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09:19:3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5年11月的《無限科幻》(Infinity Science Fiction)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當時,《觀察家報》以「公元2500年」為主題舉辦了一次短篇小說徵文比賽,於是我寫了《星》報名參賽,卻連亞軍都沒能拿到。然而,在雜誌上發表後,本文於一九五六年獲得了雨果獎。後來,它又在一九八五年被改編成了電視劇,用以慶祝聖誕節。儘管我認為這個時機確實挺適合,但也很難把成功歸結為季節性因素。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竟會在梵蒂岡開壇講學。

  此地距離梵蒂岡三千光年。曾幾何時,我本堅信,信仰不會因空間而發生改變,一如我曾堅信,壯麗的蒼穹印證了神創世之榮耀。如今,我親眼目睹了這創舉,卻陷入了信仰危機。馬克六型電腦的艙壁上方,懸掛著一個十字架。我凝視著那個十字架,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開始懷疑,這是否只是一個空洞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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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沒告訴任何人,但真相無法掩蓋。事實擺在那裡,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記錄探測數據的磁帶長到數不清有多少千米,還有我們帶回地球的數千幀照片。其他科學家可以跟我一樣,毫不費勁地解讀這些資料,而我絕非那種可以容忍事實被篡改的人,這只會使我耶穌會[1]的舊日聲譽蒙羞。

  船員們早就非常沮喪了:我倒很想知道,他們究竟要如何接受這個極具諷刺的結局。他們中沒幾個人有宗教信仰,但即使這樣,他們也沒想過把這個發現當成是對付我的終極武器——自打從地球出發以來,他們一直都在跟我斗,這是一場說到底其實很認真的思想戰,純屬個人行為,並無惡意。他們認為這一切很可笑,飛船上的首席天體物理學家竟然是耶穌會士。例如,錢德勒博士,他永遠都想不通(為什麼醫學界都是這種頑固的無神論者?)。有時,我會在觀景台上碰到他,那裡的燈光總是很幽暗,襯托著舷窗外的繁星熠熠生輝。他會從黑暗中走向我,隨後站在那裡,凝視著橢圓形的舷窗。絢麗的星空圍繞著我們,緩緩轉動。飛船因為自轉,一圈又一圈地旋轉著,而我們也不會費心去糾正轉速。

  「呃,神父,」最終,他會說,「這一切漫無止境,或許冥冥中真有個造物主。但你憑什麼相信,他會特別關注我們,還有我們這個微不足道的渺小世界?我真的無法理解。」於是,我們開始辯論,而觀景台完美無瑕的透明塑料窗外,無垠的群星和星雲,就那樣圍繞著我們,無聲地旋轉著。

  我想,我的身份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協調,導致了船員們對我的偏見。我徒勞地向他們指出,我有三篇論文刊載於《天體物理學報》,五篇論文刊於《皇家天文學會月刊》。我想要提醒他們,耶穌會長久以來一直以其科研成就而著稱。雖然我們現在人數不多,但從十八世紀以來,我們在天文和地理方面的成就顯然與我們的人數不成比例。可是,我這篇關於鳳凰星雲的報告,竟會結束我會千年的歷史嗎?不,恐怕其影響將更為深遠。

  不知道是誰給它取了「鳳凰星雲」這個名字,在我看來,這名字可糟透了。即使這名字蘊含著什麼預言,那也需要數十億年才能被驗證。甚至「星雲」這個詞也是錯誤的;星雲原指那些令人嘆為觀止的星際塵雲,它們散布於整個銀河範圍——那裡是恆星誕生的地方。而眼前這個,差太遠了。以宇宙尺度而言,鳳凰星雲真的只是個小東西——僅僅是個稀薄的氣體外殼,包圍著一顆恆星。

  或許該說是,某顆恆星的殘骸……

  光譜檢測儀上方,掛著魯賓斯的版畫羅耀拉神父[2],他仿佛是在嘲笑我。神父大人,如果是您,您會怎麼做?我們之前所了解的整個宇宙,與面前這些信息相比,都微不足道。我的信仰不夠堅定,不足以支撐我面對這樣的挑戰,您呢?

  神父大人,您凝視著遠方,但我已經走得太遠了,遠遠超出您在一千年前創建耶穌會時所能想像的那種遙遠。我們現處於宇宙探索的最前沿,之前沒有任何勘測船曾經距離地球如此遙遠。我們奔著鳳凰星雲而來,如今成功抵達,又背負著最新發現的重擔,啟程回家。我多麼希望能從肩上卸下這個重擔,卻只能跨越橫亘在你我之間的數個世紀和迢迢光年,徒勞地呼喚您。

  您手中握著的那本書上,文字清晰可見:「愈顯主榮[3]」。這行字依然在那裡,但我卻再也無法堅定我的信仰。如果您看到了我們的發現,還能如此堅定嗎?

  當然,我們知道鳳凰星雲是什麼。每年,僅在我們自己的銀河系中,就有一百多顆恆星爆炸,在數小時或數天裡,光亮驟增至平時的數千倍,隨後就陷於一片死亡與沉寂之中。這只是普通的新星爆發——宇宙中常見的災難。自我在月球天文台工作以來,已經記錄了幾十次這樣的光譜圖和光變曲線。

  但是,每一千年裡,總會有三四次真正的天界奇觀,與之相比,即使新星爆發也會顯得黯然失色。

  當恆星變成超新星時,在一段時間內,它可能會比銀河系中其它所有恆星加起來都要耀眼。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家就曾在公元一〇五四年觀測到這一奇觀,雖然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五個世紀後的一五七二年,又有一顆超新星在仙后座燃起光芒,以至於白晝可見。那之後的千年裡,還出現過三次超新星爆發。

  我們的任務便是探索此類災難現場的殘垣,重構災難到來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果可能的話,還要了解超新星的成因。我們慢慢穿過了六千年前因超新星爆發而形成的氣體外殼,這外殼如今仍在繼續膨脹,依然熾熱無比,甚至直到現在,依然在散發著紫羅蘭色的強光。只不過,這層氣體已經過於稀薄,不足以對我們造成任何傷害。恆星爆炸時,其外層被極速地向外推動,以至於完全脫離了引力場。如今,它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殼,大到足以容納一千個太陽系,而在其中心,燃燒著這顆恆星坍縮而成的星體,微小而奇妙——一顆白矮星。它的體積比地球還小,卻比地球重了一百萬倍。

  熾熱的氣體外殼環繞著我們,驅散了星際空間裡那片尋常的暗夜。我們正飛入這顆宇宙炸彈的中心,爆炸發生在數千年前,而其熾熱的碎片,直到現在仍在飛散。爆炸的規模如此之大,以至於其殘骸覆蓋了數十億千米的空間,放眼望去,已難以察覺任何物體的移動。如果用肉眼觀察,要數十年後,才能察覺到這團混沌的氣體和糾纏的旋渦在緩緩移動,但即使如此,此刻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澎湃恢宏,依然攝人心魄。

  我們數小時前剛檢查了主發動機,此刻正慢慢向面前那顆狂暴的小矮星飄過去。曾幾何時,它也跟我們的太陽一樣是恆星,但它在幾個小時之內就耗盡了原本會讓它發光百萬年的能量。如今,它只是個乾癟的守財奴,囤積著僅剩的積蓄,仿佛在試圖彌補它曾經揮霍的青春。

  沒人真的指望能找到行星。即使在爆炸前曾經有過,它們也應該早就化為蒸氣和碎片,混跡於恆星主體那更加龐大的殘骸中,失落不見了。但我們還是做了一次自動搜索,就跟我們平時接近未知恆星時例常所做的那樣,隨即,我們馬上就發現了一顆孤獨的行星,小小的,遺留在遙遠的外圍,環繞著恆星旋轉。在這個已然消逝的類太陽星系,它一定跟我們的冥王星一樣,曾經環繞在暗夜邊緣的軌道上運行。它距離太陽中心太過遙遠,從來未知何為生命,而它的偏遠卻也使它倖免於難,沒跟其他逝去的夥伴一樣遭遇厄運。

  曾經的烈焰呼嘯而過,不僅燒光了覆蓋整個星球的固態氣體,連其岩心也被燒焦了。我們在行星上著陸,然後,發現了地窟。

  地窟的建造者做足了安排,以確保我們能找到它。地窟入口上方原本巨大的標誌,如今只剩下一攤凝固的熔岩,但即使是第一批遠程拍攝的圖片,也足以昭示,這必是智慧生命的遺作。不久之後,我們又檢測到覆蓋整個行星地表的輻射電波。即使地窟拱頂上的發射塔被摧毀了,輻射電波卻依舊如常,如同一座不可移動的永恆燈塔,呼喚著群星。而我們的飛船則如箭般,一頭扎入這巨大的靶心。

  發射塔建成時應該有一千六百多米高,但現在看起來就像一根蠟燭,融成了一攤蠟。我們花了一周時間鑽通岩漿岩,畢竟,我們沒有合適的工具來完成這樣的工作。我們是天文學家,不是考古學家,還好我們可以想其他辦法。我們的初衷早就被拋諸腦後了,心裡只想著眼前的這一切。這座孤零零的紀念碑,被如此勞心費力,建在這個能有多遠就有多遠的偏遠行星,遠離那註定要滅亡的太陽,只可能有一個意思:一個自知在劫難逃的文明,竭盡所能,想最後再爭取一個機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不朽的印記。

  我們需要幾代人的時間,才能檢查完所有地窟中的寶藏。他們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因為他們的太陽在最終爆炸前,肯定早有預兆。他們希冀存留下來的一切,他們所有文明的果實,都在末日前,被帶到這顆遙遠的星球,希望有朝一日,會被其他文明種族找到,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不會被徹底遺忘,湮沒在無垠的太空中。換作是我們,我們也會這麼做嗎?還是沉淪於痛苦之中,不願去思考那個我們註定永遠也看不到的未來?甚至,不願意把這個未來透露給其他族人?

  要是能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就好了!他們已經可以在自己的恆星系裡,自由穿梭於不同的行星之間,然而,他們還沒學會如何跨越星際旅行,即使最近的恆星系也相距一百光年。不過,即便如此,就算他們掌握了超限驅動的奧秘,那也只能拯救數百萬人。或許,這樣更好。

  他們所留下的雕塑顯現出他們與人類驚人地相似,但即使不是這樣,我們也禁不住心中的敬仰,免不了會為他們的命運而感到悲傷。他們留下了數以千計的視頻錄像,連同投影儀和細緻的圖解,因此,我們毫不費力地學會了他們的書面語言。我們仔細研究了這些記錄,六千年來第一次,另一個文明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這個文明溫馨而美麗,在很多方面都顯得比我們自己的文明更優秀。或許,他們只向我們展示了最美好的一面,這不能怪他們。但他們的世界確實非常美麗,優雅的城市絲毫不遜於人類世界。我們看著他們工作、玩樂,聆聽他們如歌般的話語,跨越數世紀的時空。有一幕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奇妙的藍色沙灘上,孩子們在浪花中嬉戲,就跟地球上的孩子一樣,岸邊長滿了一排排垂柳般的異型植物,一些體形碩大的動物正在淺灘上涉水,卻無人在意。

  夕陽緩緩沉入大海,依舊溫暖而絢麗,充滿了生命的氣息,然而,正是這個太陽,將很快背叛他們,抹殺這一切天真爛漫的幸福。

  或許是因為我們距離家鄉太過遙遠,脆弱地陷入了孤獨,這一切令我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動。我們中的很多人,也曾在其他世界見到過古代文明的遺蹟,但感受從未如此深刻。這場悲劇是獨一無二的。對於一個種族而言,失敗和滅亡都是可以理解的,一如地球上的王朝更迭和文明興衰。但全族在鼎盛時期被徹底摧毀,沒留下任何倖存者——怎麼可能?這與上帝的仁慈格格不入。

  有同僚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也儘可能給出了我的答案。羅耀拉神父啊,或許您能做得比我更好,但靈修也無法解答我在此地的困惑。他們並非邪惡之人啊。我不知道他們崇拜什麼神,或者是否信奉任何神。我跨越了數百年的時空,回望這一切,看著他們竭盡全力所保全下來的這些美好,又看著這些證物在那塌縮太陽的照耀下,重見天日。他們完全可以告訴我們更多:為什麼,他們會被毀滅?

  我知道回到地球後同僚們會給出什麼答案。他們會說,宇宙的存在並無目的,亦無宏圖,單是我們所在的銀河系,每年都會有上百個恆星爆炸,或許就在此時此刻,就有某個種族正在太空深處邁向死亡。無論這個種族在其有生之年為善或為惡,最終都不會有什麼不同:不存在什麼神聖的正義,因為世上並無上帝。

  但是,當然了,我們眼前所看到的這些,還不足以證明什麼。任何為此而陷入論戰的人,都是感情用事,並非邏輯思維。上帝沒必要在人類面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造物主當然可以按自己的意願毀滅這個世界。由著我們擅自評論主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這純屬狂妄——幾近褻瀆。

  我本該接受這一切,儘管很難,但硬起心腸來也可以視而不見,就看著整個世界和所有那些人被投入熔爐好了。然而,即使最虔誠的信仰也會動搖,凡事總有個限度。如今,望著擺在我面前的這些計算結果,我明白,終於到極限了。

  在抵達星雲之前,我們無法判斷大爆炸發生的時間。而今,從我們所掌握的天文數據和那顆倖存行星上的岩石記錄來看,我已經能夠非常準確地確認其年代。我知道,這烈焰的光影究竟是在哪一年抵達了地球。我知道,疾馳的飛船身後,這顆超新星的星骸,曾在我們的天空中閃爍著如何耀眼的光芒。我知道,它定然在日出前低垂在東方,熠熠閃光,如燈塔般引導旭日東升。

  毋庸置疑,千古謎團終於被解開了。然而,上帝啊,有那麼多星星您可以選,為何偏要將他們投入火焰,用他們的消逝來照耀伯利恆[4]?

  (譯者:顧備)

  [1] 耶穌會:天主教會的主要男修會之一,1534年8月15日成立,重視神學教育、對教會的忠誠度以及向青年傳教,發願守貞、神貧,並要求會士對修會及聖座的命令絕對服從。——譯者注

  [2] 依納爵·羅耀拉(San Ignacio de Loyola, 1491—1556),西班牙人,耶穌會創始人,羅馬公教聖人之一。羅耀拉參照軍隊的軍紀,制定了嚴格的會規,強調會士必須絕對服從會長。他在羅馬公教會內進行改革,以對抗由馬丁·路德等人所領導的宗教改革。——譯者注

  [3] 耶穌會的格言。

  [4] 伯利恆:耶穌的出生地。耶穌降生時,天上一顆特別的光體,在耶穌降生後指引來自東方的「博士」找到耶穌。此光體被稱為「伯利恆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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