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黎明(2)

2024-09-26 09:18:07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老哲學家對他們講得很少,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更願意在他們晚上好好休息的時候向他們展示他的帝國。他們幾乎所有的談話都是關於過去幾年中他們自己土地上發生的事件,傑瑞爾覺得有些無聊。只有一件事讓她感興趣,她對其他都視而不見。那就是特羅迪莫爾斯脖子上戴著的那條奇妙的彩色水晶鏈。那是什麼,或者說它是如何創造出來的,她無法想像,但她無比渴望它。睡覺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漫不經心但幾乎是認真地想著,如果戴著這個神奇的東西,讓它在自己的皮毛上閃閃發光,以這樣的樣貌回到她的族人身邊,會引起怎樣的轟動。那比在老特羅迪莫爾斯身上戴著好看多了。

  天亮後不久,阿雷特農和特羅迪莫爾斯在山洞裡見到了他們。哲學家已經脫掉了他的盛裝——顯然他那樣穿只是為了給客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角也恢復了正常的黃色。傑瑞爾認為自己能理解這事兒,因為她見過汁液能引起顏色變化的水果。

  特羅迪莫爾斯在洞口安頓下來。他直奔主題,開始了他的敘述,厄里斯猜測,他肯定已經對先前的訪客講過很多次了。

  

  「大約在離開我們國家五年後,厄里斯,我來到了這個地方。如你所知,我對陌生的土地總是很感興趣,從米特蘭人那裡聽到的傳聞讓我非常感興趣。一路追蹤來到他們的發源地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有一年夏天,我在上游很遠的地方過了河,當時水位很低。只有一個地方可以過河,而且只有在最乾旱的年份才能過河。在更高的地方,河水漸漸消失在山中,我想沒有辦法穿過山。所以這裡基本上是一座孤島——幾乎與米特蘭的領土完全隔絕。

  「這是一座島嶼,但並非無人居住。住在這裡的人叫斐萊尼人,他們的文明非常了不起,與我們的文明完全不同。你已經見過一些這個文明的產物了。

  「如你所知,我們的世界上有許多不同的種族,其中不少種族都有一定的智慧。但我們和其他所有生物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據我們所知,我們是唯一能夠進行抽象思維和複雜邏輯過程的生物。

  「斐萊尼族是一個比我們年輕得多的種族,介於我們和其他動物之間。他們在這個相當大的島上已經生活了幾千年了,但發展速度卻比我們快了許多許多倍。他們既沒有我們的心靈感應能力,也不理解這種能力,但有著我們有充分理由羨慕的其他東西——這種東西就是他們整個文明產生並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飛快速度發展的原因。」

  特羅迪莫爾斯停了下來,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跟我來。」他說,「我帶你們去見見斐萊尼人。」

  特羅迪莫爾斯帶著他們,回到了他們前一天離開來見他的那個山洞,在入口處停了下來,傑瑞爾從那裡聽到了那種奇怪的、有節奏的呼呼聲。聲音現在更清晰、更響亮了,她看到厄里斯驚了一下,好像他第一次注意到它。接著,特羅迪莫爾斯發出一聲尖尖的口哨,頓時,呼嘯聲鬆弛下來,一個八度接一個八度地下降,漸漸歸於沉寂。一會兒,有什麼東西從半陰暗處向他們走來。

  這是一種小動物,身高几乎不到他們的一半,也不會跳躍,而是靠兩條有關節的肢體行走,顯得非常瘦弱。它那碩大的球形腦袋上有三隻巨大的眼睛,相隔很遠,能夠獨立活動。即便傑瑞爾是世界上最友善的生物,也不覺得它很迷人。

  然後,特羅迪莫爾斯又發出了一聲口哨,那怪物就向他們抬起了前肢。

  「仔細觀察,」特羅迪莫爾斯非常溫和地說,「你能自己找到許多問題的答案。」

  傑瑞爾第一次看到,這個生物的前肢末端並沒有蹄子,或者說實際上跟她所熟悉的任何動物都不一樣,而是分成了十幾根細長靈活的觸手和兩隻鉤爪。

  「朝它走過去,傑瑞爾。」特羅迪莫爾斯命令道,「它要給你一些東西。」

  傑瑞爾猶豫著向前走去。她注意到,這個生物的身體上纏著黑色材料的帶子,帶子上掛著一些她不認識的物體。它將一隻前肢落在其中一個物體上,蓋子打開露出一個空腔,裡面是閃閃發光的東西。然後,小觸手緊握著那條奇妙的水晶項鍊,動作迅速而靈巧,傑瑞爾幾乎無法跟上,斐萊尼人向前走去,將它扣在了她的脖子上。

  特羅迪莫爾斯沒有理會她的困惑和感激,但他世故年邁的頭腦卻很高興。現在,無論他打算做什麼,傑瑞爾都會站在他這邊。但厄里斯的情感可能不會那麼容易被左右,在這件事上,單純的邏輯是不夠的。他的老學生改變了很多,被過去的事情深深地傷害了,所以特羅迪莫爾斯無法確定自己會不會成功。然而他有一個計劃,甚至可以把這些困難變成他的優勢。

  他又吹了一聲口哨,那個斐萊尼人用手做了一個奇怪的揮手手勢,然後消失在山洞裡。一會兒,那奇怪的呼嚕聲又從寂靜中升起,但此刻傑瑞爾對這個屬於她的新物品的喜悅超過了她的好奇心。

  「我們要穿過樹林,」特羅迪莫爾斯說,「到最近的居住地——離這裡只有一點路。斐萊尼人並不像我們一樣露宿。事實上,在幾乎所有可以想像的方面他們都與我們不一樣。我甚至擔心,」他傷感地補充道,「他們的本性比我們好得多,我相信有一天他們會更聰明。但首先,讓我把自己對他們的了解告訴你,這樣你就能明白我打算做什麼了。」

  任何種族的心智進化都受到物理因素的制約,甚至由物理因素主導,而該種族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這些因素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斐萊尼人那雙奇妙而敏感的手,讓他們能夠通過實驗和試驗發現事實,而這個星球上有且僅有的另一種智慧生物花了一千倍的時間,才通過純粹的推理發現同樣的事實。斐萊尼人在自己歷史很早期的階段,就發明了簡單的工具。他們利用這些工具又發明了織物、陶器,學會了用火。當特羅迪莫爾斯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發明了車床和陶輪,並即將進入他們的第一個金屬時代——接下來的你就都知道了。

  在純智力方面,他們的進步沒有那麼快。他們聰明伶俐,但不喜歡抽象思維,他們的數學純粹來源於經驗。例如,他們知道三個邊長分別為三、四、五的三角形是直角三角形,但沒有懷疑這只是一個普遍規律的特殊情況。他們的知識體系里充滿了這樣巨大的空白,儘管有特羅迪莫爾斯和他的幾十個追隨者的幫助,他們似乎並不急於填補。

  他們奉特羅迪莫爾斯為神明,在他們這個歷史短暫的種族中,整整兩代人都對他百依百順,利用自己的技能給他提供所需的一切物品,並根據他的建議製造他所想到的新工具和裝置。這種合作關係非常高產,因為這兩個種族仿佛都突然從枷鎖中掙脫出來了。偉大的手工技能和強大的智慧力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可能在整個宇宙中獨特的、富有成效的聯合體,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就能達到通常需要幾千年才能實現的進步。

  正如阿雷特農許諾的,雖然厄里斯和傑瑞爾看到了許多奇蹟,但他們從沒見過如此難以理解的場面,這些斐萊尼小工匠工作時,手像施魔法一樣將自然材料塑造成可愛或有用的形狀。就連他們的小城鎮和原始農場也很快失去了神奇的色彩,被他們視為合理存在。

  特羅迪莫爾斯讓他們看個夠,直到他們飽覽這個奇怪而複雜的石器時代文明的方方面面。因為不知道有什麼不同,所以當他們看到一個數數幾乎不會超過十的斐萊尼陶工,在一個年輕的米特蘭數學家的指導下,塑造了一系列複雜的代數曲面,並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像他的所有族人一樣,厄里斯擁有巨大的精神可視化能力,但他意識到,如果一個人能夠真正看到他正在想像的形狀,幾何學將是多麼容易。從這一點出發(雖然他猜不到),有朝一日會演化出書面語言。

  傑瑞爾首先被小小的斐萊尼女人在原始織布機上織布的景象所吸引。她可以坐上好幾個小時看梭子飛來飛去,心中希望自己能夠使用它們。一旦看到了織布的方法,她才發現那是如此簡單和平淡——但她自己種族那笨拙、無用的肢體的力量完全駕馭不了。

  他們漸漸喜歡上了斐萊尼人,他們似乎熱衷於討好他們,並對他們所有的手工技藝有一種可憐兮兮的驕傲。在這些新奇的環境中,每天都能見到新鮮的奇觀,厄里斯似乎正在從戰爭在他頭腦中留下的一些傷痕中恢復過來。不過,傑瑞爾知道,還有很多傷痕需要彌合。有時,他還沒來得及把它們藏好,她會在厄里斯的頭腦深處碰到生硬、憤怒的傷口,她擔心其中的許多傷口永遠不會癒合,就像他那斷裂的角樁一樣。厄里斯恨過戰爭,戰爭終結的方式仍然折磨著他。除此以外,傑瑞爾知道,令他困擾的還有它可能重現的恐懼。

  她經常和特羅迪莫爾斯討論這些麻煩事,她現在已經非常喜歡他了。她仍然不完全明白他為什麼把他們帶到這裡來,或者他和他的追隨者們打算做什麼。特羅迪莫爾斯並不急於解釋他的行為,因為他希望傑瑞爾和厄里斯儘量得出自己的結論。但最後,在他們到達五天後,他把他們叫到自己的山洞裡。

  「現在你已經親眼看到了,」他開始說,「我們要在這裡展示給你的大部分東西。你知道斐萊尼人的能力,也許你也想過,一旦我們能使用他們製作的產品,我們自己的生活會變得多麼豐富。這是我多年前來到這裡時的第一個想法。

  「這是一個明擺著的、相當天真的想法,但它卻讓我產生了一個更大的想法。隨著我對斐萊尼族的了解越來越多,我發現他們的思維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進步得如此之快,我意識到我們的種族一直處於多麼可怕的劣勢之下。我開始想,如果擁有斐萊尼人對物理世界的控制力,我們會有多大的進步。這不僅僅是關係到便利的問題,也不僅僅是關係到能否製造出像你的項鍊那樣美麗的東西的問題,傑瑞爾,它深刻得多。這就是無知與知識的區別、弱小與強大的區別。

  「我們已經發展了自己的頭腦,但發展的也只有頭腦,直到我們無法繼續進步。正如阿雷特農告訴你們的那樣,我們現在遇到了威脅我們整個種族的危險。我們正處於無法抵抗的武器的陰影之下,根本沒有防禦之道。

  「解決的辦法真真正正就在斐萊尼人的手中。我們必須利用他們的技能,重塑我們的世界,從而拔除一切戰爭的根源。我們必須回到起點,重新奠定文明的基礎。但這並不只是我們的文明,因為我們將與斐萊尼人共享。他們是手,我們是腦。哦,我夢想著未來的世界,在未來的歲月里,你現在在周圍看到的奇蹟甚至會被認為是幼稚的玩具!但沒有多少人是哲學家,我需要一個比夢想更實質的論據。這最後的論據我相信我可能已經找到了,雖然我還不能確定。

  「我把你請到這裡來,厄里斯,一方面是因為我想重拾舊日友誼,另一方面是因為現在你的話影響力將遠大於我。你是自己種族的英雄,米特蘭人也會聽你的。我要你帶上一些斐萊尼人和他們的產品回去,給你的人民看,讓他們派年輕人來這裡幫助我們工作。」

  他停頓了一下,在這期間,傑瑞爾無法感受到厄里斯的任何想法。然後他遲疑地回答道:

  「但我還是不明白。斐萊尼人做的這些東西非常漂亮,其中有些可能對我們有用。但它們怎麼能像你所想的那樣深刻地改變我們呢?」

  特羅迪莫爾斯嘆了口氣。厄里斯無法越過當下,看到尚未到來的未來。他沒能像特羅迪莫爾斯一樣,理解比斐萊尼人忙碌的雙手和工具更先進的東西——機器誕生的微弱可能性。也許他永遠不會明白,但他仍然可以被說服。

  特羅迪莫爾斯掩飾著自己的深思,繼續說道:

  「也許這些東西有些是玩具,厄里斯——但它們可能比你想像的更強大。我知道,傑瑞爾會捨不得與伴侶分開……也許我可以找到一個能說服你的東西。」

  厄里斯心存疑慮,傑瑞爾看得出他的情緒正沉浸在黑暗當中。

  「我很懷疑。」他說。

  「嗯,我可以試試。」特羅迪莫爾斯吹了一聲口哨,一個斐萊尼人跑了上來。雙方進行了簡短的交流。

  「你能跟我來一下嗎,厄里斯?這得花一些時間。」

  厄里斯跟在他身後,其他人應特羅迪莫爾斯的要求,留在原地。他們離開了大山洞,走向一排較小的山洞,斐萊尼人在這裡完成各種手藝。

  奇怪的呼呼聲在厄里斯耳邊響起,但一時之間他看不清是從哪裡傳來的,原油燈的光線對他的眼睛來說太微弱了。然後,他看清了其中一個斐萊尼人正彎著腰在一張木桌旁,木桌上有什麼東西在快速旋轉,這個東西靠另一個斐萊尼人操作的腳踏車上的皮帶帶動。他曾見過陶工們使用類似的裝置,但這次不同。它是在給木頭塑形,而不是黏土,陶工的手指被鋒利的金屬刀片所取代,長長的、薄薄的刨花正捲曲成迷人的螺旋形。斐萊尼人的眼睛巨大,不喜歡陽光充足的環境,他們在陰暗中完全可以看清,但過了一段時間,厄里斯才發現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突然間,他明白了。

  「阿雷特農,」當其他人離開他們後,傑瑞爾說,「為什麼斐萊尼人要為我們做這些事呢?他們照現在的樣子生活就很幸福了吧?」

  阿雷特農心想,這是典型的傑瑞爾會問的問題,厄里斯絕不會問這樣的問題。

  「他們會做任何特羅迪莫爾斯所說的事情,」他回答說,「但即使除此之外,我們也可以給他們很多東西。當我們把心思轉到他們的問題上時,我們能發現如何用他們從未想過的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他們非常渴望學習,而我們已經將他們的文明推進了幾百代。另外,他們的身體非常虛弱。雖然我們不像他們那樣靈巧,但我們的力量使他們有可能做到自己永遠無法嘗試的事。」

  他們徘徊到河邊,站了一會兒,看著波瀾不驚的河水朝著大海流去。然後傑瑞爾轉身要往上遊走,但阿雷特農攔住了她。

  「特羅迪莫爾斯還不想讓我們往那邊走,」他解釋道,「他還有別的小秘密。他從來不喜歡在計劃準備好之前對外透露。」

  傑瑞爾有點生氣,而且非常好奇,但順從地掉頭往回走。當然,只要四下無人,她就會再來這邊。

  在溫暖的陽光下,在被樹木圍住的熱氣團里,非常寧靜。傑瑞爾對森林的恐懼幾乎消散殆盡,不過她知道自己在那裡永遠不會很快樂。

  阿雷特農似乎非常心不在焉,傑瑞爾知道他想說點什麼,正在整理思路。很快他開始說話了,言語之間透著只有兩個互相喜歡但沒有感情聯繫的人之間才有的自由。

  「要背棄一個人一生的工作,傑瑞爾,」他開始說,「這是非常困難的。曾經,我希望我們發現的偉大的新力量能夠安全地使用,但現在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很長時間內是不可能的。特羅迪莫爾斯是對的——我們僅憑自己的頭腦是不可能走得更遠的。我們的文明已經片面得無可救藥了,雖然這不是我們的錯。如果沒有像斐萊尼人所擁有的——我們希望從他們那裡借來的——對物理世界的控制力,我們就無法解決和平與戰爭的根本問題。

  「也許我們的頭腦還要經歷其他偉大的冒險,讓我們忘記自己將不得不放棄的東西。我們終究能從大自然中學到一些東西。火和水、木頭和石頭的區別是什麼?太陽是什麼?當兩個太陽都落下時,我們在天空中看到的那幾百萬道微弱的光是什麼?也許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就在我們必須走的新路盡頭。」

  他停了下來。

  「新的知識——新的智慧,在我們以前從未夢想過的領域。它可能會把我們從自己遇到的危險中引開:因為我們從自然界所能學到的任何東西,肯定都不會像我們在自己的頭腦中所發現的危險一樣,存在重大威脅。」

  阿雷特農的思緒突然被打斷。然後他說:「我想厄里斯要見你。」

  傑瑞爾想知道為什麼厄里斯沒有把消息發給她。她也對阿雷特農心中的笑意(還是別的什麼?)感到驚奇。

  接近山洞時,他們並沒有看到厄里斯的蹤影,但他在等待他們,在他們到達入口之前,他跳進陽光中。然後傑瑞爾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當她的伴侶走來時,她退後了一兩步。

  因為厄里斯又完整了。他額頭上的那根破碎的角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閃閃發光的角,漂亮程度不亞於他失去的那個角。

  在遲來的問候中,厄里斯與阿雷特農碰了一下角。然後,他就開心地跳進了森林——但在此之前,他與傑瑞爾的心靈相通了一下,從戰爭前的日子以來他們就很少這樣做了。

  「讓他去吧,」特羅迪莫爾斯輕聲說,「他寧願獨自一人。當他回來的時候,我想你會發現他——煥然一新了。」他笑了一下。「斐萊尼人很聰明,不是嗎?現在,也許厄里斯會更讚賞他們的『玩具』吧。」

  「我知道我沒有耐住性子,」特羅迪莫爾斯說,「但我現在已經老了,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變化出現。這就是為什麼我同時開始了這麼多方案,希望至少有一些能成功。但這是我最有信心的一個。」

  一時之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在自己的種族中,能夠完全認同他的夢想的人不超過百分之一。即使是厄里斯,雖然他現在相信它,但也是用心而不是用腦。也許阿雷特農——那個聰明而又狡猾的阿雷特農,極度渴望中和他給世界帶來的力量——會瞥見現實。但當他有意隱瞞時,他的頭腦是所有人中最讓人捉摸不透的。

  「你和我一樣清楚,」特羅迪莫爾斯繼續說著的時候,他們在往上遊走,「我們的戰爭只有一個誘因——食物。我們和米特蘭人被困在這塊大陸上,資源有限,卻無法讓食物增加。我們一直面臨著飢餓的夢魘,儘管我們擁有值得炫耀的智慧,對此卻無能為力。哦,是的,我們用前蹄費力地刮開過一些灌溉溝渠,但它們的幫助是多麼微不足道啊!

  「斐萊尼人發現了如何種植農作物,讓土地生產出的食物增加了許多倍。我相信,我們也能做到這一點——一旦我們將它們的工具改造為我們自己使用。這是我們的首要任務,也是最重要的任務,但這並不是我的目標。厄里斯,我們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法,必須是發現我們的人民可以遷徙的處女地。」

  他微笑著看著對方的一臉驚訝。

  「不,不要以為我瘋了。這樣的土地確實存在,我敢肯定。有一次,我站在海邊,看著一大群鳥從遠在海上的內陸飛來。我也見過它們向外飛,目的性很強,我確信它們是要去別的國家。我也曾用我的思想跟蹤它們。」

  「即使你的理論是真的,這也的確有可能,」厄里斯說,「但對我們有什麼用呢?」他指了指他們身旁流淌的河水。「我們在水裡會淹死,你也不能造一條繩子來支撐我們——」他的思緒突然消失了,變成了一團亂七八糟的想法。

  特羅迪莫爾斯笑了。

  「所以你已經猜到我希望做什麼了。那麼,現在你可以驗證自己是不是對的。」

  他們來到一片平坦的岸邊,一群斐萊尼人正在特羅迪莫爾斯的一些助手的監督下,在上面忙碌地工作。水邊放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厄里斯意識到,它是由許多樹幹用繩索連接起來的。

  他們著迷地看著,有序的騷動達到了高潮。他們用力一拉一推,木筏沉沉地移入水中,濺起了巨大的水花。一個年輕的米特蘭人從岸上跳下來,開始在原木上歡快地跳舞,濺起的水花幾乎沒有停止過,原木則在停泊處亂動,好像急於掙脫,順著河水下到海里去。一會兒,其他人也加入了他的行列,為自己掌握了一種新的元素而歡欣鼓舞。小小的斐萊尼人無法躍過去,他們站在岸邊耐心地看著,而他們的主人則在盡情享受。

  這場面有一種令人振奮的感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過在場的人中也許很少有人意識到他們正處於歷史的轉折點。只有特羅迪莫爾斯站在離其他人稍遠的地方,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他知道,這個原始的木筏只是一個開始。它必須在河流上進行測試,然後沿著海岸進行測試。這項工作將花費數年時間,他永遠不可能看到第一批航海者從那些傳說中的土地回來,而這些土地的存在還只是一種猜測。但已經開始的事情,會由其他人完成。

  頭頂上,一群鳥正飛過森林。特羅迪莫爾斯看著它們飛走,羨慕它們在陸地和海洋上隨意移動的自由。他已經開始帶領他的種族征服水面,但天空有一天也可能是他們的,這種想法甚至超出了他的想像。

  當厄里斯向特羅迪莫爾斯告別時,阿雷特農、傑瑞爾和探險隊的其他成員已經過了河。這次他們過河時身體沒有接觸到一滴水,因為木筏順流而下,作為渡船運行完美。他們已經開始建造新的、經過改進的模型了,因為他們很快發現,原型船顯然並不完全適合航海。這些最初的困難很快就會被設計者克服,即使被迫使用石器時代的工具,他們也能輕鬆地處理穩心、浮力和先進的流體力學等數學問題。

  「你的任務並不簡單,」特羅迪莫爾斯說,「因為你不可能向你的人民展示你在這裡看到的所有東西。一開始你必須滿足於播種,引起人們的興趣和好奇心——尤其是年輕人,他們會來這裡了解更多的東西。也許你會遇到反對的聲音,我希望如此。但每次你回到我們這裡,我們都會有新的東西展示給你,讓你的論據更加有力。」

  他們碰了一下角,然後厄里斯走了,帶走了即將改變世界的知識,這種改變起初會非常緩慢,然後會變得很快。一旦障礙被打破,一旦米特蘭人和阿特萊尼人得到了簡單的工具,他們可以將其固定在前肢上,並在沒有外力幫助的情況下使用,進展將是迅速的。但就目前而言,他們必須依靠斐萊尼人的一切,而他們的人數也太少了。

  特羅迪莫爾斯很滿意。他只在一個方面感到失望,因為他曾希望自己一直寵愛的厄里斯也能成為他的繼承人。現在回到自己人民身邊的厄里斯不再只考慮自己,也不再憤怒,因為他有使命,有未來的希望。但他缺乏必要的敏銳、深遠的眼光。必須由阿雷特農來繼續他所開創的事業。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還不需要考慮這些事情。特羅迪莫爾斯已經很老了,但他知道,他還會在這裡的河邊,在他的土地入口處,與厄里斯見很多次面。

  現在渡船已經不用,雖然早有預料,但厄里斯還是驚訝地停在了在微風中微微搖擺的巨大的橋跨上。它的建造並不完全符合設計——為了實現拋物線形的懸架,他們進行了大量計算,不過它仍然算得上是歷史上第一個工程壯舉。雖然它完全是由木頭和繩索建造的,但它呈現出了未來金屬大橋的形狀。

  厄里斯在中央停了下來。他能看到面朝大海的船廠里冒出的煙,他認為自己正好可以瞥見一些為沿海貿易而建造的新船的桅杆。很難相信,第一次渡過這條河時,他是被繩子吊著拖過來的。

  阿雷特農正在對岸等著他們。他現在的動作相當緩慢,但眼睛仍然明亮,充滿了古老而熱切的智慧。他熱情地和厄里斯打招呼。

  「我很高興你現在能來。你來得正是時候。」

  厄里斯知道,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船回來了?」

  「快了,一個小時前,我們在地平線上看到了它們。它們應該隨時都會抵達,經過這麼多年,我們終於可以知道真相了。要是——」

  他的思緒漸漸熄滅,但厄里斯能猜到。他們來到了大金字塔的石頭下面,特羅迪莫爾斯就躺在那裡——特羅迪莫爾斯,是他的頭腦造就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但他現在永遠也無法得知他最珍視的夢想究竟是真是假。

  有一場風暴從海面上襲來,他們沿著繞過河邊的新路匆匆而行。偶爾會有厄里斯沒見過的那種小船從他們身邊經過,阿特萊尼人或米特蘭人在前肢上綁上木槳劃這些船。看到這樣的新成就,看到他的人民從古老的枷鎖中獲得新生,總是讓厄里斯非常高興。然而有時他們卻讓他聯想到一個突然無拘無束地進入一個奇妙新世界的孩子,周圍充滿了刺激有趣的事情,無論這些事情是否可能有用,都必須去做。然而,任何承諾能讓他的種族成為更好的水手的事情都是非常有用的。在過去的十年裡,厄里斯發現,純粹的智力有時是不夠的,有些技能是無法通過任何腦力勞動獲得的。雖然他的族人已經基本克服了對水的恐懼,但他們在海洋上仍然相當無力,斐萊尼人因此成為世界上第一批航海家。

  當第一聲雷鳴從海面上滾滾而來時,傑瑞爾緊張地環顧四周。她還戴著特羅迪莫爾斯很久以前送給她的那條項鍊,但現在這絕不是她佩戴的唯一裝飾品了。

  「我希望船只能平安無事。」她焦慮地說。

  「風不大,他們經歷過比這更糟糕的風暴。」當他們進入他的洞穴時,阿雷特農安慰她說。厄里斯和傑瑞爾迫不及待地環顧四周,想看看在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斐萊尼人又創造了什麼新的奇蹟。但如果有的話,它們也像往常一樣,被藏起來了,直到阿雷特農準備好向他們展示。他還是相當幼稚地喜歡這種小驚喜和小奧秘。

  會面有一種心不在焉的氣氛,會讓不明就裡的旁觀者感到困惑。當厄里斯談及外部世界的一切變化,談及新的斐萊尼人定居點的成功,談及他族人農業的穩步發展時,阿雷特農只用一半的心思聽著。他和他的朋友們的心思,都在遙遠的海上,迎接即將到來的、有望帶來他們世界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消息的船。

  當厄里斯匯報完後,阿雷特農站起身來,開始在屋子裡慌張地亂走。

  「你們做得比我們一開始不敢奢望的情況還要好。已經至少一代人沒有發生過戰爭,我們的糧食供應有史以來第一次領先於人口增長——這要歸功於我們新的農業技術。」

  阿雷特農看了一眼自己房間裡的陳設,努力地回憶著自己年輕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在那時的他看來都是不可能的,甚至是毫無意義的。那時候連最簡單的工具都不存在,至少在他族人的認知中是這樣。現在他們有了船,有了橋,有了房子——而這些只是開始。

  「我很滿意。」他說,「我們已經按照自己的計劃,改變了整個文明的流向,使它遠離了前面的危險。很快人們就會遺忘能夠帶來『瘋病』的力量,只有我們當中的少數人還知道它們,我們將守住這個秘密。也許當我們的後人重新發現它們時,他們會有足夠的智慧來正確使用它們。但是,我們已經發現了許多新奇蹟,可能要過上千代人的時間,我們才會再次轉過身來審視自己的頭腦,並啟用封在其中的力量。」

  洞口突然被一道閃電照亮。暴風雨越來越近了,不過依然還有一些距離。雨水開始從鉛色的天空中憤怒地、大滴大滴地落下。

  「在等待船隻的時候,」阿雷特農非常突然地說道,「我們進下一個山洞,看看你上次來之後,我們創造出來的一些新東西。」

  這是一排古怪的陳列。同一張長椅上並排擺放著的工具和發明,在其他文明中要相隔數千年的時間。石器時代已經過去,青銅和鐵器已經出現了,而且他們已經製造了第一批粗糙的科學儀器,用於進行探索未知領域的實驗。一個原始的曲頸瓶標誌著化學的開端,而在它的身邊,是世界上第一批透鏡——等待著揭示無限小和無限大的未知宇宙。

  當阿雷特農對這些新奇景象的描述接近尾聲時,暴風雨已經來臨。他不時緊張地看一眼洞口,好像在等待港口來的信使,但除了偶爾的雷聲,他們一直沒有受到干擾。

  「我已經向你展示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他說,「但這裡有一些東西可能會在我們等待之餘逗你開心。我說過,我們已經派探險隊到各地去收集所有的岩石,並對它們進行分類,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礦物。其中一個人帶回了這個。」

  他熄滅了燈光,山洞裡變得一片漆黑。

  「你的眼睛還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適應到可以看到它。」阿雷特農提醒道,「就往那邊的角落裡看吧。」

  厄里斯在黑暗中努力地瞪著他的眼睛。起初,他什麼也看不見,然後,慢慢地,他隱隱約約看到了一絲藍光。它是如此模糊散漫,以至於他無法將視線集中在上面,他不自覺地向前移動。

  「我不建議走得太近。」阿雷特農說道,「這似乎是一種很普通的礦物,但發現它並把它運到這裡來的斐萊尼人在處理它的過程中被奇怪地燙傷了。然而它的觸感冰涼。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它的秘密,但我想它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一道巨大的片狀閃電劈開了天空,頃刻間,反射的強光照亮了山洞,將怪異的影子釘在牆壁上。同一時刻,一個斐萊尼人搖搖晃晃地走進入口,用他那細細的、尖銳的聲音向阿雷特農叫嚷著什麼。他發出了一聲勝利的大喊,就像他的祖先可能在某個古老的戰場上所做的那樣,然後他的想法就闖進了厄里斯的腦海。

  「陸地!他們找到陸地了——一個全新的大陸在等著我們!」

  厄里斯感到勝利的感覺在他內心涌動,就像泉水從泉眼裡迸發出來。現在,前方清楚地鋪設著新的、光輝的道路通往未來,他們的孩子們將沿著這條道路前行,掌握這個世界及其所有的秘密。特羅迪莫爾斯的願景終於在他眼前變得清晰而耀眼。

  他觸碰著傑瑞爾的頭腦,讓她能分享自己的喜悅——卻發現它對他是封閉的。他在黑暗中向她靠攏,能感覺到她仍在凝視著山洞深處,仿佛從未聽到過這個美妙的消息,無法將目光從那神秘的光芒上移開。

  遲來的雷聲划過天空,從夜色中傳來。厄里斯感覺到身旁的傑瑞爾在顫抖,於是發出思緒安慰她。

  「不要讓雷聲嚇到你,」他溫和地說,「現在還有什麼讓人恐懼的呢?」

  「我不知道,」傑瑞爾回答,「我很害怕——但不是害怕雷聲。哦,厄里斯,我們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希望特羅迪莫爾斯能在這裡看到它。但我們這條新的道路最終會通往何方?」

  阿雷特農曾經說過的話又穿過歲月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她記得很久以前,他們在河邊散步,當時他談到了自己的希望,並說:「當然,我們從大自然中學到的任何東西,都不會像我們自己頭腦中所遇到的危險那樣成為巨大的威脅。」現在這句話似乎在嘲笑她,給金色的未來蒙上了一層陰影,但至於為什麼,她說不出來。

  也許,在宇宙中的所有種族中,只有她的人民到達了第二個十字路口——而且他們從未通過第一個十字路口。現在,他們必須沿著他們錯過的道路前進,面對終點的挑戰——這一次他們無法逃避的挑戰。

  在黑暗中,奄奄一息的原子的微弱光芒在岩石中堅定地亮著。當傑瑞爾和厄里斯變成塵埃、過去數百年時,它還會在那裡燃燒,幾乎沒有變暗。當他們所建立的文明終於解開了它的秘密時,它只會變得微弱一點點。

  (譯者:丁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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