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2024-09-26 09:19:2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5年7月《奇幻與科幻雜誌》(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標題為《?》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逃亡者》原本被安東尼·布徹以《?》為名發表在雜誌上,因為他不喜歡這個書名,後來還專門組織了一場競賽,想給這本小說找個更好的名字,最終選擇了「皇者的地球」。與此同時,《新世界》雜誌的編輯特德·卡耐爾,則把它稱為「皇權」,由此更加深了讀者對本文的困惑。我不能假裝不知道這小說跟現實生活中的某人確有相似之處。事實上,我還曾經見過這位原型「亨利王子」,甚至還有過一場貼切到不可思議的對話。

  桑德斯船長一邊等著舷梯自己一點一點地伸出去,一邊說道:「等他登船的時候,我他媽到底該怎麼稱呼他?」

  導航員和副駕駛員於是開始從禮儀角度思考這個問題,大家便一起默然陷入沉思。隨後,米切爾鎖定了主控制面板,當動力停止供應時,船上的眾多機械裝置陷入了停滯狀態。

  「正確的稱呼,」他慢吞吞地說,「應該是殿下大人。」

  「哼!」船長冷哼道,「別指望從我嘴裡聽到這個詞,誰都不行!」

  「如今已經很開明了,」錢伯斯熱心地插嘴說,「我相信,

  『先生』這個稱呼就足夠了。不過,就算你忘了也不要緊:已經很久沒人被抓進倫敦塔[1]了。再說,這個亨利也不像娶了一堆老婆的亨利八世[2]那麼難對付。」

  「不管怎麼說,」米切爾補充道,「他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也很聰明。眾所周知,他經常提出人們無法回答的技術問題。」

  桑德斯船長有意忽略了潛藏在這句話後面的隱藏意,表面上,亨利王子只是想知道,場動力補償驅動發電機究竟是如何工作的,而這個問題,米切爾足以解釋清楚。桑德斯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航行過程中,他們始終在半個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工作,而現在他們是在地球上,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狠狠地拉向了地面——然後,他開始沿著通往下氣閘的走廊走去。隨著潤滑的轟隆聲,巨大的曲門在他面前朝一側打開。他調整了一下笑容,走出去迎接那些電視攝像機,以及,那位英國王位繼承人。

  或許,有一天他會成為英格蘭的亨利九世,但此時,他才二十出頭。他的個子略低於平均身高,五官端正,普普通通,完全符合其家族的一般特徵。桑德斯船長來自達拉斯,對任何王子都不會有多少敬仰之情,如今,卻意外地被他那雙悲傷的大眼睛感動了。這雙眼睛見慣太多的歡迎儀式和慶典遊行,不得不硬撐著,望向無數讓人興趣索然的東西,卻從來未被允許偏離那些精心策劃的官方路線。望著那張驕傲但疲憊的臉,桑德斯船長第一次瞥見了王室成員的終極孤獨。他對這一制度的所有厭惡,與最真實的缺陷相比,忽然間變得微不足道:王冠的問題在於,把這樣的重任加諸於任何人身上,都是極不公平的……

  半人馬號飛船的通道太窄,不便成隊觀覽,剛好方便亨利王子把隨行人員留在後面。一旦他們在飛船上走動起來,桑德斯就不再顯得僵硬和矜持,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像對待其他訪客一樣招待王子殿下了。他並沒意識到,皇室成員最早要學習的就是,如何讓別人感到放鬆。

  「你知道嗎,船長,」王子滿懷期待地說道,「今天對我們來說可是個大日子。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宇航飛船能從英國起飛。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似乎還是難以想像,我們居然能在這裡有個自己的航空港。告訴我——你接觸過火箭嗎?」

  「呃,我受過一些這方面的訓練,但還沒畢業就已經扔得差不多了。我很幸運:一些老人不得不回到學校重新開始,或者,如果不能轉換成新式飛船,就不得不完全放棄太空。」

  「有這麼大的不同嗎?」

  「哦,是啊——說到火箭,這裡面的差別就跟從帆船到蒸汽船一樣大。順便說一句,你常常會聽到這樣的比喻:舊式火箭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就像舊式的大型帆船一樣,這可是現代飛船並不具備的。當半人馬號啟航時,它就像氣球一樣靜靜地升起——想要多慢就能有多慢。但火箭升空則會震撼數英里的大地,要是你離發射場太近的話,簡直會聾好幾天。不過,你只能從過去的新聞錄像中了解這一切。」

  王子笑了。

  「是啊,」他說,「我時常在皇宮裡回顧那些新聞錄像。我想,我已經看過所有遠征探險的每一起事件。對於火箭的沒落,我也感到很遺憾。但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在索爾茲伯里平原上建個太空港——震波會震塌巨石陣[3]的!」

  「巨石陣?」桑德斯一邊問,一邊打開艙門,讓王子步入三號艙。

  「古代的紀念碑——世界上最著名的石圈之一。它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大約有三千年的歷史。如果可以的話,就去看看吧——離這兒只有十英里。」

  桑德斯船長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來。這是個多麼古怪的國家啊,他心想,還能在哪兒找到這樣的對比呢?這讓他覺得自己居然如此稚嫩而青澀,就算回憶起老家的比利小子[4]時,他已經覺得那是很古老的過去了,其實在整個德克薩斯州,都幾乎沒任何東西能有五百年的歷史。第一次,他開始意識到傳統意味著什麼:它給了亨利王子一些他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是的,泰然自若,自信,就是這樣。這是一種來自歷史的優越感,不知為何,卻不帶一絲傲慢,僅僅是出於理所當然,從來無須證明。

  令人驚訝的是,亨利王子竟然在三十分鐘內,問了這麼多問題,而這三十分鐘僅僅是為參觀貨輪而安排的。這可不是人們出於禮貌而提出的常規問題,對那類問題而言,答案並無所謂。H. R. H.亨利親王對宇航飛船了解甚多,以至於桑德斯船長把貴賓交還給接待委員會時,竟感到精疲力竭。而在此期間,接待委員會就一直耐心地等候在半人馬號飛船外面。

  「非常感謝,船長。」王子說著,在氣閘里跟他握了握手,「我好久沒這麼開心了。希望你在英國過得愉快,旅途順利。」隨後,他的隨從就把他帶走了,而那些直到現在都一臉沮喪的港口官員們,這才開始登船檢查飛船的文件。

  「呃,」一切結束之後,米切爾說道,「你覺得,咱們的威爾斯親王怎麼樣?」

  「他令我大吃一驚,」桑德斯坦率地回答,「我完全無法想像,他竟然是個王子。我一直認為他們都是傻瓜。但是,他居然知道場發動機的原理!他去過太空嗎?」

  「我覺得,去過一次吧。就是乘坐太空軍艦,在大氣層上空蹦了一蹦。甚至還沒到地球軌道就返回了——但即使這樣,首相大人還是大發雷霆。《泰晤士報》和眾議院都對此提出了異議。大家都覺得王位繼承人太有價值了,不能冒險去參與這類新奇的創新。所以,儘管他在皇家太空部隊中有準將的軍銜,卻從未去過月球。」

  「可憐的傢伙。」桑德斯船長回答道。

  他有三天的時間燃燒激情,反正,監督飛船上下貨、飛行前的例行運維,這些都不是船長該乾的活兒。桑德斯認識一些船長,他們常常緊盯著維修工程師,恨不得掛在人家脖子上,但他不是那種人。另外,他想去倫敦看看。他已經去過火星、金星和月球了,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訪問英國。米切爾和錢伯斯給他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還幫他安排好乘單軌列車去倫敦,這才急匆匆地回家探親去了。他們會比他早一天返回太空港,以確保一切正常。有了這些可以絕對信賴的高管,那可真是莫大的解脫:他們或許缺乏想像力,過于謹慎,細緻到幾乎讓人覺得他們有病。但只要他們說一切都井然有序,桑德斯就知道,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啟航了。

  光滑的流線型圓柱呼嘯著穿過精心打造的風景。單軌列車貼近地面,速度極快,人們只能對飛掠而過的城鎮和田野留下稍縱即逝的印象。桑德斯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如此緊湊,簡直就像到了小人國。沒有空地,任何方向望過去,都看不到能超出一英里的地塊。這足以讓得州人產生幽閉恐懼症,尤其是恰巧還是太空人的得州人。

  倫敦輪廓分明的邊界,看上去就像地平線上一座被城牆環繞的城市堡壘。除了少數例外,這些建築都很矮——只有十五到二十層樓高。單軌列車穿過一條狹窄的峽谷,越過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公園,跨過一條很可能是泰晤士河的大河,最後,隨著急劇而猛烈的減速運動,穩穩地停了下來。一個聲音洪亮的播音員,像是怕打擾到別人一般,以一種極其柔和的聲音宣布道:「帕丁頓站到了。往北方去的乘客,請您不要離開座位。」桑德斯把行李從行李架上取下來,一頭朝車站扎了出去。

  當他走向地鐵的入口時,恰好經過了一個書攤,他瞥了一眼陳列的雜誌。似乎,其中一大半,都多多少少帶著亨利王子或其他皇室成員的照片。桑德斯覺得,這簡直好得有點過頭了。他還注意到,所有的晚報上都有王子進出半人馬號的照片,於是,他買了幾份,打算在地鐵上看——哦,抱歉,不是地鐵,是「管道交通」。

  那些社論的內容都差不多,單調乏味。最後,他們歡欣鼓舞地說,英國不必再當宇航國的後排觀眾了。如今,即使沒有百萬平方英里的荒漠,也能操控一支宇航艦隊:如果有必要的話,如今這種無聲無息、不受重力影響的飛船,完全可以在海德公園著陸,甚至不會打擾到九曲湖上的鴨子。這種愛國主義居然能一直延續到太空時代,這讓桑德斯感覺很怪誕,但他猜想,當英國人不得不向澳大利亞、美國和蘇聯租借發射場的時候,感覺肯定很糟糕。

  一個半世紀後,倫敦地鐵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交通系統,離開帕丁頓不到十分鐘,地鐵就把桑德斯安全地送到了目的地。十分鐘的時間,半人馬號可以橫跨五萬英里,畢竟,太空可不像這裡那麼擁擠不堪。此外,宇航飛船的軌道也不像這裡那麼蜿蜒曲折,桑德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達酒店。所有試圖整頓倫敦的努力,最終都以慘敗告終,他花了足足十五分鐘,才走完這最後一百碼的路程。

  謝天謝地,總算到了,桑德斯脫下夾克,癱倒在床上。一個只屬於他自己的三日假期,安安靜靜,無憂無慮:美好到不像真的。

  還沒來得及好好喘口氣,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桑德斯船長,真高興我們找到您了。這裡是BBC英國廣播公司。我們有一檔節目叫《今夜倫敦》,我們想……」

  氣閘門砰然關閉,這才是桑德斯幾天來聽到的最悅耳的聲音。現在他安全了:沒人能在他的鐵甲要塞中找到他,而他將很快啟航,沖入自由的太空。並不是說他受到了不好的對待,相反,他被款待得太好了。他在各種(四個還是五個?)電視節目中出頭露面;他出席了許多宴會,記都記不過來;他結識了數百個新朋友,忘掉了所有的老朋友(現在他腦子裡就是這麼感覺的)。

  當他們再次重聚在港口時,他問米切爾:「這是誰造的謠,說英國人很保守、很冷漠?還說,要是我能碰上個熱情奔放的英國人,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

  「我把這句話理解為,」米切爾回復道,「你玩得很開心。」

  「明天再問我吧,」桑德斯答道,「或許那時候我的魂就回來了。」

  錢伯斯說:「昨晚,我在一個智力競賽節目上看到你了。你看起來糟透了。」

  「謝謝,滿懷同情的鼓勵,這正是此刻我所需要的。我倒想看看,強撐著一宿不睡,凌晨三點,讓你說出『乏味』的同義詞,你說呢?」

  「索然無味。」錢伯斯立刻回答。

  「平淡無奇。」米切爾也不甘示弱地說道。

  「你贏了。讓我們看看那些檢修計劃表吧,看看工程師們都在忙些什麼。」

  一坐回到控制台上,他就飛快地變回了那個一貫高效的桑德斯船長。他又回來了,常年的訓練有素讓他迅速恢復常態。他完全知道該做什麼,並且會不假思索地精準完成所有操作。在他左右兩側,米切爾和錢伯斯正在檢查他們所負責的各種儀表,一邊呼叫著控制塔。

  他們花了一個小時完成了精心設計的啟航前例行程序。在最後一張操作指令單上籤好最後一個簽名,當監控面板上最後一個紅燈變成綠色時,桑德斯猛地靠回到座椅靠背上,點燃一根香菸。起飛前,他們還有十分鐘的空閒時間。

  「總有一天,」他說,「我要偷偷潛回英國,搞明白這地方究竟是怎麼轉起來的。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這麼多人擠在這么小的一個島上,居然沒把這島搞沉掉。」

  「哈,」錢伯斯哼了一聲,「那你應該去荷蘭看看。跟荷蘭比起來,英國就像德克薩斯一樣開闊。」

  「還有,王室的那些事兒。你們知道嗎,無論我走到哪兒,每個人都在問,我跟亨利王子相處得怎麼樣——關於這一點,我們談過的——我覺得他為人如何,諸如此類的。坦白說,我受夠了。我簡直無法想像,你們究竟是怎麼忍受了一千年的。」

  「別以為王室一直都很受歡迎。」米切爾回答道,「還記得查理一世後來怎樣了嗎?還有,我們聊起過喬治王時代[5],提到那一家子的時候,你們的用詞相當粗鄙無禮,就跟後來我聽其他英國人所評論的一樣。」

  「我們只是恰巧喜歡傳統文化罷了,」錢伯斯說,「但當時代潮流產生變化的時候,我們也並不會畏懼變革,不過,單就王室而言——嗯,它是獨一無二的,我們確實非常喜歡。就跟你們對自由女神像的感覺一樣。」

  「這例子可不公平。我從不認為把某個人架上神壇是件正確的事,就好像他們真的是神一樣——呃,我是指那種小神。比如說,亨利王子。你們覺得,他有機會做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嗎?我在倫敦的時候,在電視上見過他三次。第一次,他正出席某地新學校的落成典禮;然後,他在市政廳,向一群虔誠的魚販發表演講(我發誓,這絕不是我編造的);最後一幕,是他正在接受波敦克市長的熱烈歡迎,或者隨便你們怎麼稱呼那種發言,你們懂的。(「那叫歡迎致辭。」米切爾打斷他補充道。)總之,我寧可坐牢也不要過那種生活。你們為什麼不能別管這可憐的傢伙,讓他自己過自己的?」

  這一回,無論米切爾還是錢伯斯,都沒有回應。事實上,他們維持著某種頗為冷淡的沉默。桑德斯心想:「完了,撕破臉了。我本該閉上大嘴巴的,現在肯定傷害到了他們的感情。我該牢記之前在某個地方讀到過的建議:英國人有兩大信仰——板球和王室。這兩樣東西,永遠都別嘗試批評。」

  無線電接收器里傳來航空港調度員的聲音,打破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半人馬號控制台。你們的航線安全。可以啟航。」

  「啟航程序開始——起飛!」桑德斯應聲答道,一邊扔掉了手裡的主控開關。隨後,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緊盯著整個控制面板,雖然他的雙手沒放在控制板上,但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以隨時採取行動。

  他絲毫不敢鬆懈,但滿懷信心。現在掌控著半人馬號的是電腦——金屬、電晶體和閃爍的電子流——這比他自己的大腦好用多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接管指揮權,但迄今為止,他還從未手動控制飛船起飛過,也從來不指望有朝一日得手動起飛。要是自動裝置失靈,他會取消起飛,原地不動,就坐在這兒,留在地球上,直到故障排除。

  主動力場繼續啟動,半人馬號的重力迅速衰退。當應力重新分布時,船身和船體結構紛紛發出抗議的呻吟聲。降落架彎曲的臂架現在沒有任何負載,只要一陣風,就能把這艘貨船吹到天上去。

  控制中心從塔台呼叫道:「你們的重力現在為零:檢驗校準。」

  桑德斯看了看儀表。現在,力場的升力應該正好抵消飛船的重力,儀表讀數應與裝載計劃的總數一致。而超載數字意味著,在這艘宇宙飛船上,或許有個偷渡者,之前發現過不止一次——如果,測量儀的靈敏度一如既往。

  「1 560 420公斤。」桑德斯從推力指示器上讀出一串數字,「相當不錯啊——誤差在十五公斤內。不過,這可是第一次不超載。米切爾,你本可以給洛厄爾港你那個豐乳肥臀的女朋友多帶點糖去的。」

  副駕駛員咧著嘴笑了。他在火星上從來不去相親,這導致了空穴來風,他莫名其妙地被認為是偏愛高挑的金髮女郎。

  沒有任何移動的感覺,然而,半人馬號此刻仿佛突然墜入夏日的天空,其重力不僅被抵消,甚至被逆轉了。對下方的觀測者來說,它就像一顆迅速飛升的星星,一顆銀球,迅速攀升,穿過雲層,繼而越過雲層。在它周圍,藍色的大氣層愈發深幽,朝向那永恆的黑暗空間滑去。就像一顆珠子,沿著一條看不見的導線移動著,這艘貨運飛船正跟隨著無線電波,從一個世界邁向另一個世界。

  桑德斯船長心想,這是他第二十六次從地球上起飛。然而,這奇蹟永遠不會消失,他也永遠不會失去坐在控制面板前的那種力量感,即使是人類遠古的諸神,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能擁有這種力量。沒有任何一次升空是完全一樣的:一次是黎明,一次是日落,一次是陰雲密布的大地,一次是晴空萬里的天空。太空本身或許從未改變過,但在地球上,從未有過一模一樣的場景,也從未有人能夠再次看到同一幕風景或同一片天空。在那裡,亞特蘭蒂斯的波浪永遠朝著歐洲進發,而在它們頭頂上方,閃閃發光的雲帶,頂著同一陣風,繼續前行——當然,其軌道遠低於半人馬號!隨著飛船繼續拉升,英國的輪廓開始漸漸融入歐洲大陸,歐洲海岸線變得越來越短,愈發模糊,一點點沉落在地球的曲面之下。最西面的角上,地平線上一個若隱若現的小點,那裡應該是美洲大陸吧。只一眼,桑德斯船長就可以跨越哥倫布五千年前艱難跋涉的萬里重洋。

  一片沉寂中,伴隨著無窮的動力,飛船從地球最後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對於外部觀測者來說,它消耗能量的唯一跡象,就只是飛船中線兩側的散熱片,因為來自質量轉換器的熱損耗被散入太空,所以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

  「14:03:45,」桑德斯船長利落地在日誌上寫道,「達到逃逸速度。航向偏差可忽略不計。」

  這條記錄其實沒什麼意義。半人馬號仍在加速,並且,還會繼續加速數小時,宇航時代初期幾乎無法達到的目標,每小時二萬五千英里,現在根本就沒多少實際意義。然而,在心理上,它意義深遠。截止到剛才那一刻,如果失去動力,他們就會被拉向地球。而現在,地心引力就再也無法重新捕獲他們了:他們已經獲得了太空自由,可以任意選擇想去的星球。當然,實際上,如果他們不按計劃選擇火星去送貨,怕是要付出不少代價,後果不堪設想。但桑德斯船長和所有太空人一樣,說到底還是個浪漫主義者。即使在這樣毫無風險可言的例行旅途中,他也不時會夢見土星那耀眼的光環,或是海王星暗淡的荒原,皺縮的太陽射出遙遠的焰光,照耀星空。

  啟航一小時後,根據神聖的儀式,錢伯斯讓航線電腦自己運行,從航天圖板底下取出三個酒杯。桑德斯根據傳統舉杯敬酒,為了牛頓、赫爾曼·奧伯特和愛因斯坦,然後一邊喝酒一邊琢磨,這小小的儀式究竟是如何起源的。太空船員早就有這傳統,肯定至少六十年了。或許,這傳統可以追溯到那位傳奇火箭工程師(奧伯特)所說過的一句話:「我在六十秒內燒掉的酒精,比你這個爛酒館裡有史以來賣過的所有的酒都多得多。」

  兩小時以後,地球上追蹤站能給它們的最後一次航向修正數據,已經輸入電腦。從現在開始,直到火星掠過天際,他們都是自己走自己的。這是個孤獨的想法,但奇怪的是,這也是個令人興奮的想法。桑德斯在心裡細細品味。這裡只有他們三個人,而一百萬英里之內,沒有別人。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原子彈爆炸,也比不上艙門那邊傳來的輕敲聲更令人震驚……

  桑德斯船長一生中從未如此震驚過。他還沒來得及控制住自己,就已經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尖叫,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跳起來足有一米高,然後硬生生被飛船殘餘的重力場拖了回來。另一方面,錢伯斯和米切爾則表現出傳統的英國式淡定。他們轉動自己的桶狀座位,緊盯著艙門,然後等著船長採取下一步行動。

  桑德斯花了幾秒鐘才恢復過來。如果是遇到所謂的正常緊急狀況,他早就衝過去穿太空衣了。但是,當船上其他人都坐在他旁邊時,控制艙的大門不可置信地響起敲門聲,這可不是什麼公平的考驗。

  偷渡根本是不可能的。從商業化宇航的最開始,偷渡帶來的風險就非常明顯,所以一直以來,採取的都是最嚴格的預防措施。桑德斯知道,裝卸貨物期間,總是有人值班的,誰都不可能偷偷溜進去。那之後,米切爾和錢伯斯會進行詳細的啟航前例行檢查。最後,起飛前一刻,檢查重量——這是決定性的。不,偷渡者完全……

  敲門聲再次響起。桑德斯船長握緊拳頭,抬起了下巴。他心想,幾分鐘之後,某個浪漫的白痴,必定會感覺非常非常後悔的。

  「開門,米切爾先生。」桑德斯咆哮道。副駕駛員大步跨過機艙,猛地打開艙門。

  似乎,過了好一陣子,都沒人說話。隨後,偷渡者在低重力下微微搖晃著,走進了船艙。他完全是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看上去頗為得意。

  「下午好,桑德斯船長,」他說,「我得為這次突然闖入而道歉。」

  桑德斯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隨後,整件事一點點拼湊起來,他先看了一眼米切爾,然後望向錢伯斯。而他手下這兩位,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帶著無法形容的天真無邪。「好吧。」他苦澀地說。不需要什麼解釋:一切都很清楚。很容易想像,他所信任的同伴,一直都背著他,主導了那些複雜的談判、午夜的會議、偽造的記錄、卸下了不重要的貨物。他確信,這會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然而,他現在不想聽。他正忙著琢磨,對於目前這種情形,《太空法指南》會如何釋法。儘管,他其實很悲觀地確信,對他來說,無論怎麼做都沒什麼用了。

  現在掉頭已經太晚了:同謀者可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看來,這已經儼然是他職業生涯中最棘手的一次行動了,他只能背水一戰。

  他還在想,到底該說點什麼,突然,無線信號台上開始閃爍,那是最高級別的呼叫請求。偷渡者看了看手錶。

  「我正等著呢,」他說,「應該是首相。我想,最好跟這個可憐的傢伙說清楚。」

  桑德斯也這麼認為。

  「很好啊,尊敬的殿下大人。」首相帶著慍怒的語氣說道,尤其是當他說出這個頭銜的時候,語氣特別重,聽起來簡直像是在辱罵。隨後,他表現出一副受到了欺騙,簡直要走投無路的模樣。

  其實,首相尚好,但聽上去非常沮喪。好幾次,他都用了「你對人民應負的責任」這樣的語句,還有一次,當他提到「臣民對皇權的虔誠」時,明顯能聽到他喉嚨深處發出的哽咽。桑德斯有些驚訝地意識到,他竟然是認真的。

  當這種情緒化的慷慨激昂繼續深入的時候,米切爾俯身向桑德斯低語道:

  「這個老小子陷入泥沼了,他心裡明明白白的。等大家聽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肯定會支持王子的。誰都知道,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想邁入太空。」

  「我只希望,當初他沒選中我的飛船。」桑德斯回答道,「不知道,這算不算譁變。」

  「見鬼,當然算。記住我的話——當這一切結束時,你將是唯一一個擁有嘉德勳章的得州人。對你來說,這不是挺好的嗎?」

  「噓!」錢伯斯打斷了他們。王子正在說話,他的話語迴蕩在深空中,正是這深空,隔絕了他,與那個有朝一日他必將統治的島嶼。

  「對不起,首相先生,」他說,「如果我給您帶來了任何恐慌,非常抱歉。方便的時候,我馬上就會回來。無論什麼事,總要有人邁出第一步,而我覺得,是時候讓我的家族成員離開地球了。這會是我所受的教育中非常寶貴的一段經歷,會讓我更加適合履行我的職責。再見。」

  王子放下話筒,走到觀察窗前——這是整艘飛船上唯一一個可以看到太空的舷窗。桑德斯看著他站在那裡,驕傲而孤獨——但現在總算心滿意足了。王子凝視著最終會抵達的那顆行星,而桑德斯看著王子,滿心的煩惱和憤怒都漸漸消失了。

  好久沒人說話。隨後,亨利王子把目光從窗口外那片耀眼的景色上移開,望著桑德斯船長,笑了。

  「廚房在哪兒,船長?」他問道,「我可能疏於練習,但我過去參加童子軍活動的時候,可是我們巡邏隊裡最好的廚師。」

  桑德斯慢慢放鬆下來,隨後,報以微笑。控制室里的緊張氣氛似乎解除了。要去火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他現在知道,說到底,這肯定不會是一次糟糕的旅行……

  (譯者:顧備)

  [1] 倫敦塔:英國倫敦一座標誌性的宮殿和要塞,坐落在泰晤士河邊。倫敦塔曾作為堡壘、軍械庫、國庫、鑄幣廠、宮殿、天文台、避難所和監獄,尤其以關押上層階級的囚犯和政治犯而著名,最後一次作為監獄使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譯者注

  [2] 亨利八世:都鐸王朝第二位英格蘭國王及首位愛爾蘭國王。他一生離了五次婚,娶了六位妻子,死後與第三任妻子合葬。亨利八世為了休妻另娶新皇后,與當時的羅馬教皇反目,推行宗教改革,創建了聖公會,又稱安立甘教會(新教)。他強行通過了一些重要法案,容許自己另娶,並將當時英國主教立為英國國教會大主教,使英國教會脫離羅馬教廷,自己成為英格蘭最高宗教領袖,並解散修道院,使英國王室的權力因此達到頂峰。——譯者注

  [3] 巨石陣:英國倫敦西南一百多千米的索巨石陣,又稱索爾茲伯里石環、環狀列石、太陽神廟、史前石桌、斯通亨治石欄、斯托肯立石圈等,是歐洲著名的史前時代文化神廟遺址,位於英格蘭威爾特郡索爾茲伯里平原,約建於公元前4000—公元前2000年。——譯者注

  [4] 比利小子:活躍於19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舊西部惡名昭彰的法外之徒和槍手。

  [5] 喬治王時代:指1714—1837年,從英國喬治一世到喬治四世統治時期。四位國王都有著惡劣的父子關係,且均未得善終。——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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