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微中暑

2024-09-26 09:21:1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8年9月首次發表於《銀河系》(Galaxy),篇名《一道日光》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應該由其他人來說這個故事,其他更了解南美足球個中趣味的人。在老家愛達荷州莫斯科,我們抓了球就跑。在我稱之為秘利維亞[1]的繁榮共和制小國,足球是用腳踢著玩的。而這與他們對裁判的所作所為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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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利維亞的首都再會城是個精巧的現代都市,位於安第斯山中,海拔高達兩英里。居民對他們輝煌的足球場非常驕傲。場內有十萬觀眾席,不過,重要比賽時,仍難以容納所有前來觀戰的球迷,例如與鄰國巴拿古拉[2]的年度對戰。

  在南美其他較不民主的地區幾經磨難和冒險之後,我抵達秘利維亞,其後,我率先得知的事情之一,便是去年球賽因為裁判極為骯髒的欺瞞手段輸掉了。據說,裁判判罰多個隊員、宣判一次進球無效,基本上確保了表現最佳的球隊絕對贏不了。如此激烈的指控言辭讓我相當想家。不過,想起我所在是何等地方,我只說了句:「你們應該多給裁判點錢的。」「我們給了,」對方苦悶地答覆,「可巴拿古拉人後來也找上他了。」「真不幸,」我說,「收賄便乖乖辦事的好人難尋。」抽走我最後一張百元美鈔的海關稽查員還有點羞恥心,揮手讓我通過邊境時,他藏在短髭後的那張臉紅了。

  接下來幾周很是辛苦,這並非我不願多談的唯一原因。總之,我暫且重回農耕機生意,雖然我進口的器械不曾接近任何農場;而現在要把它們往前線送,且不讓好事之人刺探包裝裡頭是什麼,每次得花的錢都比一百塊多上許多。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煩心事,尤其是足球。我知道,我進口的昂貴商品隨時將派上用場,而我只想確保這次離開時我能順利帶走生意利潤。

  儘管如此,隨著第二場比賽的日期逼近,我也難以忽略周遭的興奮之情。別的不提,連我的生意都受到影響:我費盡心力與財力,設法在安全的旅館或可靠的自己人家裡舉辦會議,與會人士好不容易到場,卻花大半時間討論足球。這簡直令人抓狂,我不禁開始懷疑秘利維亞人是否把政治看得像足球那麼重。「各位!」我會表達不滿,「下一批旋轉鑽機明天就要卸貨,除非我們拿得到農業部長核發的許可,要是某人打開箱子……」

  「別擔心,小子,」席耶拉將軍或佩德羅上校會這樣輕描淡寫地回答,「已經安排好了,就交給軍方吧。」

  我還算識相,不至於反問「誰的軍方」。然後,接下來的十分鐘,我就得聽他們爭得面紅耳赤,談論足球戰術及如何應付不守規章的裁判。我做夢也想不到(也確信沒有其他人想得到),足球竟然與我們所面臨的特定問題緊密相連。

  從那之後,我已有餘裕理清所有來龍去脈;但在事發當時,一切都令人困惑。在這個幾乎不可能的故事中,最關鍵的人物肯定就是厄南多·迪亞斯閣下了。他是百萬富翁、花花公子、足球迷、業餘科學愛好者,以及——我敢打賭——未來的秘利維亞總統。厄南多閣下對跑車與好萊塢美人的熱愛,使他成為國際上最知名的秘利維亞人。多數人認為紈絝子弟是厄南多閣下唯一的身份,而這與事實天差地遠。

  我已得知閣下是我們的人,但他同時也備受魯伊斯總統器重。這讓他處於權力極大又相當微妙的立場。當然了,我從未見過他本人。他必須慎選同伴,而我,除非有必要,大部分人對我可是唯恐避之不及。他對科學的喜好,我是隔了很久之後才聽說的。厄南多閣下似乎有座私人天文台,夜色晴朗時常常造訪;不過,謠傳說這場地的功能遠不止於觀測天文星象。

  厄南多閣下一定用盡所有魅力與說服力,才說動總統同意此事,而若非因為總統也是足球迷,且和每個愛國的秘利維亞人一樣,為去年的挫敗痛苦不已,他絕不可能同意。總統想必頗為欣賞這個絕妙的主意。雖然,他可能不樂見整整半支軍隊一個下午的時間都無法出動,但厄南多閣下提醒總統:有什麼比把年度盛事的五萬個座位送給軍方更能贏得忠誠呢?

  我在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於球場座位坐下時,對這一切仍毫不知情。你覺得我並不想去?猜對了。可是佩德羅上校給了我一張票,辜負他的心意好像說不過去。所以,我坐在那兒,頂著艷陽,用節目表扇著風,用隨身收音機聽著轉播,等待球賽開始。

  足球場人滿為患,橢圓碗形的座席區密密麻麻都是人臉。觀眾入場有些延遲。警方已經盡力,但要一一檢查十萬名入場民眾是否偷偷攜帶槍械實在需要時間。客場球隊堅持要這麼做,還引起本地民眾群情憤慨,但隨著入口檢查哨堆的槍炮越來越多,抗議聲浪也就迅速消散。

  只要觀察群眾噓聲的移動方向,就能明確得知裁判何時搭乘加裝裝甲的凱迪拉克進場。「如果對裁判有意見,」我向鄰座同伴說道,那是一名中尉,官階之低微,以至於與我一起出席公開場合不至造成危險,「不能把他換掉嗎?」

  他無奈地聳聳肩。「客場球隊有權決定裁判人選。我們無計可施。」

  「那至少你們應該贏得了在巴拿古拉的客場比賽呀?」

  「確實,」他同意,「但上次我們過於自信,踢得太差,連我們指派的裁判也救不了。」

  對於球賽雙方,我都難以同情,便準備忍受接下來吵鬧而沉悶的幾小時。我的判斷鮮少錯得如此離譜。

  球賽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正式開始:先由樂團揮汗演奏兩國國歌,再向總統與總統夫人介紹兩國球隊,接著,樞機主教為眾人賜福。然後,兩隊隊長為了球的尺寸與形狀莫名爭論起來。等待時,我讀起手上的節目表。那是中尉遞給我的,節目表製作精美,看來造價不菲。四開尺寸,以美術用紙印製,插圖華美,看來甚至鑲了一層銀箔。出版商似乎不太可能收回印製成本,但這份節目表顯然重名大過利,再怎麼說,以總統為首的各方重要人士,包括我的多數友人,都在讀這份《勝利特別紀念專刊》。我也頗有興趣地注意到,掏腰包將五萬份節目表免費發送給英勇將士們的,正是厄南多閣下。在我看來,以如此手段爭取軍心未免過於天真,恐怕不敷成本。此外,過早宣告「勝利」似乎不甚必要,更別提手法相當粗糙。

  我的思緒被群眾轟然巨響的呼喊打斷,比賽開始了。足球以「之」字形劇烈移動,還未傳過半場,一名身穿藍色球衣的秘利維亞球員絆倒了身著黑色條紋球衣的巴拿古拉球員。他們真會把握時間,我暗想,裁判會怎麼做呢?結果他什麼也沒做,令我感到驚訝,不禁琢磨這次我方是不是強迫他事成再收款。

  「剛剛那不算犯規嗎?足球術語是怎麼說的?」我問鄰座同伴。

  「切!」他應道,眼睛仍緊盯著場上,「那根本不算什麼,何況那土狼也沒看見。」

  確實,裁判遠在球場另一邊,似乎難以跟上比賽。他的動作明顯吃力,令人疑惑,但我猜到了原因。有誰看過穿著防彈背心奔跑的人呢?可憐的傢伙,我心想。同為無賴,我對他的處境有種事不關己的同情:賺黑心錢還真辛苦。我可是光坐在這兒就快熱死了。

  開賽前十分鐘,雙方你來我往,我記得肢體衝突不超過三次。秘利維亞隊剛射失一球,球飛出場外的態勢過於利落,巴拿古拉球迷(觀眾席特別為他們圍出一區,由專屬警力保護)的熱烈掌聲竟沒有被噓聲壓過。我開始覺得失望。畢竟,這與老家的球賽差不多「精彩」,把球的形狀換換就行了。

  直到接近中場休息,才出現真正需要人道救援的時刻:三名秘利維亞球員與兩名巴拿古拉球員(或者反過來)群起互毆,擠成一團,只有一名倖存者能自己起身。混亂中,傷員被推離戰場,等候替補球員上場時,發生了重大事件:秘利維亞人抱怨敵隊誇大球員傷勢,讓精神奕奕的候補球員上場。但裁判態度堅決。球員上場,球賽繼續,而背景喧譁的噪聲終於稍歇,不再讓人那麼頭疼。

  巴拿古拉隊迅速得分。雖然,我身邊的觀眾沒人自盡身亡,好幾個人也相差不遠了。注入新血顯然讓對方士氣大振,主隊看來不妙。巴拿古拉隊傳球技巧高超,秘利維亞隊的防守相形之下漏洞百出。照這樣下去,我心想,裁判不用出手也能勝利。而且,說句公道話,目前為止我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偏袒。

  結果,我不用等太久。中場休息前,主隊試圖力挽狂瀾,在球門前擋下對方進攻,後衛一記遠射,球如火箭般朝客場球門直衝而去。而就在足球凌空的瞬間,裁判吹哨,比賽隨之暫停。裁判與兩隊隊長簡短對談,不歡而散。場上每個人都在激烈地比手畫腳,場邊觀眾不滿地怒吼。「發生了什麼事?」我可憐兮兮地問。

  「裁判說我們球員越位。」

  「怎麼可能。他根本就站在自己隊的球門邊啊!」

  「噓!」中尉說,不願為無知的我浪費時間。通常我不會乖乖閉嘴的,但我暫且作罷,試著自己搞懂。看來,裁判判給巴拿古拉隊一次禁區內的自由球,我漸漸理解觀眾的感受了。

  足球騰空飛起。儘管門將縱身撲救,球仍沿著美麗的拋物線,擦過門柱,直抵球門。觀眾發出痛苦的巨吼,再回歸寂靜——後者反而更令人印象深刻,就像受了傷的猛獸,靜靜等候覆仇的時機。現在幾乎日正當中,酷熱籠罩,我卻感覺好像冷風颳過,突然打了個冷戰。再多印加帝國的財富也不可能說服我和場上那身穿防彈背心揮汗奔跑的男人互換身份。

  我們落後兩分,但希望還在;上半場還沒結束,且整場比賽結束前仍可能發生任何事。秘利維亞隊正全力拼搏,銳不可當,仿佛是接下戰帖意欲證明自己的勇士。

  嶄新的氣魄很快有所斬獲,幾分鐘內,主隊踢進無懈可擊的一球,觀眾樂得發狂。這時,我已經和其他球迷一樣,又喊又叫,還對裁判吼了不少話,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西班牙語這麼溜。現在是一比二了,十萬名觀眾禱告的禱告,詛咒的詛咒,希望再扳回一球。

  接下來的事剛好在中場休息前發生,帶來了極為嚴重的後果。我想要儘可能中立地說明。球傳向主隊前鋒,他帶球前進了五十英尺左右,腳法利落地閃過幾個防守球員,漂亮地進球。足球射門入網,還未落地裁判哨音又響起。

  現在可好了,我思忖,這樣的進球,他總不可能判無效吧。

  但裁判確實這麼做,說手球了。我的視力不錯,卻根本沒看到。所以,我也無法為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怪罪秘利維亞人太多。

  雖然情況一度危急,警察仍設法阻止了群眾沖入球場。兩支隊伍分別離去,場中央只剩下姿態頑強不屈的裁判。他大概在思量球賽結束後該如何逃離球場,可能還安慰自己說,球賽結束即可就此退休。

  尖銳的軍號聲讓所有人措手不及——我指的是五萬名士兵以外的所有人,訓練有素的軍士早就等得快不耐煩。全場瞬間陷入寂靜,我甚至聽得見足球場外嘈雜的交通。第二聲軍號響起,密密麻麻的人臉瞬間消失在刺眼的火海中。

  我哭喊出聲,遮住雙眼。一時,我還以為核彈被引爆了,試圖躲避卻徒勞無功。現場並無爆炸衝擊,只有閃耀的火幕,我閉上眼睛都能隔著眼瞼看見,好幾秒才消失。火幕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三聲號角(也是最後一次)響起就結束了。

  一切事物,除了一件小事,其餘皆安然無恙。裁判原本站著的地方,剩下一小堆灰燼,微微冒著煙,飄散於無風的空氣中。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轉向鄰座同伴,他受到的震撼看來與我差不多。「聖母啊,」我聽見他囁嚅道,「我從不知道那玩意兒有這種威力。」他直盯著——並非場中央那堆火葬的灰燼,而是攤在膝上的紀念專刊節目表——然後,儘管難以置信,我瞬間懂了。

  即使到了現在,已有人仔細將原理解釋給我聽,我還是很難相信自己眼見的一切是由此而生:如此明了,如此合邏輯,如此……離奇。

  各位是否曾用隨身鏡惡作劇,將陽光反射到別人眼睛裡呢?我想每個孩子都曾這麼做;我記得我對一個老師這樣做過,討了一頓打。然而,我從未想像五萬名訓練有素的軍士,利用幾平方英尺的錫箔,同時使出這個把戲。

  我一位數學特別好的朋友計算過了(倒也不是因為我需要更多證據,只是我生性喜歡追根究底)。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陽光到底有多少能量。接收陽光的表面,每平方碼所含的能量超過一匹馬力[3],而龐大的球場中,大片面積接收的熱能都集中反射到一小塊面積,也就是已故的裁判身上了。就算假設不是所有的節目表都瞄得准,裁判還是接收了至少一千馬力的熱能,等同於被丟進鼓風爐里。他大概沒有感覺太多痛苦。

  我確信,除了厄南多閣下,沒有人預料到實際情形。反覆演習的軍士只被告知裁判可能會瞎掉,不能再對球賽搞破壞。不過,同時我也確信,沒有人感到一絲絲懊悔。對秘利維亞人而言,足球是永恆的。

  政治也是。球賽繼續,換上新裁判,眼神溫和、言行溫順(可想而知),比賽漸漸走向可預知的結局。此時,我的友人們正積極動作。當勝利隊伍光榮退場時(最終比數十四比二),一切皆已安排就緒。一枚子彈也未發,總統從足球場出現時,即被禮貌地告知,他們已經為他保留隔日早晨飛往墨西哥市的班機座位。

  席耶拉將軍在我登上與他前老闆同班班機時,對我說道:「我們讓軍方贏了足球賽,趁著忙碌我們贏了國家,皆大歡喜。」

  我過於禮貌沒有反駁,不過忍不住心想,這真是短視的想法。幾百萬巴拿古拉人想必非常不高興,總有一天會來算帳的。

  我也懷疑,算總帳的日子大概不遠了。上周,我的一個朋友隨口向我傾吐他的煩惱。他是某個領域世界頂尖的專家,偏好以假名自由接案。

  「喬,」他說,「為什麼會有人要我打造一個能夠裝進足球里的導引火箭?」

  (譯者:張芸慎)

  [1] 原文是Perivia,即Peru(秘魯)+Bolivia(玻利維亞),這裡不只是虛構國家,更是化名,因為主角的職業而保持機密,以下首都名字亦是。——譯者注

  [2] 原文是Panagura,即Panama(巴拿馬)+Gura。——譯者注

  [3] 馬力,功率單位,1馬力約等於745瓦。——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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