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衛五(1)

2024-09-26 09:18:44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3年5月的《假如》(If)

  收錄於《爭取明天》

  一九六二年,我評論說:「今時今日,我無法保證自己還能寫出《木衛五》;它涉及長達二三十頁的軌道計算,按理說應該獻給G. C.麥克維蒂教授——我以前的應用數學導師。(我最好趕緊補充一句,他與故事中的教授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保羅·普羅伊斯以《木衛五》為基礎寫了《阿瑟·克拉克金星故事》系列小說的第五部。

  福斯特教授是個小個子,所以必須為他專門製作一套特殊的太空服。但就像常見的那樣,他用純粹的進取心和決心大大彌補了體形上的缺點。當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為了追求一個夢想已經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更重要的是,他說服了一連串頭腦冷靜的商人、世界理事會代表和科學信託基金的管理者,承擔了他的費用,並為他準備了一艘飛船。儘管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我仍然認為這是他最了不起的成就……

  我們離開地球時,阿諾德·湯因比號上有六名船員。除了教授和他的首席助手查爾斯·阿什頓之外,還有船上常見的駕駛員、領航員、工程師組成的三人團隊和兩個研究生——比爾·霍金斯和我。我們兩個人以前都沒有進入過太空,我們仍然對整件事非常興奮,以至於根本不關心是否能在下個學期開始前回到地球。我們強烈懷疑我們的導師也持類似的觀點。他給我們寫的推薦信可謂是語焉不詳的傑作,但由於能閱讀簡單火星文字的人甚至——請允許我這麼說——用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所以我們就得到了這份工作。

  由於我們要去木星,而不是去火星,做出這種特殊限定的目的似乎有點晦澀難懂,儘管對教授的理論有所了解,我們有一些懷疑。離開地球十天後,這些懷疑得到了部分證實。

  當我們應召前來時,教授看著我們,若有所思。即使在失重的情況下,他也總能保持自己的體面,而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緊緊抓住最近的扶手,像隨波逐流的海草一樣四處飄浮。他看看比爾,再看看我,然後又看比爾,這讓我感覺——當然我可能是錯的——他在想:我何德何能來這兒工作?然後,他發出了一種「現在做什麼都太晚了」的嘆息,開始用他有事要解釋時總是用的那種緩慢、耐心的方式說話。至少,他對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用這種方式,但我剛剛想到——哦,還是算了。

  「離開地球後,」他說,「我還沒有什麼機會告訴你們這次探險的目的。也許你們已經猜到了。」

  「我想我已經猜到了。」比爾說。

  「說說看。」教授回答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我已經盡力阻止比爾了,但在失重狀態下,踢人是一點用也沒有的。

  「你想找一些證據——我是說,再找一些證據——來證明你的地外文明擴散理論。」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木星找嗎?」

  「嗯,不太清楚。我猜你是希望能在某顆衛星上找到一些東西吧。」

  「了不起啊,比爾,了不起。已知的衛星有十五顆,它們的總面積約為地球的一半。如果只有幾個星期的時間,你會從哪裡開始尋找?我很想知道。」

  比爾疑惑地看了一眼教授,幾乎懷疑他在諷刺自己。

  「我不太懂天文學,」他說,「不過木星有四顆大衛星,對吧?要是我的話就從這些開始吧。」

  「告訴你,木衛一伊奧、木衛二歐羅巴、木衛三蓋尼米得和木衛四卡里斯托的面積都和非洲差不多大。你能按編號順序把它們都看一遍嗎?」

  「不,」比爾立即回答,「我會從離木星最近的那顆開始,然後依次向外搜索。」

  「我想也不必再浪費時間去追問你的邏輯過程了。」教授嘆了口氣。他顯然等不及要開始他的既定演講了。「總之,你大錯特錯。我們根本不會去大衛星。這些大衛星已經經過了太空中的照片勘測,表面的大片區域也被探索過。沒有任何考古價值。我們要去一個從未有人造訪的地方。」

  「可別是去木星!」我吸了一口涼氣。

  「老天呀,那倒不至於!但我們這次要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木星。」

  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們都知道——或者並不,雖然距離短得多,但在木星的衛星之間的旅行幾乎和行星之間的旅行一樣困難。這是因為木星的引力場非常強大,它的衛星移動速度非常快。最內側的衛星[1]公轉速度幾乎和地球一樣快,從這裡前往木衛三,雖然只需要一天半的時間,但所需的燃料幾乎和從地球前往金星所需的燃料一樣多。

  「而我們要進行的就是這趟旅行。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因為沒有人能夠想到任何好的理由來花這筆費用。木衛五的直徑只有三十千米,所以人們不可能對它有什麼興趣。人們甚至也沒有去過一些更容易抵達的外圈衛星,因為把火箭燃料浪費在這上面似乎不值得。」

  「那我們為什麼要浪費燃料呢?」我不耐煩地問道。整件事情聽起來非常荒謬,不過只要事實證明它很有趣,而且不會發生實際的危險,我並不十分介意。

  也許我應該承認——雖然我很想像許多其他人一樣保持沉默,當時我對福斯特教授的理論一個字都不相信。我當然知道他是自己這個領域中非常傑出的研究者,但我對他的某些異想天開持保留態度。畢竟,這些想法缺乏證據,結論又如此石破天驚,讓人不得不懷疑。

  也許你還記得當第一支火星探險隊發現,那裡的遺蹟並不是屬於一個古代文明,而是兩個文明,人們有多麼驚訝。兩者都曾高度發達,但都在五百多萬年前滅亡了。原因不明(現在仍然是謎)。造成滅亡的似乎不是戰爭,因為這兩種文明似乎友好地生活在一起。其中一個種族類似昆蟲,另一個隱約像爬行動物。昆蟲人似乎是真正的原生火星人。爬行族——通常被稱為「X文明」——是後來才出現的。

  至少福斯特教授是這麼認為的。他們肯定掌握了太空旅行的秘密,因為在水星上到處都發現了他們奇特的十字形城市的廢墟。福斯特相信他們曾試圖在所有小型行星上殖民——地球和金星因其重力過大而被排除在外。令教授有些失望的是,月球上沒有發現任何X文明的痕跡,儘管他確信遲早人們會發現類似的證據。

  關於X文明的「常規」理論認為,它最初來自一個較小的行星或衛星,與火星人——太陽系已知歷史上唯一的其他智慧種族——進行了和平接觸,並與火星文明同時消亡。但福斯特教授的想法更大膽:他堅信X文明是從星際空間進入太陽系的。其他人都不相信這一點,這讓他感到惱火,不過也不是很惱火,因為他是那種樂於做少數派的人。

  在我坐的位置,我可以透過機艙的舷窗看到木星。與此同時,福斯特教授正在闡釋他的計劃。視野不錯:我剛好能看清赤道雲帶,能夠分辨出靠近行星的三顆小星星是三顆衛星。我想知道哪顆是木衛三,我們停靠的第一站。

  「如果傑克能屈尊留心聽一聽的話,」教授繼續說道,「我會告訴你們為什麼我們要來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你們知道,去年我花了不少時間在水星黃昏帶的廢墟中摸索。也許你們讀過我在倫敦經濟學院就這一主題發表的論文。很可能你們當時就在現場——我確實記得大廳後面鬧哄哄的。

  「當時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是,我在水星上發現了X文明起源的一條重要線索,我一直對此緘口不言,雖然像霍頓博士這樣的傻瓜想拿我取笑的時候,我差點沒忍住。但我不打算冒著風險,讓別人在我組織這次探險之前就來到這裡。

  「我在水星上的發現,包括一塊保存相當完好的太陽系浮雕。發現本身並不新鮮——你知道,在火星原生文明和X文明的藝術中,天文圖案很常見。但有某些奇特的符號與各種行星相對應,包括火星和水星。我認為這個圖案有一定的歷史意義,最奇怪的是,小木衛五——所有衛星中最不重要的一顆——似乎最受關注。我深信解決X文明全部問題的關鍵就在木衛五上,我要到那裡去找出答案。」

  我現在能記得的是,我和比爾都沒有被教授的故事打動。也許X文明的人出於隱秘的個人原因,在木衛五上留下了一些文物。如果能把它們發掘出來會很有趣,但未必像教授想的那樣重要。我猜他對我們的缺乏熱情相當失望。即便如此也是他的錯,因為我們後來發現,他還對我們有所隱瞞。

  大約一周後,我們降落在最大的衛星木衛三上。木星的衛星中,只有木衛三建有永久基地,包括一個天文台和一個地球物理站,大約五十名科學家在此工作。有遠客到來,他們相當高興,但我們並沒有久留,因為教授急於加滿燃料啟程。我們向木衛五進發這事兒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但教授守口如瓶,也一直緊盯著我們,不許我們亂說。

  順便說一下,木衛三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地方,我們在返程時見到了不少奇景。但是,由於我已經答應為另一本雜誌寫一篇相關文章,此處還是不多說了。(你不妨留意一下明年春天的《國家天文雜誌》。)

  從木衛三到木衛五的飛行只用了一天半多的時間,隨著時間流逝,木星在我們眼前越來越大,直到似乎要把天空填滿,讓人很不舒服。我對天文學了解不多,但我不禁想到了我們正落入其中的巨大引力場。各種意外都隨時可能發生。如果燃料用完,我們就永遠無法回到木衛三了,甚至可能會掉到木星上。

  真希望能描繪出看到那個巨大的球體,以及前方的天空中旋轉的狂暴風暴帶時的感覺。事實上,我確實嘗試了,但一些看過這篇手稿的文友勸我把這些描述刪掉。(他們還給了我很多其他建議,我想應該不是認真的,因為如果我照做,還有什麼故事可講呢?)

  幸運的是,現在已經有許多公開發表的木星的彩色特寫照片,你肯定看到過其中的一些。你甚至可能已經看到過那一張,它是我們所有麻煩的根源,這一點容我稍後解釋。

  終於,木星不再變大了:我們已經進入了木衛五的公轉軌道,這顆衛星在圍繞木星快速旋轉的過程中,我們很快就會追上它。我們都擠在控制室里,等待著看到目標的第一眼。至少,能擠進去的人是如此。我和比爾被擠到走廊里,只能趴在其他人的肩膀上抻著脖子看。我們的駕駛員金斯利·瑟爾坐在控制座上,看上去還是那麼從容不迫。工程師埃里克·富爾頓,正若有所思地咬著他的小鬍子並觀察著燃料儀表,托尼·格羅夫斯正用他的導航表做著複雜的工作。

  而教授牢牢地貼在遙望鏡的目鏡上。忽然,他驚動了一下,我們聽到了一聲吸氣產生的口哨聲。一分鐘後,他一言不發地向瑟爾招手,瑟爾在目鏡前坐了下來。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了,然後瑟爾交給了富爾頓。等到格羅夫斯出現完全相同的反應時,我們已經有點厭煩了,所以我們蠕動著身子往前擠,在反對了一下之後,把目鏡接了過來。

  可能是因為並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麼,所以我有些失望。懸掛在太空中的是一顆小小的凸月,它的「夜」半球被木星反射的光輝微微照亮。似乎僅此而已。

  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分辨出某種標記,通過望遠鏡看得夠久就會出現這種情況。衛星表面有一些微弱的交錯線,突然間我的眼睛看到了它們的完整圖案。那明顯是有規律的:那些線條以同樣的幾何精度覆蓋了木衛五,就像經緯線劃分地球儀一樣。我猜我當時也驚異地吹了一聲口哨,因為後來比爾把我推開,輪到他看了。

  福斯特教授看起來非常得意,而我們用各種問題對他狂轟濫炸。

  「當然,」他解釋說,「我並不像你們一樣對此感到驚訝。除了在水星上發現的證據外,我還有其他線索。我在木衛三的天文台有一個朋友,我對他發誓我會保密,這幾個星期他的壓力相當大。對於一個並非天文學家的人來說,天文台對衛星的毫不關心讓他感到非常意外。天文台里大的儀器都用來觀測銀河系外的星雲,小的儀器則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觀測木星上了。

  「天文台對木衛五唯一做過的觀測工作就是測量它的直徑,拍了幾張照片。這些照片還不足以展示出我們剛才觀察到的標記,否則此前就會有人進行調查。但我拜託了我的朋友勞頓,於是他用百厘米的反光鏡探測到了它們,他還注意到了一些早該被發現的其他東西。木衛五的直徑只有三十千米,但考慮到它的大小,它的亮度大得多。當你把它的反射能力——它的反——它的——」

  「它的反射率。」

  「謝謝,托尼——它的反射率跟其他衛星相比,你就會發現它的反射率比應有的高很多。事實上,它的表現更像拋光的金屬而不是岩石。」

  「原來如此,這就說得通了!」我說,「X文明的人一定是在木衛五表面覆蓋了一層外殼——就像他們在水星上建造的穹頂一樣,但規模更大。」

  教授頗為同情地看著我。

  「所以你還是沒猜出來!」他說。

  我覺得這不太公平。坦白說,在同樣的情況下,換作你,你會有更好的猜測嗎?

  三個小時後,我們降落在一片巨大的金屬平原上。透過舷窗望去,在周圍的環境映襯下,我感覺自己簡直像個小矮人。一隻爬在儲油罐頂上的螞蟻可能也會有同樣的感覺——而木星在天空中若隱若現的龐大身軀也無濟於事。就連教授平時的狂妄也不見了,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虔誠的敬畏感。

  平原並不是完全沒有特點。各種寬闊的帶狀物從四面八方橫穿平原,每一條都是由巨大的金屬板連接而成。這些帶子,或者說它們所形成的交叉圖案,就是我們從太空中看到的東西。

  大約四分之一千米外有一座低矮的山丘——至少,在自然界中應該是一座山丘。我們從太空中對小衛星進行了仔細觀察後,在來的路上看到了它。它是行星上的六個凸起之一,其中四個圍繞赤道等距排列,另外兩個在兩極。顯而易見,它們應該是通往金屬外殼下面的世界的入口。

  我知道有些人會認為,穿上太空衣在一個沒有空氣的低重力星球上走來走去一定很有趣。其實不然。要考慮的問題太多,要做的檢查太多,要遵守的注意事項太多,以至於精神上的壓力超過了事情本身的魅力——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但我必須承認,這一次,當我們爬出氣閘的時候,我非常興奮,頭一次對這些煩惱毫不在意。

  木衛五的重力非常微弱,行走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們都像登山者一樣被綁在一起,用反衝手槍輕輕地打在金屬平原上把自己彈出去。有經驗的太空人富爾頓和格羅夫斯位於鐵鏈的兩端,這樣如果中間的人出現任何草率行為,他們能夠控制住。

  我們只花了幾分鐘就抵達了目標,我們發現這是一個寬闊低矮的圓頂,周長至少有一千米。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巨大的氣閘,大到可以讓整艘飛船進入。除非我們非常幸運,否則可能找不到進去的路,因為控制裝置可能已經不起作用了,即使能夠運作,我們也不知道如何操作。很難想像有什麼比被鎖在外面、無法接觸到歷史上最偉大的考古發現更吊人胃口的事情。

  我們繞著穹頂走了四分之一圈,發現金屬外殼上有一個開口。開口相當小——只有大約兩米寬——而且幾乎是圓形的,以至於我們一時沒有意識到它是什麼。然後無線電里傳來了托尼的聲音。

  「那不是人為的。我們得感謝某顆流星砸開了這個開口。」

  「不可能!」福斯特教授反對說,「這個圓形太規則了。」

  托尼堅持自己的想法。

  「大的流星總是會留下圓形的洞,除非只是它們擦邊而過留下的痕跡。再看看邊緣,你能看出來這裡曾發生過某種爆炸。可能是流星和炮彈都被蒸發了;我們發現不了任何碎片。」

  「這種事並不新鮮。」金斯利說,「這個開口在這裡有多久了?五百萬年了?我很驚訝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隕石坑。」

  「也許你是對的,」教授說,他太高興了,已經懶得爭辯,「不管怎樣,我先進去。」

  「好的,」金斯利說,作為隊長,他對這種事情有最終決定權,「我給你二十米的繩子,然後我會坐在洞裡,這樣我們就可以保持無線電聯繫。否則這個金屬殼會把你們的信號屏蔽掉。」

  就這樣,福斯特教授成為第一個進入木衛五內部的人,他當之無愧。我們擠在金斯利身邊,這樣他就可以把教授的進展轉述給我們了。

  他沒走多遠。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外殼裡面還有一層殼。教授可以站在它們之間,在他的手電筒所能投出的光束範圍內,他能看到支撐支柱和樑柱構成的通道,但僅此而已。

  過了令人惱火的二十四小時,我們才有了進展。最後我問教授,為什麼他沒有想到要帶點炸藥。他給了我一個很委屈的表情。

  「船上有足夠的東西可以把我們都炸上天,」他說,「但如果能找到別的辦法,我不想冒破壞任何東西的風險。」

  這就是我所說的耐心,但我能理解他的想法。畢竟,已經花了他二十年時間的搜索,再花幾天時間又算得了什麼。

  在我們放棄第一條路線的時候,是比爾·霍金斯找到了進去的路。在這個小世界的北極附近,他發現了一個非常大的流星洞——大約一百米寬,穿過了木衛五外面的兩層外殼。這兩層外殼下面還露出了另一層殼,如果等待的時間足夠長就一定會發生某種可能,根據這種法則來看,一定另有一顆較小的流星已經落到了隕石坑裡面,並穿透了最裡面的皮膚。這個洞口剛好夠大,可以讓一個穿著太空服的人進入。我們頭先身後、一個接一個地鑽了進去。

  我想我不會再有比懸掛在那個巨大穹頂上更奇怪的經歷了,就像一隻蜘蛛懸掛在聖彼得教堂的穹頂下。我們只知道,我們飄浮其中的空間非常大。究竟有多大,我們無從得知,因為僅憑手電筒無法判斷距離。在這個沒有空氣、沒有灰塵的洞穴里,光束當然是完全看不見的,當我們把它們照在上面的屋頂上時,可以看到橢圓形的光在遠處飛舞,直到因漫射而看不見。如果把光束打到「下方」,可以看到下方很遠的地方有一塊蒼白模糊的亮斑,但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們在這個小世界微弱的重力作用下,非常緩慢地向下墜落,直到被安全繩索攔住。我抬起頭可以看到我們進來的那個小小的閃光點;雖然遙遠,但令人安心。

  然後,當我在纜繩末端以無比遲緩的鐘擺動作擺動,同伴們的燈光在周圍的黑暗中像若隱若現的星星一樣閃爍,我突然想到了真相。我忘了我們的通話頻道都是打開的,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

  「教授——我覺得這壓根就不是一顆行星!這是一艘宇宙飛船!」

  然後我停了下來,覺得自己出了丑。無線電中出現了一陣短暫而緊張的沉默,然後是一片嘈雜的聲音,其他人一下子開始爭論起來。福斯特教授的聲音穿過一片混亂,我聽得出他既高興又驚訝。

  「你說得很對,傑克。這就是把X文明帶到太陽系的飛船。」

  我聽到有人——聽起來像是埃里克·富爾頓——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喘息聲。

  「太神奇了!一艘直徑三十千米的船!」

  「你們早就應該猜到的。」教授出奇溫和地說道,「假設一個文明想穿越星際空間——它還能用什麼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它會在太空中建造一個移動的小行星,要完成這個任務可能要花幾個世紀的時間。這艘飛船必須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得養活生活在上面的幾代居民,所以它體積必須這麼龐大。我不知道他們訪問了多少顆恆星,才發現了我們的太陽,終結了探索。他們一定有艘小一點的飛船,可以帶他們降落到行星上,當然他們必須把母船留在太空的某個地方。所以他們把它停在這裡,停在最大的星球附近的近距離軌道上,它將永遠安全地待命——或者直到他們再次需要它。選擇這裡合乎邏輯:如果他們讓它圍繞太陽公轉,隨著時間的推移,行星的引力會擾亂它的軌道,它可能會迷失。在這裡則不會。」

  「告訴我,教授,」有人問,「在我們出發前你就已經猜到了這一切?」

  「我希望如此。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這個答案。木衛五一直有些不尋常之處,但似乎沒有人注意過它。為什麼這顆小小的衛星離木星如此之近,而其他所有的小衛星與木星的距離都比它遠七十多倍?從天文學角度來說,這沒有道理。不聊了。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我想,這一定算得上是本世紀最低調的發言了。我們七個人面對的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一整個世界——一個小世界,一個人造的世界,但仍然是一個世界——等待我們去探索。我們所能進行的只是迅速而粗淺的偵察:這裡也許有可供幾代人享用的研究素材。

  第一步是從船上引出一條電線,接上一盞大功率的泛光燈。這將作為一個信號浮標,防止我們迷路,並為我們照亮衛星內表面。(即使是現在,我仍不習慣把木衛五稱為飛船。)然後我們順著繩纜落到了下層地表。這段落差大約一千米,在這種低重力的情況下,不做任何保護地跳下去是相當安全的。衝擊產生的輕微震動可以被我們為此攜帶的彈簧杖輕而易舉地吸收掉。

  我不想再對木衛五上的奇觀諸多贅述,關於這個主題的照片、地圖和書籍已經夠多了。(順便說一句,我自己的書將在明年夏天由西奇威克和傑克遜出版社出版。)相反我想描述一下,作為有史以來第一批進入那個奇怪的金屬世界的人,當時的真實感受。然而很抱歉——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我根本不記得遇到第一個像菌傘一樣的入口井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我想我當時太興奮了,被眼前的奇景弄得不知所措,以至於忘記了其他一切。但我還能回想起那種龐大帶來的震撼,單靠看照片是完全感受不到的。這個世界的建設者是一個來自低重力星球的巨人——大約是人類的四倍高。我們像侏儒一樣在他們的造物里亂爬。

  第一次探訪時,我們從未到過外層以下,所以很少見到後來的探險隊所發現的科學奇蹟。這樣也好,居民區提供的素材足夠我們忙碌幾輩子。我們正在探索的球體,一定曾經沐浴在從三層外殼上傾瀉而下的人造陽光下,這些外殼也使它的大氣層不至於泄漏到太空中。在這裡的地表上,木星人(我想我也不可免俗地要使用X文明人這一稱呼)已經儘可能準確地重現了他們在很久以前離開的未知世界上的環境條件。也許他們還有晝夜、四季變化、降雨和霜霧。他們甚至還帶著一片小小的海流亡到了這裡。那片水域還在那裡,形成了一個直徑三千米的冰凍湖。聽說有一個籌備中的計劃,只要把外殼上的流星洞堵上,給它供上電,就可以讓木衛五重新擁有可呼吸的大氣層。

  看到得越多,我們就越喜歡這個種族,在這五百萬年裡,是我們第一次驚擾到了他們的造物。即使他們是來自另一顆恆星的巨人,他們也與人類有許多共同點,而我們兩個種族因為宇宙尺度上如此微小的距離而錯過了彼此,這是一個巨大的悲劇。

  我想,我們比歷史上任何一個考古學家都要幸運。真空保護了這裡的一切,使其不致腐爛,而且——這一點出乎我們的意料——木星人在開始殖民太陽系的時候,並沒有把他們偉大飛船上的所有寶物都搬空。木衛五的內表面上,一切似乎都還完好無損,就像飛船剛剛完成長途旅行一樣。也許旅行者們把它作為聖地保存了下來,以紀念失去的家園,也許他們認為,有一天他們可能會再次使用這些東西。

  不管是什麼原因,這裡的一切都保持了製造者賦予它的樣貌。有時這讓我感到害怕。有時我正在比爾的幫助下拍攝某個偉大的壁雕,這時,這個地方的不朽突然擊中了我的心。我緊張地環顧四周,半信半疑地期待著看到巨大的身影從尖尖的門縫中潛行進來,繼續之前暫時中斷的工作。

  第四天,我們發現了藝術館。這是唯一合適的名字,它的意圖不容置疑。當一直在南半球進行快速掃描的格羅夫斯和瑟爾報告了這一發現後,我們決定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那裡。因為,正如有人所說的那樣,一個民族的藝術能夠揭示它的靈魂,在這裡我們可能會找到X文明的鑰匙。

  這座建築非常大,即使以這個巨人族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和木衛五上的其他建築一樣,它也是由金屬製成的,卻沒有任何冰冷或機械的感覺。最高峰的高度達到了這個遙遠世界頂端的一半,從遠處看——不看細節的話,這棟建築看起來與哥德式大教堂並無二致。由於這種偶然的相似性的誤導,一些後來的作家稱它為神廟;但我們從未在木星人中發現任何可能被稱為宗教的痕跡。然而,「藝術神殿」這個名字似乎有些恰當之處,它深入人心,至今無人能動搖。

  據估計,在這一棟建築中,有一千萬到兩千萬件單獨的展品——涵蓋了一個可能比人類更古老的種族的整個歷史。而就在這裡,我發現了一個圓形的小房間,乍一看,它似乎不過是六條放射狀走廊的交會點。我獨自一人(這恐怕違抗了教授的命令),抄「小路」和同伴會合。我往前滑行著,黑暗的牆壁悄無聲息地從我身邊飄過,手電筒發出的光在前方的天花板上舞動。那上面布滿了刻得很深的字樣,我忙著尋找熟悉的字符分組,有一會兒都沒有注意這間屋子的地面。然後我看到了那座雕像,把光束打在它身上。

  人第一次見到一件偉大藝術品時,那一刻的衝擊力是之後再也無法感受到的。這一次,雕像的主題讓這種效果更加令人震撼。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知道木星人長什麼樣子的人類,因為這件作品呈現出了精湛的技藝和威嚴,顯然取材於生活。

  一顆細長的爬行動物頭顱正直視著我,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其中兩隻手抱在胸前,呈現出順從的樣子;另外兩隻手則拿著一個用途至今未知的工具。那條長而有力的尾巴——可能像袋鼠尾巴一樣,用於讓身體保持平衡——沿著地面伸展著,似乎是在休息或養神。

  雕像的臉部或身體沒有任何人類的特徵。例如,它沒有鼻孔——只有頸部鰓狀的開口。然而,這個雕像深深地打動了我;藝術家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打破了時間和文化的壁壘。福斯特教授的評價是:「不是人類——但很人性化。」我們和這個世界的建設者有很多不同,但真正重要的是,我們都有共同的感受。

  正如人可以從一隻狗或一匹馬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中讀出情緒一樣,我似乎知道面對我的那個人的感受。它呈現出了智慧和權威,這種冷靜、自信的力量,同樣出現在貝利尼著名的洛雷達諾總督的畫像中。然而,它也表現出了悲哀——一個付出了巨大努力卻徒勞無功的種族的悲哀。

  我們仍然不知道,為什麼木星人僅在這一件藝術品中反映了自己的形象。人們很難指望在這樣一個先進的種族中找到這種性質的禁忌;也許當我們破譯了刻在房間牆壁上的文字後,就會知道答案。

  但我已經明白了這座雕像的意圖。它被安置在這裡是為了跨越時間,迎接有一天可能會站在它的製造者腳下的任何生命。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把它塑得比實際要小的原因。那時候,他們一定已經猜到了未來屬於地球或金星,因此也猜到了未來屬於那些與他們相比仿佛侏儒的生命。他們知道,大小和時間一樣,都是一種障礙。

  幾分鐘後,我和同伴們一起回到了船上,急切地想把這個發現告訴教授。他一直在不情願地抽空休息,不過我不相信我們在木衛五上的這段時間裡,他平均每天的睡眠時間超過四個小時。當我們穿過外殼,再次站在星空下時,木星的金光灑滿了巨大的金屬平原。

  「有人嗎!」我聽到比爾在無線電里說,「教授把飛船開走了。」

  「不可能,」我反駁道,「它就在我們下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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