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
2024-09-26 09:20:2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7年4月的《衛星》(Satellite)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故事中提到的報導確實出現在了邁阿密的報紙上,日期也和故事裡提到的一樣,確有其事也說不定。
某些相對富裕的阿拉伯國家曾經研究過,是否有可能將高大的冰山從南極運過來,在他們乾旱的王國內用於灌溉。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這樣的想法了,我感覺其中的技術問題無法攻克。
對於無事可做的核潛艇來說這是個不錯的工作?
哈利·珀維斯的故事總是有一種很可惡的說服力,因為他的故事總是有真實的細節。比如,下面這個故事。我儘可能詳盡地核實了地點和其他信息——為了詳細記錄這篇故事我必須如此,結果一切信息都嚴絲合縫。你怎麼解釋這一切?除非——不過你需要自己判斷……
「我注意到經常有這樣的現象,」哈利開始講道,「媒體上刊登出了一小段吸引眼球的信息,接著幾年之後,才會有人遇到後續的故事。我這兒有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一九五四年春天——我核實過日期,是四月十九日,有報導說在佛羅里達州沿海發現了一座冰山。我記得看到這篇新聞報導的時候,感覺非常奇怪。你知道墨西哥暖流經過佛羅里達海峽,我不知道冰山怎麼會走到那麼靠南的地方還沒有融化。但我立刻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想著這不過是那種報紙在找不到像樣新聞時刊登的荒誕故事。
「後來,大概一周以前,我見到了一位在美國海軍擔任中校的朋友,他把這個驚人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講給我聽。這個故事如此不同凡響,我覺得它應該更出名才對,不過我敢肯定很多人根本不相信。
「如果你們對美國國內的情況熟悉,可能會知道,佛羅里達州因為自稱為陽光州,招致了聯邦中其他四十七個州的強烈反對。我認為紐約州、緬因州和康乃狄克州並不是有力的競爭對手。但是加利福尼亞州將佛羅里達州的論調視為對自己的冒犯,總是竭盡全力予以反駁。佛羅里達州人利用洛杉磯著名的煙霧進行回擊,然後加州人一臉認真而憂慮地問:『是不是又快到颶風來襲的時候了?』佛羅里達人回答:『要是需要地震救災援助的話,可以儘管聯繫我們。』他們繼續這樣互相挑刺,然後我的朋友道森指揮官便登場了。
「指揮官一直在潛艇部隊服役,不過現在已經退役了。後來他一直在給一部講述潛艇部隊壯舉的電影當技術顧問,然後有一天,一個非常奇怪的提議找上門來。我不會說這個提議的背後推手是加州商會,因為這有誹謗之嫌。你可以自己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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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典型的好萊塢概念。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直到我想起來上了年紀的鄧薩尼勳爵[1]在一篇短篇小說中也用過類似的主題。也許這位加州自助者是喬肯斯系列的愛好者,就跟我一樣。
「提議要做的事情大膽又簡單,十分令人高興。有人要付道森中校一大筆錢,讓他把一座人工冰山運往佛羅里達州。倘若他能想辦法在旅遊旺季時把冰山拖上邁阿密的海灘上,還能獲得額外的獎金。
「不用說,指揮官先生一口答應下來,他本人來自堪薩斯州,所以能夠不帶感情色彩地把它看成一個純粹的商業提議。他召集了一些舊部,讓他們發誓保守秘密。他在華盛頓的走廊里等待了很久,才成功地暫時借到了一艘淘汰的潛艇。然後,他去了一家大的空調公司,讓他們相信自己信譽過硬、神志正常,然後拿到了一台製冰機,安裝在了潛艇甲板上的一個大鼓泡裡面。
「製造一個實心的冰山要消耗的能量多得難以置信,即便是一座很小的冰山也是一樣,所以折中方案必不可少。這座人工冰山叫作冰冷芙蕾達,外面是一層幾英寸厚的冰殼,內里是空心的。從外面看,它看上去令人印象深刻,不過深入幕後,你會發現它不過就是好萊塢式的舞台道具。但是除了指揮官和他的部下以外,沒人能夠發現它背後的秘密。當信風和洋流方向合適的時候,它就會在水中漂流,它能夠在水中待足夠長的時間,從而如預料當中的一樣引發警報,讓佛羅里達人萬念俱灰。
「當然,還有無數的實際問題需要解決。他們需要幾天的時間不停地製冷,才能造出芙蕾達,而它需要在儘可能靠近目標的地方開始漂流。這也就意味著,這艘潛艇——被他們稱為『馬林號』——得在離邁阿密不太遠的地方選一個基地。
「他們考慮了佛羅里達群島,不過很快就否決了。那裡沒有秘密可言,漁民的數量比蚊子都多,如果潛艇在這裡出沒,很快就會被發現。即便馬林號假裝自己只是在走私,也難以逃脫。所以這個計劃行不通。
「中校還考慮到了另外一個難題。佛羅里達州周圍的沿海水域非常淺,儘管芙蕾達只會漂流幾英尺遠,人們也能知道水下有一座實實在在的冰山。想要達到讓一座巨大的冰山在水面上漂兩英尺的距離並不太現實。那樣會馬上露餡的。
「我並不知道中校最終究竟是如何克服這些技術問題的,不過我知道他在大西洋上遠離所有航線的地方上進行了幾次實驗。新聞報導提到的冰山是他早期的實驗品之一。順便說一下,無論是芙蕾達還是其他實驗品對航船都不會造成威脅,因為這些冰山都是空心的,撞擊後會碎掉。
「最終,一切準備就緒。馬林號停泊在邁阿密以北一段距離的大西洋上,潛艇上的製冰設備開足馬力運行。那天晚上萬里無雲,一彎月牙兒在漸漸沉向西邊。馬林號沒有開任何航行燈,但是道森指揮官死死地盯著其他船隻。在天氣這樣好的夜晚,他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躲開所有船。
「芙蕾達仍然處於胚胎期。我猜測他們用的方法是將一個巨大的塑膠袋充滿超冷氣體,然後往上面澆水,直到表面形成一層冰殼。當冰殼厚度能夠支撐自己的重量時,就可以把袋子收起來了。冰並不是一種良好的結構材料,不過芙蕾達也不需要特別大。即便是一座小小的冰山,對於佛羅里達州商會來說,其不安程度也比得上女人未婚先孕了。
「道森中校待在指揮塔上,看著自己的船員澆注冰水、噴射冰冷的氣體。現在他們已經對於這項不同尋常的工作十分嫻熟了,喜歡進行小小的藝術創作。但是中校不得不制止他們嘗試用冰復刻瑪麗蓮·夢露,儘管這個以後被未來參考的點子是他提出來的。
「午夜剛過,他就被北方天空上的一道亮光驚到了,及時發現了地平線上正在消失的紅光。
「『船長,有架飛機掉下來了!』一名瞭望人員喊道,『我看到它墜機了!』中校毫不猶豫地向輪機艙喊出命令,向北航行。他對紅光的方位判斷非常準確,斷定它不過幾英里開外。芙蕾達占據了潛艇尾部大部分地方,但不會明顯影響速度,況且也沒有辦法迅速把芙蕾達弄掉。他關掉制冷機,讓主柴油機動力更足,全速沖向目的地。
「大約三十分鐘後,瞭望員利用強大的夜視儀發現水中漂著一些東西。『它還在水上浮著呢。』他說,『是某種飛機,好吧,但我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我想機翼已經脫落了。』
「他幾乎不停在說話,直到另一個瞭望員發出緊急報告。
「『看,船長,右舷30度方向!那是什麼?』
「道森中校把身體轉過來,拿起望遠鏡。他看到水面上有一個小小的橢圓形物體圍著軸快速轉動。
「『啊哈,』他說,『恐怕我們有伴兒了。是雷達天線,這兒還有一艘潛艇。』然後他興高采烈起來。『也許我們最後可以置身事外。』他對副指揮官說道,『我們看著他們開始啟動救援,然後悄悄離開。』
「『我們可能得沉入水下把芙蕾達拋棄了。記住,他們會通過雷達發現我們。我們最好放慢速度,讓自己顯得像一座真正的冰山。』
「道森點點頭,下達了命令。情況越來越複雜,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另一艘潛艇應該能在雷達顯示器上發現馬林號這個小光點,不過一旦對方升起潛望鏡,指揮官就會開始調查。然後他們就會有麻煩了……
「道森分析了戰勢。他認為最好的選擇是充分利用他們擁有的不尋常的掩護。他下令馬林號掉頭,讓船尾對準仍然在水下的陌生人。對方潛艇浮上水面的時候,它的指揮官看到冰山會非常意外,但是道森希望對方忙於開展救援,沒空理會芙蕾達。
「他舉起望遠鏡朝墜機看去,然後又吃了一驚。事實上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飛行器——肯定有哪裡出了問題……
「『可不是嘛!』他對副艦長說,『我們早該想到的,那東西壓根就不是飛機。那是從可可的包線中發射出來的飛彈——看,你能看到那些漂浮帶。它們肯定是撞擊之後充入了氣體,潛艇等著在這裡回收飛彈呢。』
「佛羅里達州東海岸有個地方叫作可可,這名字有點奇怪,不過它旁邊的香蕉河名字更奇怪,他想起來這裡有一大片飛彈發射包線。不過,至少目前沒人有危險,如果馬林號待在這裡一動不動,有一半的機會用芙蕾達轉移注意力不是壞事。
「他們的發動機剛剛啟動,這樣就有足夠的控制力繼續隱藏在偽裝後面了。芙蕾達足夠大,能夠遮住他們的指揮塔,從遠處看,甚至在光線條件更好的情況下,都完全看不到馬林號。不過還有一種恐怖的可能性。另一艘潛艇可能會按照一般原則炮轟他們,作為一種航海威脅。不,它只會通過無線電向海岸警衛隊匯報情況,這雖然是件討厭事兒,但不會妨礙到他們的計劃。
「『它來了!』副艦長說,『它是什麼類型的?』
「他們兩個都盯著望遠鏡,水順著潛艇兩側往下流,對方潛艇從泛著微弱磷光的海中出現了。月亮已經沉下去了,很難看清楚任何細節。道森高興地發現,雷達天線停止轉動了,朝向墜落海中的飛彈。不過,那艘潛艇指揮塔的設計有點奇怪……
「道森使勁吞了一下口水,將話筒放在嘴邊,低聲對馬林號內的船員說:『你們有人會說俄語嗎?』
「艙內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但突然輪機官爬上了指揮塔。
「『我懂一點,船長。』他說,『我祖父母來自烏克蘭。出什麼事兒了?』
「『你看看這個。』道森嚴肅地說,『這裡有人在搞小偷小摸。我覺得我們得阻止它……』」
哈利·珀維斯有個非常令人討厭的習慣,會在故事的高潮部分突然停下來,再點一杯啤酒——或者更確切地說,讓別人給他買一杯。我發現他經常這麼做,現在我甚至都能根據他杯子裡酒的多少來判斷故事高潮點何時到來了。我們不得不儘可能耐心等著他把酒續上。
「當你想這事兒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感覺那艘蘇聯潛艇上的指揮官也是挺倒霉的。我能想像他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或者他來的地方時,他們肯定會把他槍決。軍事調查法庭怎麼可能相信他的話呢?如果他蠢到講真話,他會說:『我們就在佛羅里達州沿海,突然有一座冰山朝著我們喊俄語:「不好意思,我認為那是我們的財產!」』由於船上還有幾個內務部的人,那些可憐人可能不得不編造某種故事,但無論他說什麼,都沒什麼說服力……
「正如道森所料,蘇聯潛艇一發現自己暴露了便逃之夭夭。中校記得自己是一名預備軍官,對祖國的責任重於任何商業合同約定的對其他任何州的義務,作為馬林號的指揮官,他在接下來的行動上沒有選擇餘地。他拾起了飛彈,放走了芙蕾達,朝著可可行進,首先發出了讓海軍部一陣手忙腳亂的無線電信息,然後便有幾艘驅逐艦沖向了大西洋。可能好奇的伊萬最終並沒能逃回符拉迪沃斯托克……
「隨後的解釋有點令人難堪,不過我猜救回飛彈無比重要,所以也就沒人針對『馬林號』的私人戰爭過問太多了。不過針對邁阿密海灘的襲擊被迫取消,至少明年之前是不行了。令人欣慰的是,雖然這讓不少錢打了水漂,但就連這個項目的贊助人也沒有太失望。他們每人獲得了一張海軍作戰部長簽名的證書,感謝他們為國家做出的有價值的、預料之外的貢獻。這導致他們所有的洛杉磯朋友的羨慕和對他們的神秘化,以至於他們做什麼事情都要拉上這些贊助人……
「但是我不想讓你們認為這整個項目的成果僅此而已,你們肯定知道美國的宣傳人員可不會善罷甘休。芙蕾達的項目可能中斷了,但是有朝一日它會東山再起。一切計劃都準備好了,包括一些小細節,比如芙蕾達從大西洋上漂過去時,會有一支好萊塢電影團隊恰好在邁阿密的海灘上。
「所以這是一個我沒辦法圓出一個完美無缺的結尾的故事。前期衝突已經發生了,但是正式交戰尚未開始。這也正是我經常會好奇的事情,要是佛羅里達州發現真相了,會怎樣回擊加州人呢?有誰有什麼想法嗎?」
(譯者:丁將)
[1] 鄧薩尼勳爵:原名愛德華·約翰·摩頓·拉克斯·普朗克,愛爾蘭作家、劇作家,以其創作的奇幻小說聞名。下文中的喬肯斯指1925年至1957年間鄧薩尼勳爵寫的150多個短篇小說中的主角約瑟夫·喬肯斯。——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