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衛五(2)

2024-09-26 09:18:4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然後我轉過頭,發現了比爾為什麼會產生這個誤會。有客到訪。

  第二艘飛船已經在幾千米外降落了,以我非專業的眼光來看,它跟我們的飛船一模一樣。當我們匆匆穿過氣閘時,發現還有些睡眼惺忪的教授已經開始款待貴客了。令我們驚訝但不會讓我們不快的是,三個來訪者中,有一個是極其迷人的黑皮膚美女。

  「這位,」福斯特教授有點疲憊地說,「是倫道夫·梅斯先生,科學作家。我想你們應該聽說過他。而這位是——」他轉向梅斯,「抱歉我沒聽清他的名字。」

  「我的駕駛員,唐納德·霍普金斯——這位是我的秘書,瑪麗安·米切爾。」

  「秘書」這兩個字前只有一絲停頓,但足以讓我的大腦的指示燈閃起來。我克制著自己沒動聲色,但我瞟到了比爾的眼神,不用說也知道是什麼意思。如果你和我想的一樣,我真為你感到羞恥。

  梅斯是個高大、慘白的男人,頭髮稀疏,態度溫和得有點假惺惺——就是那種八面玲瓏的人物的保護色。

  「我猜你們和我一樣意外。」他帶著不必要的熱情說,「我根本想不到有人來得比我還早,當然,我也根本想不到自己會發現這一切。」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阿什頓說,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於疑心太重。

  「我正要向教授解釋呢。請把那個文件夾給我好嗎,瑪麗安?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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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出一系列非常精美的天文畫作,傳給大家。這些畫呈現出了在衛星上看到的行星面貌——當然,這是一個很常見的題材。

  「你們都見過這種作品,」梅斯繼續說道,「但這些作品不同。這些畫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了。它們是由一位名叫切斯利·博內斯特爾的藝術家所畫,早在一九四四年就出現在《生活》雜誌上了——當然,這遠遠早於太空旅行出現的時間。事情的起因是,《生活》雜誌委託我環遊太陽系,看看我能否找到這些富有想像力的畫作的現實原型。在百年紀念刊中,它們將與真實的照片並排出版。是個好主意,對吧?」

  我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但這會讓事情變得相當複雜,我好奇教授對此有何感想。然後我又瞟了一眼米切爾小姐——她端莊地站在角落裡,整件事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嘛。

  換作其他任何情況,我們都樂於遇到另一隊探險者,但這一次我們得考慮「先來後到」的問題。梅斯肯定會儘快趕回地球,他放棄了原本的任務,所有的膠捲也用完了。我們很難阻止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想阻止他。我們希望得到所有的宣傳和支持,但更希望按照自己的節奏和方式來。我好奇教授的手段如何,也擔心發生最壞的情況。

  然而一開始外交關係還算順利。教授靈機一動,讓我們每個人都和梅斯小隊中的成員結成對子,這樣我們既是嚮導,也是監督員。調查小組的數量增加了一倍,也大大提高了我們的工作速度。在這種條件下,任何人單獨行動都是不安全的,這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不便。

  教授在梅斯這隊人到達的第二天就向我們簡述了他的方針。

  「我希望我們能相處融洽,」他有些焦急地說,「就我而言,只要他們不帶走任何東西,只要他們不在我們之前帶著他們的記錄回到地球,他們想去哪裡、想拍什麼都行。」

  「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阻止他們。」阿什頓反對。

  「好吧,我本來沒打算這麼做,但我現在已經登記了對木衛五的所有權,昨晚就用無線電把它傳到了木衛三,現在應該已經抵達海牙了。」

  「可任何人都不能宣稱天體為自己所有。早在上個世紀,人們已經就月球問題定下了這條規矩。」

  教授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扭曲的微笑。

  「記住,我並不是要把一個天體據為己有。我提出的是救援要求,而且是以世界科學組織的名義提出的。如果梅斯從木衛五里拿走任何東西,就是偷盜。明天我會委婉地向他解釋一下情況,以防他耍什么小聰明。」

  把木衛五當作救援對象當然顯得很奇怪,我可以想像,我們返回後會發生一些相當專業的法律爭執。但就目前而言,教授的舉動給我們提供了一些保障,也許能阻止梅斯收集紀念品——我們樂觀地抱著這樣的希望。

  我花了相當多的時間來安排,終於成功地設法和瑪麗安結成了對子,繞著木衛五的內部走了好幾圈。梅斯似乎並不介意,也沒理由介意。太空衣是有史以來最完美的監護人,它很容易讓人認錯人。

  很自然地,我一抓到機會就帶她去美術館,給她看我的發現。她站在雕像前看了很久,我拿著手電筒照著它。

  「這太美妙了。」她最後喘了口氣,「想想它竟然在這黑暗中等待了漫長的幾百萬年!不過你得給它起個名字。」

  「我起了。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大使』。」

  「為什麼?」

  「嗯,因為我覺得,如果你願意,可以把它看成一位使者,它帶著對我們的問候。製作它的人知道,有朝一日一定會有人來這裡,找到這個地方。」

  「我想你是對的。『大使』——沒錯,你真聰明。給人一種高尚的感覺,又有一絲悲哀。你能感受到嗎?」

  可以看出瑪麗安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理解我的觀點,對我展示給她的所有東西都興趣滿滿,這相當了不起。但「大使」是最讓她著迷的,她一直在回味。

  「知道嗎,傑克,」她說(我想這是第二天的事,當時梅斯也去看了),「你必須把那座雕像帶回地球。想想它會引起的轟動吧。」

  我嘆了口氣。

  「教授很想,但它估計得有一噸重。我們買不起燃料。只能等下次了。」

  她看上去滿臉疑惑。

  「但這裡的東西幾乎沒有什麼重量。」她反對。

  「那不一樣。」我解釋道,「物體有重量,也有慣性——二者截然不同。現在慣性——哦,算了。反正我們不能把它帶回去。瑟爾船長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真是遺憾。」瑪麗安說。

  在我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之前,我已經把這次談話忘得一乾二淨。我們忙碌而疲憊地收拾了一天的設備(當然,我們留下了不少設備,以備將來使用)。我們所有的攝影材料都已經用完了。正如查理·阿什頓[2]所說,如果我們現在遇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木星人,我們將無法記錄下這一事實。我想我們都想要一個喘息的空間、一個放鬆和整理情緒並從與外星文化的直接接觸中恢復過來的機會。

  梅斯的飛船亨利·盧斯號也差不多準備起飛了。我們將同時離開,這個安排非常合教授的心意,因為他不放心讓梅斯一個人留在木衛五上。

  一切都已經解決了,當我在檢查我們的記錄時,突然發現六卷曝光的膠片不見了。這套照片完整地記錄了藝術神殿的樣貌。經過一番思索,我想起它們是我負責的,我非常小心地把它們放在藝術神殿的窗台上,打算晚點再取。

  離起飛還有很長時間,教授和阿什頓正在補覺,我沒理由不溜回去取回遺忘在那兒的材料。如果把它落下的話,勢必有一番爭吵,而我記得它的具體位置,只須離開三十分鐘。於是我向比爾說明了我的任務,以防意外,然後就出發了。

  當然,泛光燈已經不能用了,木衛五的外殼內部黑暗得有些壓抑。但我在入口處留下了一個可攜式信號燈,徑直跳了下去,直到手電筒告訴我該落地了。十分鐘後,我鬆了一口氣,收起了丟失的膠捲。

  向大使致以最後的敬意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可能要好幾年後才能再見到它,而那個平靜而神秘的雕像已經對我產生了非凡的吸引力。

  不幸的是,產生這種迷戀的不止我一人。因為房間裡空空如也,雕像也不見了。

  我本可以躡手躡腳地回去,什麼也不說,從而避免尷尬的解釋。但我當時太氣憤了,不可能思慮周全,我一回來就把教授叫醒,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揉著眼睛驅趕睡意,然後說了幾句關於梅斯先生和他的同伴們的狠話,這裡我就不重複了。

  「我不明白的是,」瑟爾說,「他們是怎麼把那東西弄出來的——就算他們這麼做了,我們應該也能發現呀。」

  「能藏東西的地方很多,他們可以等到周圍沒人了,再從船體裡拿上來。即使在這種重力條件下,也一定是個不小的工程。」埃里克·富爾頓用敬佩的語氣說。

  「沒時間事後聰明了。」教授野蠻地說,「我們有五個小時的時間來想辦法。他們不能在那之前起飛,因為我們才剛過了與木衛三的沖位。對吧,金斯利?」

  瑟爾點頭表示同意。

  「很好,我們必須先繞到木星的另一邊,然後才能進入轉移軌道——一個合理經濟的軌道。」

  「不錯。這樣我們就有了喘息的空間。那麼,有誰有什麼想法嗎?」

  現在回想整個事件,我常常覺得我們接下來的行為,應該說是有點奇怪,有點不文明。幾個月前我們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做出這些事情。但我們很惱火,也很緊張,我們與其他人類相隔千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使一切都不同了。既然這裡沒有律法,我們就得自己定規矩……

  「我們就不能做點什麼阻止他們起飛嗎?比如說,破壞他們的火箭?」比爾問道。

  瑟爾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主意。

  「我們不能做得太過火,」他說,「況且,唐·霍普金斯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損壞了他的船,他絕不會原諒我。還有一個危險是,我們可能無法修理我們自己造成的破壞。」

  「那就把他們的燃料掐了吧。」格羅夫斯直截了當地說。

  「當然啦!他們可能都睡著了,船艙里沒有燈光。我們要做的就是接上管子,再把泵打開。」

  「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我指出,「但我們相隔兩千米。我們有多長的管子?有一百米那麼長嗎?」

  其他人對我的插嘴置若罔聞,仿佛不屑解釋,繼續制訂他們的計劃。五分鐘後,技術人員把一切都解決了:我們只須穿上太空衣做好工作就行了。

  當我加入教授的探險隊時,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最後會像那些古老的冒險故事中的非洲搬運工一樣,把重物舉過頭頂。尤其是當這個重物是六分之一艘飛船時(福斯特教授由於個子太矮,並不能提供非常有效的幫助)。現在燃料箱已經空了一半,在這種重力下,飛船的重量大約是兩百公斤。我們從下面擠進去,抬了抬,就把飛船舉起來了——當然,這個過程非常緩慢,因為飛船的慣性還是沒有改變。然後我們開始行進。

  整個過程耗時不短,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樣輕鬆。但現在兩艘船並排躺在一起,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亨利·盧斯號上的每個人都在熟睡,正如他們相信我們也在熟睡一樣。

  雖然我仍然氣喘吁吁,但當瑟爾和富爾頓將加油管從我們的氣閘中引出,並悄悄地與另一艘船連接時,整個冒險還是讓我有種小學生惡作劇的樂趣。

  「這個計劃的妙處是,」在我們站在一旁觀看時,格羅夫斯解釋道,「除非跑到外面來解開我們的線路,否則他們無計可施。我們可以在五分鐘內把他們的燃料抽乾,而他們要花兩分半的時間才能醒過來,穿上太空服。」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假如他們啟動火箭,試圖逃跑呢?」

  「那我們雙方都得完蛋。不,他們肯定會到外面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啊,泵來了。」

  輸油管像加壓過的消防水管一樣變硬了,我知道燃料正在湧入我們的油箱。亨利·盧斯號的燈隨時都會亮起,裡面驚慌失措的船員會飛奔而出。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事情出現了反高潮。他們一定是睡得太香,沒有感覺到水泵的震動。但當一切都結束後,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只是站在一旁,像一群傻瓜。瑟爾和富爾頓小心翼翼地把管道解開,把它收回氣閘。

  「怎樣?」我們問教授。

  他想了一下整件事。

  「我們回船上吧。」他說。

  我們把太空衣脫掉,聚集在控制室里,儘可能往裡走,教授坐在無線電前,打出「緊急情況」信號。只要他們的自動接收器會發出警報,我們熟睡的鄰居幾秒鐘內就會被驚醒。

  電視屏幕閃爍起來。倫道夫·梅斯在那裡,看起來相當驚恐。

  「你好,福斯特,」他厲聲說,「有什麼麻煩嗎?」

  「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問題,」教授儘量不動聲色地說,「但你們那邊丟了一些重要的東西。去看看你的油量表。」

  屏幕上的人消失了,有那麼一瞬間,揚聲器里傳來一陣混亂的喃喃自語和喊叫聲。然後梅斯又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又惱怒又驚恐。

  「發生了什麼?」他憤怒地逼問道,「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教授讓他叫囂了一會兒,然後才回答。

  「我想你最好來我們這兒把事情談一談。」他說,「走兩步就到了。」

  梅斯不確定地回瞪了他一眼,然後反駁道:「你等著!」屏幕上一片空白。

  「他現在不得不爬下來了!」比爾興高采烈地說,「他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富爾頓警告說,「如果他真想把事情弄得尷尬,他可以坐著不動,用無線電向木衛三請求支援一艘油輪。」

  「這對他有什麼好處?這得浪費好幾天的時間,還得花一大筆錢。」

  「是的,但如果他那麼想得到雕像,他還是能得到它。而且只要起訴我們就能把錢討回來。」

  氣閘燈閃起來,梅斯跌跌撞撞地走進房間。他的心情平和得出奇,在來的路上,他一定是有了別的想法。

  「好了,好了。」他和藹地說,「你這又是圖什麼呢?」

  「你很清楚。」教授冷冷地反駁道,「我說得很清楚,不能從木衛五上拿走任何東西。你是在偷竊不屬於你的財產。」

  「來吧,咱們講講道理。它屬於誰呢?你不能把這顆行星上的所有東西都當作你的私人財產。」

  「這不是一顆行星——這是一艘飛船,適用於救援法則。」

  「老實說,這是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你不覺得應該等律師們來判斷嗎?」

  教授冷漠而禮貌,但我看得出來,局勢緊張,雙方隨時可能談崩。

  「聽著,梅斯先生,」他用一種不祥的平靜語氣說,「你拿走的是我們在這裡取得的最重要的一個發現。我能體諒你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無法像我一樣從考古學家的角度看待整件事。你歸還雕像,我們就歸還你的燃料,此事到此為止。」

  梅斯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為一尊雕像如此大驚小怪,要知道所有的東西都還在這裡。」

  就在這時,教授罕見地犯了一個錯誤。

  「你說話的口氣就像一個人從羅浮宮偷走了《蒙娜麗莎》,還狡辯說羅浮宮里畫作多的是,不會有人想念它。這座雕像的獨特之處,是任何地球藝術品都無法比擬的。所以我決心要把它找回來。」

  你在討價還價的時候,千萬不要讓人覺得你很想要什麼東西。我看了一眼梅斯眼中貪婪的光芒,然後對自己說:「啊哈!這下難纏了。」我想起了富爾頓說的給木衛三打電話要油輪的事。

  「給我半個小時考慮一下。」梅斯說著,朝氣閘轉過身去。

  「很好。」教授硬著頭皮回答,「半小時——不能再多了。」

  梅斯確實頭腦精明。不到五分鐘,我們就看到他的通信天線轉了起來,鎖定了木衛三的方向。我們當然試圖監聽,但他裝了干擾器。這些新聞人還真是信任彼此啊。

  幾分鐘後,回復傳來,也被干擾了。在我們等待接下來的事態發展的時候,我們又開了一次軍事會議。教授現在進入了固執的、不惜一切代價的狀態。他意識到自己失算了,這讓他打紅了眼。

  我想梅斯一定是有點顧慮的,因為他回到地球後就有援軍了。他的駕駛員唐納德·霍普金斯和他一起來的,看起來很不舒服。

  「現在我已經可以解決這件事了,教授。」他得意地說,「需要多花一點時間,但有必要的話,我不用你幫忙就能回去。不過,我必須承認,如果我們能達成一致,會節省不少時間和金錢。我告訴你,把燃料還給我,我就把我收集的其他——呃——紀念品還給你。但我必須留下『蒙娜麗莎』,即便為了這個我得下周中才能回到木衛三。」

  隨後,教授說出了許多通常被稱為外太空詛咒的東西,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它們和其他詛咒大同小異。這似乎讓他的心情緩解了不少,他變得極其友善。

  「親愛的梅斯先生,」他說,「你是個無惡不作的騙子,因此,我對你沒有任何憐憫之心。我會使用武力,因為我深信法律會還我公正。」

  梅斯看起來有些驚慌,但並沒有過分驚慌。我們已經按照部署,移動到門旁。

  「請不要這麼誇張。」他傲慢地說:「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是一八〇〇年的狂野西部。」

  「是一八八〇年。」比爾說——他是個嚴謹的人。

  「我恐怕,」教授繼續說,「在我們決定接下來做什麼之前,要先把你關起來。瑟爾先生,把他帶到二號船艙去。」

  梅斯沿著牆邊,緊張地笑了起來。

  「真的,教授,這太幼稚了!你不能違背我的意願扣留我。」他向亨利·盧斯號的艦長投去求助的目光。

  唐納德·霍普金斯從他的制服上撣去一撮並不存在的絨毛。

  「我拒絕,」他考慮到各方利益,說,「我拒絕參與粗俗的打鬥。」

  梅斯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不情願地投降了。我們見他不乏用來打發時間的書,然後把他關了起來。

  當他離開後,教授轉向正羨慕地看著我們的油量表的霍普金斯。

  「我是不是可以認為,船長,」他禮貌地說,「你不想捲入僱主的任何骯髒勾當中?」

  「我保持中立。我的工作是把飛船開到這裡,把它帶回家。你們可以打自己的仗去。」

  「謝謝你,我想現在大家已經清楚彼此的立場了。也許你最好回到你的船上,解釋一下情況。我們一會兒給你打電話。」

  霍普金斯船長疲倦地走到門口。正要離開時,他轉身面對瑟爾。

  「對了,金斯利,」他慢吞吞地說,「你想過用刑嗎?如果你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有一些有趣的想法。」然後他就走了,留下我們和我們的人質。

  我想教授是希望他能直接交換。如果這樣,他就不用再跟固執的瑪麗安討價還價了。

  「倫道夫罪有應得。」她說,「但我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同。他在你的船上和在我們的船上一樣舒服,你也不能拿他怎麼樣。等你厭煩了他,再告訴我吧。」

  談判似乎徹底陷入僵局。我們聰明反被聰明誤,此番舉動毫無意義。我們抓到了梅斯,但他對我們毫無用處。

  教授背對著我們站著,愁眉苦臉地盯著窗外。木星似乎在地平線上保持著平衡,體積巨大的它幾乎填滿了整個天空。

  「我們得讓她相信我們是認真的。」他說。然後他突然轉向我。

  「你說她是不是真的喜歡這個惡棍?」

  「呃——我不應該感到驚訝。是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教授看上去陷入了思考。然後他對瑟爾說:「到我的房間來。我想和你談點事情。」

  他們走了好一會兒。當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災樂禍的期待,教授拿著一張寫滿數字的紙。他走到無線電前,呼叫了亨利·盧斯號。

  「你好。」瑪麗安說,回答得如此迅速,顯然她一直在等我們,「你決定把他放回來了嗎?我都快無聊死了。」

  教授嚴肅地看著她。

  「米切爾小姐,」他回答說,「顯然你一直沒有把我們當回事。因此,為了你好,我安排了一個有點——呃——激烈的小示威。我要把你的僱主置於一個只會讓你儘快把他找回來的境地。」

  「真的嗎?」瑪麗安含糊地回覆說——不過我感覺能從她的聲音中察覺到一絲憂慮。

  「我猜,」教授平穩地繼續說道,「你應該不懂天體力學吧。不懂嗎?太糟糕了,但你的駕駛員會證實我所說的一切。對吧,霍普金斯?」

  「說吧。」背景中傳來一個努力保持中立的聲音。

  「那麼,聽好了,米切爾小姐。我想提醒你,我們在這顆衛星上所處位置很奇怪——實際上是很危險的。你只要看看窗外,就知道我們離木星有多近,我想用不著提醒你,木星的引力場是迄今為止所有行星中最強的。你聽懂了嗎?」

  「是的,」瑪麗安回答說,她不再那麼鎮定自若了,「繼續說。」

  「很好。我們這個小世界差不多每十二小時就會繞著木星轉一圈。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定理表明,如果一個物體從軌道上落到引力中心,會花零點一七七個周期的時間。換句話說,任何從這裡落到木星的物體都會在兩小時七分鐘內到達行星中心。我相信霍普金斯船長可以證實這一點。」

  對話出現了一個很長的停頓。然後我們聽到霍普金斯說:「好吧,當然我不能確認確切的數字,但應該不會錯,大致如此。」

  「很好。」教授繼續,「現在我相信你一定意識到了,」他帶著爽朗的笑聲接著說,「落到行星中心是一種非常理論化的情況。如果真有什麼東西從這裡掉下來,它會以短得多的時間抵達木星的上層大氣層。我希望我沒有讓你感到無聊吧?」

  「沒有。」瑪麗安虛弱地說。

  「那就好。總之,瑟爾船長已經幫我算出了實際時間,是一小時三十五分——誤差也就幾分鐘。我們不能保證完全準確,哈哈!

  「現在,你們肯定注意到,我們這顆衛星的引力場極弱。它的逃逸速度只有每秒十米左右,以這種速度扔出去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對嗎,霍普金斯先生?」

  「完全正確。」

  「那麼,咱們現在說重點,我們建議帶著梅斯先生去散步,直到他緊挨著木星下面,從他的衣服上取下反衝手槍,然後——啊——把他發射出去。只要你把偷來的東西交出來,我們就會用我們的飛船把他找回來。在我給你講了一番實情後,我相信你會明白,時間是相當重要的。一小時三十五分鐘太短暫了,對吧?」

  「教授!」我喘著氣說,「你不能這樣做!」

  「閉嘴!」他叫道,「嗯,米切爾小姐,怎麼樣?」

  瑪麗安正用混雜著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你只是在嚇唬我!」她喊道,「我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你的船員不會讓你這麼做的!」

  教授嘆了口氣。

  「太糟糕了。」他說,「瑟爾船長——格羅夫斯先生——你們帶著犯人按指示行事吧。」

  「好的,先生。」瑟爾極為嚴肅地回答。

  梅斯看起來很害怕,但依然固執。

  「你現在要做什麼?」別人給他遞太空衣的時候,他問。

  瑟爾解開了反衝手槍的槍套。「穿好,」他說,「我們去走走。」

  我這才意識到教授想做什麼。整件事只是虛張聲勢:他當然不會真的把梅斯扔進木星,瑟爾和格羅夫斯也無論如何不會這麼做。然而瑪麗安肯定會看穿這不過是唬人,然後我們就會顯得非常愚蠢。

  梅斯無法逃跑;沒有反衝手槍,他什麼都做不了。瑟爾和格羅夫斯抓住他的胳膊,像拖著一個系留氣球一樣拖著他走向地平線——走向木星。

  我隔著一段距離看向另一艘船,我發現瑪麗安正透過觀察窗盯著離去的三個人。福斯特教授也注意到了。

  「我希望你看清了,米切爾小姐,我的人帶走的可不是一件空太空服。我建議你用望遠鏡觀察一下他們的行動好嗎?他們很快就會越過地平線,但當梅斯先生開始——呃——上升時,你就能看到他了。」

  擴音器里傳來一陣頑固的沉默。懸念似乎持續了很久。瑪麗安是在等著看教授到底能把事情做到什麼分上?

  這時,我已經拿到了一副望遠鏡,正在掃視著近在咫尺的地平線以外的天空。突然,我看到了——在木星廣闊的黃色背布下,有一個小小的閃光點。我迅速聚焦,剛好能看清那三個人影升入太空。在我的注視下,他們分開了:其中兩個人用手槍減速,開始向木衛五墜落。另一個則無助地繼續向木星那不吉利的大塊頭升去。

  我驚恐而難以置信地轉身面對教授。

  「他們真這麼做了!」我大喊道,「我以為你只是虛張聲勢呢!」

  「米切爾小姐跟你一樣,我毫不懷疑。」教授為了麥克風不至於太響而平靜地說,「我希望不用再跟你強調情況的緊迫性了。我以前說過一兩次,從我們的軌道落到木星表面的時間是九十五分鐘。但是,當然,等待哪怕是一半的時間,都會來不及……」

  他讓這句話慢慢發揮效應。另一艘飛船沒有回答。

  「現在,」他繼續說,「我要關掉我們的接收器,這樣就不必再爭論了。我們會等你卸下那座雕像——還有梅斯先生不小心提到的其他物品——之後再跟你談。再見。」

  這十分鐘令人十分不快。我已經失去了梅斯的蹤跡,我很認真地想,我們最好在搞出命案之前,制伏教授,把他找回來。但能開飛船的人,正是真正實施犯罪的人。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然後,亨利·盧斯號的氣閘緩緩打開。一對穿著太空服的身影出現了,他們中間飄浮著帶來一切麻煩的禍首。

  「無條件投降。」教授喃喃自語,又滿意地出了一口氣。「把它弄到我們的船上去,」他在無線電里叫道,「我給你打開氣閘。」

  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我一直焦急地看著時鐘,已經過去十五分鐘了。現在,氣閘里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內門打開了,霍普金斯船長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瑪麗安,只需要加上一把沾滿血跡的斧頭,就能讓她看起來像克呂泰涅斯特拉[3]一樣。我盡力避開她的眼睛,但教授似乎毫無羞恥感。他走進氣閘,檢查他的財產是否被原樣奉還,然後搓著手走出來。

  「好了,結束了。」他高興地說,「現在讓我們坐下來喝杯酒,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好嗎?」

  我憤憤不平地指著時鐘。

  「你是不是瘋了!」我大叫道,「還有一半路他就到木星了!」

  福斯特教授不以為然地看著我。

  「缺乏耐心,」他說,「這是年輕人的通病。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草率行事。」

  瑪麗安第一次開口說話了,她現在看起來真的很害怕。

  「但你答應過。」她小聲說。

  教授突然認輸了。玩笑已經開過了,他並不想讓對方多受煎熬。

  「我可以馬上告訴你,米切爾小姐——還有你,傑克,梅斯的處境並不比我們更危險。我們隨時可以去把他接回來。」

  「你的意思是你騙了我?」

  「當然沒有。我告訴你的一切都完全正確。你只是得出了錯誤的結論。當我說一個物體從這裡落到木星需要九十五分鐘時,我漏掉了——我必須承認並不是出於偶然——一句相當重要的話。我應該加上『一個相對木星靜止不動的物體』。你的朋友梅斯先生跟木星的衛星保持著同樣的軌道速度,現在也是如此。每秒二十六千米而已,米切爾小姐。

  「哦,是的,我們的確把他從木衛五甩向了木星。但我們當時給他的速度是微不足道的。他仍然在幾乎和以前一樣的軌道上運動。他最多只能——我已經讓瑟爾船長算出了數字——向內飄移一百千米左右。再過一個公轉周期——十二個小時——他就會回到初始位置,根本不用我們費心去做什麼。」

  大家沉默了很久,很久。瑪麗安的臉上是一副沮喪、解脫和因為被愚弄而惱怒的表情。然後她轉向霍普金斯船長。

  「你一定一直都知道實情吧!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霍普金斯露出委屈的表情。

  「你沒有問過我。」他說。

  一個小時後,我們把梅斯拖了下來。他只在二十千米的高空,我們通過他太空衣上的閃光燈很快就找到了他。出於我之前沒有想到的原因,他的無線電被切斷了。他很聰明,知道自己並無危險,如果他的無線電能用,他就可以呼叫他的飛船,揭穿我們的虛張聲勢。不過前提是,如果他願意的話。就我個人而言,我想即使知道自己是完全安全的,我也會樂於叫停整件事。在上面一定孤獨極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梅斯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瘋狂。也許我們乘坐微微作響的火箭飄到他身邊,把他拽回來時,我們舒適的小船艙讓他太舒心了。也可能他覺得這場戰爭無不公之處,是自己技不如人,所以沒有任何怨恨。我真心認為原因是後者。

  後面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只是我們在離開木衛五之前,又對他玩了一個小把戲。如今他的實際負荷已經大大減少,油箱裡根本不需要那麼多燃料了。多餘的燃料我們要自己留著,才能把「大使」運回木衛三。哦,對了,教授給了他一張我們借燃料的支票。一切合法合規。

  我還要告訴你們一個有趣的續集。在大英博物館新畫廊開館的第二天,我去看了「大使」,部分原因是想看看在不同的環境中它給人的衝擊是否仍然那麼大。(鄭重聲明,並沒那麼大——不過也不小,布魯姆斯伯里對我來說永遠不會和以前一樣了。)一大群人正圍著畫廊轉,梅斯和瑪麗安就在中間。

  最後我們一起在霍爾本吃了一頓非常愉快的午餐。關於梅斯我要說一點——他一點都沒有懷恨在心。但對於瑪麗安我還是有點傷心。

  而且,坦白地說,我無法想像她看上了他哪一點。

  (譯者:丁將)

  [1]這篇小說寫作的時候,人類已知的最接近木星的一顆衛星是木衛五。目前人類已知的最內側的木星衛星是1979年發現的木衛十六。——譯者注

  [2]英文中,「查理」是「查爾斯」的別稱。

  [3]克呂泰涅斯特拉:希臘神話中阿伽門農的妻子,她跟情夫一起用斧頭殺死了阿伽門農。——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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