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冒險
2024-09-26 09:19:44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6年的《倫敦標準晚報》(ondon Evening Standard)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登月冒險》原本是六個彼此聯動但各自獨立的短篇故事,一九五六年為《倫敦標準晚報》所寫。起初邀稿被我婉拒,短短一千五百字內要寫出設定完全陌生卻能讓廣大讀者理解的故事,簡直不可能。但我轉念一想,覺得這可能是個有趣的挑戰,就接下了。結果我完成的系列太過成功,以至於又寫了第二個系列……
起跑線
第一次登月任務的故事已經被寫過太多次,可能有人會覺得都已是陳詞濫調。不過,在我看來,所有的官方報告、目擊報告、現場錄音與廣播從未描繪出過程全貌。這些報導詳細講述登月任務的各項發現,對發現這些證據的人卻鮮少著墨。
身為奮進號船長,當然也是英國隊指揮官,我得以目睹各位從史書絕對讀不到的事物。而現在,其中有些事跡(但並非全部)終於得以面世。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在戈達德號與奇奧科夫斯基號的同僚也能以他們的觀點講述事件經過。可惜,范德堡指揮官仍在火星,克拉斯寧指揮官則在金星軌道上某處,要讀到他們的回憶錄恐怕得再等上幾年。
據說,告解對靈魂有益。若能把首次登月飛行出發時間背後的真相全盤托出,我確實會比較好過。登月的時間點向來眾說紛紜,為一大謎團。
各位都知道,美國、蘇聯與英國的太空船是在第三太空站的軌道完成的;運載火箭接力將零件送至距離地表五百英里的軌道進行組裝。儘管所有零件皆為預製,太空船組裝與測試仍花了超過兩年,到後來已有許多人快失去耐性。他們不懂工作內容有多複雜,看過幾十張照片或電視節目介紹,便覺得停泊於太空站的三艘船已然完工,隨時都能離開地球,殊不知畫面外尚有成千的管線、馬達與儀器須調整,還得進行人類所能想到的所有測試,仍有多少嚴謹而繁冗的工作待完成。
確切出發時間仍未定;月球與地球的距離變化不大,任何時間點出發都行——前提是已準備周全。無論滿月、新月,或介於兩者的任何時間出發,以燃料消耗而言都幾無差距。出于謹慎,我們一直不願預測出發日期,但好像所有人都想逼我們定下時間。太空船上有太多事物能夠出錯,在確定顧及所有細節以前,我們不會輕易向地球道別。
我永遠記得在太空站舉行最後一場指揮官會議的情況,各方皆報告準備就緒。由於這是聯合任務,參與各方都有特定工作須完成,我們同意在同個二十四小時區間內抵達預定目的地:月球的雨海隕石坑。不過,前往目的地的詳細旅程則由各船指揮官負責;大概希望我們不致複製彼此的錯誤吧。
「我方明天九時可準備進行第一次起飛預演,」范德堡指揮官說,「你們的狀況如何呢?我們應該請地球任務指揮中心為全部三艘船待命嗎?」
「我這邊『OK』。」克拉斯寧指揮官說,他總不願接受自己對美式俚語的認知已過時二十年。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確實仍有一排燃料計不是很聽話,但只要燃料加滿,問題就解決了。
預演流程與實際發射一模一樣,每個人都須執行自己的任務。當然,我們已在地球演練過,但這次預演將最為逼真,模擬我們前往月球時的一切情況,只差沒有機器發動的怒吼可宣告旅程正式開始。
我們整整模擬了六次,為了排除所有運作不良的零件,對太空船又拆又組,接著又模擬六次。奮進號、戈達德號與奇奧科夫斯基號的運作狀態已達一致,只剩加滿燃料,便準備就緒能出發了。
我可不想再次經歷出發前最後幾小時那種緊張感。我們是全世界關注的焦點:出發時間已定,路程誤差只有幾小時。所有最終測試皆完成,也確定太空船的狀態達到人力能及的極致。
那時,我收到一通指名給我個人的緊急機密無線電,發話者的官階非常高,權威地給我一個「建議」,語氣之肯定,毋庸置疑即是命令。對方提醒我,首次登月任務確為聯合任務,但試想,若我們率先登月,那將多有面子呀。要是能早個幾小時……
我對這樣的提議感到震驚,也直言不諱。當時,范德堡與克拉斯寧已是我的好友,我們全都團結一心。我找盡藉口,解釋飛行路徑都計算好了,就算我想提前抵達也無計可施。每艘船都沿著最節省燃料的路線前進,若我們一齊出發,便會一齊抵達,頂多差個幾秒。
不幸的是,對方早就想好如何答覆。我們三艘船加滿燃料、全體船員待命時,會繞行地球數個小時才脫離衛星軌道,向月球前進。在距離地表五千英里的高度,太空船每九十五分鐘繞行地球一圈。而每繞行一周完成的時間點,最適合脫離軌道、啟程前往月球。若我們提前一周脫離,其他艘船便得等九十五分鐘才能追上。這麼一來,他們也將晚九十五分鐘抵達月球。
我不願繼續詳述爭論內容。至今,我仍對最後屈服、同意欺瞞另外兩艘船的同僚感到些許羞愧。仔細盤算好的「時機」到來時,我們正短暫籠罩於地球的陰影中。范德堡與克拉斯寧兩位正直的同僚還以為我將與他們一起再繞行一周才會出發。我按下發射鍵,感受到馬達噴射將我們推離原生世界,這時,我對自己的感覺從未如此糟糕過。
接下來十分鐘我們忙著操作儀器,確認奮進號按既定軌道前進。當船終於脫離地球軌道、得以關掉推進馬達時,正好脫離陰影,毫無遮蔽地迎向日光。我們將在太空中輕鬆且寂靜地航行五天;抵達月球前,途中將再無黑夜。
此時,第三太空站與其他兩艘船理應在一千英里外了。八十五分鐘後,范德堡與克拉斯寧才能再回到正確的出發位置,按既定計劃出航。屆時他們已不可能再超越我,希望抵達月球後他們不會對我過於生氣。
我切至後視鏡頭,回望遠方的太空站;那微小的光點剛從地球陰影中出現。過了片刻,我才發現戈達德號與奇奧科夫斯基號並沒有如同我所預想的那樣飄在太空站旁……
不,另外兩艘船隻在後方半英里外,速率與我們相同。霎時間,我不敢置信,錯愕地盯著他們看,然後才想通,原來我們都懷著同樣的心思。「天啊!你們這些叛徒!」我喊出聲,接著開始大笑。幾分鐘後,才鼓起勇氣呼叫正心急如焚的地球任務指揮中心,向其報告一切皆按照計劃進行——只是絕非原先宣布的那一個。
三艘船互相以無線電呼叫、恭喜彼此時表現得相當羞怯。同時,事態如此發展,我想我們都暗自慶幸。接下來的旅途中三艘船距離彼此不曾超過幾英里,實際降落的過程則配合得天衣無縫,幾乎同時登陸。
「幾乎」同時登陸啦。我大可從記錄磁帶算出,我比克拉斯寧早了五分之二秒抵達,但我最好別提這點,因為范德堡不多不少也恰恰早我五分之二秒登陸。
一趟長達二十五萬英里的旅程能有如此結果,也算不分軒輊了。
月球上的羅賓漢
以月球時間而言,我們降落於日出之時,漫長的一日正要開始。籠罩平原的斜長陰影達數英里,包圍著我們。隨著太陽漸漸升起,這些影子將逐漸變短,直至日正當中幾乎完全消失——但正午還要五個地球日才會到來,在那之後,還要七個地球日才會入夜。我們還能在日光中工作約兩周,在那之後,微微發出藍光的地球將取代太陽,成為天空的情人。
降落前幾日相當忙亂,我們無暇探索周遭環境。我們必須從太空船卸下貨物,適應異星環境,學著操縱電動曳引機與機車,架起作為臨時住所、辦公室與實驗室的圓頂小屋。若必要,我們也能住在船上,但非常不舒適又擁擠。圓頂小屋雖然稱不上寬敞富麗,在太空航行五天後,也算奢侈了。小屋以強韌有彈性的塑膠製成,能像氣球一樣脹開,再裝設隔間與內裝。對外的出入口設有氣閘,許多管線連至太空船的空氣淨化機房,供給人類可呼吸的空氣。不用說,美國造的建築最大,設備一應俱全,連廚房水槽都有,還有洗衣機,我們和蘇聯人老是向他們借。
到了「傍晚」,差不多降落後十日,我們才安頓好,得以正式展開科學工作。先遣隊緊張地探索基地附近的野地,熟悉地貌。當然,我們降落前便已握有極為精細的地圖與照片,但比起實際景色,圖像仍可能令人混淆。圖上標註為淺丘的,對於身穿太空服的人來說,看來就像座巨峰;看來平坦易行的平原其實流沙及膝,難以行走,只能遲緩而艱難地前進。
不過,這些障礙都相對輕微,且月球的低重力(使物品重量只有在地球上的六分之一)對克服這些障礙大有助益。科學家開始收集探測結果與樣本,與地球聯繫的無線電與電視線路越來越繁忙,最後全日不停運作。我們不願冒任何險;就算我們回不了家,收集的知識也得傳回地球。
第一座自動補給火箭在日落前二日按計劃準時抵達。我們看著火箭的剎車噴射引擎在空中閃射火焰,觸地前幾秒又再次噴火。我們沒看見它實際落地,出於安全考量,降落點距離基地三英里遠,而此般距離在月球會落在地平線之下。
我們找著機器火箭時,它以吸震三腳架著地,稍微斜立著,本體與裝載貨品、從儀器至食物的狀態皆完好。我們以勝利者之姿將補給運回基地,辦了遲來的慶祝宴。大家一直拼命工作,是該放鬆一下。
那真是場精彩的慶典。我認為,克拉斯寧指揮官身穿太空服、試圖跳起哥薩克舞,是當天的高潮。接下來,眾人將心思轉移至運動競技,卻發現戶外活動受到極大限制——其原因顯而易見。若有裝備,槌球或草地滾球還算可行,板球與足球則想都別想。在月球低重力下,只要猛力一踢,就算是足球也能飛個半英里遠;板球一打出去,恐怕再也回不來。
特雷弗·威廉士教授第一個想出實際可行的月球運動。他是英國隊的天文學家,也是史上最年輕的皇家科學學會院士,獲頒此項殊榮時,他才三十歲。他對行星際導航方法的研究令他享譽國際,而他對箭術的愛好則較不為人所知。他曾連續兩年代表威爾斯贏得箭術冠軍;因此,我發現他用月球碎石堆成標靶、練習射箭時,一點也不意外。
弓的造型頗特別。以操縱鋼繩為弦,並以層壓塑膠棒塑形製成。我好奇特雷弗從哪兒找到材料,然後想起自動載貨火箭的殘骸已被拆解殆盡,零碎部件則開始出現於各個出乎意料的場合。不過,特雷弗使用的箭最為有趣:在幾無空氣的月球,利用羽毛穩定箭的動向沒有意義。特雷弗設法在箭上刻出螺紋,讓箭射出後像子彈一樣旋轉,使其離開弓弦後仍能維持固定飛行路徑。
即使裝備如此簡陋,若他有意,仍可能將箭射向一英里外。但特雷弗不想浪費箭,畢竟製作不易;他反倒較好奇自己能瞄得多准。目睹箭以幾乎平行於地面的軌跡射出,著實令人叫絕。有人警告特雷弗,若他不夠小心,射出的箭可能成為月球的衛星,並在繞行月球一周後刺進他的背部。
隔天第二枚補給火箭抵達,但這次沒那麼順利。確實完美落地,不幸的是,以雷達控制的自動導航系統犯了這種憨直機器最常犯的錯:它選擇基地附近一座山頂著陸,卻與我們相隔幾乎無法攀爬的絕壁,宛若鷹隼降落於崖間的鷹巢。
急需的物資就在我們頭上五百英尺處,在幾個小時內夜幕即將降臨。該怎麼辦呢?
大約十五人同時想到解決方法,急匆匆地忙了幾分鐘,找出基地所有尼龍繩線。眾人熱切地看著,不出一會兒,特雷弗腳邊就出現上千碼尼龍繩,卷得整整齊齊。他把尼龍繩一端綁在箭上,拉弓,刻意瞄向星空射出。箭飛得比懸崖一半更高一些,卻被繩線的重量拖住。
「抱歉,」特雷弗說,「我盡力了。還有,繩線尾端得有個爪鉤或什麼的,才能固定在上頭。」
接下來幾分鐘,看著尼龍繩線緩慢落地,喪氣之情籠罩眾人。情況再荒謬不過了:太空船上的能量足以旅經二十五萬英里抵達月球,我們卻得望著一座小小懸崖興嘆。若時間足夠,我們大可從山的另一面往上爬,但那麼做得走好幾英里。不僅相當危險,要在日落前完成更不可能。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入夜。
科學家鮮少呆站於原地、束手無策。況且,基地聚集了太多機敏的腦袋(有時甚至過於聰穎了),難題不可能無解。只是這次困境更難些,最後只有三人想到解答。他們同時提出,特雷弗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說:「試試也無妨。」
他們花了些時間準備,眾人焦急地看著陽光斜射的角度越來越大,映照著眼前高聳的懸崖。我心想,即使特雷弗成功將繩線與爪鉤射上懸崖,身穿太空服,要往上爬仍非易事。我對攀高並不在行,眼見幾個攀爬高手志願前往,不禁暗喜。
他們終於準備就緒。繩線已處理過,確保能不受任何阻礙地離地;輕量爪鉤系在繩線與箭頭連接處後幾英尺。我們希望爪鉤能固定在岩壁上,也希望我們寄予的信任不致「落空」。
然而,這次特雷弗不只射一支箭。他將四支箭各間隔兩百碼,與繩線接在一起。眼前不協調的畫面令我永生難忘:穿著太空服的身影,襯著即將斜下的夕陽,拉弓瞄準天空。
箭頭向繁星馳去,升空不到五十英尺時,特雷弗又拿起第二支箭,拉開湊合製成的弓。第二支箭迅速超前,騰空的尼龍線繞成長長的繩圈。幾乎同時,第三支箭也跟上,拖起第三段繩線。接著是第四支箭,同樣拖著繩線前進。我敢發誓,第一支箭的速率看來正要減緩時,第四支箭已經騰空了。
現在不止一支箭拖著繩線,便輕易達到了崖頂高度。爪鉤前兩次往下滑落,第三次才穩當地固定在視線以外的平台上。第一個志願者便開始沿著繩線往上爬。確實,低重力下,他的重量大概只有三十磅,但距離如此長,摔下來的後果亦不堪設想。
所幸沒有人摔落。接下來一小時內,運載火箭的貨物漸漸被運下山,所有必需品都在夜幕升起前抵達。不過,我得承認,其中一個工程師驕傲地向我展示地球送來的口琴時,我的滿足之情隨即消散大半。早在那時我就能預見,在月球的漫漫長夜結束前,所有人都會對口琴的聲音感到無比厭倦……
但這絕非特雷弗的錯。我們穿過月球表面一池池黑影走回太空船時,他提議了一件事。後來,首次登月任務相關的詳細地圖出版時,會令成千上萬的人感到疑惑。
畢竟,往後所有月球地圖中,那平坦而無生命的平原上唯一一座小山竟名為舍伍德森林[1],確實有些奇怪。
綠手指[2]
雖然現在已經太遲,我仍對未曾認識弗拉基米爾·蘇洛夫感到遺憾。印象中,他沉靜而矮小,聽得懂英文,但不夠流利至與人對談。但我懷疑,就算對其他蘇聯同事而言,他也有點神秘。每次我登上奇奧科夫斯基號,他都在角落研究筆記或透過顯微鏡進行觀察。即使在太空船擁擠而狹小的空間中,此人仍致力維護隱私。其他船員對他的淡漠看來並不介意;與他交談時,仍明顯展露友善與敬意。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他的研究成果使植被與樹木在北極圈內仍能繁盛成長,更讓他躋身為蘇聯最知名的植物學家。
蘇聯決定派一名植物學家登月,引起不少議論,儘管這不比英國與美國隊皆派了生物學家更古怪多少。首次登月任務之前,多年來已有不少證據指出,月球雖然沒有空氣和水,卻可能存在某種形式的植物。蘇聯科學院院長即提倡此理論的先鋒,只因他年紀太老,無法親自參與,才退而求其次,改派蘇洛夫。
登月任務團隊陸續派員探索了基地周圍上千平方英里,都完全沒有找到任何植物的跡象,無論是活生生的植物還是化石。這是月球為我們準備的前幾個重大挫敗之一。就算原先就抱持懷疑想法的人,也樂見自己錯了的證據;五年後,理查茲與香農在埃拉托斯特尼隕石坑完全封閉的平原內獲得重大發現時,懷疑論者便欣然接受。不過,這些進展都是未來的事;就首次登月當時看來,蘇洛夫是白跑一趟了。
他看來並沒有過於沮喪,儘量讓自己與其他人一樣忙碌,無論是研究土壤樣本或照顧水耕農場——後者加壓的透明管線環繞奇奧科夫斯基號,形成發光的網絡。我們和美國人都沒有規劃農場;幾經考量,我們認為建立永久基地前從地球運送食物可能比現場栽種更可行。經濟層面我們或許沒錯,但士氣層面卻錯了。蘇洛夫在小小的氣密溫室里栽種蔬菜與低矮的果樹,每當我們看膩周圍無盡的荒漠,就會從這塊綠洲尋求視覺上的慰藉。
擔任指揮官的壞處之一是鮮少有機會參與實際的探索工作。我光準備傳回地球的報告、確認存貨量、安排實驗計劃與工作輪值、與美方和俄方協調,以及試圖預測接下來什麼會出錯(且時常徒勞無功),就忙得沒有時間。因此,我常兩三天未出基地一步,大家總笑我的太空服已成了飛蛾的家。
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對每次離開基地的經歷都記憶猶新,也明確記得唯一一次遇見蘇洛夫的情景。那時接近正午,太陽高懸於南方山脈上方,往旁邊傾斜幾度便是新月形的地球,細得只剩下一線,幾乎看不見。英國的地球物理學家亨德森想要前往基地東邊數英里,到幾個檢查哨記錄磁力讀數。其他人都在忙,我正好工作有個空當,就與亨德森一起步行出發。
旅程不長,不至於需要機車,尤其是機車電力已經偏低。何況,我也很享受在月球開闊的荒野漫步。並非因為景色;再怎麼令人驚艷的奇景,看久了也會習慣。才不呢,我最喜歡那毫不費力、仿佛慢動作一般的步行方式,幾次都不厭倦。每一步彈跳向前,都讓我感受到太空旅行實現前人類只有做夢才能體會的自由滋味。
我們完成工作,回程半路,我注意到南方約一英里外有個人影也在平原上移動,那人並不遠,就在蘇聯基地附近。我扳開頭盔上的望遠鏡,仔細觀察。當然了,就算再近,身穿太空服也認不出人臉的;不過由於太空服各有顏色與編號,看不清臉孔也無所謂。
「那是誰?」亨德森透過我們共用的短波無線電頻道詢問。
「藍色太空服,三號——是蘇洛夫。但他怎麼一個人呢?我不明白。」
月球探索一項最重要的基本原則就是:所有人都不可在月球表面落單。太容易發生意外了,而其中許多突發事件,有同伴時顯得微不足道,獨自一人時便可能致命。舉例而言,若你的太空服腰背部破了洞,氧氣慢慢泄漏,怎麼自行貼上修補膠布?聽來或許好笑,但確實曾發生過。
「可能同伴發生意外,他正要去求助?」亨德森說,「我們最好呼叫他。」
我搖搖頭。蘇洛夫看來不趕時間。他獨自外出,現正從容地往奇奧科夫斯基號前進。若克拉斯寧指揮官允許下屬獨自外出,就算這並不恰當,也不是我該管的事。而若蘇洛夫違反規定,舉報他同樣也不是我的職責。
接下來兩個月,常有人目睹蘇洛夫獨自來去,若他們靠得太近,蘇洛夫總會避開。我私下打聽過,由於人手不足,克拉斯寧指揮官不得不放寬某些安全規定。我仍無從得知蘇洛夫在做什麼,而且更壓根兒沒想過他的指揮官也同樣一無所知。
接到克拉斯寧的緊急呼叫時,我心中有種「你看吧」的感受。三艘船都有船員遇上危險必須派出支援的經驗,但這是第一次有船員失聯,且太空船發出召回信號卻未獲得回復。我們匆忙召開電話會議、擬定行動,三艘船各自派出搜索隊。
我再次與亨德森搭檔,最合理的就是沿著我們之前看到蘇洛夫的路搜索。那裡算是「我們」的領域,與俄方的船有點距離。我爬上一個淺丘,突然想通,或許蘇洛夫不希望同事得知他在做什麼。至於他的實際目的,我毫無頭緒。
亨德森發現了他,透過太空服無線電呼救,但已經太遲了。蘇洛夫面朝下趴著,太空服已泄氣皺成一團。蘇洛夫原本膝蓋著地,然後不知什麼打破了他的透明塑膠頭盔;從姿勢可看出,他往前一倒,當場死亡。
克拉斯寧指揮官抵達時,我們仍盯著蘇洛夫死前正在檢驗的不明物體看。該物體約三英尺高,外層如皮革,偏綠色,呈橢圓形,根植於岩石中,滿布卷鬚。沒錯,「根植」,這是株植物。幾碼外還有兩株,體形較小,外貌枯黑,顯然沒活下來。
我的第一反應是:「月球上終究還是有生命的!」直到克拉斯寧的聲音在我耳中響起,我才明白真相比這更為驚奇。
「可憐的弗拉基米爾!」他說,「我們知道他是天才,但又對他的夢想嗤之以鼻,所以他才會對最偉大的研究成果保密。他的混種麥征服了北極圈,卻只是開端而已——他把生命帶到了月球!也帶來了死亡。」
得知此重大真相,我呆站在那兒,像見證了奇蹟。今時今日,全世界都知道「蘇洛夫仙人掌」的歷史,正如該名稱不甚準確,這種植物好像也失去了魅力。蘇洛夫的筆記完整記錄了來龍去脈,詳述多年來的實驗與成果,說明他最終如何創造出表面如皮革,能在真空存活的植物。它根部擴散甚廣,會分泌酸液,可生長於連地衣都難以生存的岩石中。我們更有幸見證蘇洛夫夢想的第二階段實現:承襲蘇洛夫名字的仙人掌已遍布月球表面岩石,為種植特定作物做好準備,現在那些農作物已能填飽月球上每個人類的肚子。
克拉斯寧彎下腰,借低重力輕鬆抬起同僚的屍體。他指向頭盔的塑膠碎片,困惑地搖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說,「看起來好像是這植物下的手,但這太荒謬了。」
神秘的綠矗立於不再荒蕪的平原,以希望和謎團挑動我們。接著,亨德森緩緩開口,仿佛把思緒大聲念了出來:
「我想起以前植物學課教過的內容,大概知道解答。若蘇洛夫以月球環境設計這株植物,它會怎麼傳播種子呢?應該希望散播範圍越大越好,才能多找到幾處合適的生長地點。但這裡又沒有鳥類或其他動物可傳播種子,像地球那樣。我只能想到一個解答,地球上有些植物也用這種方式傳播。」
他被我的喊叫聲打斷。有東西打中我太空服的金屬腰帶,發出響亮的哐啷聲。雖無大礙,但這物體突如其來,令我措手不及。
一顆種子躺在我的腳邊,約棗核般大。我們在幾碼外發現擊破蘇洛夫頭盔那顆種子。他想必知道植物已成熟,但急於檢視成果,忘了個中危險。我曾看過一株仙人掌憑藉月球的低重力,將種子彈至四分之一英里外。蘇洛夫是被自己的創造物近距離直射而死。
閃閃發光
這其實是范德堡指揮官的經歷,但他遠在百萬英里以外,無法自己娓娓道來。這故事與美國隊的地球物理學家佩因特博士有關。多數人認為,佩因特博士登月是為了逃避他的妻子。
我們所有人,時不時也會被這麼說(尤其是我們自己的妻子)。不過,以佩因特博士來說,好些事實能夠佐證,真實性更多了幾分。
倒不是佩因特博士不愛妻子;事實甚至可謂恰恰相反。為了妻子,要他做什麼都行,但不幸的是,妻子想要的東西所費不貲。佩因特太太品味奢靡,通常別人會建議她這樣的女士不應嫁給科學家,就算登得了月的科學家也不該嫁。
佩因特太太的弱點是珠寶,尤其對鑽石不可自拔。當然了,此般興趣為她的丈夫帶來不少擔憂。身為忠實且深情的丈夫,佩因特博士不只擔憂,更積極了解鑽石,成了全世界頂尖的鑽石專家——雖說純然是科學,而非經濟層面。他對鑽石的組成、來源與特性認識之深,恐怕無人能出其右。不幸的是,他不需實際擁有鑽石,也能深入研究;佩因特太太無法把丈夫的豐富學識掛在頸子上出席宴會。
如同先前所說,佩因特博士的本業是地球物理學,研究鑽石只是副業。他研發出許多優異的測量儀器,能偵測電脈衝與磁力波,藉以探測地球內部構造,就像為地層深處拍攝X光片。因此,佩因特博士成為探測月球神秘內部構造的人選之一,完全是意料中事。
佩因特博士對於登月頗為熱切,但在范德堡指揮官看來,他當時似乎不太情願離開地球。不少人都出現類似的情況:有些人無法克服恐懼,儘管能力優秀,只能將他們排除於登月團隊之外。但佩因特博士的理由與個人較無關係;他正埋首於一項重大實驗,已投入畢生努力,因此不願在成果出爐前離開。然而,登月任務不等人,他只能把實驗交給助手進行。離開後,他仍持續與助手們聯繫,以無線電交換密語般的信息,這讓第三太空站的通信部門深感困擾。
眼前有個全新世界,有那麼多奇景得以探索,佩因特很快忘卻了地球的牽掛。他會乘著美國隊帶來的小型電動機車,帶著地震儀、磁力計、重力計與地球物理學家才看得出名堂的各種儀器,在月球地表到處衝來衝去。人類花了數百年才獲得地球的地質知識,他在短短數周中,就想了解月球的一切。儘管他只能探索月球總共一千四百萬平方英里表面的極小部分,佩因特也執意好好把握。
他仍時不時收到地球的同事們捎來的消息,及佩因特太太簡短而深情的信息,但兩者似乎都引不起他太大興趣。即使不是因為忙得沒時間睡覺,二十五萬英里的距離也確會讓人以全新觀點看待人際關係。我認為,佩因特博士在月球上才第一次由衷感到快樂。若為如此,他亦不是唯一一人。
基地不遠處有一個頗為完整的隕石坑,為月球表面的大型噴氣口,邊緣直徑約兩英里。雖然距離相對近,卻落於聯合任務一般範圍之外。抵達六周後,才由佩因特領著三人,駕駛小型曳引機前去探勘。他們已越過月球地平線,因此失去與基地間的無線電聯繫。不過,我們並不擔心,若有任何問題,他們隨時都能呼叫地球,將信息轉傳回基地。
佩因特與隊員失聯了四十八小時,這通常是月球上連續工作時數的上限,就算服用提神藥物也一樣。起初,探勘任務順利,甚至有些枯燥,一切皆按既定計劃進行。他們抵達隕石坑,撐起加壓圓頂小屋,解開行李,記錄儀器讀數,並架設可攜式鑽頭,準備採集地核樣本。在等鑽頭將月球內部樣本送上來時,佩因特獲得人生中第二重要的發現。至於第一重要的發現,約於十小時前已發生,只是佩因特自己仍不曉得。
隕石坑邊緣有一堆巨岩;三億年前,月球劇烈噴發,物質從內部數英里深湧出,撼動了月球表面。佩因特心想,無論他的鑽頭對月球做了什麼,都遠不及於此。可惜,他身邊這些如山的地質樣本並沒有整齊地按順序排放,不僅散布一地,更擴及肉眼範圍以外;噴發如此劇烈,甚至將物質轟入太空。
佩因特攀上聳立的殘渣,揮舞他的小錘子,尋找可能的樣本。他的隊員突然聽見他大聲呼喊,接著看見他捧著一塊看來像劣質玻璃的石塊向他們跑來。過了一會兒佩因特才有辦法用別人聽得懂的語言說明他為何如此大驚小怪;接著,又過了好一段時間,四人才想起原先的職責,繼續工作。
范德堡以視線迎接返回基地的派遣隊員。儘管他們已經跋涉兩天,四人看來並不如預期疲憊,舉手投足流露快活之情,連太空服也遮不住,可清楚看出探勘任務大獲成功。因此,范德堡便有兩個要恭喜佩因特的理由了。地球傳來的信息非常隱晦,但顯然佩因特的實驗(無論主題為何)終於迎來最終成功。
范德堡指揮官看到佩因特手裡捧著的物體,幾乎忘了那條信息:他認得鑽石原石的樣貌,而佩因特手中的原鑽是人類所看過第二大的,只有達到三千零二十六克拉的庫利南鑽石稍微比它再大一些。「我們早該想到的,」范德堡聽見佩因特歡快的叨念,「鑽石總與火山噴氣口有關,但我沒想到在這裡也同樣適用。」
范德堡突然想起地球傳來的信息,交給佩因特。他迅速讀完,表情大變。范德堡告訴我,他一輩子從沒看過有人收到恭賀的喜訊,臉色卻垮得如此快。信息寫著:「我們做到了。第五百四十一次測試調整容器壓力,大獲成功。無尺寸限制。成本低至可忽略。」
「怎麼了?」范德堡看見佩因特備受打擊而問道,「不管內容為何,感覺都不像壞消息呀。」
佩因特像擱淺的魚,吞了兩三口水,無助地看著掌中的碩大寶石。他將之拋入空中,寶石倚著低重力,半飄浮著,慢動作般降至地面。
最後,佩因特終於發出聲音。
「我的實驗室多年來一直試圖合成鑽石,」他說,「昨天,這東西還價值約一百萬元,今天頂多值個幾百。我不確定還要不要費神把它帶回地球。」
他當然還是帶了,不然實在可惜。往後三個月,佩因特太太擁有全世界最美的鑽石項鍊,價值千元——多是切割與拋光的成本。接著,佩因特製程開始商業化生產,一個月後,佩因特太太便訴請離婚,理由是「嚴重精神痛苦」。我想,這應該還算合理吧。
觀察太空
說到我們在月球進行的實驗,查資料時我才驚覺,最知名的那個實驗原來淵源已久,甚至可回溯至一九五五年。當時,高空火箭研究僅有十年歷史,多數在美國新墨西哥州白沙飛彈靶場進行。那些早期實驗中最為壯觀的,便是於一九五五年完成,包括將鈉金屬注入高層大氣的實驗。
在地球上,即使天空澄澈,星光之間的夜空仍非漆黑一片,而是覆著一層朦朧的微光。部分原因是天空幾百英里上方的游離鈉原子會發光。若將散布於好幾立方英里的鈉原子收集起來,鈉金屬的體積不過一個火柴盒大小。因此,早期研究人員便想到,若用火箭將幾磅的鈉金屬送進電離層,想必其煙火效果將頗為壯觀。
他們想得沒錯。一九五五年初,火箭噴出的鈉以黃光照亮了白沙地區的天空,像某種人工月光,鈉原子消散前竟維持了逾一小時之久。這個實驗不是為了好玩而已(不過確實很好玩!),而是為了嚴謹的科學研究。觀測儀器追蹤鈉原子發出的黃光,搜集了許多上層大氣的新資訊——若沒有這些知識,太空飛行便不可能實現。
登月時,美國隊便決定在月球更大規模地複製這個實驗,若將幾百公斤的鈉金屬從地表射至月球的天空,產生的光應該在地球也看得見。只消一副雙筒望遠鏡,就能看見鈉原子在月球大氣層發出的光。
(順帶一提,有些人仍不曉得月球確實有大氣。雖然比人類能呼吸的大氣稀薄了一百萬倍,若備有合適的儀器,確實能偵測出來。雖然稀薄,作為隕石防護罩卻是一流的,畢竟它可達數百英里厚。)
好幾天來,每個人都在談論這次實驗。鈉金屬彈已隨上一班運載火箭自地球送來,看起來相當厲害。其操作極其簡單:引信點燃後,燃燒產生鈉金屬蒸氣,並逐漸累積高壓,直到容器膜片爆炸,鈉金屬將從一特殊形狀的噴嘴噴灑至天空。入夜之時發射,鈉形成的雲朵將逐漸上升,一旦離開月球的陰影、直接接觸到日光,便會發出燦爛光芒。
日落可說是自然界最令人驚嘆的景象之一,月球上的夜幕更令人加倍驚艷;眼看閃著烈焰的圓盤緩緩沉入山脈中,心裡便曉得要十四天後才會再見到太陽了。但是,天空並不會沉入黑暗中,至少月球面向地球的近側不會。地球永遠高懸,既不升起亦不落下,雲層和海洋反射的光使月球地景籠罩在一片藍綠色的朦朧光霧中。因此,比起艷陽刺目,月球的夜晚反而比較容易辨明方位。
即使不須執勤的人也特地出來旁觀實驗。鈉金屬彈置於三艘船之間的三角形空地中央,直立著,噴嘴朝天。美國隊天文學家安德森博士正在測試發射開關,除了他之外,眾人都與發射點保持一定距離。鈉金屬彈看來頗符合其「炸彈」之名,但其實並不危險,與氣泡水機差不多。
三艘船所有觀測設備似乎都已集中於此,以記錄整場「演出」。望遠鏡、光譜儀、攝影機和其他眾人能想到的設備排排站好,準備捕捉精彩畫面。而且,這與地球上的陣仗相比,仍是小巫見大巫。今晚,每個看得到月球的業餘天文愛好者都站在後院裡等待,邊聽廣播實況播報實驗進度。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中最醒目的發光星體,陸地上方晴朗無雲,家鄉的大伙兒們視野應該不錯。這樣才算公平;畢竟,帳單是他們付的。
實驗還有十五分鐘才開始。真想在太空服里抽菸,希望有不會讓頭盔起霧、遮蔽視線的抽法……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這件事。科學家解決了那麼多難題,這點小事卻沒有解答,真可惜。
在這個實驗中我無事可做,為了打發時間,我將太空服里的廣播打開,開始收聽戴夫·博爾頓的精彩轉播。戴夫是我們的主要領航員,也是出色的數學家。他舌燦蓮花,言辭之鮮活豐富,以致他的轉播有時還得經過英國廣播公司的審查。可這次轉播經由地球轉播站即時播送,英國廣播公司對內容可就束手無策了。
戴夫剛簡短而清晰地說明實驗目的,描述發光的鈉原子云以時速約一千英里上升,能如何協助我們分析月球大氣。「但是呢,」他繼續對地球側耳等待的百萬聽眾說道,「容我強調一點。鈉金屬彈點燃後,各位仍有整整十分鐘什麼也看不見,我們也看不見。鈉原子云在月球陰影中上升時是透明的,與太空中的日光接觸後才會變得光彩奪目。沒有人確知會有多亮,但凡望遠鏡直徑超過兩英寸,都肯定看得見。也就是說,任何一副不錯的雙筒望遠鏡都行。」
戴夫必須繼續這樣說上十分鐘。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甚感敬佩。接著,偉大的一刻到來,安德森按下發射開關。鈉金屬彈開始加熱,鈉原子蒸發為氣體,逐漸累積壓力。三十秒後,一陣輕煙從長型的噴嘴向天空發射。接下來,我們得再等十分鐘,等隱形雲朵上升至星辰的高度。我心想,醞釀這麼久,結果最好夠精彩。
分分秒秒逐漸流逝。然後黃光突然在天空擴散開來,像一大片極光,在眾人眼前堅決地越變越亮。仿佛藝術家以燃著火焰的畫具朝星空揮灑顏色,我看著空中發亮的筆畫,瞬間驚覺,有人成功密謀了史上最偉大的GG!因為,那些發亮的筆畫漸漸形成字母,字母又組成兩個單字,正是世上最知名的軟性飲料品牌——應該不需要我指名道姓,再為他們打一次GG了吧!
怎麼辦到的呢?第一部分顯而易見。有人將尺寸相符的模板放入鈉金屬彈的噴嘴裡,這樣一來,散逸的蒸氣便會自然形成文字。既然月球大氣中並無阻礙,字母便可不變形且隱形地升至星空。我知道地球上有人會用小型飛機寫空中文字,但這次的規模可大了好幾倍。無論我對謀劃者的看法為何,仍不禁佩服他們的巧思。「O」和「A」成形有些困難,不過「C」與「L」都完美無缺。
儘管起初受到極大震撼,我能很高興地報告,本次科學實驗皆按計劃完成了。真希望我還記得戴夫·博爾頓轉播時說了什麼。就算他才思敏捷,想必也一時無語吧。當然,此時地球一半的人都知道他在描述什麼。隔天早上,地球上每家報紙都刊出同張經典照片:新月旁的暗影中寫著斗大的發光文字。
字母清晰可見超過一個小時,才散逸至太空。那時,文字已經上千英里長,有些模糊,但在完全散失於月球與地球之間的真空前,仍可辨識得出。
接著,真正的煙火才開始迸放。范德堡指揮官簡直氣炸了,迫不及待開始修理下屬。不過,「搞破壞」的人顯然遠在地球。畢竟,鈉金屬彈是在那裡準備完成、運至月球,且計劃直接使用的。不久後,他們就找到罪魁禍首,開除了那位偷天換日的工程師。他大概不太在乎吧,他可有好些年不須煩惱財務問題了。
至於實驗本身,以科學觀點確實大獲成功。所有的記錄儀器皆運作完善,可仔細分析形狀出乎意料的發光雲朵。不過,我們從此不肯放過調侃美國人的機會,尤其范德堡指揮官最慘。登月以前,他滴酒不沾,最常喝的便是某種曲線瓶身的飲料。這次事件以後,出於個人原則,他只喝啤酒——可他根本不喜歡那玩意兒!
「居住地」問題
我已經提過首次登月任務出發時,我們如何……姑且稱之為「耍手段」吧,爭得第一。最後,美國、蘇聯與英國的船幾乎同時降落。然而,從未有人解釋過為何英國太空船比其他人晚了快兩周才返航。
噢,我當然知道官方說法,那可是我幫忙想出來的。單就說法本身而言,並無不實之處,不過,真正值得說的卻未曾提及。
各個層面而言,首次登月聯合任務大獲成功。僅有一人犧牲,且弗拉基米爾·蘇洛夫喪命的方式卻也使他永垂不朽。我們搜集的知識足以讓地球好幾代科學家保持忙碌,且將為我們對所處宇宙的所有認知帶來革命性改變。確實,我們在月球五個月的時間相當值得,勝利返航時,亦將受到熱烈歡迎,只有極少數英雄曾經歷如此禮遇。
可是,任務結束前還有許多收尾工作。各式儀器散布於月球地表,仍忙著記錄讀數,而這些資訊無法自動以無線電傳回地球。三艘船都留至最後一刻也沒有意義,單留一艘船的工作人員便可完成。但誰想獨自留下來善後,卻讓其他兩組人獨占鰲頭呢?這是個難題,而且必須儘快解決。
補給方面,我們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我們要待多久,自動運載火箭都能為我們補給空氣、食物與水。我們全都相當健康,儘管有些疲憊;未出現任何原先預期可能發生的精神問題,或許是因為我們忙於工作、吸收新知,根本沒時間擔心會發瘋。但可想而知的是,眾人都很期待返回地球,與家人團聚。
計劃第一次被迫更動是因為奇奧科夫斯基號不得不退役。太空船其中一支腳架底下的地面突然坍塌,船體雖然仍能直立,但船殼卻已嚴重變形,加壓艙房出現十幾處裂縫。我們曾爭論是否要在現場維修,最後決定,奇奧科夫斯基號以此狀態起飛實在過於冒險。因此,蘇聯人不得不搭乘奮進號與戈達德號返航。利用奇奧科夫斯基號剩餘燃料,我們兩艘船得以負荷額外的乘載。但返航旅程將會非常擁擠且不舒適,所有人都得輪班用餐、睡覺。
因此,率先返航的不是美國隊的船就是英國隊的船。最後那幾周時,隨著遠征任務工作收尾,范德堡指揮官與我的關係變得有些緊張。我甚至考慮過,或許應該擲銅板決定……
另外,我也注意到另一個問題:船員紀律。這麼形容或許有些言過其實了,我不希望被誤會說船員曾經可能叛變。不過,我的下屬工作時開始有些漫不經心,可能不見人影,非執勤時間便在角落匆忙地塗塗寫寫。我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自己也涉入其中。目前月球上的所有成員中,沒有一個人尚未向某家報章雜誌賣出獨家報導版權,而我們全都截稿在即。與地球聯繫的無線電電傳打字機全時運作,每天傳回上萬字;更多大篇幅的不朽散文則透過語音線路聽寫回傳。
一天,英國隊實事求是的天文學家威廉士教授來找我,為我最頭痛的問題指出解答。
「老大,」他說,一邊設法在圓頂屋中我那隨時可能坍垮的辦公桌旁勉強保持平衡,「是不是沒有任何技術上的理由可讓我們先回家?」
「沒有,」我說,「只有名氣、財富和與家人團聚,我得承認,這些都不構成技術上的理由。若地球繼續補給,我們再待上一年都沒有問題。不過,若你膽敢如此提議,小心我勒死你。」
「不會那麼糟,只要主要隊伍返航,不管誰留下,頂多只需要兩至三周就能完成剩下工作。而且,留下來的隊伍還會因為自我犧牲、謙遜等原因得到不少功勞。」
「對於第二返抵家園而言,好處未免也太少了。」
「對,還需要其他值得我們這麼做的理由,更為具體的物質報酬。」
「我同意。你有什麼建議?」
威廉士指向我前方牆上的月曆,掛在兩張從戈達德號偷來的美女畫報中間。我們留在月球的每個日子都以紅筆畫叉;兩周後,預定其中一艘船率先返航的日期則打上了大大的問號。
「這就是你需要的答案。」他說,「如果我們這時才回去,會怎麼樣呢?讓我告訴你。」
他說了,我對於自己沒有先想到而懊惱不已。
隔日,我向范德堡與克拉斯寧說明我的決定。
「我們可以留下來收尾,」我說,「這是常識。戈達德號比我們的船大,能多載四人,我們卻只能勉強多載兩人。范,若你們先走,就沒那麼多人得等到望眼欲穿。」
「你真好心,」范德堡回道,「我不否認,能早點回家我們當然很高興。既然奇奧科夫斯基號無法返航,這個決定也合乎邏輯。但你們還是得犧牲許多,我不想占你們便宜。」
我誇張地揮揮手。
「別想那麼多,」我回答,「只要你們別攬下所有功勞,我們就等輪到時再出風頭。畢竟,你們回去後,這裡就只留我們當家做主了。」
克拉斯寧表情微妙,頗有深意地望著我,而我難以回應他的眼神。
「恕我聽起來有點憤世嫉俗,」克拉斯寧說,「可是當有人幫了別人大忙卻不求回報,我總會起疑心。老實說,我覺得你的理由不太有說服力。你該不會還有其他的心思吧?」
「噢,好啦,」我嘆口氣,「不過就想邀點功嘛。但看來我大概無法說服你們相信我的動機,不如就老實告訴你們好了。不過,拜託別說出去,我不希望地球的民眾因此幻滅,畢竟,他們都還以為我們是高尚的英雄,求知若渴。就讓他們繼續這麼以為吧,對我們大家都好。」
接著,我拿出月曆,向范德堡與克拉斯寧解釋威廉士告訴我的一切。他們起初還抱著懷疑,接著越來越流露同情。
「我沒想過,竟然那麼嚴重。」范德堡最後說。
「美國人從來沒有那麼慘,」我哀傷地說,「總之,我們已經這樣半個世紀了,眼前也看不到改善的一天。那麼,你同意我的提議嗎?」
「當然,我們本來也不吃虧。下一次遠征任務出發前,月球就交給你啦。」
兩周後,看著戈達德號突破天際,航向在遠方對我們招手的地球時,我還記得這句話。美國人與四位蘇聯人離開後,我們確實感覺有些寂寞。我們對地球歡迎他們的陣仗感到羨慕,看著電視轉播莫斯科與紐約的凱旋遊行,不免升起妒意。然後,我們再次投入工作,消磨時間。每當我們感到沮喪,就在紙片上算算加法,便再次感到歡欣。
月曆上的紅叉沿著地球短暫的日夜一路蔓延。(實在過於短暫,以致幾乎與月球上漫長的周期脫節。)最後,我們終於準備就緒。所有儀器讀數皆已記錄完整,樣本已打包好、安全地放在船上。馬達重新活過來,發出怒吼,起飛時一陣加壓,近似我們將在地球再次體驗的重力。我們已如此熟悉下方月球崎嶇粗糙的地貌,現在卻迅速遠離。幾秒內,我們就再也看不見自己揮汗架設起的建築與儀器,留待未來的探險家使用了。
我們返航,回到地球的旅程平靜且不舒適,最後回到第三太空站,在已經半拆解的戈達德號旁停下,搭乘渡輪迴到我們離開了七個月的世界。
七個月:如同威廉斯指出的,這是非常關鍵的數字。我們待在月球的時間已超過半個財政年度;而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這都是我們人生中獲利最豐的一年。
我想,這個星際法律漏洞遲早會被補起來;國稅局仍在打官司,意圖最後一搏,但我們仍安然受一九七二年資本利得法案第57節第8段內容[3]的保護。我們的書籍與文章都是在月球完成的,除非月球成立政府、徵收所得稅,不然我們一毛錢都不用繳。
若最終裁決對我們不利,總還有火星……
(譯者:張芸慎)
[1] 舍伍德森林:位於英國諾丁漢地區,傳說中神射手羅賓漢居住的地方。
[2] 綠手指:green fingers,在英文中喻指精通園藝的人。
[3] 以英國為居住地超過183天要繳所得稅,且20世紀20年代後英國稅率調高,尤其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因二戰成本,稅率最高。——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