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備競賽

  首次發表於1954年4月的《冒險》(Adventure)

  收錄於《白鹿酒館故事集》

  這個故事緣起於去好萊塢拜訪喬治·帕爾的經歷，當時他正在製作《世界大戰》的電影特效。故事中比爾·坦普爾的原型就是著名科幻作家威廉·F.坦普爾。

  正如我前幾次提起過的，哈利·珀維斯作為白鹿酒館有史以來的頭號健談者，風頭無人能及。沒有人質疑他的科學知識，可他都是從哪兒獲得這些知識的呢？他提起很多皇家學會會員時，都表現得跟他們相當熟絡，這又是為什麼呢？必須承認，酒館裡很多人對他所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我感覺，這樣就有點太過了，正如我最近對比爾·坦普爾多少有點粗暴的評價。

  「你總是追著哈利不放。」我說，「但是你得承認，他給酒館帶來了歡樂。這比我們大多數人能說出的話更有意義。」

  「既然你這麼針對我，」他反駁道(一名美國編輯以自認為不好笑為由，把比爾寫的某些非常嚴肅的故事退稿了，他仍對此事怒不可遏)，「有種咱們出去談。」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發現外面雪下得還是很急，然後匆忙加了一句，「今天就先算了，不過到了夏天，要是我們某個周三又在這兒遇到了再說吧。要再來一小杯你最愛的純菠蘿汁嗎？」

  「謝謝，」我說，「改天我要來一杯加了琴酒的，然後放倒你這傢伙。我覺得我肯定是酒館裡唯一一個可以隨意接受或放棄挑戰的人——所以我選擇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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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對話剛進行到這裡，話題人物就出現了。一般來說，這往往會給爭論火上澆油，不過鑑於哈利還帶著一個陌生人，我們決定表現得禮貌一點。

  「大傢伙兒好呀，」哈利說，「這是我朋友索利·布隆伯格，好萊塢的特效大師。」

  「嚴格地說，哈利，」布隆伯格用有點像西班牙小獵犬哀嚎一樣的傷心語調說，「不是好萊塢，而是『好萊塢外』。」

  哈利揮了揮手，沒有理會這一糾正。

  「這樣對你更好。索利來這兒，是為了在英國電影行業中盡展所長。」

  「英國還有電影行業？」索利不安地說，「製片廠的人好像都不這麼覺得。」

  「當然有。而且也在蓬勃發展呢。政府對它徵收足以讓整個行業破產的巨額娛樂稅，然後又給它注入大量政府補助。這就是這個國家的行事風格。嘿，德魯，訪客記錄放哪兒了？給我們倆都來雙份酒。索利最近過得不太好，他需要打打氣。」

  除了滿面愁容之外，我覺得布隆伯格看上去並不太像苦哈哈的樣子。他穿著乾淨整齊的哈特·馬克斯牌西裝，襯衫領口的紐扣端端正正地扣在胸前，仔細地遮住了一點點領帶。我很好奇他遇到了什麼麻煩。我暗自祈禱，可別又是非美活動，這會讓我們那位可愛的非美人士激動起來，他現在正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研究棋盤呢。

  我們都發出同情的聲音，約翰直截了當地說：「也許這能讓你釋懷。我們也很久沒在酒館裡聽別人講故事了。」

  「不要謙虛，約翰。」哈利急忙插嘴進來，「我還沒有厭倦聽你說話呢。不過，我恐怕索利不太願意再回首過去了。對不對，我的老朋友？」

  「沒關係，」布隆伯格先生說，「你來告訴他們。」

  (「我就知道會這樣。」約翰在我的耳邊感嘆說。)

  「我該從哪裡講起呢？」哈利問，「從莉蓮·羅斯來採訪你開始？」

  「除了這段哪兒都行。」索利聳聳肩，「麻煩是從我們拍《飛馳隊長》系列第一部的時候開始的。」

  「《飛馳隊長》？」一個狐疑的聲音說道，「這裡可不歡迎這四個字。你別跟我們說，你跟這堆徹頭徹尾的垃圾有什麼瓜葛!」

  「好了各位!」他換成息事寧人的語調，說，「別太苛刻了。我們不能把自己嚴苛的評價標準強加在一切事物上。人家總得討生活呀。而且，喜歡飛馳隊長的孩子成千上萬，你們肯定不願意讓他們幼小的心靈受傷吧，再說，聖誕節馬上要到了!」

  「他們要真敢喜歡飛馳隊長，我寧可扭斷他們的小脖子。」

  「這可太失禮了!我必須替我的這些同伴表示歉意，索利。對了，第一部電影叫什麼來著？」

  「《飛馳隊長：火星威脅》。」

  「哦對，就是這個名字。順便說一下，為什麼人類總是受到火星的威脅？我感覺就是威爾斯那傢伙帶的頭。總有一天我們會面臨嚴重的星際誹謗抗議的，除非我們能證明火星人對我們的態度也好不到哪兒去。

  「幸虧我從沒看過《火星威脅》。(「我看過，」人群里有個人悲嘆道，「至今還在努力忘記它。」)故事本身不重要。劇本是三個人在威爾夏大道上的一個酒館裡寫成的。沒人說得准，拍出來的電影是否跟劇本里寫的一樣，因為編劇們都喝多了，要麼就是他們得喝多了才能面對這部電影。不過不要緊，索利只用考慮導演的特效需求就夠了。

  「首先，他得造個火星出來。為了造火星，他看了半個小時《征服太空》，然後帶著草稿圖找了一群木匠，按照圖紙打造出了像熟透的橙子一樣的火星，飄浮在太空之中，周圍一顆恆星也沒有。這一步很簡單。設計火星城市就不這麼簡單了。這些建築既要造型奇特、前所未見，又要合理。我很懷疑能不能實現，要是能成，早就有人在地球上造出來了。最後製片廠造出的建築依稀有點拜占庭風格，又有些弗蘭克·勞埃德·賴特[1]的特色。建築當中的所有房門都走不通，不過這並不重要，只要空間足夠容納劇本里寫的那些打鬥和特技就行了。

  「對了，打鬥戲。火星文明擁有原子能、死亡射線、太空飛船、電視機這些現代便利設施，不過飛馳隊長跟大反派克拉格大帝開戰時，時間好像倒流了幾個世紀。很多士兵手持致命的射線槍站在那裡，但是什麼都不做。好吧，是幾乎什麼都不做。有時候會有一簇火花追著飛馳隊長，燒焦他的褲子，不過僅此而已。我猜是因為射線不可能超過光速，所以傷不到飛馳隊長。

  「不過，那些花架子的射線槍搞得大家頭疼不已。好萊塢總會在這種垃圾電影上，不遺餘力地雕琢小細節，想想就好笑。《飛馳隊長》的導演對射線槍情有獨鍾。索利設計出了馬克一代，看上去就像火箭炮和老式大口徑短槍的混血兒。他對這個設計非常滿意，導演也挺滿意，不過一天後就變卦了。然後這位大人物暴怒著走進位片廠，手上拿著一款奇醜無比的紫色塑料槍，上面有各種各樣的旋鈕、鏡頭和控制杆。

  「『看看這個，索利!』他氣喘吁吁地說，『這是朱尼爾在超市看到的，買脆香米送的。買十盒就送一個。老天，它們可比我們的棒多了!而且它們真的能用!』

  「他按下一個控制杆，一縷細細的水流從槍里滋出來，消失在飛馳隊長飛船的後面，立刻把一支本不該在那裡點燃的香菸澆滅了。一名舞台工作人員氣沖沖地從氣閘門走了出來，發現是誰把自己的煙給弄滅了之後，迅速地撤了回去，咕噥著工會的事情。

  「索利一臉嫌惡地用專業眼光研究著射線槍。是的，它當然比自己設計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更讓人眼前一亮。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承諾說要看看自己能做些什麼改進。

  「馬克二代功能齊全，包括一個電視屏幕。如果飛馳隊長突然面對迎面衝過來的敵人西柯德姆，他只需要打開開關，等待管子預熱，檢查一下通道選擇器，調整好微調，修改焦距，擰一下直線框架控制器，然後按下扳機。好在他反應動作迅速得令人難以置信。

  「導演非常滿意，於是馬克二代便投入生產了。他們製造了馬克二代a型這種稍有變化的武器，配備給克拉格皇帝的惡魔軍團使用。當然如果交戰雙方使用同樣的武器是肯定不行的。我之前跟你說過，瘟疫影業的的確確是堅持細節的製片廠。

  「第一波樣片完成甚至之後一段時間，一切都進展順利。演員們在進行表演時——如果能把它稱為表演的話，必須指著彼此，然後按下扳機，就好像真的有事發生一樣。不過火花和閃光都是隨後加在負片上的，兩個無關緊要的人在戒備森嚴如諾克斯堡的暗室里完成這項工作。他們的工作出色，但過了沒一會兒，製片人過於發達的藝術良心再次感到了刺痛。

  「『索利，』他擺弄著朱尼爾買脆香米——是泡牛奶的麥片，而不是下酒的零食——送的可怕塑料玩具，說，『索利，我還是想要有點現場效果的槍。』

  「索利及時躲避，那股水流從他的頭頂飛過，澆在了盧拉·帕森斯的照片上。

  「『你能不能別到處滋水了!』他哀號說。

  「『不，』製片人不情願地回答說，『我們得用現有的武器道具。但它不知怎麼的，就是看著很假。』他亂翻著桌面上的劇本，然後突然歡喜起來。

  「『下周我們要開拍第五十四集《蛞蝓人的奴隸》。蛞蝓人總得有槍，所以我想讓你做這個——』

  「馬克三代給索利帶來了不少麻煩。(我一個都沒落下，對吧？很好。)它不僅是一個全新的設計，而且正如你們知道的那樣，它還得『有點現場效果』。這對大發明家索利來說是一種挑戰，借用湯因比教授的話來說，是一個能激起恰如其分的鬥志的挑戰。

  「馬克三代當中融入了一些高性能的工程設計。幸運的是，索利認識一個天才技術員，此人在他以前遭遇過類似困境時曾經施以援手，他才是真正的幕後之手。(「他當之無愧!」布隆伯格先生沮喪地說。)武器的原理就是，用一台小但是功能無比強大的電風扇吹出一股氣流，然後往裡面噴灑上研磨得非常細的粉。這把槍經過恰當的調整，就能發射出一條非常驚人的射線，同時發出更為驚人的聲響。演員們被這個武器嚇得連表演都真實了幾分。

  「製片人大為歡喜，高興了整整三天。然後他又萌生了一種可怕的疑慮。

  「『索利，』他說，『那些天殺的槍太棒了。蛞蝓人能把飛馳隊長打得屁滾尿流。我們得給飛馳隊長配備更好的裝備。』

  「就在這時候，索利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已經陷入到了一場軍備競賽當中。

  「好吧，這下得研發馬克四代了，對不對？那東西的原理是什麼來著？哦，我想起來了。那是個美化版的氧炔焊炬，裡面加入了各種各樣的化學物質，能放出非常漂亮的火焰。有一點需要提一下，從第五十集《火衛二的厄運》開始，製片廠從黑白邁向了彩色時代，影視創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通過向噴射流里加入銅、鍶或者鋇，你就能得到任何你想要的顏色。

  「要是你覺得這時候製片人就滿意了，你就太不了解好萊塢了。『為藝術而藝術』這句箴言出現在屏幕上時，有些憤世嫉俗者可能仍然會放聲大笑，覺得是個笑話，不過我認為，事實並非如此。米開朗琪羅、倫勃朗或者提香這些老藝術家會為了追求作品的盡善盡美，像瘟疫影業一樣花這麼多時間、精力和金錢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我根本記不住索利和他的天才工程師朋友在這個系列拍攝過程中開發出的所有馬克系列武器。我記得有一款能夠發射出一連串彩色煙圈。有一款配備了能夠產生巨大而溫和無害的火花的高頻發生器。還有一款能夠發射堪稱天才的彎曲射線，它通過發射出讓光在內部折射的水流達到這種效果，在黑暗中極其壯觀。最終，他們推出了馬克十二代。」

  「馬克十三代。」布隆伯格先生說。

  「當然了，我可真是太蠢了!不然還能是什麼其他的數字嗎!馬克十三代事實上並不是一個可攜式武器——不過這個系列其他一些武器，也只能在發揮豐富想像力的情況下作為便攜武器使用。它是反派為了征服地球而在火衛一上安裝的邪惡裝置。雖然索利以前跟我解釋過一次，不過我簡單的大腦記不住那些科學原理……不過，我算是哪根蔥，能跟製作《飛馳隊長》的聰明人相提並論呢？我只能說說武器發出的射線效果是怎樣的，而說不上來怎麼做到的。它的目的是要在這個可憐星球的大氣層中引發連鎖反應，讓空氣中的氮氣和氧氣結合起來，對地球生命危害巨大。

  「我不確定到底是應該遺憾還是高興，索利把難以置信的馬克十三代的所有細節都交給了自己有才華的助理去完成。儘管我多多少少問過一些，但是他只告訴我這東西有六英尺高，看上去就像二百英寸望遠鏡和防空炮的混合體。不過這點信息沒什麼幫助，對吧？

  「他還說，這個又大又笨的裝置里有很多電子管，還有一塊非常大的磁鐵。可以確定的是，它本該產生一種無害但是威力巨大的電弧，通過磁鐵能夠將它扭曲成各種各樣的有趣形狀。發明者本人是這麼說的，不管怎麼說吧，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

  「當他們試用馬克十三代時，索利不在製片廠，這也是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事情。讓他大為惱火的是，那天他必須得去墨西哥。對你來說這並不怎麼幸運，索利!下午他在等一個朋友的長途電話，不過當電話接通時，傳來的消息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說得婉轉一些，馬克十三代成功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奇蹟是現場無人喪生，消防員也成功挽救了隔壁的製片廠。這簡直難以置信，但事實不容置疑。馬克十三代本來應該是冒牌死亡射線，結果卻假戲真做。投射機發出的東西如若無物地穿透了製片廠的牆壁。事實上過了一會兒，那兒真的就什麼東西都沒了。那裡只剩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邊緣開始產生暗火。接下來房頂就塌了……

  「除非索利能夠說服美國聯邦調查局這完全是個誤會，不然他就得一直待在美國邊境以外。甚至現在五角大樓和原子能委員會都還在一起研究殘骸……

  「如果你是索利，你會怎麼做呢？他是無辜的，但他怎麼能自證清白呢？要是他沒有記起來自己曾經雇用過一個參與過亨利·華萊士[2]一九四八年競選的人，他還能回到美國接受懲罰。這要解釋起來可就太花工夫了，而且，索利也厭倦了《飛馳隊長》。所以他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有人知道哪家英國電影公司還缺人嗎？不過提醒各位，他現在只能做歷史片。他可不想再碰任何比十字弓現代的武器了。」

  (譯者：丁將)

  [1] 弗蘭克·勞埃德·賴特：著名建築學派「田園學派」的代表人物，美國最偉大的建築師之一。代表作包括建立於賓夕法尼亞州的流水別墅和紐約的所羅門·R.古根海姆博物館。——譯者注

  [2] 亨利·華萊士(Henry Agard Wallace， 1888—1965)，曾任美國農業部部長、美國副總統和美國商務部長。1948年曾競選美國總統，以「侵犯公民自由」為由反對非美調查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