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2024-09-26 09:19:3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6年1月的《奇幻與科幻雜誌》(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標題為《真相……》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文中的理查森博士確有其人,原型其實是美國天文學家和科幻作家羅伯特·S.理查森(筆名菲利浦·萊瑟姆)。非常感謝他帶我參觀威爾遜山天文台,並把「重力井」這個概念講給我聽。
「白鹿」的確切位置,我從來不會講得太具體,坦白地說,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想保留這個秘密。這不僅僅是不願意讓別人得了好處,而是出於自我保護,我們不得不這麼做。一旦科學家、編輯和科幻作家們跑去某個地方扎堆,消息就會傳開來,然後就會出來一堆稀奇古怪的訪客。懷揣新宇宙理論的怪人,通過戴尼提[1]「清理」過的人格(天知道他們以前是什麼樣子),喝了第四杯杜松子酒後就會通靈的激情女郎——這些樣本都還不算太過古怪。然而,最糟糕的當屬飛碟教信徒:他們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混亂,還沒找到任何有效的措施來對付他們。
那是一個黑暗的日子,飛碟教的一位主要倡導者發現了我們的藏身之所,他興奮地尖叫著,撲向我們。顯然,他告訴自己說,這裡必是他傳教的沃土。那些已經對太空旅行很感興趣的人,有些甚至為即將實現的太空旅行寫過書和故事,他們很容易被打動。他打開他的黑色小包,拿出一堆新碟。
收藏倒是不少。有些頗為有趣的飛碟照片,由一個業餘天文學家製作完成。他就住在格林尼治天文台旁邊,忙忙碌碌地用照相機記錄了各式各樣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宇航飛船,人們不禁要問隔壁的專業人士,他們領了那麼多薪水,究竟都幹了點啥。然後,是德克薩斯州某位紳士的長篇聲明,他說自己剛跟某個飛碟上的乘客閒聊了幾句,那艘飛碟正要飛往金星,在此地臨時停靠了一下。似乎,語言沒造成什麼障礙:只不過指手畫腳地揮舞了十多分鐘的手臂,他們就從「我——人類,這裡——地球」,升級到了高度深奧的信息交流,討論如何利用四維空間在太空旅行。
然而,壓軸好戲是一封激動人心的來信,來自南達科他州的某個人物,實際上他受邀登上了一艘飛碟,被帶去繞著月亮轉了一圈。他詳細解釋了飛碟是怎樣沿著磁力線自己移動的,就像蜘蛛沿著自己吐的絲一般,一路爬升。
正是在這個時候,哈利·珀維斯開始反駁。他一直帶著某種職業自豪感,聆聽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敢瞎編的故事,畢竟,他才是揣摩該如何讓聽眾輕信的專家。原本,他對這些當代孟喬森[2]還是很欽佩的,然而,一提到磁力線,科學素養就戰勝了他率直的欣賞,於是,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全都是胡說八道,」他說,「這一點我完全可以向你證明——我可是專業研究磁力的。」
德魯倒滿了兩杯啤酒,一邊親切地說:「上周你還自稱是專業研究晶體結構的。」
哈利帶著優越感,沖他微微一笑。
「我是個通才。」他傲慢地說,「讓我們回到之前被打斷的那個點上吧,我想說的是,壓根不存在磁力線這回事。那只是基於數學模型的一種想像——就跟經度緯度一樣。如今,如果有任何人聲稱自己發明了某種機器,可以沿緯度線拉動自身移動的話,那每個人都會知道他在胡說八道。可是,很少有人了解磁力,而這名詞聽上去也很神秘,所以南達科他州這個傢伙,就大可以像剛才我們所聽到的那樣,瞎扯一氣,不會被拆穿。」
「白鹿」有個令人欣慰的特點——我們內部可能會明爭暗鬥,但在危急時刻,我們總是會表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團結。每個人都覺得,必須對這位不受歡迎的訪客做點什麼:首先,他干擾了我們喝酒,這可是很嚴肅的事。哪怕是最喜慶的集會,只要碰到這種狂熱的信徒,無論他們以任何形式出現,都會帶來一層陰影。儘管離關門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但幾位常客已經流露出要離開的跡象了。
因此,當哈利·珀維斯杜撰了一個他在白鹿酒館講過的最離譜的故事來發起反擊時,沒人打斷他,也沒人嘗試拆穿他言語中站不住腳的漏洞。我們知道哈利是在演戲給大家看——他那是以牙還牙。我們也知道,他沒指望大家相信他(即使他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因此,我們只要坐下來好好欣賞就夠了。
「你聽好了,無論如何,我並非以此來論證飛碟是否存在。」哈利開口道,「但如果你想知道如何驅動宇宙飛船,那就必須把磁力拋諸腦後。你得直奔地心引力——畢竟這才是宇宙間的基本力量。然而,這必然是一種很難運用的力量,如果你不信我,就去打聽一下去年發生在澳大利亞科學家身上的事吧。我覺得,實在不該告訴你這個,因為我也不太確定這件事的安全等級,但如果真有什麼麻煩,我會發誓我什麼也沒說。
「你或許知道,澳大利亞人一直熱衷科研,他們有一個團隊,正在研究快速核反應堆——那些能把房子炸爛的原子彈,可比舊式的鈾反應堆要小得多。小組負責人是位年輕的核物理學家,聰明,但相當浮躁,我叫他卡沃博士。當然,那不是他的真名,可這名字很合適他。我敢肯定,你們都記得吧?威爾斯的科幻小說《最先登上月球的人》,裡面那個科學家卡沃爾,還有他發現的卡沃爾屏,能隔絕萬有引力。
「恐怕,親愛的老威爾斯並未把卡沃爾屏的問題徹徹底底地講明白。正如他所描述的,它可以隔絕重力,就像金屬板可以隔絕光一樣。因此,在平置的卡沃爾板上方,任何東西都會失重,飄浮在空中。
「呃,其實也沒那麼簡單。重量代表著能量——某種巨大的能量——不可能毫不費力就被輕易瓦解。即使是很小的物件,你總得投入大量的工作才能使它失重。因此,這種卡沃爾反重力屏是不可能實現的——就跟永動機一樣。」
「我的三個朋友做出了永動機。」我們那位不受歡迎的客人一本正經地插嘴道。哈利沒讓他繼續高談闊論,只是長吁了一口氣,不去理會對方的打岔。
「好吧,我們澳大利亞的卡沃博士原本沒在尋找反重力,或者任何類似的東西。在純科學領域,你盡可以確信,任何基礎科學都不是被真正研究基礎科學的人發現的——這正是遊戲的樂趣所在。卡沃博士原本對原子能的產生很感興趣,但最終他發現的卻是反重力。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究竟發現了什麼。
「根據我所掌握的情報來看,事情是這樣的:反應堆設計新穎,相當大膽,當最後一塊裂變材料被插入的時候,很有可能會爆炸。澳大利亞有很多不毛之地,因此,它被遠程遙控,搭建在其中某個荒漠地區,最終所有的操作,都是通過屏幕來觀察的。
「呃,當時沒爆炸——這或許會造成嚴重的放射性污染,浪費大量資金,但除了聲譽之外,不會造成任何實質性的損害。實際發生的事情更出乎意料,也更無法解釋。
「當最後一塊濃縮鈾被插入時,控制棒被拔出,反應堆達到臨界狀態——一切都到了臨界點。在距離反應堆兩英里的遙控室里,所有儀錶盤的讀數都降回到零。電視屏幕一片空白。卡沃和他的同事們都在等著爆炸,但沒有。他們彼此對視,心中充滿各種荒誕不經的推論,然後一言不發地,從掩藏在地下的控制室里爬了出來。
「反應堆所屬的建築物完全沒有任何變化:它坐落在沙漠中,看上去完全是一處普通的磚式結構,裡面有價值百萬英鎊的裂變材料,還有數年的精心設計與研發成果。卡沃沒有浪費時間:他搶了一輛吉普車,打開可攜式蓋革計數器,就匆匆離開了,想要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數小時後,他在醫院裡恢復了意識。除了頭痛之外,他幾乎沒什麼毛病。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事實證明,他身上的傷跟他原本所做的實驗沒半毛錢關係。當他抵達距離反應堆不到六米的時候,他的吉普車似乎撞到了什麼,造成了一次可怕的撞擊。卡沃被套在方向盤裡,身上到處是大片的瘀傷;而奇怪的是,蓋革計數器絲毫無損,依然掛在他身上,只探測到正常的宇宙背景輻射。
「從遠處看,這似乎完全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或許是因為吉普車陷入車轍而造成的。但好在,卡沃並非一直開得飛快,更何況,在車禍現場也沒發現任何車轍的痕跡。吉普車撞到的東西完全超乎想像。那是一堵看不見的牆,顯然是一個半球形圓頂的下邊緣,把反應堆整個包裹了起來。朝空中扔過去的石頭,沿著圓頂的表面,滑落回地面。這個殼甚至延展到了地下,直到挖不動為止,卻依然看不到頭。仿佛反應堆被一個不可穿透的球形外殼罩在正中。
「當然,這是個絕佳的好消息,卡沃很快就下床把護士們都趕跑了。他完全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核工程實驗畢竟很單調,與最初的實驗目標相比,這個發現顯然更令人興奮。
「到現在為止,你們可能都在想,這個球形力場究竟是個什麼鬼東西——就像你們科幻作家所說的——這玩意兒跟反重力究竟有什麼關係。所以,我將跨越時間軸,直接把答案告訴你們。這可是卡沃和他的團隊,經歷了許許多多艱苦的工作,耗費了無數澳大利亞啤酒,這才發現的奧秘。
「反應堆通電的時候,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產生了反重力場。半徑六米的球體內,所有物質均已失重。要做到這一點,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而這些能量卻以某種絕對神奇的方式,從鈾堆里被提取了出來。計算表明,反應堆所產生的能量足以完成這項工作。如果動力源能提供更多的能量,力場的範圍可能會更大。
「我能聽到,有人在等著問問題,這我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在地球和空氣中不受重力影響的球體,為何沒飄到太空里去?好吧,無論如何,地球是通過其地心引力聚合在一起的,因此,在沒有外力作用的情況下,這球體沒理由四處飄蕩。至於空氣,出於某些非常微妙而令人驚訝的原因,被迫停留在零重力區內,正是這一點,讓我找到了整件怪事的癥結所在。
「接下來,各位最好繫緊安全帶:高潮來了。但凡對勢能理論略有所知,你就不會覺得難以理解,我會盡我所能,讓其他人更容易聽懂。
「那些喋喋不休談論反重力的人,很少停下來去思考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所以,就讓我們來看看其中的一些基本原理。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重量意味著能量——很多能量。這種能量完全是出於地球的重力場。如果你要去除某個物體的重量,那就相當於,要清除地球引力對它的作用。任何火箭工程師都會告訴你,這究竟需要多少能量。」
哈利轉過身來對我說:「阿瑟,我想從你的一本書中借個比喻,這正說明了我想說的一點。你知道的——用爬出重力井的概念來比喻,該如何對抗地球引力。」
「不客氣。」我說,「反正,我也是從理查森博士那邊偷來的。」
「哦,」哈利回答,「我就說嘛。這比喻太貼切了,不可能是原創。好了,那就開始吧。只要你守住這個簡單的概念,一切就都很容易理解。要把某個物體從地球上取走,所需的工作量,相當於在正常重力的作用下,穩穩地把它舉起六千五百千米。如今,卡沃力區內的物質儘管依然在地球表面,卻完全失重。因此,從能量的角度來看,它處於地球重力場之外。換句話說,它就好像在一座六千五百千米高的山上,無法接近。
「卡沃可以站在反重力區外,從幾厘米之遙的某個點去觀察它。但要跨越那幾厘米,他得像攀登七百次珠穆朗瑪峰一樣,花不少氣力。吉普車猛地停下來並不奇怪。沒有任何物體擋在它面前,但從動力學的角度來看,它撞上了六千五百千米高的懸崖……
「我能看到,頗有些人一臉茫然,這並非完全是因為夜色已晚,大家昏昏欲睡。不要緊:要是你聽不懂這些,那就相信我好了。這並不會破壞你充分享受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至少,我希望不會。
「卡沃立刻意識到,他已經取得了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發現之一,儘管他還得過一段時間,才能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最終的線索來自一個實驗,他們用步槍朝力場射擊,然後用高速攝影機觀察子彈的軌跡,這才發現反重力場的本質。絕妙的主意,你們不覺得嗎?
「下一個問題是對場發生器做實驗,找出反應堆開啟時,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這的確是個問題。反應堆就在六米外,一目了然。然而,要夠到它,所需的能量恐怕比登月還多一點……
「卡沃並未因此而灰心,也沒有因為反應堆無法對任何遠程控制做出反應而喪氣,儘管這確實令人費解。他推論說,反應堆已經徹底耗盡了能量,而且一旦反重力場被建立起來,就幾乎不需要任何力量來維持。當然,他所用的措辭可能會有些誤導性。很多事情都只能通過現場調查才能確定,這只是其中之一。所以,不管是用什麼方法,卡沃博士都必須進去。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使用電力驅動的手推車,當手推車進入力場時,電纜就拖在手推車後面持續供電。一百馬力的發電機,連續運轉十七個小時,就能提供足夠的能量,使一個平均體重的人,跨越這六米危險的征程。略高於每小時三十厘米的速度似乎並不值得吹噓,但你得記住,向反重力場推進三十厘米,就相當於垂直攀登三百多千米。
「理論是正確的,但實際上電動手推車行不通。一開始,它拼命往球體裡擠,但剛走了一厘米多一點就開始打滑。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只要仔細想想就明白了:雖然有動力,但缺少向上的牽引力。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輪式車能爬上每厘米對應十多千米高的坡度。
「這點挫折並未使卡沃博士氣餒。他立刻意識到,正確答案是在力場外的某個點上製造牽引力。要想垂直提升重物,不能用推車,要用千斤頂或液壓油缸。
「根據這個論點推導出來的結果,是有史以來最奇怪的一輛車。一根六米長的水平大梁,其末端裝載著一個小巧而舒適的籠子,裡面放了足夠一個人吃上幾天的食物。整個裝置由輪胎支撐著,離開地面。理論上講,確實可以用一台始終在力場影響範圍外的機器,直接把籠子推到力場中心。經過深思熟慮,他最終決定,最好的動力源是普通推土機或花園推土機。
「他們在車廂里放了些兔子做實驗——對此,我不禁想到,這裡面有個很有趣的心理學視角。實驗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會很開心:作為科學家,如果他們的實驗對象活著回來,當然會很高興;作為澳大利亞人,如果兔子回來的時候都死了,那也是很令人欣慰的。不過,或許是我過於幻想了……(哦,當然,你知道的,澳大利亞人對兔子是什麼感覺[3]。)
「推土機轟然作響,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向前挺進,克服了大梁的重量和其上微不足道的負載,把它們緩緩推上了那幾近垂直的斜軌。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場景——所有這些能量,都被消耗在兔子身上,只為讓它們平移六米。實驗對象在整個操作過程中都可以被直接觀察到:它們似乎非常開心,全然不知自己所扮演的歷史性角色。
「車廂被推到了力場中央,在那裡停留了一個小時,隨後大梁又慢慢回撤。兔子們都活著,狀態良好,然而,現在有六隻兔子了,倒沒人對此表示特別驚訝。
「卡沃博士自然堅持要成為第一個進入零重力場的人類。他把扭力天平、輻射探測器和潛望鏡一起搬進了車廂,這樣當他最終到達反應堆的時候,就能看到裡面的情況了。隨後,他發出信號,推土機嘎嘎作響,一次奇異的旅程開始了。
「很自然,在客艙與外界之間,一直有電話聯繫。出於未知的原因,普通聲波無法穿越屏障,但無線電和電話都能正常工作,沒碰上什麼問題。當卡沃徐徐移動進入場域的時候,他一直堅持直播講解,一邊描述他自己的反應,一邊把各個儀器的讀數轉報給他的同事。
「儘管他早就預料到了,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還是令他相當不安。在他前進的最初幾厘米旅程中,當他穿過場域邊緣時,垂直方向似乎搖晃了起來。如今,『向上』不再是朝向天空了,而是朝著反應堆小屋的方向。對卡沃來說,這感覺就好像他正在被推上懸崖峭壁的崖頂,也就是說,在他正上方,距離六米之遙的反應堆那裡。第一回,他雙眼所見,以及正常體感所感覺到的,與那些科學訓練的結果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不可置信。他看得出,單就地球引力而言,力場的中心區域肯定比他出發的地方高。然而,要爬過那看似毫無異象的六米,得耗費多少能量啊。為了把他送過去,必須消耗成百上千升柴油,一想到這裡,想像力就不夠用了。
「關於這段旅程本身,倒沒發生什麼特別值得報告的趣事,最終,在他出發二十小時之後,卡沃抵達了目的地。反應堆小屋的外牆就在他身旁,儘管,對他來說,這似乎算不上是一堵牆,倒更像一塊沒有支撐的地板,從他一路攀升的懸崖上,呈直角伸出。入口就在他頭頂上方,仿若一扇暗藏陷阱的大門,而他必須從那扇門裡爬進去。這應該不會太困難,因為卡沃博士是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他急切地渴望找到方法來證明,自己究竟是如何創造奇蹟的。
「可事實上,卡沃博士有點過於急切了。當他想盡辦法努力進門的時候,居然滑了一跤,從載他過去的那個平台摔了下來。
「這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但並非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哦,天哪!說真的,他確實喊得很大聲……
「只要你想一想,如今這個不幸的科學家所面臨的境遇,你就會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數百千瓦時的能量被推到他身上,足以把他抬上月球,甚至更遠的地方。所做的一切『功』,都是要把他帶回零重力的勢能點。一旦他失去了支撐手段,這種勢能就會重現。回到我們早先那個非常生動的比喻吧——可憐的博士從他所攀登的六千五百千米高的山上滑了下去。
「他向後倒退了六米,那可是他用了幾乎一整天的時間才爬過去的。『啊,我的同胞們,那是怎樣驚人的隕落啊!』[4]單就能量而言,那完全等同於從最遙遠的恆星墜落到地球表面的自由落體。而你們都知道,在那樣的墜落中,墜落物最終究竟會獲得多高的速度。這和要擺脫地球引力所需的速度一樣——著名的逃逸速度。每秒十一點二千米,或者每小時四萬千米。
「當卡沃博士回到起點時,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或者,更確切地說,那是他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理論上會達到的速度。然而,當他的速度超過一馬赫或二馬赫時,空氣阻力就開始略有發言權了。卡沃博士的火葬儀式絕對是至高無上的規格,實際上,他也是唯一一顆完全在海平面上瀲灩的流星……
「很抱歉,這個故事並沒等到圓滿的大結局。其實,它根本就沒結束,因為那個零重力場的球體依然坐落在澳大利亞的荒漠裡,看似與世隔絕,但事實上,卻在科學界和官方圈子裡,造成了越來越多的挫敗感。我不認為當局還能把這個秘密守多久。有時我會想,多離譜啊,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居然在澳大利亞——儘管它高達六千五百多千米,飛機經常就在它的正上方飛行,卻絲毫不知道它的存在。」
H.珀維斯就這樣完成了他的陳述,這絲毫不令人感到驚訝,即使他還能再勉強多說幾句,也沒人希望他那麼做。我們所有人都沉浸在滿懷傾慕的驚嘆之中,包括他最堅決的反對者。他的故事講述了卡沃博士弗蘭肯斯坦般的命運,其實我從他的描述中發現了六個基本常識性的謬誤,不過,那都是之後的事了,當時我可沒這麼想。(而我現在並不打算透露究竟有哪些謬誤。我會把它們留下來,作為讀者練習,就跟數學課本上的課後練習一樣。)但是,讓我們永志感懷的是,在某種程度上犧牲了真理之後,他成功地阻止了飛碟教入侵「白鹿」。快到關門的時間了,我們的客人來不及做出反擊。
不過,這也是為什麼,後續的事情就似乎有點不公平了。一個月後,在我們的一次集會中,有人帶來一本很奇怪的出版物。這本書印刷精美,版面設計很專業,只是內容太離譜了,真令人痛心疾首。書名叫《飛碟揭秘》——首頁就是珀維斯告訴我們的那個故事,完整而詳細。這本書印得絕對一目了然——對可憐的哈利而言,比這更糟的是,那上面上明明白白寫著他的大名。
那之後,他收到了四千三百七十五封關於這個話題的信,其中大部分來自加利福尼亞。
有二十四個人稱他為騙子;還有四千二百五個人絕對相信他。(剩下的那些他無法分辨,連內容都依然成謎。)
恐怕,他永遠都無法解脫了,有時我會認為,他可能得用餘生去說服別人不要相信這個故事,畢竟,他講故事的時候可從未想過別人會當真。
這件事或許另有寓意,但終此一生,我是領悟不到了。
(譯者:顧備)
[1] 戴尼提:一套精神、心靈和身體之間關係的偽科學理論,由美國科幻小說作家L.羅恩·哈伯德創立。是山達基理論基石。
[2] 指孟喬森綜合徵,一種通過描述、幻想疾病症狀,假裝有病乃至主動傷殘自己或他人,以取得同情的心理疾病。它還有求醫癖、住院癖、佯病症等俗名。
[3] 澳大利亞野兔泛濫成災。——譯者注
[4] 引自莎士比亞的名劇《裘力斯·愷撒》。——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