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批房客

2024-09-26 09:20:1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7年2月的《衛星》(Satell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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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想要征服全世界的瘋狂科學家的數量,」哈利·珀維斯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的啤酒說,「被嚴重高估了。事實上,在我遇到的人里,我只能想起來一個這樣的。」

  「那這樣的人數量肯定不多,」比爾·坦普爾有些尖刻地說,「這可不是什麼容易忘記的事情。」

  「我想是的。」哈利回答時的語氣帶著無可爭辯的無辜勁兒,讓他的批評者非常不安,「而且,事實上,這位科學家也並沒有瘋。不過毫無疑問,他是打算征服世界的。或者要是你力求準確的話,他是要讓世界被別人征服。」

  「別人是誰?」喬治·懷特利問,「火星人?還是著名的從金星來的小綠人?」

  「都不是。他合作的對象其實離我們很近。我告訴你他是個蟻學家,這樣你可能就能猜到他跟誰合作了。」

  「什麼學家?」喬治問。

  「讓他接著講。」站在吧檯另一邊的德魯說道,「已經十點多了,這周要是我不能在打烊前讓你們都離開這兒,我的執照就沒了。」

  「謝謝。」哈利有尊嚴地說著,同時把杯子遞出去讓人倒上酒,「這事發生在兩年前,那時候我要去太平洋執行任務。任務內容是保密的,不過從後來發生的事情來看,講講也無妨。我們三個科學家在離比基尼環礁不到一千英里的一個太平洋環礁登陸,我們有一周時間安裝某種檢測設備。當然,這東西是用來監視我們的好朋友和盟友實驗熱核反應的,這個任務就是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留下的一些殘羹冷炙。自然,蘇聯人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我們偶爾會遇到彼此,雙方都會假裝沒看見我們這群膽小鬼以外的任何人。

  「這座環礁應該是不適合居住的,但這是個明顯的錯誤。事實上這裡住著幾億……」

  「什麼!」所有人都驚訝道。

  「幾億,」珀維斯平靜地繼續說,「其中有一個是人類。有一天我往內陸走,去看風景的時候遇到了他。」

  「內陸?」喬治·懷特利問,「你剛剛不是說是座環礁嗎?一圈珊瑚怎麼還能——」

  「這是一座非常飽滿的環礁。」哈利堅定地說,「話說回來,到底是誰在講故事?」他不滿地等了一會兒,直到話語權又回到自己手上。

  「然後我就進去了,沿著椰子樹下一條漂亮的小河道逆流而上,我遇到一座水車,大吃一驚,這座水車看上去非常現代,還帶著一個發電機。如果我理智一些的話,應該返回告訴我的同伴,但是我沒抵住誘惑,決定只身前去偵察一番。我想起來這裡可能仍然有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的日本軍隊,但是這種可能性不太大。

  「我沿著電線爬上了一座小山,山的另一邊是一大片空地,有一座低矮的、用石灰水刷白的小樓。空地上到處都是高大的、不規則的土丘,它們之間用電線網絡連接。這是我見到過的最令人困惑的景象了,我站在那裡盯著看了足有十分鐘,試著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我越看越感覺不合情理。

  「我正在猶豫做點什麼,然後一個高大的白髮男人從小樓里出來,走到了一個土丘前面。他手上拿著某種設備,一對耳機掛在他的脖子上,所以我猜他在用蓋革計數器。大約就是在那時候,我意識到了那些高高的土丘是什麼了。它們是白蟻巢……跟它們的建造者相比,可以算是摩天大樓了,甚至比帝國大廈還高,這就是那些所謂的白蟻生活的地方。

  「我抱著極大的興趣看著,但是完全一頭霧水,那個上了年紀的科學家把儀器插進了白蟻巢的底部,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兒,然後又朝小樓走去。這時候我已經非常好奇了,所以我決定讓對方知道我在場。不管這裡在進行什麼研究,顯然跟國際政治毫無關係,所以如果這裡有誰在隱瞞什麼,那也是我。一會兒你們就知道我這個判斷多麼失誤了。

  「我喊了一聲引起那人的注意,然後就揮著手臂從山上往下走。陌生人停住了腳步,看著我一步步靠近,他看上去並不怎麼意外。我向他靠近的過程中,發現他長著凌亂的小鬍子,讓他的長相有點東方人的感覺。他六十歲上下,身體筆直。雖然他只穿了一條短褲,但是看上去很體面,我甚至為自己的咋呼感到羞愧。

  「『早上好。』我帶有歉意地說,『我不知道這座島上有人住。我是跟科學考察團來的,我們在島的另一邊。』

  「聽到這話,陌生人的眼睛一亮。『啊,』他用流利的英語說,『科學家同行!很高興見到你。來裡面坐。』

  「我很高興地跟在他身後——爬過山我已經很熱了,我發現這座小樓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房間的一角放著一張床和幾把椅子,旁邊有爐灶和露營者用的那種摺疊洗臉盆。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設施了。但是一切都乾淨又整潔,我這位陌生的朋友似乎是一個隱士,不過他還是很注重外表的。

  「我首先做了自我介紹,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他馬上也回應了。他自稱為啟人教授,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學的生物學家。除了我剛剛提到的小鬍子以外,他看上去並不太像日本人。他筆挺的姿勢和體面的舉止更讓我聯想起以前認識的一位年老的肯塔基上校。

  「他給我倒了一些我不認識不過口味清新的葡萄酒,我們坐下來聊了幾個小時。他和大多數科學家一樣,很高興見到對他工作感興趣的人。雖然我的興趣是在物理和化學,而不是生物上面,不過我發現啟人教授的研究非常有趣。

  「我覺得你們應該不會特別了解白蟻,所以我要給你們講一些最重要的事。它們是社會性昆蟲中進化程度最高的物種之一,生活在熱帶地區,一大群個體形成大蟻群共同生活。它們受不了寒冷的天氣,奇怪得很,它們也受不了陽光直射。當它們需要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會建造細小的、有遮蔽的道路。它們似乎具有某種未知的、近乎瞬時的通信方式,雖然白蟻個體看上去無力又蠢笨,但是整個蟻群能夠像智慧生物一樣。有些作家將白蟻巢比作人類的身體,人體也是由一個個單獨的活細胞組成的,這些細胞組成了比基本單元更高等的實體。白蟻這名字似乎意思是『白色的螞蟻』,不過這名字一點也不準確,因為它們是跟螞蟻完全不同的昆蟲物種。或者應該說是完全不同的屬?我對這種事情概念很模糊……

  「原諒我這一段科普,不過我聽啟人講了一段時間後,開始對白蟻本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比如,你們知道嗎?它們不僅會種植植物,還會放牛——當然是昆蟲里的牛,然後還會擠奶。是的,它們是複雜的小惡魔,不過這都是出於本能。

  「但是我最好還是跟你們講講教授的事兒。雖然他現在是一個人,在島上生活了幾年,不過他有一些助手會從日本運設備過來,幫他完成工作。他利用白蟻取得的第一個重要成就跟卡爾·馮·弗里希利用蜜蜂所做的研究一樣——他研究了它們的語言。白蟻的語言比蜜蜂的交流體系更加複雜,你可能知道,蜜蜂是靠舞蹈進行交流的。我理解連接白蟻巢和實驗室的電線網不僅能夠讓啟人教授聽到白蟻之間的對話,也能夠讓他與白蟻進行對話。如果你能夠從廣義角度理解『對話』這個詞的話,那這就不是什麼天方夜譚。人類能夠和很多動物對話,會用各種方式,而不是一直用聲音。當你向你的狗拋出一根棍子,指望它跑過去叼回來的時候,那就是一種語言——手語。我猜教授已經破解了白蟻明白的那種密碼,不過這種方式交流想法的效率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要能擠出時間,我每天都會去找他,到了周末我們已經成了親密的朋友。你可能會感到意外,我可以瞞著同事去見這位朋友,不過這座島其實很大,我們每個人都會各自做些小探險。我莫名感覺啟人教授是我的私產,並不想讓我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同伴知道他的存在。他們都是些相當粗俗的人,是從牛津或者劍橋這種地方大學畢業的。

  「值得高興的是,我能夠給教授提供某種幫助,幫他修修無線電,擺擺電子設備。他為了追蹤螞蟻個體,用了不少放射性元素示蹤劑。事實上,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在用蓋革計數器追蹤一隻白蟻。

  「我們相遇後的四五天,他的計數器開始發瘋了,我們安裝好的設備度數開始左右亂跳。啟人猜到發生了什麼,他從沒有確切地問過我在島上做什麼,不過我覺得他知道。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打開了計數器,讓我聽放射物發出的吼叫。島上出現了放射性物質泄漏,劑量不至於出現危險,不過足以讓背景輻射提高許多。

  「『我覺得,』他輕柔地說,『你們這些物理學家又在玩你們的玩具了。這一次是個大玩具。』

  「『恐怕你說得對。』我回答說。直到我們分析了讀數之後,才敢確定,不過似乎泰勒[1]和他的團隊開始進行氫聚變反應了。『不久之後,我們就能製造出第一顆表面看上去毫無用處的頂級炸彈了。』

  「『我的家人。』啟人教授平靜地說,『當時就在長崎。』

  「關於這一點我沒有太多可說的,我很高興他隨後補充了一句:『你有沒有好奇過,當人類完蛋之後誰會接管地球呢?』

  「『你的白蟻?』我半開玩笑地說。他看上去好像猶豫了一下。然後他平靜地說:『跟我來,我要給你看些東西。』

  「我們走到實驗室的一個角落,這裡有一些設備藏在防塵布底下,教授掀開防塵布,露出了一個相當奇怪的設備。乍一看,它就像那種用來遠程操縱危險的放射性物質的操縱器。它上面有能夠通過長杆、槓桿傳遞機械運動的把手,不過所有東西似乎都是為了服務於旁邊幾英寸見方的小盒子。『這是什麼?』我問。

  「『顯微操縱器。法國人發明的,用來進行生物研究。這些東西數量還不多。』

  「『然後我想起來了。這些設備上使用了合適的減速齒輪,人們可以用它完成精細得難以置信的操作。你的手指移動一英寸,你控制的工具只會移動千分之一英寸。發明這個技術的法國科學家建造了微小的鍛鐵爐,利用熔融玻璃在裡面加工成微型手術刀和鑷子。這些東西只能用在顯微鏡下,可以解剖單個細胞。用這些工具給白蟻切除闌尾(我高度懷疑昆蟲是不是有闌尾)簡直小菜一碟。

  「『我使用操縱器還是不太熟練。』啟人坦白說,『我的一位助手負責所有用到操縱器的工作。我沒有給其他任何人看過這個,不過你給我提供了很多幫助。請跟我來。』

  「我們來到室外,走過兩邊是高大的、水泥一樣堅硬的土丘的路。它們的外形結構並不完全相同,因為這裡有很多種不同的白蟻,事實上,有些白蟻完全不會築巢。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走在曼哈頓中的巨人,因為這些摩天大樓里每個都住滿了居民。

  「每個土丘旁邊都有一個金屬小屋子(不是木頭的,不然白蟻很快就會把它消滅!),我們進去的時候熾熱的陽光被擋在外面。教授撥了一個開關,一束微弱的紅光照亮了屋子內部,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光學儀器。

  「『它們討厭光,』他說,『所以要觀察它們就很困難。我們用紅外線解決了這個問題。這是打仗時晚上行動用的圖像轉換儀。你了解這東西嗎?』

  「『當然了。』我說,『狙擊手的步槍上就裝著,這樣他們就能在黑暗當中準確地射擊了。非常天才的裝置,我很高興你能找到這些東西比較文明的用法。』

  「啟人教授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似乎在操縱某種類似潛望鏡的裝置,在白蟻城市的廊道上探頭探腦。然後他說:『快,一會兒就沒了!』

  「我湊過去站在了他的位置上。過了大約一秒鐘,我的眼睛終於對上了焦,我花了更長時間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畫面尺寸。然後我發現了六隻被放大了很多的白蟻,在視野中快速穿過。它們成群行動,像組成狗隊的哈士奇一樣。這個類比非常恰當,因為它們正在拖一個雪橇……

  「我太震驚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它們拖的是什麼。它們從視野中消失後,我轉向啟人教授。現在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微弱的紅光,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那就是你用顯微操縱器在做的工具!』我說,『這太神奇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但這不足為奇。』教授回答說,『用來表演的跳蚤也能拉著小車到處跑。我還沒有告訴你重要的內容是什麼。我們只做了幾個那種雪橇。你看到的那個是它們自己做的。』

  「他讓對方好好消化這條信息,這需要時間。然後他繼續平靜地、帶著一種克制的熱情說:『你記得那些白蟻吧,它們作為個體基本上沒有智慧。但是蟻群作為整體是一種非常高等的生命體,是一種不朽的生命,除非發生意外。早在人類誕生之前的幾百萬年,它們現在的本能模式就已經固定下來了,它們自己永遠無法從當前無聊的完美狀態里逃脫。它們已經走到了末路,因為它們沒有工具,沒有控制自然的有效途徑。我給了它們槓桿,讓它們力氣變大,現在又給了它們雪橇,讓它們提高效率。我考慮過輪子,但是最好還是把這個留到後面的階段,現在輪子並不是非常有用。結果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我一開始只是在這個蟻巢里引入了工具,但是現在它們都有了同樣的工具。它們教會彼此技能,證明它們可以合作。沒錯,它們之間會進行戰爭,但是像這裡一樣有足夠的食物讓它們都生存下來的時候,它們就不會發生衝突了。

  「『但是你不能以人類的標準來評判白蟻。我想做的是讓它們僵化、一成不變的文化有所動搖,讓它們從重複了幾百萬年的節奏中跳脫出來。我會給它們更多工具、更多新技術,在我死前,希望能夠看到它們自己發明新東西。』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他,因為我知道這背後除了純粹的科學好奇心以外,一定還有別的東西。

  「『因為我不相信人類能活下來,不過我希望能夠將人類發現的一些東西留存下來。如果人類走上了窮途末路,我覺得應該幫另一個物種一把。你知道我為什麼選擇這個島嗎?只有這樣,我的實驗才能與世隔絕。我的超級白蟻,如果它們進化了,除非達到非常高的技術成就,否則就只能待在這個島上。除非它們能夠越過太平洋,事實上……

  「『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人類在這個星球上已經沒有了對手。我覺得競爭者的出現對人類來說可能是件好事。它可能會拯救人類。』

  「我想不出任何話,對教授夢想的這一點點了解就已經讓我難以承受了,可是,眼前的景象如此令人信服。因為我知道啟人教授並沒有瘋。他是一個有遠見卓識的人,他的願景有一種崇高的超脫感,但是建立在穩固的科學成就基礎上。

  「他對人類也沒有敵意,他為人類感到抱歉。他只是相信人類已經竭盡全力了,希望能夠從廢墟中保留下來一些東西。我從心底里不想責怪他。

  「我們肯定在小屋子裡面待了很長時間,討論了未來的種種可能。我記得我們說道,也許兩個物種會達成某種共識,畢竟人類和白蟻這兩種文明如此不同,沒道理會產生衝突。但是我不可能真正相信這一點,如果真的出現了競爭,我不確定誰能夠贏得比賽。人類的武器怎麼可能會對一個能夠毀掉世界上所有麥田、稻田的智慧敵人有用呢?

  「我們再次回到戶外的時候,已經將近黃昏了。那時候,教授給出了最後的信息。

  「『幾周之後,』他說,『我會邁出最重要的一步。』

  「『你會做什麼呢?』我問。

  「『你猜不到嗎?我要給它們火。』

  「這句話讓我脊背發涼。我感受到了一股跟即將到來的夜晚毫無關係的寒意。椰子樹那邊正在上演的輝煌的日落看上去像是一種符號,突然我意識到這種象徵主義甚至比我想的更加深刻。

  「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日落之一,一定程度上是出於人類的原因。在頭頂的平流層中,一個在這天死去的島嶼的灰塵環繞著地球。我的種族今天向前踏出了一大步,但是現在還重要嗎?

  「『我要給它們火。』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不懷疑教授會成功。而他成功之後,我的種族剛剛釋放出的力量也無法挽回這一切……

  「第二天,水上飛機來接我們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啟人。他仍然在那裡,我認為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在人類政客爭執不休的時候,他已經讓人類被淘汰了。

  「你覺得應該有人站出來制止他嗎?現在可能還來得及。我經常思考這一點,但是我永遠沒能想出去干預這件事的有力原因。有那麼一兩次,我幾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但我拿起報紙看到了新聞標題。

  「我想我們應該給它們這個機會。我不認為它們還能做得比我們現在更糟糕。」

  (譯者:丁將)

  [1] 愛德華·泰勒(Edward Teller, 1908—2003),美國著名理論物理學家,被譽為「氫彈之父」。——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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