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蟲
2024-09-26 09:18:3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3年4月的《埃文科幻奇幻讀者》(The Avon SF & F Reader)
收錄於《爭取明天》
這篇小說可能在潛意識當中啟發了我和史蒂芬·巴克斯特剛剛聯名發表的小說《往日之光》。
「你什麼都做不了。」康諾利說,「完全做不了。你為什麼非得跟著我?」他背對皮爾森站著,盯著那片流向義大利的平靜的蔚藍色水域。左邊的水面上有漁船隊停泊,旁邊太陽正在地中海的光輝、鮮紅色的陸地和天空中緩緩落下。但這兩個人都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美景。
皮爾森站起來向前走,離開了這間小咖啡館陰影遮擋下的門廊,走到了斜陽下。他跟康諾利一起站在峭壁旁,但是小心地跟他保持了一定距離。即使在正常情況下,康諾利也不喜歡肢體接觸。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麼強迫症,但是這讓他比平時更為敏感了。
「聽著,羅伊。」皮爾森急切地說,「我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朋友了,你應該知道我這次不會讓你失望。而且——」
「我知道。你對露絲保證了。」
「為什麼不呢?畢竟,她是你的妻子。她有權利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停下來,謹慎地選擇自己的措辭,「她很擔心,羅伊。比你多了個情人擔心得多。」他差點就加上了「又」字,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康諾利把手上的雪茄頭在平頂的花崗岩壁上戳了幾下,然後將白色的雪茄濾嘴朝海里扔了過去,它朝著一百英尺下的水面翻滾著下落。他轉身面對著自己的朋友。
「我很抱歉,傑克。」他說。有那麼一會兒,他展示出了那種熟悉的人格,皮爾森明白,這個人格困在站在他旁邊的這個陌生人體內了。「我知道你想幫忙,我很感謝。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跟著我。你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你只要說服我,我就走。」
康諾利嘆了口氣。
「我無法像說服你勸我去看的那位精神病醫生一樣說服你。可憐的柯蒂斯!他是那麼好心腸的一個人。替我向他表示歉意,好嗎?」
「我不是精神病醫生,我也沒有試圖治癒你,不管這意味著什麼。如果你喜歡你現在的樣子,那是你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你得讓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樣我們也能相應制訂計劃。」
「讓我證實自己的話?」
皮爾森聳了聳肩膀。他在努力掩飾自己真正的擔憂,很好奇康諾利是否能看穿他對此毫不關心的假象。既然其他所有方法似乎都失敗了,那種「我一點都不在乎」的態度就是他唯一的選擇了。
「我並沒有這麼想。有一些實際的細節需要擔心。你想在這裡無限期地待下去嗎?沒有錢的話,你活不下去,即便在西萊納島也一樣。」
「只要我願意,就可以在克利福德·羅恩斯利的別墅一直住下去。你知道的,他是我父親的朋友。現在這裡除了僕人之外也沒有人住,僕人也不會打擾我。」
康諾利把身體從自己倚靠的欄杆上挪開。
「我要在天黑前爬到山上去。」他說。這話有些唐突,但是皮爾森知道這話並不是要趕他走。如果他願意,還是可以繼續跟著他,想到這裡,自打他找到康諾利後,他第一次感到了滿足。這只是個小小的勝利,不過他需要它。
爬山的過程中,他們沒有說一句話,皮爾森氣喘吁吁得根本沒辦法說。康諾利出發時的速度快得有些不顧後果,仿佛是故意要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島嶼被他們甩在下面,被陰影遮蓋的山谷中的白色別墅像鬼魂一樣泛光,結束了一天工作的漁船停泊在港口裡。四周全都是黑暗的海洋。
當皮爾森趕上自己的朋友時,康諾利正坐在虔誠的島民在西萊納最高點建造的聖壇前面。白天,這裡會有很多遊客給彼此拍照,或者驚奇地盡情欣賞下面被廣泛宣傳的美景,但是現在,這個地方空無一人。
康諾利喘著粗氣,但是他的面容非常放鬆,這時候幾乎完全平靜了下來。籠罩在他心上的陰影離開了,他微笑著轉向皮爾森,他以前就會這樣很有感染力地笑起來。
「他討厭鍛鍊,傑克。這樣會把他嚇跑。」
「他是誰呢?」皮爾森說,「我記得你還沒有介紹我們認識呢。」
康諾利因為朋友這費盡心思的幽默笑了出來,然後他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告訴我,傑克,」他開始說,「你是不是認為我的想像力過於發達了?」
「不,你的想像力跟普通人差不多。你的想像力肯定比我更差。」
康諾利慢慢地點點頭。
「的確是這樣,傑克,這也能讓你更容易相信我。因為我很確定,我自己肯定想不出來這種一直糾纏著我的生物。他真的存在。我並沒有產生偏執的幻覺,或者柯蒂斯醫生所描述的症狀。
「你記得莫娣·懷特嗎?一切都是從她開始的。大約六周前,我在戴維·特雷斯科特辦的一個派對上遇到了她。我那時剛剛跟露絲吵了架,非常厭煩她。我們兩個都相當緊張,我待在城裡的時候,她就跟我回了公寓。」
皮爾森在心裡笑了一下。可憐的羅伊!永遠都是相同的劇情,儘管他似乎從沒意識到這一點。每段婚外情對他來說都是不同的,但是在別人看來則是完全一樣的。不朽的唐璜永遠在尋找,也永遠在失望,因為他要尋找的東西只能在搖籃或墳墓中發現,但在二者之間,絕無存在的可能。
「我想你肯定會嘲笑讓我暈過去的東西,它看上去無關緊要,但是比我以前遇到過的人和事都令我毛骨悚然。我只是走到雞尾酒櫃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種事兒我之前做過一百次了。直到把一杯酒遞給莫娣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倒了三杯。這個行為非常自然,以至於我一開始根本沒有意識到它意味著什麼。然後我環顧房間四周,看看第三個人在哪裡,即便那時候我就不知為什麼覺得那並不是個人。但是,他當然並不在那兒。他並不存在於外部世界的任何角落,他藏在我大腦的深處……」
夜晚非常安靜,只有山下村子某家咖啡館裡傳來的微弱音樂聲向上飄蕩,飛到群星之間。逐漸升高的月亮在海面上反射出亮光,黑暗中能夠映襯出十字架兩臂的輪廓。暮色的最遠處有一座明亮的信號塔,金星隨著太陽一起西沉。
皮爾森等待著,讓康諾利慢慢往下說。他似乎頭腦足夠清楚和理性,但是他在講的這個故事又非常離奇。他的臉龐在月光下非常平靜,不過可能是接受失敗後的平靜。
「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躺在床上,莫娣用海綿給我擦臉。她看上去嚇壞了,我暈了過去,倒下時把額頭撞得不輕。我摔倒的地方留下了不少血,但這並無大礙。真正讓我嚇壞了的是,我覺得自己瘋了。有意思的是,如今我更害怕自己神志清醒。
「當我醒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裡,之後他就一直在這裡。我忘了自己是如何甩掉莫娣的了——這並不容易,我努力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傑克,告訴我,你相信心靈感應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皮爾森措手不及。
「我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眼下的證據似乎相當有說服力。你是不是認為有人在對你用讀心術?」
「並不是這麼簡單。我現在告訴你的內容是自己一點一點發現的,通常在我做夢或微醺的情況下想到的。你可能會說這讓證據變得不可信,但是我不這麼認為。一開始,這是唯一一種能夠打破隔開我和歐米伽——一會兒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麼給他起這個名字——之間的屏障的方式。但現在,我們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阻礙了,我知道他永遠在那裡,等著我放下戒備。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酒醉或清醒,我都能意識到他的存在。有些時候,他會像現在這樣沉寂,用眼睛的餘光盯著我。我唯一的希望是他會逐漸厭倦等待,去尋找其他的受害者。」
康諾利的聲音到剛才為止都極為平靜,突然幾乎破音了。
「你試著想想這個發現的恐怖之處,你知道自己腦子裡的每個行為、每個想法或欲望都被另一個生物注視著,與它分享著,這何其可怕。當然這意味著我的正常生活徹底結束了。我不得不離開露絲,我不能告訴她原因。然後更糟糕的是,莫娣不斷地追求我。她總是纏著我,連續不斷地給我寫信、打電話。那簡直像地獄一樣糟糕。我無法同時反抗他們兩個,所以我就逃走了。我覺得在我能想到的地方中,在西萊納島上他可能會找到足夠有意思的事情,不來煩我。」
「現在我明白了。」皮爾森輕聲說道,「所以他圖的是這個。某種心靈感應式的偷窺,用眼睛觀察已經滿足不了他了……」
「我猜你是在調侃我。」康諾利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怨恨,「不過我不介意,而且你自己已經準確地得到了結論,你總是能做到這一點。我過了好久才意識到他在玩什麼遊戲。最初的震驚退去之後,我立刻試圖用邏輯去分析雙方的位置。我從自己第一次意識到的時刻開始回想,最後我知道他並不是突然侵入我的腦子裡的。他已經跟隨我幾年了,他隱藏得很好,以至於我根本就想不到。我猜你會笑話這一點,你太了解我了。但是我從沒有跟一個女人輕鬆地相處過,即便我跟她做愛的時候也一樣,現在我知道原因了。歐米伽一直都在我的腦子裡,分享著我的情感,對於體會著他無法從自己身體中體會到的熱情而沾沾自喜。
「我保持對自己身體控制的唯一辦法就是反抗,嘗試跟他搏鬥、去理解他到底是什麼。最後,我成功了。他離我很遠,他的能力一定有某種限制。也許第一次接觸只是意外,不過我也不太確定。
「我已經告訴你的一切,傑克,對你來說一定很難理解,但是跟我即將告訴你的內容相比,都不足為奇。不過你要記住,你認同我並不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人,看看你是否能從故事中找到漏洞。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能夠證明心靈感應可以跨越時間的證據。我知道這是可以的。歐米伽不屬於我們的時代,他屬於未來的某個時代,離我們非常遙遠。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應該是最後的人類一員,所以我給他起了這個名字[1]。但現在我無法確定了,也許在他生活的時代,人類分成了大量不同的種族,分散在宇宙的各個角落,有些仍然在蓬勃發展,有些已經逐漸衰敗。無論他的種族生活在哪裡或者什麼時代,可能已經越過文明的頂點,跌入了他們無法知曉的深淵。他帶有某種邪惡的感覺,傑克,是那種我們一輩子都不可能遇見的真正的邪惡。但是,我有時候幾乎會為他感到遺憾,因為我知道是什麼讓他變成了那樣。
「傑克,你有沒有好奇過,當科學發現已經窮盡所有時,當再也沒有新的世界可以去探索時,當所有的恆星都已經沒有了秘密時,人類會怎麼做?歐米伽就是這些問題的答案之一。我不希望他是唯一的答案,因為如果是這樣,那我們一切的努力奮鬥都毫無意義了。我希望他和他的種族是這個健康的宇宙中尚未擴散的癌症,但是我永遠都無法確定。
「他們放縱著自己的身體,直到最後身體都毫無用處了,而他們發現自己的錯誤也為時已晚。也許他們想過,正如有些人類想過的那樣,他們可以僅靠精神活著。也許他們得到了永生,而這也是他們真正的詛咒。歲月流逝,他們的精神在虛弱的身體裡漸漸墮落,希望能夠從無法忍受的乏味中解脫出來。他們最後發現了唯一可行的解決方法,他們需要把自己的精神傳送回更古老、剛健的時代,寄生在其他人的情感中。
「我好奇他們當中回到這裡的有多少人。或許就是他們導致了以前人們所說的附身現象。他們一定洗劫了很多歷史時代,才消除自己的飢餓!難道你想像不出來,他們像吃腐肉的烏鴉一樣圍繞著日漸衰落的羅馬帝國,熙熙攘攘地爭搶進入尼祿的、卡里古拉的、提比略[2]的腦子裡的樣子嗎?也許歐米伽沒能寄生在這些更厲害的人身上。又或者他根本沒有選擇,只能寄生在他能接觸到的任何時代的任何人身上,然後一有機會就轉移到下一個獵物身上。
「當然,我是慢慢地才發現了這一切。我覺得我意識到他的存在讓他更享受了。我認為他在刻意幫我打破他那邊的屏障。因為最後,我已經能夠看到他了。」
康諾利突然停了下來。皮爾森朝四周看看,他發現這時候山頂上並不是只有他們二人了。一對年輕的情侶手牽手走在通往十字架的路上。他們兩個人身體健美,這在島上居民當中非常常見,並無突出之處。他們在夜色中很顯眼,任何人都能看到他們,但是他們經過時沒有任何認出二人的跡象。康諾利看著他們離開,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微笑。
「我覺得我該為此感到羞愧,不過我剛才真的希望他會離開我進入那個男孩的身體。但是他不願意,儘管我再也不想按他的規則玩了,他還是想繼續留在這兒看看會發生什麼。」
「你得告訴我他是什麼樣的。」皮爾森說,他對於故事被打斷表現得有點生氣。康諾利點燃了一支香菸,深深吸了一口之後回答:
「你能想像出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嗎?他就處於那種空心的蛋形空間裡面,周圍是似乎永遠都在纏繞翻滾的藍色迷霧,但這個空間的位置永遠都不會發生變化。這裡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沒有重力,要不然就是他已經知道反重力的方法了。因為他就飄浮在空間的中央,他周圍是一圈有凹槽的短圓柱,慢慢在空中轉動。我覺得它們應該是某種按照他的意願工作的機器。有一次他旁邊懸浮著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從裡面伸出了跟人類一模一樣、線條漂亮的手臂。那估計是個機器人,但是手掌和手指都跟活人一樣。它們給他餵食物、做按摩,像對待嬰兒一樣為他服務。太可怕了……
「你見過狐猴或者幽靈眼鏡猴嗎?他長得很像這類動物,有點像人類,但像噩夢般扭曲,長著不懷好意的大眼睛。很奇怪的是——人們肯定想不到人類會朝著這個方向進化,他全身長了一層細軟的皮毛,跟他生活的房間一樣是藍色的。每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都處於同一種姿勢,像睡覺的嬰兒一樣身體半蜷縮著。我認為他的雙腿已經徹底退化了,可能他的手臂也已經退化了。只有他的大腦仍然靈活,在歷史中到處搜索獵物。
「現在你就能明白,為什麼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幫不到我。如果我精神失常的話,你推薦的精神病醫生興許還能治好我,但是能夠對付歐米伽的科技還沒有發明出來呢。」
康諾利停了下來,然後挖苦地笑了笑。
「恰恰是因為我理智清醒,我才能認識到你不可能相信我。所以我們根本沒有達成一致的可能。」
皮爾森從自己一直坐著的大石頭上站起來,微微打了個寒戰。晚上冷了起來,但是康諾利說話的過程中,他內心充斥的無力感更讓他感到刺骨。
「我就坦白說了,羅伊。」他慢慢地開始講,「我當然不相信你。不過你如此相信歐米伽的存在,他對你來說就是真實的,所以基於這一點我會接受他的存在,跟你一起和他斗。」
「這可能是場危險的遊戲。我們怎麼知道他走投無路時會做出什麼事。」
「我願意冒這個險。」皮爾森一邊回答說,一邊開始往山下走。康諾利沒有表示反對,跟在他身後:「那麼,你自己打算怎麼做呢?」
「放鬆。避免出現任何情感。最重要的是,遠離女人——露絲、莫娣和其他女人。這是最困難的。要打破一輩子的習慣並不容易。」
「我完全相信。」皮爾森有些冷淡地說,「到現在為止效果怎麼樣?」
「完全成功。你看,他的急切讓他達成不了自己的目的,因為我只要一想到性愛,全身都是噁心和自我厭惡的感覺。老天,我一輩子都在嘲笑那些拘禮的人,現在自己卻成了這樣的人!」
皮爾森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了答案。他完全不敢相信,但是他終於認真想了想康諾利的過往經歷。歐米伽不過是良心的標誌,是內疚的體現。當康諾利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就不會再被糾纏了。至於幻覺細緻入微得令人驚奇,這不過是人類大腦為了盡力自我欺騙耍的花招。這種偏執之所以會以這種方式呈現,一定有理由,但是這並不重要。
他們離村莊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皮爾森把這個想法解釋給康諾利聽。康諾利聽得非常耐心,以至於皮爾森產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捉弄的人,但是他還是堅持講到了最後。他講完時,康諾利發出了短促的、悶悶不樂的笑聲。
「你的故事和我的一樣自洽,但是我們兩個人誰都沒辦法說服對方。如果你是對的,那麼我可能會時不時地回到『正常』狀態。你無法想像歐米伽對我來說有多真實。他甚至比你更真實,如果我閉上眼睛,你就不見了,但是他還在那裡。我真希望他在等什麼!我已經放棄了原有的生活,他知道只要自己在,我就不會回頭。所以他繼續纏著我能有什麼好處?」他轉向皮爾森,話語中帶著狂熱急切,「那是真正讓我害怕的,傑克。他肯定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麼樣,我的一生對他來說是一本可以隨意翻看的書。所以我以後一定還有一些他想體驗的經歷。有時候,我會好奇是不是我的死亡。」
此時他們已經在村莊周邊的房子旁了,他們前方,西萊納島的夜生活逐漸展開。此時他們也不是四下無人了,康諾利的態度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如果在山頂上他並不是正常狀態的自己,至少表現得很友好,可以聊天。但是現在,他們眼前有開心的、無憂無慮的人群,似乎這讓他自閉起來了。皮爾森往前走的時候他拖拖拉拉的,突然拒絕再往前走了。
「怎麼了?」皮爾森問,「你會跟我去酒店一起吃飯的吧?」
康諾利搖搖頭。
「我不能。」他說,「那樣會遇到太多人。」
對於一個喜歡人群和派對的人來說,講出這番話著實令人震驚。這比其他任何事都能證明康諾利的改變有多大。皮爾森還沒來得及想出合適的回答,康諾利就已經抬腳溜進了一條小巷。皮爾森又傷心又生氣地開始追他,然後又放棄了。
那天晚上,他給露絲髮了一條長長的電報,竭盡全力地安慰對方。然後,筋疲力盡地去睡覺了。
但是他躺了一個小時都沒有睡著。他的身體已經沒有力氣了,但是大腦還非常活躍。他躺著看投進房間的那片月光緩緩地在牆上移動,它標誌著時光的無情流逝,就像在康諾利瞥見的那個遙遠時代里一樣。當然,這完全只是想像,不過皮爾森還是違背自己的意願,開始漸漸接受歐米伽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的危險。從某種意義上說,歐米伽確實是真實的,跟其他抽象思維一樣真實,比如自大和潛意識。
皮爾森好奇康諾利回到西萊納島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在遇到感情危機時——他躲過很多次感情危機,不過其他幾次都不如這一次嚴重——康諾利的反應都是一樣的。他會回到這個可愛的小島上,他那迷人卻不負責任的父母就是在這裡生下了他,他也是在這裡長大的。皮爾森太清楚了,他正在尋找自己只在某個人生階段才獲得過的滿足感,而在露絲和其他所有無法抵擋他魅力的人的臂彎中,他也在尋求同樣的滿足感,卻只是徒勞。
皮爾森並不是想批評自己這位不開心的朋友。他從沒有下過判斷,只是帶著一種熱切的、同情的目的去觀察,它很難算得上是包容,因為包容意味著要放鬆標準,但是他一向沒有標準……
焦躁不安的一夜過去,皮爾森終於沉沉地睡過去了,早晨醒來的時候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吃了早餐,然後下樓去前台看露絲有沒有回覆。晚上又有人到了這家酒店,酒店角落裡摞著兩個行李箱,顯然是英國來的,等著搬運工把它們搬走。皮爾森無事可做,便產生了好奇心,他看了看行李牌,想知道這位同胞是誰。然後他就僵住了,匆忙地四下看看,然後沖前台跑過去。
「這位英國女士,」他焦急地說,「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約一小時以前,先生,乘早班船來的。」
「她現在在酒店裡嗎?」
前台看上去有點猶豫,然後優雅地回答。
「沒有,先生。她很匆忙,問我她該去哪兒找康諾利先生。我告訴了她。我希望一切順利。」
皮爾森小聲咒罵了一句。顯然這是非常不幸的打擊,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得防範這個。莫娣·懷特比康諾利描述中更加意志堅定。她不知以什麼方式發現他逃走了,然後便在驕傲或者欲望,又或者是雙重作用下跟著他來了。她來到這家酒店並不意外,來西萊納島的英國旅客幾乎都會選擇這裡。
往山上的別墅走時,皮爾森一直在跟逐漸變強的無力感對抗。他不知道自己見到康諾利和莫娣時應該做什麼。他只覺得自己有一種不清不楚的、迫切的衝動要去幫忙。如果他能在莫娣抵達前趕到別墅,也許能說服她相信康諾利是個病人,她的介入只會帶來傷害。但這是真的嗎?很可能現在他們二人已經感人至深地和好了,而且都不想見到他。
皮爾森穿過大門時,兩人正在別墅前漂亮的草坪上交談,皮爾森停下喘了口氣。康諾利正坐在棕櫚樹下的一張鋼管椅子上休息,而莫娣在幾碼以外的區域走來走去。她說話很快,皮爾森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是從她說話的語調來看,她顯然是在懇求康諾利。這種場面有點尷尬。皮爾森還在猶豫要不要往前走的時候,康諾利抬頭看到了他。他的臉像戴了一個完全沒有表情的面具,看上去既不歡迎他,也不反感他。
莫娣停下來,轉身看闖入者是誰,皮爾森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臉。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不過絕望和氣憤讓她的五官扭曲,看上去就像某出希臘悲劇中的人物。她不僅飽受被輕蔑的折磨,而且因為不明白原因為何而痛苦不堪。
皮爾森的到來成為她被壓抑的情緒爆發的導火索。她突然從他身邊跑開,朝著康諾利走去,而康諾利則繼續用毫無生氣的目光看著他。有那麼一會兒,皮爾森對於她的行為毫無頭緒,然後他驚恐地大叫:「小心,羅伊!」
康諾利以驚人的速度躲開了,仿佛從恍惚中突然甦醒了。他抓住了莫娣的手腕,她短暫地反抗了一會兒,然後他就從她身邊走開了,帶著一種驚奇的表情看著手掌中的某種東西。女人一動不動地站著,恐懼和羞愧讓她無法動彈,她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嘴巴。
康諾利右手掏出手槍,用左手親切地擦了擦它。莫娣發出了低沉的呻吟。
「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羅伊!我發誓!」
「沒關係,親愛的。」羅伊輕聲說,「我相信你。你沒什麼需要擔心的。」他的聲音無比自然。他轉身朝向皮爾森,對著朋友露出一個男孩子氣的微笑。
「原來他等待的是這個,傑克。」他說,「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不!」皮爾森滿臉恐懼地驚呼,「別這樣,羅伊,我的天哪!」
但是康諾利已經扣動了扳機,他站得離皮爾森太遠了。與此同時,皮爾森無比清晰地知道歐米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歐米伽現在要尋找一個新的寄主了。
他以前從沒見過槍口發出的閃光,也沒有聽過這樣微弱卻有力的爆炸聲。他熟悉的世界從眼前漸漸消失,如今他周圍是那個藍色房間中固定卻不斷纏繞的迷霧。房間中央有兩隻沒有眼皮的大眼睛在盯著他,這兩隻眼睛在漫長的時間裡已經凝視過多少人了?現在它們非常滿足,但也僅限於此刻而已。
(譯者:丁將)
[1] 歐米伽是希臘字母的最後一個。——譯者注
[2] 尼祿、卡里古拉、提比略均為古羅馬帝國臭名昭著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