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附體者
2024-09-26 09:18:3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3年3月的《活力科幻》(Dynamic Science Fiction)
收錄於《爭取明天》
由於旅鼠並不如大眾想像的那樣有嚴重的自殺傾向,《被附體者》有時會受到非難。但是,確實也有不少旅鼠在周期性數量爆發時紛紛投海,所以我並不想道歉。
前方的恆星已經很近了,輻射風讓集群不得不退回到太空中的暗夜裡。很快它們就不能繼續靠近了,它們依靠像風一樣的光從一顆恆星抵達另一顆恆星,但是它們不能離光的源頭太近。除非它們很快遇到一顆行星,落到它和平而安全的陰影中,否則就得放棄這顆恆星了,正如之前放棄的那麼多顆恆星一樣。
它們已經搜索並且放棄了六顆離這顆恆星更遠的行星了。那些地方要麼冰天雪地、全無有機生命的希望,要麼就是已經被對它們毫無用處的生物占據了。如果它們想生存下來,就得找到和它們劫數難逃的遙遠家園中被它們拋棄的寄主比較相似的生物。數百萬年前,集群便踏上了旅程,在它們正在爆炸的恆星噴射出的火焰助推下,飛向其他恆星。不過,即便現在,它們對於已逝的母星的記憶仍然非常清晰,那似乎是永遠不會消逝的痛苦。
前方有一顆行星,在火焰掠過的夜晚投下圓錐一樣的影子。在漫長旅途中,集群逐漸形成了關於各個行星的感覺,它們感受了一下這顆正在接近的行星,接觸了一下,感覺還不錯。
這顆行星像黑色圓盤一樣擋住了太陽,輻射無情的抽打終於停止了。集群在重力的作用下自由下落,輕盈地掉落到大氣層的外沿。集群第一次在行星上降落時,差點就死了,不過現在它可以用長期實踐學會的,熟練到無須思考的技能,收縮自己稀薄的物質,形成一個微小的、緊密的球體。它的速度逐漸變慢,最後在大地和天空之間靜止地懸浮著。
它花了很多年乘著平流層中的風在兩極之間往返,或者在緩緩上升的太陽照射出的黎明之光的無聲作用下向西飄去。它發現這裡到處都有生命,但沒有任何一種生命有智慧。這顆行星上有生物在地上爬行、在空中飛行、在海里跳躍,但是沒有任何生物會說話、會建造。也許一千萬年後,這裡能出現可以被集群附身並按照它們的意願行事的生物,但是此刻並沒有這種生物存在的跡象。它也猜不出,行星上生存的千千萬萬種生命形式中,究竟哪一種才能成為未來的天選之子,沒有這樣的寄主,集群毫無希望,它們不過是混亂宇宙中的一種單電荷排列模式、一個命令矩陣以及自我意識。集群僅靠自己的力量無法控制任何物質,不過一旦它進入了一種有意識物種的心智,便可以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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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這個星球第一次被太空訪客調查,也不是最後一次,但是從沒有因如此特殊而迫切的需求而被調查。集群陷入了兩難的痛苦境地。它可以再次踏上無止無休的旅程,祈禱最終可以找到自己苦苦追尋的環境,或者也可以在這個世界等待,消磨時間,直到出現一個符合它需求的物種。
它像一團迷霧一樣穿過陰影,讓漫無目的的風帶著它隨意飄蕩。這個歷史短暫的世界上那些笨手笨腳、外形醜陋的爬行動物,永遠都看不到它經過,但是它會觀察它們,記錄、分析,並且試圖推斷未來它會發展成什麼樣子。所有這些生物幾乎沒有能挑選出來的,沒有一個物種能顯現出哪怕初步的微弱意識的跡象。但是如果它離開這個世界,去尋找另一個星球,最終可能在時間耗盡之前,徒勞地在宇宙中四處遊蕩。
最終它做出了決定。由於天性獨特,它能夠魚和熊掌兼得。集群中的大多數可以繼續群星間的旅行,但它的一部分可以留在這個世界上,仿佛播下一顆種子,以期未來能夠獲得回報。
它開始以自己的中心為軸進行旋轉,它纖細的身體逐漸扁平化,變成一個圓盤。現在它變得若隱若現,它是一個蒼白的幽靈,一個虛弱的意志,它突然分裂成不相等的兩份。旋轉緩緩停止,集群一分為二,每個部分都保留了集群所有的記憶、欲望和需求。
這兩個集群既可以說是母子集群,也可以算是姐妹集群,二者之間進行了最後一次思想交流。如果二者的進展都能順利,在遙遠的未來,它們會在這個隱藏在山脈之間的山谷中相會。在隨後的時間裡,留在這裡的集群會定期回到這裡;繼續尋找其他世界的集群如果找到了更好的世界,則會派來使者。然後它們會再次合二為一,不再是在冷漠的星星之間徒勞地漫遊的無家可歸者。
黎明的晨曦灑滿了這片原始的、形成不久的山脈時,母集群飛向了太陽。在大氣層的邊緣,輻射風將它裹挾進來,它順從地被推離行星,再次開始看不到盡頭的尋找。
留下來的那個集群也要開始幾乎同樣無望的任務。它需要一種數量不能太稀少的動物,以免疾病或意外使其突然滅絕,它需要的動物也不能體形太小,不然集群就無法掌握足以影響現實世界的力量。而且這種動物得繁殖迅速,這樣集群就能儘可能快地引導和控制它們的演化方向。
搜尋合適的動物極為漫長,要做出選擇也很困難,不過最終集群還是選擇了它的寄主。它進入了一種小型蜥蜴的身體,就像雨水滲入了久旱的土地當中,然後開始操控它們的命運。
這是一項巨大的工作,即便對於一個從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滋味的存在來說也是如此。經過一代又一代蜥蜴,這個物種終於出現了一點點進化的跡象。集群也總是在之前約定好的時間前往位於群山之間的指定地點。但是它總是無功而返,沒有來自群星、帶來找到更好寄主的消息的信使。
集群在這裡度過了幾百年、幾百萬年,然後是幾個宙。如果按照地質學的時間標準來看的話,這些蜥蜴已經在快速發生變化了。現在,它們已經不再是蜥蜴了,已經變成了溫血的、體表覆蓋皮毛、直接產下活體幼仔的動物了。不過這種動物仍然十分弱小,心智也比較初級,卻也蘊藏著光明未來的種子。
但是在緩緩流逝的時光中,發生改變的並不僅僅是這些生物,大陸逐漸裂開,雨水的不斷沖刷作用削平了山脈。在這些變化中,集群仍然堅守自己的使命,也一如既往地按時前往很久很久以前選定的會面地點,等待一段時間,然後離開。也許母集群仍然在尋找,也許——這個念頭可怕得讓人難以接受——它已經被某種未知的命運主宰,走上了它曾經統治的物種的老路。除了在漫長的等待中繼續觀察這個星球上的這個頑固生物是否能夠被迫進化成智慧生物,它沒有其他選擇。
就這樣,幾十億年過去了……
集群在演化迷宮中的某個地方犯了致命的錯誤,拐錯了一個彎。它來到地球已經一億年了,它已經感到疲憊不堪了。它不會死,但會退化。關於古老家園和自己使命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儘管它的寄主智慧程度漸漸提高,終於產生了自覺意識,然而它自己的智慧卻日漸衰退。
非常諷刺的是,為了讓這個星球上的生物有朝一日誕生智慧,集群做出了巨大努力,卻也讓自己筋疲力盡。它到了寄生的最後階段,再也不能脫離寄主單獨存在了。它再也不能在風和光的驅動下,自由馳騁在這個世界中。它前往古老的會面地點時,要緩慢而痛苦地通過一千個小小的軀體前進。不過由於它渴望團聚,而且由於深知失敗的苦澀而讓這種欲望更加強烈,所以仍然在進行著這個古老的風俗。只有母集群再次歸來,它們重新合為一體,它才能煥發新生與活力。
冰川蔓延又消融,這種被智慧逐漸減退的外星生物寄生的小野獸奇蹟般地逃過了冰雪的魔掌。海洋淹沒了陸地,這個物種依然存活了下來。它的數量甚至增長了不少,不過它能做到的也僅限於此。這個世界並不可能屬於它,因為在另一片大陸的中心地帶,一群猴子從樹上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好奇眼光仰望星空。
集群的意識渙散,分散在一百萬個微小身體中,再也不能統一起來行使自己的意願了。它喪失了所有的凝聚力,它的記憶在消逝。最多只需要一百萬年,這些記憶便會不復存在。
只有一個東西一直不變,它一直有一種盲目的衝動,讓它仍然定期前往那座早已不存在的山谷,仿佛追求某種圓滿,不過由於一些奇怪的反常因素,前往山谷的間隔變得短得多了。
遊覽船安靜地沿著灑滿月光的航道行駛,閃爍著警示燈經過島嶼進入峽灣。這是一個平靜而可愛的夜晚,金星沉入了法羅群島的西邊,前方平靜的水面上映照出的海港的燈光幾乎一動不動。
尼爾斯和克里斯蒂娜心滿意足。他們倚靠著船上的欄杆並肩而立,十指相扣,看著綠樹成蔭的山坡靜默地向遠處飄去。月光下高大的樹木完全靜止,即便一陣微風吹過,它們的樹葉也一動不動,纖細的枝條在錯落的影子中反射出白光。整個世界都在沉睡,只有向前行駛的船能夠打破讓夜晚如此安靜的魔咒。
突然,克里斯蒂娜倒吸一口涼氣,尼爾斯感覺到她的手指抽搐著握緊了他的手指。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她的目光越過水麵,凝視著樹林寧靜的最前端。
「怎麼了,親愛的?」他焦急地問。
「看!」她用尼爾斯幾乎聽不到的低語回答說,「那邊——松樹底下!」
尼爾斯凝視著那裡,夜色的美麗漸漸退去,一種多年不見的原始恐懼逐漸占據身體。樹下的土地似乎是活的,帶有斑點的褐色浪潮從山坡上涌下來,匯入深色的海水裡。這片水面像是一塊沒有縫合好的補丁,月影斑駁。在他注視的過程中,它仍然在發生變化,陸地的表面像流速緩慢的瀑布匯入大海一樣,泛著漣漪向下流淌。
然後,尼爾斯笑起來,世界又恢復了平靜。克里斯蒂娜看著他,迷惑卻安心。
「你不記得了嗎?」他咯咯地笑著說,「我們早上在報紙上看過這事情的報導。它們每隔幾年就會來這麼一次,而且總是在晚上。這次持續了幾天了。」
他在逗她,減少過去幾分鐘的緊張感。克里斯蒂娜回頭看看他,臉上慢慢浮現出了笑容。
「沒錯!」她說,「我真是太傻了!」然後她又面朝陸地,她的表情變得悲傷,因為她是一個心腸非常柔軟的人。
「可憐的小東西!」她嘆氣道,「我真不明白它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尼爾斯冷漠地聳聳肩膀。
「沒人知道。」他回答說,「這就是那種未解之謎。如果它讓你擔心,就不該去想它。看——我們馬上要進港了!」
他們面朝閃爍的燈光,那裡有他們的未來。克里斯蒂娜只回頭看了一眼那片仍然在月光下涌動的悲劇的、不合乎情理的浪潮。
註定悲劇的旅鼠軍團在它們永遠都不明白的一種衝動下,尋找著海浪下的遺落之地。
(譯者:丁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