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歐米特魯德·英奇拋出窗外

2024-09-26 09:20:0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這是白鹿酒館中一個特別的故事,故事裡,哈利·珀維斯的妻子發現他進行「量子力學講座」的地點時,哈利似乎棋逢對手了。這篇故事也記錄了白鹿酒館後來搬走變成了球面酒館,正好和現實中房東盧·莫迪凱的白馬酒館搬遷後改名為球形酒館相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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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有一個簡短又悲傷的任務需要完成。哈利·珀維斯本人有很多神秘之處——不過他能給我們帶來其他方面的信息,他的一個神秘之處就是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有妻子。他手上確實沒有戴戒指,不過如今這已經不能代表什麼了。酒店經營者會告訴你,如果戴了戒指,也不意味著什麼。

  我有一位來自荷蘭的朋友,他的英語水平完全比不上其紳士風度,他總是將女性稱為女士,哈利在一些故事裡明顯表現出了對這種稱呼的敵意。而巧合得古怪的是,哈利給我們講的最後一個故事先是暗示、接著證實了他的婚姻情況。

  我不知道是誰先提到了「拋出窗外」[1]這個詞,畢竟這不是語言中會頻繁用到的抽象概念。提起這個詞的可能是白鹿酒館中那些無比博學的年輕客人,他們有些人剛剛離開學校,所以讓我們這些老前輩覺得自己不成熟又無知。不過討論從這個詞本身自然地過渡到它所指的行為。我們當中是否有人曾經被「拋出窗外」過呢?我們認識的人裡面是否有人經歷過這樣的事呢?

  「有,」哈利說,「我以前認識的一位囉唆的女士有過這樣的經歷。她的名字叫歐米特魯德,她的丈夫叫奧斯伯特·英奇,是英國廣播公司的錄音師。

  「奧斯伯特所有的工作時間都在聽別人說話,大部分業餘時間都在聽歐米特魯德說話。不幸的是,他沒辦法擰一下旋鈕就把她像機器一樣關掉,所以他也幾乎沒有機會插話進來。

  「有一些女性打心底里根本不清楚自己一說起來就停不下來,而當別人指責她們壟斷了談話的時候,她們還感到非常驚訝。歐米特魯德只要一睡醒就會開始講話,八點新聞播放的時候還會抬高嗓門兒,好聽清自己說了什麼,她會繼續大聲講話,直到奧斯伯特心懷感激地離開家門去工作。過了好幾年這樣的生活,他幾乎快要變得神經兮兮了,不過有一天早上,姍姍來遲的喉炎讓他的妻子沒辦法說話,他這才下定決心對於她整天說個不停提出抗議。

  「令他無比難以置信的是,她直截了當地拒絕承認這則指控。好像對於歐米特魯德來說,只要她一開口說話,時間就停止了,而當其他任何人開始講話的時候她就變得非常不耐煩。她的嗓子恢復正常以後,就立刻告訴奧斯伯特,他做出這種毫無根據的指控是多麼不公平,要是他們爭吵起來的話,一定會變得非常激烈,如果你真有本事跟歐米特魯德爭吵的話。

  「這讓奧斯伯特變得生氣而又絕望。不過他也是個心靈手巧的男人,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收集到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自己說一個字,歐米特魯德會講上一大車話。我之前說過他是一個錄音師,他的房間裡安裝了高保真音響組合、錄音機,以及他們這一行常見的電器工具,其中一些設備放在這裡,英國廣播公司是毫不知情的。

  「沒過多久他就自己做了一台設備,他將其稱為選擇詞語計數器。如果你對音頻工程有一些了解,就很清楚只要用合適的濾波器和分電路就能完成這個工作。如果你對音頻工程一無所知,也不妨這麼理解。這台機器的工作原理非常簡單:麥克風能夠收集人們在英奇的公寓中說出的每一個字,奧斯伯特更為低沉的聲音被分到一邊,用標記了『他』的計數器記錄,而歐米特魯德的聲音頻率更高,進入另一個電迴路,最終顯示在標記了『她』的計數器上。

  「機器打開後的一個小時,分數就變成了這樣:

  他 23

  她 2530

  「隨著計數器轉盤上面的數字不斷跳動,歐米特魯德變得越來越體貼的同時也越來越安靜。另一方面奧斯伯特則痛飲著令人陶醉的勝利美酒(不過對於其他人來說,那只不過是他早晨喝的那杯茶),開始利用自己的優勢,滔滔不絕起來。他出門工作的時候,計數器上反映出了家庭中成員地位的改變:

  他 1043

  她 3397

  「為了證明誰才在家裡說了算,奧斯伯特離開的時候讓機器一直開著;他總是好奇,當周圍沒有任何人聽她在說什麼的時候,歐米特魯德是否仍然處於自動的反射作用而自言自語。他順便還思慮周全地採取了措施,給計數器上了個鎖,這樣他的妻子就不能趁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把它關掉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裡發現數字完全沒有變化,感到有些失望,不過後來數字又開始噌噌地往上蹦。這變成了一個遊戲——不過是非常認真的遊戲,無論兩名選手中任何一位開口說話,他們都會用眼睛盯住計數器。歐米特魯德臉上顯出挫敗感,她時不時地又要講兩句話,然後她的分數就會增加幾百,然後她才竭盡所能控制自己停下來。奧斯伯特仍然遙遙領先,他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喋喋不休,偶爾還會嘲笑對方兩句,付出這幾分來娛樂自己是非常值得的。

  「儘管詞語計數器讓英奇一家又重新恢復了平等地位,但要說有什麼不妥的話,它也加劇了二人之間的不和。歐米特魯德有一種天然的智慧,有些人可能會將其稱為狡猾,很快她便要喚起自己丈夫善良的天性。她指出,當這個房子裡面每一句話都要被監視和計量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行為都不自然。奧斯伯特不公平地讓他的分數遙遙領先而現在又沉默寡言,要不是一直看到提示性的分數,他的話也不會這麼少。儘管奧斯伯特以『厚顏無恥』這種評價來打斷這一指控,不過他承認,反對意見也不是全無道理。如果他們兩人都看不到不斷上漲的分數,假如他們真能忘記機器的存在,行為變得自然,或者至少在這種條件下儘可能表現自然,那麼這場測試就會變得更公平,結果也就更毋庸置疑。

  「經過了長時間的爭論後,他們達成了妥協。在奧斯伯特看來,他自己十分高風亮節地將計數器刻度盤歸零,並將視窗封住,這樣就沒有人能看到裡面的分數了。他們在火漆印章上按下了自己的指紋,一致同意周末再打開,並堅持這個決定。奧斯伯特將麥克風藏在桌子底下,把計數器設備挪回自己的小工作室里,這樣客廳當中就不會有掌控英奇一家命運的、無情的電子監視器的痕跡了。

  「從這以後,情況慢慢恢復正常了。歐米特魯德又變得話多了起來,但是奧斯伯特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被一一記錄下來,成為自己抗議的證據。到了周末,他就徹底勝利了。他允許自己每天奢侈地說上幾百個字,因為他深知歐米特魯德只要五分鐘就能說這麼多。

  「一天晚上,他們像舉行儀式一樣打開了封印。這一天歐米特魯德尤其話多,她反反覆覆、一字不差地重複三通折磨人的、陳詞濫調的電話內容,似乎這三通電話占據了她整個下午。奧斯伯特只是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對她勉強地笑笑,然後說『是的,親愛的』,同時努力想像妻子會在如山鐵證前搬出什麼樣的藉口。

  「可想而知,當封印打開露出一周的總比分時,他會怎麼想:

  他 143567

  她 32 590

  「奧斯伯特錯愕地盯著眼前難以置信的數字。肯定是出了問題,但究竟是哪裡?他認為,一定是機器本身出現了錯誤。這結果真是討厭,太讓人心煩了,因為他非常清楚,歐米特魯德不可能讓他重新來過,即便他確鑿地證實計數器出了問題。

  「歐米特魯德還在發出勝利的尖聲叫嚷,奧斯伯特把她推出房間,開始拆除這個有問題的設備。他拆到一半時發現,自己的廢紙簍里有一些他十分確定不是自己扔的東西。那是一段粘成閉環的錄音帶,有幾英尺長,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用過錄音機了,所以根本無法解釋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在他把錄音帶撿起來的時候,自己的懷疑突然被證實了。

  「他看了一眼錄音機,他很確定自己之前並沒有把開關留在現在的位置上。歐米特魯德雖然狡猾,但也很粗心。奧斯伯特經常抱怨,她永遠不能做好一份工作,而這就是最終的證據。

  「他工作的地方散落著很多舊的錄音帶,上面有他錄下的、未經擦除的測試段落。歐米特魯德要找出一卷這樣的帶子毫不費力,她剪下來了一小段,然後將兩頭粘在一起,按下回放按鍵,讓錄音機在麥克風前放上好幾個小時。奧斯伯特因為自己沒有發現這麼簡單的詭計而大為光火,要是錄音帶足夠結實的話,他恐怕可以用它把歐米特魯德勒死。

  「我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做這類事。我只知道她從公寓的窗戶跌了出來,當然這可能是個意外,但是我們永遠無法從她口中證實了,畢竟英奇一家住在四樓。

  「我知道拋出窗外這種行為往往是故意的,關於這個問題,驗屍官也說了些直截了當的話。但是沒有人能夠證明奧斯伯特真的推了她,很快這件事就平息了下去。大約一年以後,他和一個又聾又笨的漂亮小姑娘結了婚,他們是我認識的最幸福的夫妻之一。」

  哈利講完故事之後很長時間沒人說話,很難說是因為人們覺得難以置信,還是出於對已故的英奇夫人的尊敬。但還沒人來得及發表合適的意見,一個可怕的金髮女人推開了大門,闖進了白鹿酒館的私人酒吧。

  事實上,生活很少會如此巧合地安排故事高潮。哈利·珀維斯突然變得臉色蒼白,竭盡全力讓自己藏在人群當中,不過只是徒勞。他很快就被發現了,被壓制住挨了一通臭罵。

  「所以這裡,」我們興致勃勃地聽到,「就是你每周三晚上做量子力學講座的地方!我幾年前就應該跟大學核對一下!哈利·珀維斯,你這個騙子,我可不在乎別人是不是知道這事兒。至於你的朋友們,」她狠狠地沖我們瞪了一眼,「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這麼多邋遢酒鬼了。」

  「嘿,你等等!」德魯站在櫃檯的另一端表示反對。她只瞥了德魯一眼,他便沒了話,然後她又轉頭對著可憐的哈利。

  「過來,」她說,「你得回家了。不,你不能喝完那杯酒!我打賭你已經喝得夠多了。」

  哈利乖順地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和大衣。

  「很好,歐米特魯德。」他逆來順受地說道。

  關於珀維斯夫人是真的叫歐米特魯德,還是哈利暈頭轉向地把故事裡的名字安在了她身上,人們爭論個不停,而且到現在也沒有結論,我就不講這些無聊的事了。關於這一點,我們都有自己的看法,事實上,關於哈利的一切,我們都有各自的看法。現在唯一重要的是,那天晚上以後再沒有人見過他,這是悲哀又不爭的事實。

  很可能他只是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見面,因為幾個月後,新的管理人員接手了白鹿酒館,我們跟著德魯的鎖頭、庫存和酒桶——特別是酒桶——去了他的新店。我們的每周聚會現在定在了球面酒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大門一開,我們就會滿懷期待地抬頭看看是不是哈利成功逃了出來,又找到了我們。事實上,我之所以收集這些故事,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他能看到這本書,發現我們的新據點。

  哈利,即便是那些對你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的人都在想著你。如果你得把歐米特魯德拋出窗外才能重獲自由,那就在周三晚上六點到十一點之間下手吧,球面酒館裡會有四十個人給你做不在場證明。不過,不論如何你快回來吧,你走了之後,酒館都變得不一樣了。

  (譯者:丁將)

  [1] 「拋出窗外」一詞的原文為defenestration,這個詞指發生於布拉格的歷史事件,為波希米亞人對羅馬教廷及神聖羅馬帝國的反抗,共有兩次,分別發生於1419年與1618年,第一次事件引發了胡斯戰爭,第二次事件則成為三十年戰爭的原因。——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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