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九十億個名字
2024-09-26 09:18:31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3年的《星際科幻故事》(Star Science Fiction Stories)1號刊,編輯為弗雷德里克·波爾
收錄於《天空的另一面》
「這個要求有點兒出乎意料啊。」華格納博士說——他居然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真是難能可貴,「據我所知,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要向中國西藏的寺院供應一台自動序列計算機。不是我喜歡問東問西,但我真的很難想像你們這種……呃……『宗教團體』會有使用這種計算機的需求。你能解釋一下你們打算用它做什麼嗎?」
「非常樂意。」僧人回答道。他整理一下身上的絲質袈裟,小心翼翼地將剛才用來換算貨幣的計算尺放到一邊,說道:「你們的馬克V型計算機可以處理高達十位數以上的常規數學運算,但我們的功課比較特殊,我們更關注的是字母,而非數字。所以我們希望你們調整一下輸出電路,讓計算機列印出文字,而不是一串串數字。」
「我不太明白……」
「在過去的三個世紀裡,我們一直在做這項功課——實際上,從寺廟建成之日起就開始了。以你的思維方式,這事聽起來可能有些不可思議,所以在我解釋的時候,希望你不要有成見。」
「那是當然。」
「說起來其實很簡單。我們正在編寫一本名錄,會把至高之神所有可能的名字囊括其中。」
「對不起,你說什麼?」
「我們有理由相信,」僧人泰然自若地繼續說,「在我們設計的字母表中,只要九個字母,經過排列組合,便能將神所有的名字都列出來。」
「你們已經做了三個世紀?」
「是啊。我們預計,完成這項功課大概需要一萬五千年。」
「哦。」華格納博士看上去有些恍惚,「現在我明白你們為什麼要租一台計算機了。但你們做這個『功課』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僧人猶豫了片刻。華格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即便是,對方在回答時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火氣。
「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將它稱為一種儀式,但這是我們信仰的基礎。那位至高無上的存在有許多名字——上帝、耶和華、安拉,等等——不過這些都是人造的符號。這裡將會涉及一系列複雜的哲學問題,我不打算在此進行爭論。可你要知道,如果能窮盡所有字母,完成所有可能的排列組合,那麼我們一定能找到那位至高神真正的名字。我們的功課就是要列舉出所有的名字。」
「我明白了。你們是要從AAAAAAAA……開始,一直排列到ZZZZZZZZ……」
「完全正確——只不過我們用的是自己設計的一種特殊的字母表。這項功課很煩瑣,所以我們打算藉助於更加完善的電子設備。我們還需要設計相應的程序以剔除不合理的排列項。比如說,在一個名字中,同一個字母出現的頻率不能超過三次。」
「三次?應該是兩次吧?」
「是三次,沒有錯。你不明白我們的語言規律。就算你懂,要解釋清楚恐怕也需要很長時間。」
「我想也是。」華格納急不可耐地說,「請繼續。」
「幸運的是,就功課內容來看,調整自動序列計算機是件相當簡單的事。只要編程合理,它就可以把字母按照一定的規律排列好,再把結果列印出來。完成這項功課原本需要一萬五千年,有了計算機,只要一百天就夠了。」
華格納博士幾乎聽不到從樓下曼哈頓大街傳來的微弱噪聲,他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周圍只有天然形成的群山,全無人工斧鑿的痕跡。在高山之巔的偏遠寺廟裡,僧人們正在耐心地工作著,一代接一代,把那些毫無意義的名字謄寫到一本名錄上。人類的愚昧當真沒有極限嗎?不過,這只是他內心的想法,一絲都不能外露。畢竟,顧客才是上帝嘛……
「沒有問題。」博士回答,「我們可以讓計算機把名錄列印出來。不過我更擔心安裝和維護會比較麻煩。在幾天之內把機器運到西藏可沒那麼容易啊。」
「我們會妥善處理的。計算機的部件都很小,完全可以空運——這也是我們選擇馬克V型的原因之一。只要你們把機器運到印度,剩下的運輸環節交給我們就好了。」
「你還要在我們這兒雇兩位工程師?」
「是的。計算機需要連續運行三個多月,要有專人維護才行。」
「我相信人事部會安排好的。」華格納博士拿過桌上的便簽本,潦草地記了幾筆,「還有兩件事……」
沒等他說完,僧人便掏出一張小紙條。
「這是我在亞洲銀行認證過的信貸餘額。」
「謝謝。看起來……呃……足夠了。最後一點……本來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還是說吧,其實這事兒蠻重要的,卻經常被人忽略:你們那兒用的是哪種電源?」
「一台柴油發電機,功率五十千瓦,電壓一百一十伏。五年前就安裝好了,至今運行良好。有了它,寺院裡的生活變得更加舒適了。不過,當初安裝它的目的是為了給轉經筒的電動機提供動力。」
「當然,」華格納博士回應道,「我早該想到的。」
憑欄極目遠眺,山下的景色令人頭暈目眩,但喬治·翰利已經見怪不怪了。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無論是高達兩千英尺、直插深谷的巍巍斷崖,還是偏遠山谷中如棋盤般縱橫交錯的梯田,都已無法再讓他提起興致。他倚靠在被山風打磨得光滑如鏡的石壁上,愁眉苦臉地盯著遠處的群峰。至於它們叫什麼名字,他一直懶得找人問。
真是的……我怎麼會碰上這麼倒霉的事兒?喬治心想。「香格里拉計劃」!那些躲在實驗室里的滑頭是這麼叫的吧?幾個星期以來,馬克V型計算機吐出來的列印紙足能蓋住幾英畝的梯田,上面寫的卻儘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還是冷冰冰的計算機有耐心啊,它把那些字母變著法兒地排列組合,拼了老命似的排完一組又排一組。記錄紙源源不斷地從印表機中湧出,那些和尚則把它們小心謹慎地切開,再裝貼成一本本厚厚的大書。讚美上帝,再過一個星期就該完工了。還好和尚們只用了九個字母,而不是十個、二十個,甚至一百個。究竟是哪種晦澀的算法讓他們如此篤定?喬治不知道。但他最近老是做噩夢,其中有一個更是揮之不去。在夢中,計劃有變,一個高個兒的僧人(喬治和查克很自然地管他叫薩姆·傑菲[1],儘管他跟薩姆長得一點兒也不像)竟然宣布說計劃將會延續到二〇六〇年。天哪,這種事兒他們絕對幹得出來!
獵獵山風中,喬治聽到厚重的木門發出砰的一聲。是查克,他衝過來撲到喬治身邊的欄杆上,像往常一樣嘴裡叼著雪茄,這副派頭使得他在和尚中間很受歡迎——其實這些和尚很開明,他們能斷大事又不拘小節,似乎很願意享受生活的樂趣。最讓他倆欣慰的是,那些和尚在有些事上可能比較瘋狂,但絕不像清教徒那般古板。比如說,他們會經常下山,走路到那些偏遠的村寨中去……
「聽我說,喬治。」查克急切地說,「出事了,咱們有麻煩了。」
「怎麼了?計算機出故障了?」喬治能想到的最壞的事莫過於此。這將會推遲喬治回家的時間,再沒有比它更可怕的事了。現在的他,哪怕看一眼電視GG都像吃到了天賜的靈糧嗎哪,那東西至少會讓他有一種到家的感覺。
「不——不關計算機的事。」查克扶著欄杆站直身子,這個舉動很不尋常,平時他是有畏高症的,「我算搞清楚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了!」
「什麼意思?咱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是啊——咱們知道這群和尚在幹嗎,但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幹嗎?這事兒簡直瘋得沒邊了……」
「你知道什麼就快說呀!」喬治忍不住大吼起來。
「……老薩姆剛才一五一十地對我講了。你也知道,每天下午他都會順道來看看新的列印紙。可是今天他顯得特別興奮,好像馬上就大功告成了似的。我對他說,程序還需要最後運行一次,結果他問我,就用那種特別可笑的英國口音問,我是不是特想知道他們在幹啥,我說『沒錯』——然後他就說了……」
「繼續,別賣關子了。」
「好吧,他們相信,一旦把神的名字都列舉出來——據他們估計大概有九十億個——神的旨意便會得到彰顯,人類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們說神創造人類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實際上要我說,這個想法本身就是一種褻瀆。」
「那他們想讓咱們怎麼辦?自行了斷?」
「沒那個必要啦。只要名錄完成,神就會介入。然後……砰!一切就都結束了!」
「哦,我明白了。一旦任務完成,就是世界末日。」
查克神經兮兮地笑了一下。
「我也是這麼對薩姆說的,結果你猜怎麼著?他用一種特別古怪的眼神看著我,就像當老師的看著他的傻學生,說:『是啊,那又如何?』」
喬治想了一會兒。
「真是大開眼界啊!」他說,「那你說咱們怎麼辦?我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早就知道,他們已經瘋得夠可以的了。」
「我懂——可你看不出會發生什麼事嗎?如果名錄完成,末日的號角卻沒能吹響——不管他們期待的是啥吧——他們很有可能遷怒於咱們。他們用的可是咱們的計算機啊。我一點兒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我明白了。」喬治慢慢地說,「這才是你最擔心的。不過,你知道嗎?這種事早就發生過。我小時候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當地有個傳教士走火入魔了。有一次他說,世界將於下周日毀滅,有好幾百人相信了他——他們甚至連房子都賣了。結果當然是什麼都沒發生,但他們和你想的不一樣,沒有一個人歇斯底里。他們只是認為傳教士把日子算錯了,還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我猜直到現在,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是這麼想的。」
「喂,你也別忘了,這兒可不是路易斯安那。和這一百多個和尚待在一起的只有你和我。我很喜歡他們,一想到老薩姆畢生的心血都將化為烏有,我也很難過。但不管怎麼說,我可不想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了。」
「幾周以前我就想走了。可咱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除非合同期結束,才會有飛機來接咱們。」
「那倒沒錯。」查克想了想說,「但咱們總可以搞點兒破壞吧?」
「破壞個屁啊!你就別再攪渾水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想想啊,從現在起,就算計算機每天只運行二十個小時,再有四天,工作就結束了。而飛機要一周以後才能來,對吧?咱們只要在例行檢查期間,找點兒零部件要求更換——能拖上一兩天就行。當然了,咱們最終會幫他們完成工作,只是稍微磨磨時間。如果時間算得正好,等最後一個名字從寄存器里蹦出來,咱們已經下山趕到機場了。到那時,他們想找咱們也找不著了。」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喬治回答,「入職以來,我就沒幹過這種事。再說,這麼做會讓他們起疑心的。算了,我還是聽天由命,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吧。」
「我還是不喜歡這個主意。」七天以後,喬治依然這麼說。這時,他和查克正騎著健壯的山地矮馬走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你別以為我急著離開是因為害怕,我不過是為山上那些老和尚感到難過。還有,我是不想一直待在廟裡,他們終究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咱們搞的鬼。不知道薩姆到時會怎麼看咱們。」
「你可真好笑。」查克回答,「對他說『再見』的時候,我就很清楚,他知道咱們就要離開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知道,計算機正在平穩運行,任務馬上就會結束,然後——哦,當然了,對他來說已經沒有『然後』了……」喬治坐在馬鞍上扭過頭去,順著山間小路向後方張望。現在他還能清晰地看到寺廟的身影,若是再往前走,就永遠也無法再見了。低矮的寺院稜角分明,山間夕照的餘暉為它勾勒出一道黑乎乎的剪影——寺院各處的窗欞中均有燈光閃爍,遠遠望去仿佛大海中遠洋航輪的舷窗。沒錯,那都是電燈,正與馬克V型計算機共享同一條輸電線路。但它們還能共享多久呢?喬治心想,和尚們得到結果之後,在暴怒和失望之餘,會不會把計算機砸個粉碎?還是說,他們會靜靜地坐下來,重新開始新一輪的計算?
就在這一刻,山上會發生些什麼,他心裡知道得很清楚。那個高個兒僧人和他的助手一定會身披絲質袈裟,正襟危坐,監督著其他小和尚將記錄紙從印表機上取下,裝貼成厚厚的書卷。沒有人多說話,馬克V型計算機雖然每秒鐘可以進行數千次運算,但它本身卻靜謐無聲。寺院裡只迴蕩著綿綿不絕的誦經聲,還有印表機的墨針敲打在紙張上發出的沙沙聲,聽起來一如永不停歇的雨滴。已經三個月了,喬治心中暗道,這麼長的時間,簡直讓人發瘋啊。
「它在那兒!」查克大喊著指向下方的山谷,「瞧它多漂亮啊!」
確實夠漂亮,喬治心想。那架飽經滄桑的老式DC3型客機正伏臥在機場跑道的盡頭,遠遠望去仿佛一枚小巧的銀色十字架。只要兩個小時,它便能載著他們遠離這不毛之地,奔向自由與文明的國度。小矮馬在陡峭的山坡上步履維艱,喬治在馬背上左搖右晃,心中卻好似痛飲了一杯醇厚的利喬甜酒,美夢在腦海中滾動、盤旋,讓他深深沉醉。
高高的喜馬拉雅山上,夜色來得總是這麼急,轉眼間便籠罩了他們。幸運的是,到了這個地段,路況已經相當好了。他倆舉起手中的火把,前方再無任何危險,唯獨乍起的寒意令人稍感不適。頭頂的天空清晰異常,熟悉的群星眨動著友善的目光。喬治終於放下心來,這麼好的天氣,駕駛員絕不會拒絕起飛。這本是他唯一擔心的事,現在看來純屬多餘。
他甚至開口唱起歌來,但很快就閉了嘴。四下群山巍峨,微光閃爍,峰巒若隱若現,好似頭戴白色紗巾的幢幢鬼影,當頭澆滅了他的一切興致。這時,喬治看了一眼手錶。
「再有一個小時就能到機場了。」他回頭對身後的查克大聲說,然後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知道計算機算完沒有,按道理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查克沒有回答,喬治在馬鞍上搖搖晃晃地扭過身。他看到了查克的臉——那張毫無血色的橢圓形大臉正仰面望向天空。
「瞧啊。」查克低語道。喬治也抬起頭,看向夜空。(凡事終有盡時。)
蒼穹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譯者:鄒運旗)
[1] 薩姆·傑菲(Sam Jaffe, 1891—1984):美國演員,曾與瑪麗蓮·夢露一同出演電影《夜闌人未靜》,並憑藉此片獲得1950年威尼斯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稱號及1951年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