈表現出的興趣簡直太可笑了。
當機會來臨時,他傻乎乎地把這番話告訴了她,那也成為了當天晚上他和羅拉跳的最後一支舞。從那時起,她開始對他視而不見。克萊德一直忍到了自己的極限,然後去往酒吧買醉。他很快就達到了目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不情願地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錯過了什麼。
舞會很早就結束了,總統發表了簡短的講話——這是他當晚的第三次講話,他介紹了星艦的指揮官,並承諾給他一個小小的驚喜。戈德船長的講話同樣簡短,他顯然是一個更習慣於命令而不是演說的人。
「朋友們,」他開始說道,「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不必說我們多麼感激你們的盛情和善意。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唯一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時間多看看你們美麗的島嶼和島上的人民。如果我們的行為中有任何不妥或冒犯,希望你們能夠原諒,但我們心中不得不把飛船的修理和同伴的安全放在首位。
「從長遠來看,也許對我們雙方來說,那場讓我們來到這裡的事故都是一件幸事。它給了我們快樂的回憶,也給了我們啟示。我們在這裡所看到的一切,都給我們上了一課。希望我們能把在旅程終點等待的世界,建設成像你們的塔拉薩一樣公正美麗的人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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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繼續航行之前,我們有責任也很高興地把所有的記錄留給你們,以彌補你們與地球上次接觸以來留下的空白。明天我們將邀請你們的科學家和歷史學家到我們的船上來,這樣他們就可以複製他們想要的任何信息磁帶。因此,我們希望給你們留下一份遺產,這將豐富你們的世界,讓你們的子孫後代受益。這是我們最起碼能為你們做的。
「但今晚,我們可以把科學和歷史放在一邊,因為我們船上還有其他寶藏。自從你們的祖先離開後的幾個世紀裡,地球一直沒有閒著。現在,聽著,我們一起分享一些地球的遺產,在我們走之前,我們將把它們留在塔拉薩。」
燈光暗了下來,音樂響起。在場的人都不會忘記那一刻;在驚奇的恍惚中,羅拉聽著人們在幾個世紀的分離中用聲音創造的東西。時間已經毫無意義,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萊昂站在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而音樂就在他們周圍起伏流動。
這些都是她從未了解過的東西,屬於且只屬於地球的東西。節奏緩慢的洪大鐘聲,像看不見的煙霧一樣從古老的大教堂尖頂越升越高;耐心的船夫以早已失傳的千百種語言吟唱,在白天最後的光亮中逆流而上划船回家;軍隊朝著戰場進發的歌聲,時間奪去了他們所有的痛苦和邪惡;當人類最偉大的城市醒來迎接黎明時,千萬人的聲音合併在一起;極光在一望無際的冰海上跳著冰冷的舞蹈;強大的引擎在通往群星的高速公路上轟鳴著爬升。所有這些她都在這個夜晚傳出的音樂和歌聲中聽到了——遙遠的地球之歌,跨越以光年計的距離來到她的耳畔……
清澈的女高音,像鳥兒一樣在聽覺的邊緣俯衝翱翔,唱出了無聲的哀歌,撕心裂肺。這是一首輓歌,唱給所有在孤獨的太空中失去的愛情,唱給再也見不到的、最後終將消失在記憶中的朋友和家園。那是唱給所有流亡者的歌,對於那些與地球隔絕了十幾代和似乎才離開自己的田野城市幾周的旅行者來說,都無比清楚。
音樂消失在黑暗中,塔拉薩的人們眼神迷離,避免彼此交談,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但羅拉沒有回自己家,對於那種刺穿她靈魂的孤獨,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抵擋,而目前她已經找到了。在森林的暖夜裡,萊昂的手臂緊緊地摟著她,他們的靈魂和身體融為一體。就像迷失在充滿敵意的荒野中的旅人一樣,他們在愛的火旁尋求溫暖和安慰。當那團火燃燒的時候,他們就不會被在夜色中徘徊的陰影所傷,宇宙當中所有的星辰都縮小成了他們可以握在手中的玩具。
對萊昂來說,這份愛情從來都不是完全真實的。儘管所有的緊迫性和危險性使他們來到這裡,但他有時會想,在旅程結束時,很難說服自己,塔拉薩不是在他漫長的睡眠中出現的一個夢。比如說,他並不想要這種熱烈而註定失敗的愛情——它是被強加給他的。然而,他告訴自己,對於經過幾個星期的磨鍊焦慮之後,降落在這個和平、愉快的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會拒絕它。
當他能從工作中逃出來的時候,他就會和羅拉在遠離村莊的田野里散步,那裡很少有人來,只有耕種機器人會打擾他們的單獨相處。在幾個小時裡,羅拉會問他有關地球的事情——但她絕不會問麥哲倫號的目的地。他很理解她的理由,並盡力滿足她對那個世界的無休止的好奇心,對很多人來說,他們還沒親眼見過就已經把它認定為「家園」了。
聽到城市的時代已經過去,她感到非常失望。儘管萊昂告訴她,現在地球上兩極之間到處都是去中心化的文明,但當她想到地球時,仍然會想起昌迪加爾、倫敦、阿斯特羅格拉德[1]、紐約這些已經消失的巨大城市,她很難意識到它們已經永遠消失了,它們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也隨之消失。
「當我們離開地球時,」萊昂解釋說,「最大的人口中心是牛津、安阿伯或坎培拉這樣的大學城;其中一些城市有五萬名學生和教授。其他城市連它們一半的規模都沒有了。」
「可是它們發生了什麼?」
「哦,這並不是單一原因導致的,不過它的開始是因為通信的發展。一旦地球上的任何人都可以通過按下按鈕看到並與其他任何人交談,對城市的大部分需求就消失了。然後人類發明了反重力,你可以在天空中移動貨物或房屋或其他任何東西而不用擔心地理問題。於是距離也不再是問題了,而在幾個世紀前,飛機就已經開始讓人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在那之後,人們開始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生活,城市也逐漸消失了。」
有一會兒,羅拉沒有說話。她正躺在草地上,觀察著一隻蜜蜂的行為,它和它的祖先一樣,都是地球的公民。它正徒勞地試圖從塔拉薩的一種原生花中提取花蜜;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出現昆蟲生命,為數不多的原生花也還沒有發明出針對這些空中訪客的引誘物。
沮喪的蜜蜂放棄了這個無望的任務,憤怒地嗡嗡飛走了。羅拉希望它能有足夠的理智回到果園,在那裡它能找到更多願意配合的花朵。當她再次開口說話時,說出了現在已經困擾人類近千年的夢想。
「你覺得,」她不滿足地說,「我們會不會突破光速?」
萊昂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以比光更快的速度旅行——回到地球老家,卻又能在朋友們還活著的時候返回自己的故鄉——每個殖民者都在某一刻夢想過這個。在整個人類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問題,曾讓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卻至今束手無策。
「我覺得不會,」他說,「如果能做到,現在肯定已經有人發現突破光速的方法了。不——我們只能緩慢航行,因為沒有別的辦法。宇宙規則就是這樣,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但我們肯定還能保持聯繫!」
萊昂點了點頭。「沒錯,」他說,「我們會盡力。我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但你們應該早就收到地球的消息了。我們一直在向所有的殖民地發送信使機器人,它們攜帶著直到出發前發生的所有事情的完整地球歷史,並請求對方反饋。當消息傳回地球時,會被轉錄下來,然後由下一個信使再次發送出去。所以我們有某種星際新聞服務,地球就是中央信息交換中心。這種信息交換當然很慢,但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如果最後一個去塔拉薩的信使失蹤了,那麼一定還有另一個信使在路上——它們也許相隔幾年或二三十年。」
羅拉試圖設想這個由信使構成的龐大的、跨越星際的網絡,信使在地球和它分散的孩子們之間來回穿梭,她好奇為什麼塔拉薩會被忽略。但有萊昂在她身邊,這似乎並不重要。他就在這裡;地球和群星卻遙不可及。正因如此,無論它可能帶來任何不快,那都是明天的事……
到這一周結束時,外來者們在俯瞰大海的岩石岬角上,建造了一個屋子,以及一座由金屬梁構成的堅固的金字塔,裡面有一些神秘的裝置。羅拉和棕櫚灣的其他五百七十一名居民以及來到村莊的幾千名觀光客一樣,在第一次測試時,都在一邊觀看。沒有人可以進入機器周圍四分之一英里以內的區域——這一預防措施在比較緊張的島民中引起了很大的驚慌。地球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假設出了什麼問題。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呢?
萊昂和他的朋友們在那座金屬金字塔里,做著最後的調整——「粗調對焦」,他告訴過羅拉,但是她並沒有因此明白更多。她和所有島上的同胞一樣焦急不解地看著,直到遠處的人影從機器里出來,走到建在上面的平頂岩石的邊緣。他們站在那裡,海面上有一群小小的人形剪影,凝視著大海。
在離岸邊一英里的地方,水面上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似乎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但這場風暴只保持在一個直徑只有幾百碼的區域內。山一般的波浪慢慢形成,互相撞擊,然後又迅速平息。幾分鐘內,擾動的漣漪已經到達岸邊,但小小的風暴中心卻沒有任何移動的跡象。羅拉告訴自己,仿佛有一根無形的手指從天而降,正在攪動大海。
突然,整個模式都變了。現在,海浪不再是互相撞擊,而是步調整齊,在一個緊密的圓圈裡越走越快。一個水錐正從海面上升起,每一秒鐘變得更高更細。它已經有一百英尺高了,它出現時伴隨著一種憤怒的咆哮聲,這個聲音瀰漫在空氣中,使所有聽到它的人心中感到恐懼。但其中不包括從深海中召喚出這個怪物的那一小隊人,他們仍舊鎮定自若地站在那裡看著它,無視幾乎是貼著他們腳面的破碎的波濤。
現在,那座旋轉的水塔正迅速向著天空爬升,它像箭一樣穿透雲層,向著太空前進。它那被泡沫覆蓋的山頂已經消失在視線之外,從天空中開始不斷地落下雨滴,雨滴異常大,就像是雷雨的前奏。並不是每一滴從塔拉薩這片唯一的海洋中升起的水都能抵達遙遠的目的地,有些水逃脫了控制它的力量,從空間的邊緣落回。
觀望的人群漸漸遠去,驚訝和恐懼已經讓他們無法平靜地接受眼前的景象。五百多年前人類就能夠控制引力了,這種把戲雖然很壯觀,卻無法與將一艘巨大的星際飛船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從一顆恆星拋向另一顆恆星的奇蹟相提並論。
地球人現在正向他們的機器走去,他們顯然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很滿意。即使在這個距離上,也能看出他們很高興,很放鬆——也許是他們到達塔拉薩後第一次這樣放鬆。重建麥哲倫號護盾的水正在被送往太空的路上,將被這些人利用其他奇怪的力量塑造和凍結成形。再過幾天,他們就可以出發了,他們的偉大星際方舟會完好如初。
甚至直到這一分鐘,羅拉都希望他們失敗。現在這種希望已經蕩然無存了,她看著人造水柱從海里豎起來。有時它微微晃動,它的底部來回晃動,仿佛在巨大的無形的力量之間尋找平衡點。但它已經完全被控制住了,它將完成自己的使命。這對她來說只意味著一件事,很快她就得和萊昂說再見了。
她慢慢地走向遠處的一群地球人,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萊昂馬上甩下了他的朋友們,來到她面前;他的臉上寫滿了欣慰和幸福,但當他看到羅拉的表情時,這些欣慰和幸福迅速消失了。
「嗯,」他磕磕絆絆地說,幾乎就像一個犯罪的小學生被抓了現行一樣,「我們已經成功了。」
「這樣的話——你還會在這裡待多久?」
他緊張地蹭著沙子,無法與她的眼睛對視。
「哦,大約三天——也許四天。」
她試著平靜地接受這句話,畢竟,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她完全失敗了,她根本不能接受這幾個字。
「你不能離開!」她絕望地喊道,「留在塔拉薩!」
萊昂輕輕地握住她的手,然後喃喃地說:「不,羅拉——這不是我的世界,我永遠也無法融入其中。我的半生都在為現在的工作而接受訓練,我在這裡永遠都不會快樂,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尖端科學。一個月後,我應該會無聊地死去。」
「那就帶我一起去吧!」
「你不是認真的。」
「可我是認真的!」
「你只是這麼認為。你在我的世界裡會比我在你的世界裡更不合時宜。」
「我可以學習——我會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要我們能在一起!」
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滿是悲傷,但也充滿了真誠。她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萊昂告訴自己。他的良心第一次擊潰了他。他忘了——或者說選擇不記得——這些事情對一個女人來說可能比對一個男人來說要嚴重得多。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羅拉;他非常喜歡她,此生都會把她銘記在心。現在他發現,就像他之前的許多男人一樣,說再見並不總是那麼容易。
只有一件事要做。長痛不如短痛。
「跟我來,羅拉,」他說,「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他們沒有說話,萊昂帶著她來到地球人用作降落地點的空地。這裡到處都是一些神秘的設備,有些被重新包裝,而有些則被留下來供島民們隨意使用。有幾輛反重力摩托車停在棕櫚樹的樹蔭下;即使不用的時候,它們也不會與地面接觸,懸停在離草地幾英尺的地方。
但萊昂感興趣的並不是這些;他特意走向那塊占據空地的閃閃發光的橢圓形,對站在旁邊的工程師說了幾句話。他們簡短地爭論了一下,然後對方相當優雅地認輸了。
「它還沒有裝滿呢,」萊昂一邊扶著羅拉上坡道,一邊解釋道,「但我們還是一樣要去。反正另一架穿梭機半小時後就會下來。」
羅拉已經置身於一個她從未了解過的世界——一個科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塔拉薩最傑出的工程師或科學家都會迷茫。島上擁有維持塔拉薩人生活和幸福所需的所有機器,而眼前的機器完全超出它的見識。羅拉曾經見過那台偉大的計算機,那是她的人民的虛擬統治者,整整一代人都不曾質疑過它的決策。那個巨大的大腦龐大而複雜,但這台機器有一種令人敬畏的簡潔感,即使是她那不懂技術的頭腦也被打動了。萊昂坐在那塊小得離譜的控制板前時,他的手除了輕放在上面,似乎什麼也沒做。
然而牆壁卻突然變得透明了——縮小版的塔拉薩出現在他們下方。她沒有任何運動的感覺,周圍也沒有任何低聲的響動,然而在她的注視下,這座島嶼也在逐漸縮小。世界的迷濛邊緣,一張巨大的弓將大海的藍色和太空的天鵝絨般的黑色分割開來,每過一秒就變得更加彎曲。
「看。」萊昂指著星星說。
她已經可以看到飛船了,羅拉突然感到失望,因為它竟然如此之小。她能看到中心部分周圍有一簇舷窗,但無論是底座還是稜角分明的船身,似乎都沒有其他縫隙。
這種錯覺只持續了一秒鐘。然後,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使她的感官暈眩,她幾乎要暈倒了,她發現自己的眼睛是多麼無望地被欺騙了。那些不是舷窗;船還在幾英里之外。她看到的是打開的艙門,渡運飛船可以通過它們在星艦和塔拉薩之間穿梭。
太空中沒有透視感,所有的物體無論距離多遠,依然清晰銳利。即便是船體在他們身邊若隱若現,一堵無盡彎曲的金屬牆擋住了群星,依然無法真正判斷它的大小。她只能猜測,它至少得有兩英里長。
據羅拉判斷,萊昂沒有任何干預,渡運飛船便停靠在這裡了。她跟著他走出小控制室,當氣閘打開時,她驚訝地發現他們可以直接走進星艦的一條通道里。
他們正站在一條長長的管狀走廊里,這條走廊向各個方向延伸,目之所及都是如此。地板在他們腳下移動,帶著他們迅速而輕鬆地向前走——然而奇怪的是,當羅拉踏上傳送帶時,她並沒有感覺到突然的拉動感,現在傳送帶正帶她穿過飛船。又多了一個她永遠無法解釋的謎團;在萊昂向她展示完麥哲倫號之前,還會出現許多其他的謎團。
過了一個小時,他們才遇到另一個人類。在這段時間裡,他們一定走了好幾英里,有時被移動的走廊帶著走,有時沿著內部沒有重力的長長的管道上升。萊昂想做什麼很明顯,他試圖讓她對這個人工世界的規模和複雜性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這個人工世界的使命是把新文明的種子帶到星際。
光是引擎室,連同其沉睡的、被遮蓋住的、用金屬和水晶製作的怪物,一定有半英里長。當他們站在高高在上的陽台上,身下是潛藏力量的巨大舞台,萊昂驕傲地說(也許並不完全準確):「這些都是我的。」羅拉低頭看著那些帶著萊昂穿越許多光年來到她身邊的巨大而毫無意義的東西,不知道是該因它們帶來的東西而感恩,還是要為它們可能很快就會帶走的東西而詛咒。
他們迅速地穿過洞穴式的船艙,裡面裝滿了塑造一顆處女行星並使其成為人類合適的家園所需的所有機器、工具和物品。那裡有數英里長的儲存架,用磁帶或微縮膠捲或更緊湊的形式保存著人類的文化遺產。在這裡,他們遇到了一群來自塔拉薩的專家,他們顯得相當茫然,試圖決定在留給他們的幾個小時內,能洗劫其中多少財富。
羅拉好奇自己的祖先在穿越空間時,是否有這麼好的裝備?她對此表示懷疑。他們的飛船要小得多,自從塔拉薩被開闢出來後的幾個世紀裡,地球一定掌握了很多星際殖民的技術。當麥哲倫號上沉睡的旅行者到達新家時,如果他們的精神與物質資源相匹配,他們無疑會獲得成功。
現在,他們來到了一扇巨大的白色門前,隨著他們的走近,這扇門悄悄地滑開了,露出了——在飛船里發現的最不協調的東西——一個衣帽間,裡面的釘子上掛著一排排厚重的毛皮。萊昂幫助羅拉爬進其中的一個,然後為自己選擇了另一個。她不解地跟在他身後,他走向鑲嵌在地板上的一圈磨砂玻璃,然後他轉身對她說:「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沒有重力,所以跟緊我,完全按照我說的做。」
水晶陷阱門像表面皿一樣向上轉著打開,一陣冷氣從深處旋轉著噴出來,這是羅拉從未想像過、更沒有經歷過的。薄薄的水汽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像幽靈一樣在她身邊跳舞。她看著萊昂,好像在說:「你肯定不是指望我下去吧!」
他安慰地挽著她的胳膊說:「別擔心——幾分鐘後你就不會注意到寒冷了。我先下去。」
他消失在陷阱門下面;羅拉猶豫了一下,然後跟在他身後降了下去。降?不,這麼說不對,這裡已經不存在上下。重力已經消失了——她在這個寒冷的雪白宇宙中完全失重地飄浮著。她的周圍都是閃閃發光的玻璃蜂窩,形成了成千上萬個六邊形的小房間。它們被一簇簇的管道和一捆捆的電線交錯在一起,每一個房間都大得足以容納一個人。
而每個房間裡也確實有一個人。他們就在那裡,睡在她的周圍,成千上萬的殖民者,毫不誇張,地球對他們來說,仍然是昨天的記憶。這場長達三百年的睡眠才過去不到一半,他們在做著什麼夢呢?在這生與死之間的昏暗無人之地里,大腦是否會做夢呢?
狹長無盡的傳送帶上,每隔幾尺就裝上手扶,橫在蜂窩的表面。萊昂抓住其中的一條,讓它牽引著他們迅速地穿過六邊形的大馬賽克。他們換了兩次方向,從一條帶子換到另一條帶子,直到最後,他們來到了離出發點整整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萊昂鬆開手,他們飄到一個與其他無數房間並無不同的房間旁休息。但當羅拉看到萊昂臉上的表情時,她知道他為什麼帶她來這裡,也知道她的抗爭已經失敗了。
飄浮在水晶棺材裡的女孩有著一張並不美麗的臉,但充滿了個性和智慧,即使是在這長達數百年的休眠中,也表現出了堅定和機智。那是一張開拓者的臉,一張可以站在她的伴侶身邊,幫助他揮舞任何可能需要的神話般的科學工具,在星際之外建立一個新的地球的女邊民的臉。
很長一段時間,羅拉沒有意識到寒冷,她低頭凝視著沉睡的對手,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存在。她好奇,在整個世界歷史上,是否也有一段愛情曾經在如此怪異的地方結束?
最後,她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很低沉,好像怕驚醒這些沉睡的軍團。
「她是你的妻子嗎?」
萊昂點了點頭。
「我很抱歉,羅拉。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
「現在無所謂了。我也有錯。」她頓了頓,更仔細地看著熟睡的女人,「她肚子裡的也是你的孩子嗎?」
「是的,我們登陸三個月後,他就會出生。」
想到一個孕期會持續三百年零九個月,多麼奇怪啊!然而這一切屬於同一個模式;而她現在知道,在那個模式里沒有她的位置。
這些耐心的人群將縈繞在她餘生的夢境中;當水晶陷阱門在她身後關上,溫暖重新爬上她的身體時,她希望進入她心底的寒意也能如此輕易地被驅散。也許有一天會這樣的;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要熬過許多白天和許多孤獨的夜晚。
她對穿越迷宮般的走廊和有回音的房間的返程之路一點印象也沒有,當她發現自己再次出現在把他們從塔拉薩帶上來的那艘渡運飛船的船艙里時,她感到很意外。萊昂走到控制室,做了一些調整,但沒有坐下來。
「再見,羅拉,」他說,「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我留在這裡會更好。」他握住她的手;現在,在他們在一起的最後時刻,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臉,因為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的手又緊握了一下,然後鬆開了。他發出了一陣努力控制的抽泣聲,當她又能看清時,船艙里已經空無一人。
很久以後,控制板上傳出一個平穩的合成聲音:「我們已經降落,請從前部氣閘離開。」一扇一扇打開的門指引著她的腳步,此刻她正望著她先前離開的那片繁忙的空地,而中間似乎相隔了一生。
一小群人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艘船,哪怕這艘船已經降落過上百次。她一時不明白原因,然後克萊德的聲音吼道:「他在哪裡?我受夠了!」
幾步之間,他就上了坡道,並已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叫他像個男人一樣出來!」
羅拉無力地搖搖頭。
「他不在這裡,」她回答道,「我已經和他告別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克萊德懷疑地盯著她,然後發現她說的是事實。這時候,她倒在他的懷裡,哭泣著,仿佛心都要碎了。在她倒下的同時,他的怒氣,也在他的心裡消散了,他原本打算對她說的話,都從腦海中消失了。她又屬於他了,現在其他事已經都不重要了。
在將近五十個小時的時間裡,塔拉薩沿海的噴泉一直在咆哮,直到它的工作完成。全島的人都通過攝像機的鏡頭,目睹了冰山的成形,它將在麥哲倫號的前面駛向星空。所有觀看的人都在祈禱,希望新的護盾能比它從地球帶來的更有用。在靠近塔拉薩太陽的這幾個小時裡,巨大的冰錐本身被一層薄如紙片的拋光金屬屏風保護著,使它始終處於陰影之中。他們一啟程就會留下這塊遮陽板;在星際的荒原中,它沒有用武之地。
最後一天來臨又結束;當太陽落山,來自地球的人向他們永遠不會忘記的世界——也是他們沉睡的夥伴們永遠不會記得的世界——做最後的告別,羅拉並不是唯一感到內心悲傷的人。和第一次降落時一樣迅速而悄無聲息,閃閃發光的蛋形飛船從空地上升起,在村子上方停滯了片刻以示敬意,爬回它的本來的世界中。然後,塔拉薩等待著。
夜幕被無聲的爆炸產生的光亮打破了。那片脈動的光輝不如一顆星星大,卻讓所有其他天體黯然失色,占據了天空,它的亮度遠遠超過了塞勒涅的蒼白月盤,在地面上投下了邊界分明的陰影——即使在人們注視的時候,這些陰影也在移動。在太空的邊界上,為太陽本身提供動力的火焰現在正在燃燒,準備在它中斷的最後一段旅程中推動星艦進入無邊無際的宇宙。
羅拉沒有流一滴淚,她看著那無聲的榮耀,她的半顆心被它帶著一併向著星空飛去。她的感情已經乾涸了,如果她還有眼淚的話,以後會流出來的。
萊昂是已經睡著了,還是在回望著塔拉薩,想著可能發生的事情?睡著還是醒著,現在又有什麼關係……
她感覺到克萊德的雙臂緊緊地包圍著她,歡迎它們帶來的安慰驅趕空間的孤獨感。這是她的歸宿,她的心不會再飄走了。再見了,萊昂——願你在那遙遠的世界上幸福,祝你和你的孩子們代表人類征服太空。但偶爾想想我,在你身後兩百年的地球之路上。
她背對著熾熱的天空,把臉埋在克萊德雙臂的庇護里。他笨拙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希望能用語言來安慰她,卻知道沉默是最好的。他沒有感到勝利的感覺,雖然羅拉又是他的了,但他們以前純真的伴侶關係已經不復存在了。關於萊昂的記憶會褪色,但永遠不會完全消失。克萊德知道,在他餘生中,萊昂的幽靈會存在於他和羅拉之間——當他們躺在墳墓里的時候,這個幽靈也不會有一絲衰老。
光線從天空中漸漸消失了,星際引擎的怒火在孤獨而不歸的路上漸漸熄滅。只有一次,羅拉從克萊德身上轉過身來,再次看向那艘離去的船。它的旅程幾乎還沒有開始,然而它已經比任何一顆流星更迅速地飛過天際;再過一會兒,它就會落到地平線的邊緣以下,因為它越過了塔拉薩的軌道,越過了荒蕪的外行星,繼續駛向深淵。
她緊緊地抱住了包圍她的強壯臂膀,感受著臉頰上克萊德心臟的跳動——那顆屬於她的心臟,她再也不會冷落它了。寂靜的夜色中,突然傳來了觀望的數千人長長的嘆息聲,她知道,麥哲倫號已經沉入了世界邊緣之下。一切都結束了。
她抬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天空,現在星辰又回來了——從此只要看到這些群星,她就會想起萊昂。但他是對的,那條路不適合她。她現在知道了,憑藉一種超越年齡的智慧,麥哲倫號星艦是要去創造歷史的;而這是塔拉薩不會參與其中的事情。她的世界的故事始於三百年前的先驅者,也結束於三百年前的先驅者,但麥哲倫號的殖民者將繼續取得勝利和成就,其偉大程度不亞於人類傳奇中已經記載的任何一個。萊昂和他的同伴們將會移海平山,征服未知的危險,而八代人以後,她的後人還在陽光下的棕櫚樹下做夢。
而哪個更好,誰又能說得清呢?
(譯者:丁將)
[1] Astrograd,疑為作者虛構的地球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