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旋律
2024-09-26 09:20:1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7年2月的《如果》(If)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你有沒有注意到,當房間裡有二三十人一起講話時,偶爾會出現所有人突然同時安靜下來的情況,仿佛在片刻當中,有一種突然產生的、震動的空虛將所有的聲音都吞下了?我不知道這會對其他人有什麼影響,但是發生這種事的時候,會讓我感覺渾身發冷。當然,這整件事並不僅僅是由概率引起的,不過不知何故,它似乎遠不止談話同時暫停的巧合。仿佛所有人都在聆聽什麼東西,而他們並不知道要聽什麼。每到這時候,我就會自言自語:
但我時常聽到耳後傳來
飛速行駛的時間馬車匆匆逼近的聲音……
這就是我對這種事的感覺,無論發生時周圍人有多麼歡快。是的,即使在白鹿酒館裡,也是一樣。
那是個平平無奇的周三夜晚,酒館裡並不像往常那樣擁擠。寂靜時刻突然來臨,一如既往地讓人措手不及。然後,可能是為了刻意打破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查理·威利斯開始吹起最近的流行金曲。我現在甚至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曲子了。我只記得,這段口哨引得哈利·珀維斯講了最令人不安的故事之一。
「查理,」他用很小的聲音開始說,「這個該死的曲子快把我搞瘋了。上周我每次打開收音機,裡面就會傳出這支歌。」
約翰·克里斯多福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要是能堅持聽三台[1]的節目,就不會出這種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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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中一些人,」哈利反駁說,「並不想只聽伊莉莎白時代合唱。不過咱們不要為這個爭吵了,我的老天。你有沒有想過,流行金曲有一些——基本共性?」
「你是指什麼?」
「嗯,它們橫空出世,然後有幾周時間人人都會哼這些歌兒,就像查理剛剛那樣。那些優秀的流行金曲能完全控制住你,你就是沒辦法忘掉它們,它們會在你的腦袋裡盤旋好幾天。接著它們又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知道你說的意思了。」阿特·文森特說,「有一些旋律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不過還有些旋律像蜜糖一樣黏膩,不管你想不想,總是粘在你腦子裡。」
「一點不錯。我有一整周就是這樣子,腦子裡全是西貝柳斯《第二交響曲》終章的主題旋律,甚至睡覺前它都在我腦子裡轉。還有電影《第三人》裡面的那首主題曲——嗒-嘀-嗒-嘀-嗒啊-嘀嗒嘀嗒啊……你看看那首歌對所有人做了什麼。」
哈利不得不暫停一會兒,等所有人都停止模仿齊特琴的旋律。當最後一聲砰散去時,他才繼續說道:
「一點不錯!你們都有相同的感受。那麼,這些旋律到底是有什麼魔力,能產生這種效果?它們當中有偉大的音樂,其他的就很平庸,不過顯然它們有一些共同點。」
「繼續,」查理說,「我們洗耳恭聽。」
「我不知道共同點到底是什麼。」哈利回答說,「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因為我知道有個人找到了答案。」
有人下意識地給他遞了一杯啤酒,這樣就不會打擾他講故事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哈利·珀維斯說,「大多數科學家都對音樂感興趣,但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我知道有好幾個大型實驗室都組建了自己的業餘交響樂團,有些還非常不錯。如果考慮到數學家的話,你就能認識到喜歡音樂的顯而易見的原因了:音樂,特別是古典音樂,其表現形式非常具有數學性。然後,當然還有背後的理論——和聲關係、聲波分析、頻率分布,等等。這一領域的研究本身就非常吸引人,是那種對科學思維極具誘惑力的學科。而且,它也不會像一些人可能以為的那樣,妨礙人們純粹從音樂本身欣賞它的美。
「但是,我得承認,吉爾伯特·李斯特對音樂的興趣是純思維角度的。他的本職工作是生理學家,專門研究大腦。所以我剛剛說他的興趣是思維角度的時候,一點不假。《亞歷山大雷格泰姆樂隊》[2]和《合唱交響曲》[3]在他看來別無二致。他關心的並不是聲音本身,他只關心聲音穿過耳朵時發生了什麼,以及會對大腦產生什麼影響。
「對於像他們這種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聽眾,」哈利說這句話時特別強調了幾個字,顯得這話非常無禮,「沒有人會意識不到大部分大腦活動都是電活動。事實上,大腦當中一直存在穩定的電脈衝節律,我們也能夠利用現代儀器檢測和分析它們。這就是吉爾伯特·李斯特的研究領域了。他能把電極固定在你的頭皮上,放大器能夠將腦電波記錄在很長的記錄帶上。然後,他就能通過研究這些腦電波,告訴你關於自己的種種有趣事情。他聲稱,最終我們能夠通過腦電圖鑑別出每個人的身份,只要條件合適,鑑定結果會比指紋還準確。人可以利用外科手術改變皮膚,不過要是我們真的到了手術能夠改變大腦的地步,那不管怎麼說,你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以這套體系是不會出錯的。
「研究α波、β波等其他腦波的時候,他對音樂產生了興趣。他相信音樂韻律和腦電波節律定存在某種相關性。他給自己的實驗對象播放了各種節奏的音樂,觀察音樂會對他們的基本腦波產生什麼影響。你可能覺得影響會很多,沒錯,他的發現引領吉爾伯特走向了更哲學的領域。
「我只跟他長談過一次他的理論。他對自己的理論並非諱莫如深——現在回想起來,我也從未見過對自己的研究守口如瓶的科學家,只是他不希望在知道研究結果之前談論自己的工作。但是,他告訴我的內容足以證明,他將開闢一個非常有趣的研究領域,所以我極其重視對他的培養。我的公司為他供應部分設備,不過我也不介意賺點別的錢。我突然想到,如果吉爾伯特的想法實現了,那在人們能用口哨吹出《第五交響樂》第一小節以前,他需要一個業務經理……
「吉爾伯特努力在做的事情將為流行金曲理論奠定科學基礎。當然他並沒有以這種方式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是將其視為一個純粹的研究項目,不過除了在《物理學會學報》上發表論文以外,他並沒有更多想法。不過我立刻就發現這背後隱藏的商機了。這個商機好得簡直令人窒息。
「吉爾伯特能夠確定,優美的旋律或者流行金曲能在人的腦中留下印象,是因為它符合腦中本就存在的基礎電節律。他打了一個比方:『就像耶魯牌鑰匙插進鎖孔里,兩個紋路匹配才可能把鎖打開。』
「他從兩個角度處理這個問題。首先,他選取了幾百條非常著名的古典樂和流行樂的旋律,分析了它們的結構——用他的話說也就是它們的形態。這項工作是利用巨大的和聲分析機完成的,這台機器能夠區分出所有頻率的聲音。當然,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做的事情比這多多了,不過我肯定你們已經明白基本概念了。
「與此同時,他努力弄清楚產生的聲波形狀和大腦的自然電波動是如何協調的。由于吉爾伯特的理論認為,所有的現有旋律都粗略近似於同一個基本旋律——我們也因此陷入了深深的哲學思考。數百年來,音樂家一直在探尋這個基本旋律,但是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們不知道音樂和大腦的關係。現在,這一層關係被揭示出來,我們就有可能找到『終極旋律』了。」
「啊!」約翰·克里斯多福說,「這不就是柏拉圖的理念論嗎。你知道的,物質世界當中的所有物體都只不過是理念中的椅子、桌子或者你擁有的任何東西的摹本。所以你的朋友要找的是理念中的旋律。那他找到了嗎?」
「我跟你說,」哈利泰然地繼續說道,「吉爾伯特大概花了一年時間完成了分析工作,然後便開始了合成旋律的工作。大致來說,他製造了一台能夠根據他發現的規律自動編寫音律的機器。他擺了好幾排振盪器和混音器——事實上為了做儀器的這一部分,他改裝了一台普通的電子琴,作曲機能夠控制這些裝置。他像科學家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一樣幼稚地將這台機器命名為路德維希[4]。
「你可以把路德維希想像成一個萬花筒,不過它不是光線萬花筒,而是聲音萬花筒,這樣可能更容易理解,那些規律——吉爾伯特相信的規律——是構建在人類大腦的基本結構上的。如果他能把機器調整到合適的狀態,在他搜尋所有可能的音律的過程中,路德維希肯定能找到終極旋律,這只是早晚問題。
「我曾經有幸聽到過路德維希工作,那場景挺離奇。這台機器是用實驗室里隨處可見的電子元器件組成的平平無奇的裝置,它看上去像是某種新型電子計算機、雷達瞄準器、交通控制系統或是業餘無線電台。從外表看,你很難相信如果它成功了,就能讓世界上所有作曲家統統失業。不過,真會讓作曲家失業嗎?可能不會,因為路德維希只能提供原始素材,肯定還需要有人把旋律改編成交響曲。
「然後揚聲器開始傳出聲響。起初,在我看來,我聽到的東西像是精準卻完全沒有靈氣的學生彈奏的五指練習曲。大多數主題旋律都是陳詞濫調,機器會播放一段旋律,然後逐個小節地進行變奏,直到嘗試過所有可能的變奏方式後開始下一個小節。偶爾,機器會產生令人眼前一亮的樂句,不過整體來說,它並沒讓我感到驚訝。
「但是吉爾伯特解釋說,這只是試運行,機器的主要電子迴路還沒安裝上去呢。等它們安裝好了,路德維希將具有更好的選擇性,目前,他會把生成的所有內容都播放出來,毫無鑑別力。而他獲得選擇能力後,產生的旋律就沒那麼多可能性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吉爾伯特·李斯特。我本來約好一星期後跟他在實驗室見面,那時候他應該有實質進展了。結果,我晚到了大概一個小時。我簡直太幸運了……
「我到那兒的時候,他們剛剛把吉爾伯特帶走。他的實驗室助理是個上年紀的男人,跟他搭檔很多年了,他悲痛而惆悵地坐在從路德維希上面引出的一團糾纏不清的電線中間。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發生了什麼,用了更長的時間才想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有一件事確定無疑。路德維希終於成功了。吉爾伯特做最後調試的時候,助理出門吃午飯去了,而當他一個小時後回到實驗室時,裡面傳來陣陣聲音,那是一段很長很複雜的曲調。要麼機器在那個地方自動停止繼續工作了,要麼吉爾伯特將機器切換到了重複模式。不管怎樣,那一段旋律他之前已經聽了幾百遍了。助理找到他的時候,他似乎處於恍惚狀態。他雙目無神,四肢僵硬。甚至把路德維希關掉也無濟於事。吉爾伯特已經無藥可救了。
「發生了什麼?好吧,我認為我們早應該想到的,不過人們總是容易事後聰明。和我剛開始說的一樣。如果一名作曲家全憑經驗作曲,他尚且能譜出一段在人們腦子裡縈繞好幾天的旋律,那想像一下吉爾伯特在追求的終極旋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假設這樣的旋律存在——我並沒有承認真的存在,它會讓我們的大腦記憶迴路中產生一段永不停止的聲音。它會永遠不斷地重複,讓人無法產生其他任何想法。以前所有讓你聽到想吐的旋律與它相比,都只能自嘆不如。一旦它嵌入到大腦里,擾亂了正常的波形——也就是知覺的臨床表現,一切就完了。這就是吉爾伯特身上發生的事情。
「他們嘗試過電擊療法,以及其他所有的治療方法。但這些都沒有用,腦電波的模式已經形成了,也無法被打破。他喪失了對外部世界的全部知覺,只能靠靜脈注射營養劑維持生命。他一動不動,對外界刺激也毫無反應,不過他們說有時候他會奇怪地抽動,仿佛在打拍子一樣……
「恐怕他已經是沒有什麼指望了。但是我不確定他的命運是否可以算作悲劇,也不知道是否該嫉妒他。可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找到了像柏拉圖這些哲學家一直在談論的那種終極現實。我真的不太懂。有時候我發現自己會好奇那段可怕的旋律到底是什麼樣的,幾乎希望哪怕能親耳聽一次。可能有什麼方法能安全地聽這段旋律,尤利西斯不是也聽到了海妖的歌聲卻逃出生天了……不過當然,可能永遠也沒機會。」
「我就等著這句話呢。」查爾斯·威利斯討厭地說,「我猜這台設備被炸毀了,或者出了類似的事兒吧,所以跟以前一樣,我們沒辦法驗證你的故事。」
哈利努力帶著傷感而不是憤怒的表情看著他。
「設備完好無損。」他嚴肅地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人火冒三丈,我永遠沒法原諒自己。你們知道,我對他的實驗產生了過多興趣,以至於沒能盡到自己的本分,照顧好自己公司的生意。遺憾的是他給我們付款的進度嚴重落後,財務部得知他的遭遇後快速行動。我因為另一項工作出了幾天差,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嗎?他們強制執行了法院命令,掌握了他們的全部財產。當然,這意味著他們把路德維希拆除了,當我再次見到它的時候,它變成了一堆沒用的廢物。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幾英鎊!這讓我痛哭起來。」
「不用猜,肯定是這樣。」埃里克·梅恩說,「不過還有一個說不通的地方。吉爾伯特的助理怎麼樣了呢?他走進實驗室的時候那機器聲音大著呢。他怎麼沒受影響呢?這一點你疏忽了,哈利。」
謙謙君子哈利·珀維斯先生停下來,喝光了杯子裡最後幾滴酒,把杯子遞給德魯後便繼續說。
「真夠可以的!」他說,「你這是在盤問我嗎?我剛才沒提這一點,只是因為這無關緊要。不過這也能解釋我為什麼從來都沒能了解一絲那段旋律的樣子。是這樣。吉爾伯特的助理是一流的實驗室技術員,不過他沒辦法參與太多對路德維希的調整工作。因為他完完全全是個樂盲。對他來說,終極旋律跟幾隻貓站在花園的牆頭上喵喵叫沒什麼區別。」
沒人再發問了,我覺得,我們都渴望自己默默思考。很長一段時間,酒館裡的人都陷入寂靜的沉思中,然後白鹿酒館又恢復了一貫的熱鬧。我發現即便那時候,也過了十分鐘查理才又用口哨吹起了《輪舞》[5]。
(譯者:丁將)
[1] BBC廣播三台,主要播出古典音樂、爵士樂、世界音樂以及藝術類、文化類節目和廣播劇。——譯者注
[2] 美國作曲家歐文·柏林最成功的流行歌曲。——譯者注
[3] 即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譯者注
[4] 以路德維希·凡·貝多芬的名字命名。——譯者注
[5] 現代爵士四重奏樂隊的歌曲。——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