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人物

2024-09-26 09:19:5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在這篇來自白鹿酒館的故事裡,哈利·珀維斯向我們介紹了一位「真正的瘋狂科學家」。他住在康沃爾偏遠地區。巧合的是,「查爾斯·威利斯」——或者我應該說是阿瑟·克拉克——在戰爭期間也曾在那裡服過一陣子兵役。

  當時我們正在討論倫敦中央刑事法庭一場轟動一時的審判,哈利·珀維斯隨口說道:「我曾經在一個相當有趣的案件中擔任專家證人。」這個人有一項令人難以置信的才能,那就是把談話引到他自己想要的方向上。

  「只是證人而已啊?」德魯一邊說,一邊熟練地同時斟滿兩杯巴斯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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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但也是相當驚險呢。那是在戰爭初期,也就是我們料到會被入侵那會兒。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在當時沒聽說過。」

  「你憑什麼認為,」查爾斯·威利斯懷疑地說,「我們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是我看到哈利試圖隱瞞自己的行蹤卻被人揭穿的寥寥幾次之一。「找藉口的人就是在坐實自己的過錯。」我想到了法語裡的這句話,等著看他會採取什麼樣的逃避手段。

  「那是一樁非常特殊的案子。」他端著架子答道,「我敢說,你們要是看到了相關報導,肯定會跟我提到的。我的名字很顯眼。整件事情都發生在康沃爾郡的一個偏僻的地方,牽涉到了那種稀有物種——也就是真正的瘋狂科學家——當中我所見過的最好例證。」

  也許那並不算是個公平的描述,珀維斯急忙又修正了自己的說法。霍默·弗格森是個古怪的人,有一些小怪癖,比如養著一條巨大的寵物蟒蛇來抓老鼠、在家裡從不穿鞋。但是他很有錢,於是別人都不注意這樣的事情了。

  霍默還是一位有能力的科學家。許多年前,他從愛丁堡大學畢業,但是因為不缺錢花,他一輩子也沒從事過一項正兒八經的工作,而是在離紐基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幢舊牧師公館,在那裡虛度年華,做一些小物件來消遣。在過去的四十年裡,他發明了電視、原子筆、噴氣推進器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兒。然而,由於他一直沒有費心去申請任何專利,功勞都被別人搶去了。他一點也不為此憂心,因為他是個特別慷慨的人,但對待錢時除外。

  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珀維斯似乎是他為數不多在世的親戚之一。因此,當有一天哈利收到一封要求他立即提供幫助的電報時,他知道最好不要拒絕。誰也說不清霍默到底有多少錢,也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處置這些錢。哈利認為他的機會可不比其他人小,而他並不打算浪費掉。經過一番辛苦,他去了一趟康沃爾,出現在牧師公館門前。

  剛一進入庭院,他就發現了問題所在。霍默叔叔(其實他並不是叔叔,但從哈利記事起,他就被稱為叔叔了)在主樓旁邊有一間小屋,他在裡面做實驗。這會兒小屋已經沒有了屋頂和窗戶,周圍盤旋著一股噁心的氣味。顯然是發生了爆炸,哈利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心態思量著,是不是叔叔受了重傷,打算在起草新遺囑的時候聽聽他的建議。

  當看上去健康無虞(除了臉上貼了幾張膏藥)的老人為他開門時,他打斷了自己的白日夢。

  「你這麼快趕來真是太好了。」他聲如洪鐘地說。看到哈利,他似乎由衷地感到高興。接著他臉色陰沉起來。「事實上,我的孩子,我遇到了一點麻煩,我需要你幫忙。明天本地的法官就要審我的案子了。」

  此話帶來了相當大的震驚。霍默是一位守法的公民,一如在汽油配給制度下的英國任何一位駕車者。如果是通常的黑市交易案子,哈利想不出來自己能怎麼幫上忙。

  「聽到這件事我很難過,叔叔。你惹上什麼麻煩了?」

  「說來話長。到書房裡來,我們好好談談。」

  這座有點破舊的建築整個西翼都被霍默·弗格森的圖書館占據了。哈利相信椽子上已經被蝙蝠搭了窩,但他一直無法證明這一點。霍默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收拾了桌子——把所有的書都推到地板上,然後吹了三聲口哨,某個聲控繼電器在某個地方跳了一下,某個隱蔽的擴音器里,傳出來某個人的聲音,帶著憂鬱的康沃爾腔。

  「有何吩咐,弗格森先生?」

  「梅達,給我來一瓶沒開過的威士忌。」

  對方沒再回答,只發出了一聲明顯可聞的鼻息。但是過了一會兒,伴著吱吱扭扭的聲音,幾平方英尺的書架滑到一邊,露出一條傳送帶。

  「我沒法讓梅達進圖書館。」霍默抱怨著,舉起一個盛滿東西的托盤,「她害怕布納熱斯,儘管它完全不會傷人。」

  對這位不見其人的梅達,哈利覺得很難不產生同感。六英尺長的布納熱斯趴在裝《大英百科全書》的箱子上,把箱子整個都蓋住了。它肚子中央的一塊鼓起表明它剛剛吃過飯。

  「你覺得威士忌怎麼樣?」霍默問。哈利剛剛嘗了一口,正開始張著嘴喘氣。

  「這酒——那什麼,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它——喲——挺烈的。我沒想到——」

  「哦,別理會瓶子上的標籤。這個牌子可從來沒有見過蘇格蘭。麻煩就在這裡。它是我在這所宅子裡自己釀的。」

  「叔叔!」

  「是的,我知道這麼做違反了法律,還有各種類似的無稽之談。但是這年頭你買不到好威士忌了——都用來出口了。在我看來,我釀私酒是愛國行為,能省下更多的酒去創收。不過稅務部門的人不這麼想。」

  「我認為你最好把事情的整個來龍去脈都給我講清楚。」哈利說。他沮喪地認為,他沒有辦法讓這位叔叔擺脫困境。

  霍默一直很喜歡杯中之物,而戰時的短缺給他帶來了嚴重的打擊。正如前文所言,他不喜歡往外掏錢,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對於自己買瓶威士忌要繳納好幾倍稅款這件事,他一直心懷不滿。當他的供應中斷之後,他認為是時候採取行動了。

  他的決定可能與他所居住的地區有很大關係。幾個世紀以來,海關和稅務部門一直在與康沃爾的漁民沒完沒了地纏鬥。有傳言說,這所舊牧師公館的最後一位牧師擁有這一帶第二精良的酒窖,僅次於主教大人自己的——而且他從來沒有為之付過一分錢的稅。所以霍默叔叔覺得自己只是在繼承一種古老而高貴的傳統。

  此外,純粹的科學探索精神毫無疑問也對他產生了激勵。他深信在樹林裡陳化[1]七年的說法純粹是胡扯,有信心自己可以用超聲波和紫外線做得更好。

  一開始的幾星期里,實驗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有一天晚上,出了一起哪怕在那些管理最完善的實驗室里也可能發生的不幸事故。叔叔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已經掛在一根橫樑上了,而牧師公館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銅管的碎片。

  即使如此,本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只可惜當地的鄉團正在附近操練。他們一聽到爆炸聲,就立即行動起來,斯滕大炮都已經蓄勢待發了。入侵開始了嗎?如果開始了,他們很快就會解決這個問題。

  發現只不過是老叔在搞事時,他們略有些失望,不過由於已經見慣了他的實驗,他們對發生的事情倒也一點沒感到驚訝。對叔叔來說不幸的是,當班的中尉恰好是當地的收稅員,靠著鼻子和眼睛收集到的綜合證據剎那間就告訴了他事情的經過。

  「所以到明天,」霍默叔叔帶著一副偷糖被抓住的小男孩的神情說,「我必須去過堂,被控的罪名是非法持有蒸餾器。」

  「我還以為,」哈利回答,「那是巡迴法庭的事,地方法官可管不了。」

  「在這個地方,我們辦事有自己的套路。」霍默非常自豪地回答說。哈利很快就發現這是真的。

  那天晚上,他們幾乎沒有睡覺,霍默草擬了他的辯護詞,解決了哈利提出的反對意見,匆忙地組裝了打算在法庭上出示的設備。

  「像這樣的法庭,」他解釋道,「總是會請專家出席。要是我們有那個膽子,我想說你是戰爭部的人,但是他們有可能會去核實。所以我們還是實話實說吧——我是說關於我們的資質。」

  「謝謝。」哈利說,「萬一我的學校發現了我在做什麼怎麼辦呢?」

  「這個嘛,你不要聲稱你代表除了你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整件事是一項個人創業。」

  「那我就這麼說吧。」哈利說。

  第二天早上,他們把裝備裝進霍默那輛老奧斯汀,開車進了村子。法庭設立在當地一所學校的一間教室里,哈利感覺時光仿佛倒退了幾年,而他即將和他的老校長進行一次不愉快的面談。

  「我們真走運,」兩人被帶入狹窄的座位時,霍默小聲說,「福斯林厄姆少校擔任主審。他是我的好朋友。」

  那就很有幫助了,哈利對此表示同意。但是,庭上還有另外兩位法官,而一位朋友在法庭中根本不夠。要想力挽狂瀾,只能靠雄辯,而不是人脈。

  法庭里擠滿了人。那麼多人設法離開工作崗位,跑出來看案子,哈利覺得很奇怪。後來他意識到,至少在正常時期,走私是這一地區的主要產業,考慮到這一點,就能明白這個案子為何會引起當地人的興趣了。他不確定這是否意味著旁觀者們會同情被告。當地人也完全有可能把霍默的私營企業形式視為不公平競爭。另一方面,他們可能在一般原則上贊成任何令收稅員不爽的事情。

  法庭書記員宣讀了指控,並多少提出了一些有罪的證據。法官們以莊重之態檢查了一根根銅管,然後以嚴厲之色看著霍默叔叔。哈利開始覺得他假想的遺產更加指望不上了。

  指控結束後,福斯林厄姆少校轉向霍默。

  「聽起來,這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弗格森先生。我希望你能有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

  「我有,法官大人。」被告回答說,他的語氣里幾乎能聽得出來無端受到指控的冤屈。看著法官大人寬慰的神情,還有海關總署的長官臉上短暫的皺眉以及很快取而代之的平靜自信,真是很有意思。

  「你想要法律代表嗎?我注意到你沒有帶來一位。」

  「沒有必要。整個案件都是源於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小誤會,用不著那麼麻煩就可以澄清的。我不希望給這次訴訟造成不必要的花銷。」

  這種正面的攻擊引起了法庭上的一陣竊竊私語,海關人員的臉紅了。他第一次顯出有點不自信的樣子。如果弗格森認為這次判案的成本要由王室買單,他肯定是有一套相當有說服力的辯詞。當然,他可能只是在虛張聲勢。

  霍默等著這陣溫和的騷動平息,然後製造了一場大得多的騷動。

  「我已經請了一位科學專家來解釋牧師公館裡發生的事情。」他說,「鑑於證據的性質,出於安全考慮,我必須要求接下來的訴訟程序不公開進行。」

  「你希望我清場嗎?」主審懷疑地說。

  「恐怕是這樣的,先生。我的同事珀維斯博士認為,這個案子牽涉的人越少越好。等到你聽取了證詞,我想你會同意他的。如果我可以說的話,它目前已經吸引到這麼多公眾關注便是一個巨大的遺憾。我擔心這會把某些——啊——機密的事情傳到不該知情的人的耳朵里去。」

  霍默怒視著海關官員,後者在座位上心煩意亂,坐立不安。

  「哦,好吧。」福斯林厄姆少校說道,「這一切都很不合規,不過我們也並沒有生活在一個規矩的時代。書記員先生,請清場。」

  經過一番抱怨和混亂,以及控方提出後遭到了否決的抗議,命令得以執行。然後,在房間裡剩下的十幾個人饒有興趣的注視下,哈利·珀維斯揭開了他從那輛寶貝奧斯汀車上卸下的器械。在他的資格被提交給法庭後,他走上了證人席。

  「我想解釋一下,法官大人。」他開始說,「我一直從事爆炸物的研究,所以我碰巧熟悉被告的工作。」這句話的開頭是完全正確的,也是他那天說過的最後一點實話。

  「你是說——炸彈之類的?」

  「正是,不過是在基礎層面上。你可以想像,我們一直在尋找更優良的新型炸藥。此外,我們政府研究和學術界的人一直在從外部來源尋找好的想法。最近,叔——呃——弗格森先生寫信給我們,提出了一條非常有趣的建議,是關於一種新型炸藥的。它的有趣之處是,它使用了糖、澱粉等非爆炸性材料。」

  「是嗎?」主審說,「非爆炸性材料製造的炸藥?那是不可能的。」

  哈利愜意地笑了笑。

  「我知道,先生——這是一個人的第一反應。然而就像大多數偉大的想法一樣,這個天才的想法也是質樸的。不過,恐怕我得稍微解釋一下才能說明我的觀點。」

  庭上的人顯得很專注,也有點驚慌。哈利猜想他們以前可能見識過專家證人。他走到法庭中央的一張桌子前,桌子上現在擺滿了燒瓶、管道和裝著液體的瓶子。

  「我希望,珀維斯博士,」主審緊張地說,「你不要做任何危險的事情。」

  「當然不會,先生。我只是想證明一些基本的科學原理。我想再次強調將此事的知情範圍限制在這四面牆之內的重要性。」他嚴肅地停頓了一下,每個人看上去都充分地領悟了他的意思。

  「弗格森先生,」他開始說,「提議的是利用自然的一種基本力量。這是一種所有生物都依賴的力量——先生們,這是一種使你們得以生存的力量,哪怕你們可能從未聽說過它。」

  他走到桌前,在燒瓶和瓶子旁邊站定。

  「你們有沒有想過,」他說,「樹的汁液是如何爬到它最高的葉子上的?將水抽離地面一百英尺——有時超過三百英尺——需要很大的力量。這個力來自哪裡?我將通過這個實際操作向諸位展示一下。

  「這裡有一個堅固的容器,被多孔薄膜分成兩部分。膜的一側是純水,另一側是糖和其他一些我不打算詳細說明的化學物質的濃縮溶液。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建立起了一個壓力,叫作滲透壓。純水試圖通過薄膜,就好像要稀釋另一邊的溶液。現在我已經密封了容器,你們會注意到右邊的壓力表——看指針是如何向上移動的。這就是我向你們展示的滲透壓。同樣的力量作用於我們身體的細胞壁,導致液體流動。它使樹液沿著樹幹向上流動,從樹根到最高的樹枝。這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力量,而且很強大。弗格森先生第一個嘗試駕馭它,這一點必須得到肯定。」

  哈利停下講述以增強效果,同時環視了一下法庭。

  「弗格森先生,」他說,「當時正在嘗試研製滲透炸彈。」

  眾人過了一會兒才領悟這話的意思。然後,福斯林厄姆少校探身向前,低聲說道:「我們是不是可以假定,他已經成功地製造出了這枚炸彈,而它在他的工作室里爆炸了?」

  「正是如此,閣下。能在具備如此敏銳之領悟力的堂上大人面前發言做證真是一種樂趣——可以說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樂趣。弗格森先生成功了。正當他準備向我們報告他的方法時,由於一次不幸的疏忽,一個連接在炸彈上的安全裝置失靈了。結果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我想對於這種武器的威力,我們已經不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了——而當我指出它所包含的溶液都是極其普通的化學物質時,你們就會意識到它的重要性。」

  福斯林厄姆少校看上去有點困惑。他轉向控方律師。

  「惠廷先生,」他說,「你有什麼問題要向證人提出嗎?」

  「我當然有,大人。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可笑的——」

  「請把自己的發言限制在事實性問題上。」

  「好的,大人。我可否問一下證人,他如何解釋爆炸後大量的酒精蒸氣?」

  「我相當懷疑探長的鼻子是否有能力進行精確的定量分析。但不可否認的是,有一些酒精蒸氣被釋放出來。炸彈中使用的溶液大約含有百分之二十五。通過使用稀釋的酒精,無機離子的流動性受到限制,提高了滲透壓——當然,這是一個理想的效果。」

  這應該能拖住他們一會兒了,哈利想。他想對了。對方過了好幾分鐘才提出來第二個問題。這時檢方的發言人在空中揮舞著一根銅管。

  「這些東西的功能是什麼?」他以儘可能惡狠狠的口氣問道。哈利假裝沒有注意到他的冷笑。

  「壓力計用的管道。」他立刻答道。

  很明顯,話題已經遠遠超出了法官們的知識範圍。這正是哈利想要的效果。但是控方還有一張牌沒有打出來。收稅員和他的律師鬼鬼祟祟地低聲交談。哈利緊張地看著霍默叔叔,霍默叔叔聳了聳肩,做出一副「別問我!」的姿態。

  「我還有一些證據想向法庭呈上。」海關律師輕快地說,這時一個棕色大牛皮紙袋被提上了桌子。

  「這符合規定嗎,大人?」哈利表示抗議,「所有對我的——啊——同事不利的證據都應該已經提出來了。」

  「我收回我的話。」律師迅速插話說,「我們可以說,這不是本案的證據,而是為以後的訴訟準備的材料。」他不懷好意地頓了頓,好讓大家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如果弗格森先生現在能對我們的問題給出令人滿意的答覆,整個事情就可以立刻得到解決。」明顯聽得出來,說話者根本不指望——也最不希望——得到這樣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

  他打開牛皮紙包,裡面有三個著名品牌威士忌的瓶子。

  「啊哈,」霍默叔叔說,「我還在尋思——」

  「弗格森先生,」主審法官說,「你沒有必要發表任何聲明,除非你願意。」

  哈利·珀維斯感激地瞥了福斯林厄姆少校一眼。他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控方在搜查叔叔實驗室的廢墟時,發現了幾瓶他自己釀造的酒。他們的行為可能是非法的,因為他們沒有搜查令——因此不願提供證據。就算沒有它,案子似乎也相當明了。

  現在看起來肯定是相當明了……

  「這些瓶子,」王室代表說,「所容納之物並非標籤上所標明的品牌。被告顯然將它們用作了裝——我們是不是應該說——化學溶液的便利容器。」他無情地瞥了哈利一眼,「我們分析了這些溶液,得到了非常有趣的結果。除了酒精濃度異常高之外,這些瓶子裡的東西幾乎無法與——」

  對於霍默叔叔的技藝,這一番由他自發提供,而霍默叔叔顯然並不想要的褒揚,他沒能有機會講完。因為就在這時,哈利·珀維斯覺察到一種不祥的呼嘯聲。一開始他以為那是一枚落下的炸彈,但這似乎不太可能,因為當時並沒有空襲警報。然後他意識到哨聲其實就來自他的近旁,來自法庭的桌子上……

  「躲起來!」他喊道。

  法庭以英國法律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休庭了。三位法官消失在高台後面。房間裡的人要麼趴在了地板上,要麼躲在了桌子底下。在一段長得難熬的時間內,什麼也沒有發生,哈利懷疑自己是不是報了個假警。接下來爆炸發生了,一聲特別低沉的悶響,伴著玻璃清脆響亮的稀里嘩啦——還有一種仿佛被雷劈了的啤酒廠的氣味。慢慢地,眾法官從他們的隱蔽處冒出頭來。

  滲透炸彈已經證明了它的威力。更重要的是,它銷毀了用來起訴的證據。

  法官們對駁回此案不太高興,他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法庭的尊嚴受到了攻擊。此外,每一位法官回家後語速都很快:酒精的薄霧已經滲透了一切。雖然法庭的書記官衝過來打開窗戶(奇怪的是,沒有一扇窗戶被炸壞),但霧氣似乎不願消散。哈利·珀維斯一邊從頭髮里取下幾片碎玻璃,一邊擔心明天的課堂上會不會有一些喝醉了的學生。

  不過,福斯林厄姆少校無疑是個十足的狠角色。當他們陸陸續續地走出滿目狼藉的法庭時,哈利聽見他對叔叔說:「聽我說,弗格森——戰爭部答應過的那些燃燒彈,要等很久才能到手。你為鄉團做一些你那種炸彈怎麼樣?就算炸不毀坦克,至少也能把開坦克的人熏醉,讓他們失去戰鬥力。」

  「我一定會考慮這件事的,少校。」霍默叔叔回答道。他似乎仍然對事態的變化感到有點茫然。

  當他們沿著狹窄蜿蜒的小巷,穿行在裸露的石塊砌成的高牆之間,返回牧師公館時,他的精神稍稍恢復了一些。

  「我希望,叔叔,」待他們走到相對較直的一段路,看起來跟司機說話比較安全了,哈利說,「你不要有重建的想法了。他們會像老鷹一樣盯著你的,下一次你不可能再逍遙法外了。」

  「好吧。」叔叔有點不高興地說,「這些剎車真煩人!我是在戰前才把它們修好的!」

  「嘿!」哈利喊道,「小心!」

  太遲了。他們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那裡豎起了一個嶄新的「停止」標誌。叔叔猛踩剎車,然而一時間什麼作用都沒有,然後左邊的輪子卡住了,而右邊的輪子繼續歡快地旋轉著。汽車猛地掉了個頭,萬幸沒有翻車,最後停在了溝里,車頭對著它來的方向。

  哈利滿臉責備地看著他叔叔。他正要構思一句恰如其分的訓斥,側轉彎出來一輛摩托車,向他們駛來。

  今天終究不是他們的幸運日。村裡的警官一直潛伏著,等著在新路標處抓住開車的人。他把他的車輛停在路邊,透過奧斯汀的窗戶探進頭去。

  「你沒事吧,弗格森先生?」他說。接著,他的鼻子皺了起來,活像即將發出一聲霹靂的朱庇特。「這可不行。」他說,「我得起訴你。酒後駕車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可我一整天一滴也沒碰過!」叔叔一面抗議,一面在警官抽動的鼻子下揮著一隻沾滿酒精的袖子。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憤怒的警察哼了一聲,掏出了他的筆記本,「恐怕你得跟我到局裡走一趟。你朋友的清醒程度可以開車嗎?」

  哈利·珀維斯一時沒有回答。他正忙著用頭撞儀錶盤。

  「那麼,」我們問哈利,「他們對你叔叔做了什麼?」

  「哦,他被罰款五英鎊,還在他的駕駛執照上留下了酒後駕駛的記錄。不幸的是,案件開庭時,福斯林厄姆少校沒有擔任法官,其他兩位法官卻都在。我猜他們覺得,哪怕他這次是無辜的,凡事也該有個限度。」

  「你得到過他的錢嗎?」

  「沒有!當然,他對我非常感激,他告訴我他的遺囑中提到了我。但是你們猜,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在做什麼?他在尋找長生不老藥。」

  哈利嘆了口氣,覺得事情太不公平了。

  「有時候,」他憂鬱地說,「我覺得他怕是已經找到了。醫生說他是他們見過的最健康的七十歲老人。所以我從這件事中得到的只是一些有趣的回憶和一場宿醉。」

  「宿醉?」查理·威利斯問道。

  「是的。」哈利回答,眼裡有一種恍惚的神情,「你要知道,收稅員並沒有掌握所有的證據。我們必須——呃——毀掉剩下的。那花了我們大半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在那段時間發明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但一直沒弄清楚具體是什麼。」

  (譯者:秦鵬)

  [1] 陳化:指部分葡萄酒隨著貯藏時間的增加而香味、色澤和口感發生變化並更加可口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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