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黎明(1)

2024-09-26 09:18:0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1年8月的《科幻季刊》(Science Fiction Quarterly)

  收錄於《遠征地球》

  「他們來了。」厄里斯說著,前腳站了起來,轉身看向長長的山谷。一時之間,他想不起來痛苦和怨恨了,即使傑瑞爾也幾乎察覺不到,要知道與其他事物相比,她的頭腦最能與厄里斯的想法調諧。他的思想中甚至還有一種柔和的底色,讓她辛酸地回憶起戰爭前她所認識的厄里斯——那個以前的厄里斯現在看起來是那麼遙遠,那麼迷茫,仿佛他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躺在平原上一樣。

  一股黑潮正順著山谷往上流,以一種奇怪的、猶豫的動作前進,中間有怪異的停頓和小幅度的躍動。它的兩側像鑲了金邊,那是阿特萊尼衛兵的隊列,與黑壓壓的囚犯群相比,少得可怕。但他們已經足夠了:確實,他們的作用只是引導那條漫無目的的河流搖搖晃晃地前進。然而在看到千萬的敵人時,傑瑞爾發現自己在顫抖,本能地朝她的伴侶走去,銀色的皮毛與金色的皮毛靠在了一起。厄里斯絲毫沒有表現出理解或者哪怕注意到了這個動作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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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瑞爾看到黑暗的洪水向前移動的速度極其緩慢時,恐懼才消失了。有人告訴過她會發生什麼,但現實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隨著囚犯越來越近,所有的仇恨和怨恨都從她的腦海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病態的憐憫。她的種族中,再也沒有人需要害怕這支漫無目的的白痴部落,它正被趕著通過山口,進入它永遠不會再離開的山谷。

  衛兵們所做的不過是用毫無意義卻充滿鼓勵的呼喊聲催促囚犯們繼續前進,就像護士在呼喚太過年幼而無法感知自己思想的嬰兒一樣。儘管她很緊張,但傑瑞爾在咫尺之遙經過的數千人的思想中,沒有發現任何理性的痕跡。這讓她無比生動真切地認識到勝利的偉大——以及失敗的慘痛。她的頭腦足夠敏感,可以察覺到孩子們徘徊在意識邊緣的、最早的微弱想法。戰敗的敵人甚至已經不是孩子,而是擁有成人身體的嬰兒。

  現在,潮水正從距離他們幾英尺遠的地方流過。傑瑞爾第一次意識到米特蘭人比自己的族人高大得多,雙太陽的光輝在他們身上的黑緞子上閃閃發光,多麼美麗。有一次,一個比厄里斯高出整整一個頭的高大的米特蘭人從隊伍里掙脫出來,橫衝直撞地奔他們而來,在幾步之外停了下來。然後,他像個迷路而受驚的孩子一樣蹲了下來,漂亮的頭不確定地左右移動,好像在尋找他不知道的東西。一會兒,那雙巨大而空洞的眼睛剛好盯在傑瑞爾的臉上。她知道,對米特蘭人來說,她是美麗的,就像對她自己的種族一樣——但茫然的面容上沒有流露任何情感,不斷找尋的頭仍然一刻不停地進行無目的的運動。然後,一個氣急敗壞的衛兵把犯人趕回了他的同伴那裡。

  「走吧,」傑瑞爾懇求道,「我不想再繼續看了。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來?」最後一個念頭滿是責備之意。

  厄里斯開始在草坡上大步跳躍著離開,她不可能追上他,但他離去時,仍在通過他的頭腦傳信息給她。他的思想依舊溫柔,但思緒之下的痛苦太深,無法掩飾。

  「我想讓每個人——甚至包括你——都能看到我們為了贏得戰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那麼,也許在我們的有生之年,這樣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

  他在山頂上等著她,對自己狂暴的登山方式不以為然。犯人的隊伍在他下面太遠了,他們看不到他痛苦前行的詳細情況。傑瑞爾蹲在厄里斯身邊,開始吃著遠離肥沃山谷的稀疏植被。她開始慢慢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但他們會經歷什麼呢?」她現在問道,那個漂亮而沒有思想的巨人即將被關進永遠無法理解的監獄中,這段記憶仍然困擾著她。

  「他們得學習如何進食。」厄里斯說,「山谷里有的食物足夠他們吃半年,然後我們會把他們驅趕到其他地方。這對我們自己的資源將是一個沉重的壓力,但從道義上講,我們有義務這麼做——我們已經把它寫進了和平條約。」

  「他們永遠無法痊癒嗎?」

  「不,他們的頭腦已經完全被摧毀了。他們到死都會這樣。」

  他們沉默了很久。傑瑞爾的目光在山丘上遊走,在平緩的起伏中落到海的邊緣。她只能透過山丘的縫隙,依稀看清遠處那條標誌著大海的藍線——神秘的、無法跨越的大海。光照強烈的白日正在落下,很快天空上就只剩下另一個暗淡的太陽的紅色日盤了——這個太陽比另一個大一百多倍,但是發出的光卻暗淡得多,因此那片藍色很快就會變深,成為一片漆黑。

  「我想我們必須這麼做。」傑瑞爾終於說道。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但她讓自己的想法溜出去了一些,足以讓厄里斯聽到。

  「你見識過他們,」他簡短地回答,「他們比我們更強。雖然我們的人數占優勢,但最多讓雙方陷入僵局。我想最終他們還是會贏的。我們那樣做能讓成千上萬的人免於死亡——或傷殘。」

  怨恨的感覺又湧上他的心頭,傑瑞爾不敢看他。他已經屏蔽了自己頭腦深處的想法,但她知道,他在想額頭上的那根碎掉的乳白色斷角。除了最後階段,戰爭中只用了兩種武器——幾乎毫無用處的小前爪上的鋒利蹄子,以及獨角獸一樣的角。厄里斯再也不能用其中一個戰鬥了,這一損失讓他出現了很多因怨而生的粗魯行為,有時甚至會傷到愛他的人。

  厄里斯在等一個人,雖然傑瑞爾猜不到是誰。她深知以他現在的心情,決不能打斷他的思緒,所以一直默默地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的影子融為一體,沿著山頂向遠處延伸。

  如果說大自然的規則像是搖彩票,傑瑞爾和厄里斯的這個種族比大多數都更為幸運——但也算不上是最大的贏家。他們擁有健壯的身體和發達的頭腦,他們生活在一個既溫和又肥沃的世界。以人類的標準來看,他們顯得很奇怪,但絕不至於令人生厭。他們光滑的、覆蓋著毛皮的身體漸漸退化,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後肢,可以讓他們一躍跨過三十英尺的距離。兩條前肢則小得多,只是用來支撐和穩定身體。前肢的末端長著尖銳的蹄子,在戰鬥中可以致命,但沒有其他有用的功能。

  阿特萊尼人和他們的表親米特蘭人都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因而發展出非常先進的數學和哲學;但對於物理世界,他們則毫無控制力。房屋、工具、衣服——事實上,任何人工製品——對他們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對於那些擁有雙手、觸手或其他能夠操縱物體的身體部位的種族來說,他們的文明會顯得非常有限。然而,頭腦的適應性和司空見慣的力量非常強大,他們很少意識到自己的缺陷,也無法想像別樣的生活方式。他們自然地成群結隊地在肥沃的平原上遊蕩,在食物豐富的地方停下來,當食物耗盡時再繼續前進。這種遊牧生活給了他們足夠的閒暇來研究哲學,甚至研究某些藝術。他們的心靈感應還沒有讓發聲功能消失,他們已經發展出複雜的音樂和更複雜的舞蹈。但他們最引以為豪的是他們的思想範圍:幾千代人以來,他們讓自己的頭腦漫遊在形上學的無窮迷霧之中。對於物理學,乃至所有與物質有關的科學,他們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有人來了。」傑瑞爾突然說,「是誰?」

  厄里斯沒有去看,但他的回答卻有一種緊張感。

  「是阿雷特農。我答應在這裡和他見面。」

  「我真高興。你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你們吵架的時候太讓我難過。」

  厄里斯焦躁地撥弄著草皮,他尷尬或惱怒的時候就會這樣做。

  「第五次平原之戰中,他離開我時,我對他發了脾氣。我當時當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必須離開。」

  傑瑞爾出於驚訝和理解突然睜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瘋病』和戰爭的結束都跟他有關?」

  「是的,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頭腦。我不知道他在裡面起什麼作用,但一定很重要。我想他不可能告訴我們太多。」

  阿雷特農還在他們下面很遠,正躍著大步在山坡上曲折地往上爬。過了一會兒,他已經到了他們身邊,並本能地彎下頭去與厄里斯碰了碰角,這是他們通用的問候方式。然後他極為窘迫地停了下來,他們之間出現了尷尬的停頓,直到傑瑞爾說了一些寒暄的話,才拯救了他。

  當厄里斯開口的時候,傑瑞爾感覺到他顯然很高興再次見到自己的朋友,所以鬆了一口氣,這是他們在戰爭最激烈時憤怒離別後的第一次見面。而她上次與阿雷特農見面則是更久遠的事了,她驚訝地發現他改變了好多。他比厄里斯年輕不少——但現在沒人會猜到。他以前的金色皮毛有些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成了黑色,厄里斯帶著一絲往日的幽默說,很快就沒有人能夠分出他和米特蘭人有何不同了。

  阿雷特農笑了。

  「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這很有用。我剛從他們的國家過來,幫助圍剿流浪者。正如你所料,我們不是很受歡迎。如果他們知道我是誰,我想我就不會活著回來了——不管有沒有停戰。」

  「你不會真的是負責『瘋病』吧?」傑瑞爾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問道。

  有一瞬間她發現,阿雷特農的腦海周圍形成了厚厚的防禦性迷霧,將他所有的思想與外界屏蔽。然後,回答就來了,奇怪地悶悶不樂,而且那種距離感是心靈感應中罕見的。

  「不,我不是最高負責人。但在我和——最高層中間只隔著兩個人。」

  「當然,」厄里斯頗為任性地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不懂這些東西。但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自然,」他又說,「無論是傑瑞爾還是我自己,都不會向別人透露的。」

  那層面紗似乎又一次降臨在阿雷特農的思想上。然後,微微地掀開了一角。

  「我能說的很少。如你所知,厄里斯,我一直對頭腦及其功能感興趣。你還記得我們曾經玩過的遊戲嗎:我試圖看穿你的思想,而你要竭力阻止我?以及我有時會讓你做出一些違背意願的行為?」

  「我還是覺得,」厄里斯說,「你對一個陌生人做不了這樣的事,我其實在潛意識中配合了你。」

  「那時候的確是——但現在不是了。證據就在下面的山谷里。」他指了指被衛兵圍起來的最後一批流民。黑潮幾乎已經過去,很快山谷的入口就會被關閉。

  「年紀大一些後,」阿雷特農繼續說,「我花了越來越多的時間去探究心靈感應的方法,並試圖了解,為什麼我們當中有些人可以如此輕易地分享我們的思想,另一些人卻永遠不能這樣做,而始終孤獨和寂寞,被迫用聲音或手勢來交流。而我也被那些罕見的完全錯亂的頭腦所吸引,擁有它們的人看起來還不如孩子。

  「戰爭開始後,我不得不放棄這些研究。後來,你也知道,有一天他們在第五次戰役中召見了我。直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是誰下的命令。我被帶到一個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在那裡,我發現了一小群思想家,當時我已經知道其中一些了。

  「計劃很簡單——也很驚人。從我們的種族誕生之初,我們就知道,當兩三個頭腦連接在一起,只要願意,就可以控制另一個心智,就像我以前控制你那樣。自古以來,我們就利用這種力量來治療頭腦。現在我們計劃用它來破壞頭腦。

  「其中主要有兩個困難。一個是我們被正常心靈感應的那種奇怪的局限性限制住了——除了極少數情況外,我們只能與已經認識的人進行遠距離交流,對於真正的陌生人只能與他們面對面交流。

  「第二個困難也更難解決,我們需要聚集許多人的思想形成的強大力量,而以前我們從來沒能把兩三個以上的人連接在一起。我們的重要秘密就是如何做到這一點:像所有的事情一樣,做成了之後就會覺得很容易。一旦我們開始了,事情就比我們想像的要簡單。兩個頭腦的力量是一個的兩倍多,三個頭腦的力量遠遠超過一個的三倍。這裡面精確的數學關係很有趣。你知道隨著物體個數的增加,這一組物體的排列方式增加得有多快嗎?心靈感應中也是類似的。

  「所以最後我們就創造了複合頭腦。一開始它是不穩定的,我們只能將它維持幾秒鐘。這對我們的心力來說還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即使是現在我們也只能做到——嗯,足夠長的時間。

  「當然,所有這些實驗都是在非常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如果我們能做到這一點,米特蘭人也能做到,因為他們的頭腦和我們一樣優秀。我們有一些他們的俘虜,用以作為實驗對象。」

  有那麼一瞬間,隱藏著阿雷特農內心想法的面紗似乎在顫抖和消融,然後他又重新控制住了。

  「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把瘋狂送入遠方已經夠糟糕了,但當你能親眼看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所帶來的影響時,那就無比糟糕了。

  「完善了這項技術後,我們進行了第一次遠距離測試。受害者是囚犯們非常熟悉的人——他的頭腦已經被我們控制了——我們認識他,因此距離並不是障礙。實驗成功了,但當然沒有人懷疑是我們幹的。

  「在確定我們的攻擊會勢不可擋、可以終結戰爭以後,我們才再次使用這項技術。從俘虜們的腦海中,我們已經確定了十幾個米特蘭人的身份——他們的朋友和親屬——詳細到足以把他們挑出來並摧毀。每一個頭腦倒在我們的攻擊之下時,我們就會得知其他人的信息,我們的力量也就更強了。我們本可以造成更多的傷害,因為我們只帶走了雄性。」

  「那,」傑瑞爾苦笑著說,「能算是仁慈嗎?」

  「也許不是,但應該記住我們的功勞。敵人一求和,我們就停了下來,由於只有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就進入他們的國家,去挽回我們所能挽回的損失。這還不夠。」

  他們沉默了很久。山谷現在已經沒有人了,白色的太陽已經落下。一陣冷風從山丘上吹過,穿過空曠無人的海面,沒有能夠追上它的腳步。然後厄里斯說話了,他的想法幾乎是在阿雷特農的腦海中低語。

  「你來不是為了告訴我這些的吧?肯定還有別的事。」這是一句陳述,而不是疑問。

  「沒錯,」阿雷特農回答,「我有一個消息——一個會讓你大吃一驚的消息。是特羅迪莫爾斯讓我告訴你的。」

  「特羅迪莫爾斯!我以為——」

  「你以為他已經死了,或者更糟,他背叛了我們。他既沒有死,也沒有背叛我們,雖然過去的二十年裡他一直生活在敵人的領土上。米特蘭人像我們一樣善待他,給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們認出了他的頭腦,即使在戰爭期間也沒有人碰過他。現在他想再見你一面。」

  無論這則老師的消息讓厄里斯產生了什麼情緒,他都沒有顯現出來。也許他是在回憶自己的青春,現在想起特羅迪莫爾斯在塑造他的頭腦方面所起的作用比任何其他因素都要大。但他的思緒沒有透露給阿雷特農,甚至傑瑞爾。

  「他這段時間都在做什麼?」厄里斯最後終於問道,「那他為什麼現在要見我?」

  「這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故事,」阿雷特農說,「但特羅迪莫爾斯有一個和我們一樣了不起的發現,而且這個發現可能會產生重要的後果。」

  「發現?什麼樣的發現?」

  阿雷特農停了下來,沿著山谷仔細地觀察著。衛兵們都回來了,只留下幾個用以處理遊蕩在外的囚犯。

  「你和我一樣了解我們的歷史,厄里斯。」他開始說道,「我們相信,我們花了大約一百萬代人的時間才達到現在的發展水平——那是一個漫長的時間跨度!我們所取得的幾乎所有進步都要歸功於心靈感應:如果沒有心靈感應,我們就和其他那些與我們外表相似得令人費解的動物沒什麼區別。我們為自己的哲學和數學,以及音樂和舞蹈感到非常驕傲——但你有沒有想過,厄里斯,可能還有其他的文明發展路線,我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宇宙中除了精神力量之外,可能還有其他的力量?」

  「我不懂你的意思。」厄里斯平淡地說。

  「這很難解釋,我也不會試圖解釋——我只能這麼跟你說。你是否意識到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控制力是多麼可憐無力,我們的這些肢體到底有多麼無用?不,你不知道,因為你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但也許這能讓你明白。」

  阿雷特農的思維模式突然變成了小調。

  「我記得有一次,我來到了一個長滿了美麗而奇特複雜的鮮花的堤岸。我想看看裡面是什麼樣子的,所以試著打開一個,把它放在我的蹄間,想用牙齒把花瓣摘下來。我試了一次又一次——但都失敗了。最後,我氣得半瘋,把那些花都踩進了土裡。」

  傑瑞爾能察覺到厄里斯心中的困惑,但她看得出他很感興趣,很想知道更多。

  「我也有過這種感覺,」他承認,「但又能怎麼辦呢?說到底,這真的很重要嗎?在這個宇宙中,有許多事情並不完全合我們的意。」

  阿雷特農笑了。

  「這倒是真的。但特羅迪莫爾斯已經找到了辦法。你會來見他嗎?」

  「這一定是一個漫長的旅程。」

  「從這裡出發大約二十天,我們要過一條河。」

  傑瑞爾感覺到厄里斯微微顫抖了一下。阿特萊尼人討厭水,原因非常充分合理,他們的骨架太重,不會游泳,如果掉進水裡,立刻就會被淹死。

  「這是敵人的地盤:他們不會喜歡我的。」

  「他們尊重你,你去也許是個好主意——這可能是一個友好的姿態。」

  「但這裡需要我。」

  「相信我,你在這裡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特羅迪莫爾斯給你——也是給整個世界——的信息重要。」

  厄里斯掩藏了一會兒自己的想法,然後短暫地暴露出來。

  「我會考慮的。」他說。

  在多日的旅途中,阿雷特農能說的話意外地很少。厄里斯不時用半開玩笑的強力挑戰他頭腦的防線,但總是被他以毫不費力的技巧擊退。關於結束戰爭的終極武器,他什麼都不會說,但厄里斯知道,那些使用它的人還沒有解散,還在他們的秘密藏身處。然而,雖然他不願意談論過去,阿雷特農卻經常談論未來,而且帶著一種迫切的焦慮,因為他曾出力塑造了未來,卻不確定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像族內許多其他人一樣,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困擾,內疚感有時會讓他無法自拔。他經常發表一些言論,這些言論當時讓厄里斯感到困惑,但在今後的歲月里,他將會越來越清晰地銘記於心。

  「我們已經到了歷史的轉折點,厄里斯。我們發現的力量很快就會被米特蘭人掌握,而另一場戰爭將意味著我們雙方的毀滅。我一生都在努力增進我們對頭腦的了解,但現在我想知道,我是否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一些太強大、我們無法處理的、過於危險的東西。然而,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我們的文明遲早會走到這一步,我們也註定會發現我們發現的力量。

  「這是一個可怕的困境,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我們無法回頭,而向前走則可能遇到災難。所以我們必須改變我們文明的本質,與身後的百萬代人徹底決裂。你無法想像如何做到這一點,我也無法想像,直到我遇到特羅迪莫爾斯,他把自己的夢想告訴了我。

  「頭腦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厄里斯——但它本身在物質的宇宙中是無用的。我們現在知道了如何將我們大腦的力量急劇放大,我們或許可以解決困擾我們多年的重大數學問題。但無論是我們未經放大的頭腦能力,或者我們現在創造的頭腦集群,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歷史上一直讓我們和米特蘭人發生衝突的原因——食物供應是固定的,而我們的人口卻不是。」

  在他們爭論這些問題時,傑瑞爾會注視著,很少加入討論。他們的大部分討論都是在覓食的時候進行的,因為像所有現存的反芻動物一樣,他們每天都要花相當一部分時間去尋找食物。幸運的是,他們經過的土地極為肥沃——事實上,正是土地的肥沃引發了戰爭。傑瑞爾很高興地看到,厄里斯又變成了以前的樣子。這麼多月以來充斥在他腦海中的挫敗苦悶感雖然沒有解除,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時不在了。

  旅途的第二十二天,他們離開了開闊的平原。長久以來,他們一直在米特蘭人的領地上旅行,但他們所見到的那幾個之前的敵人表現出來的是好奇而不是敵意。現在,他們即將到達草原的盡頭,前方是充滿了原始的可怕動物的森林。

  「這一帶只生活著一種食肉動物,」阿雷特農安慰他們說,「它不是我們三個人的對手。我們只要一天一夜就能穿過森林了。」

  「一夜——在森林裡!」傑瑞爾喘著氣,被這一句嚇得半死。

  阿雷特農露出了一些羞慚之色。

  「我以前不願提起,」他道歉說,「但那裡真的沒有危險。我已經獨自穿過森林好幾次了。畢竟,遠古時代那些巨大的肉食動物都不存在了——而且即使在樹林裡,天也不會完全黑下來。紅日還是會升起的。」

  傑瑞爾還在微微顫抖。她這個種族千百年來一直生活在高山和開闊的平原上,依靠速度躲避危險。一想到要鑽進林間——而且是在主太陽下山後昏暗的紅色暮色中,她就充滿了恐慌。而在他們三個人中,只有阿雷特農擁有可以戰鬥的角。(它一點也不像厄里斯的角那麼長、那麼尖,傑瑞爾想。)

  即使穿過樹林的這一天風平浪靜,她還是一點也不高興。他們唯一看到的動物是一些長尾巴的小動物,它們在樹幹上以驚人的速度上躥下跳,當入侵者經過時,它們憤怒地嘰嘰喳喳。看它們的樣子很有趣,但傑瑞爾並不認為夜晚的森林會如此有趣。

  她的擔心是有根據的。當強烈的白日落到森林以下,紅色巨日的猩紅色的影子鋪天蓋地,世界似乎變了個樣子。突如其來的寂靜席捲了整個森林,而後一聲非常遙遠的哀嚎又把這寂靜突然打破,他們三個人本能地轉過身去,祖先的警告在他們腦海里尖叫著。

  「那是什麼?」傑瑞爾喘息著說。

  阿雷特農呼吸急促,但他的回答卻非常平靜。

  「沒關係,」他說,「那聲音離我們很遙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們輪流守衛,漫漫長夜慢慢消逝。傑瑞爾時常會從不安的夢境中醒來,回到現實的噩夢——那些奇怪的、扭曲的樹木威脅性地聚集在她周圍。有一次,當她在守衛時,她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個沉重的身體在樹林裡移動的聲音——但它沒有靠近,她也沒有打擾其他人。終於,期待已久的白日在整個天空瀰漫開燦爛的陽光,白晝又來了。

  傑瑞爾想,阿雷特農可能比他裝出來的更放鬆。他在晨光中四處亂跳時,時不時一口咬下懸垂的枝條上的葉子吃,幾乎像個小男孩。

  「現在還剩下半天的路程。」他高興地說,「我們中午就能出森林了。」

  他的想法中隱隱透著一絲淘氣,讓傑瑞爾摸不著頭腦。似乎阿雷特農還對他們隱瞞著另一個秘密,傑瑞爾想知道他們還要克服什麼障礙。到了中午她就知道了,因為他們的去路被一條大河攔住了,大河從他們身邊緩緩流過,好像不急著匯入大海。

  厄里斯有些煩躁地看著它,用老練的眼光打量著它。

  「這裡的水太深了,無法涉水過去。我們得往上遊走很長一段路才能過去。」

  阿雷特農笑了。

  「恰恰相反,」他高興地說,「我們要順流而下。」

  厄里斯和傑瑞爾驚訝地看著他。

  「你瘋了嗎?」厄里斯大喊道。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我們現在要走的路不遠了——都已經走到這兒了,所以在接下來的旅途中,還是相信我吧。」

  河水慢慢地變寬變深。如果說之前是無法通行的話,那麼現在則是更加無法通行。厄里斯知道,有時候能遇到河對面有一棵樹倒下的情況,這樣就可以從樹幹上走過去——雖然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但此處河面的寬度幾倍於樹的高度,而且也沒有越來越窄的跡象。

  「我們快到了,」阿雷特農終於說道,「我認得這個地方。隨時都可能有人從那片樹林裡走出來。」他用角指了指河邊遠處的樹林,幾乎同時,有三個身影飛快地跑到了岸上。傑瑞爾看到,其中兩個是阿特萊尼人,還有一個是米特蘭人。

  他們現在正在靠近一棵水邊的大樹,但傑瑞爾卻沒有注意到:她對遠處岸邊的身影太感興趣了,好奇接下來他們會做什麼。所以當厄里斯的驚訝像霹靂一樣在自己的腦海深處炸響時,她一時之間還沒有意識到原因。然後她轉身朝向樹,看到了厄里斯所看到的一切。

  對一些人、一些種族來說,一根粗繩系在樹幹上,在河面上漂浮著延伸到遠處對岸的另一棵樹上,這再自然、平常不過了。然而,這讓傑瑞爾和厄里斯都充滿了未知的恐懼,有一個可怕的瞬間,傑瑞爾以為有一條巨大的蛇從水裡冒出來。然後她發現它不是活的,但她的恐懼依然存在。因為這是她所見過的第一個人造物體。

  「不要去想它是什麼,也不要擔心它是怎麼放在那裡的。」阿雷特農勸道,「它能帶你過去,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看——現在有人過來了!」

  遠處岸邊的一個人影已經走進了水裡,正用前肢順著繩索努力向前爬。當她走近時——是米特蘭人,而且是個雌性米特蘭人,傑瑞爾看到她用另一根細得多的繩子纏住上半身。

  憑藉長期練習的技巧,陌生人穿過了浮動的纜繩,從河裡滴溜溜地冒了出來。她似乎認識阿雷特農,但傑瑞爾無法攔截他們的思想。

  「我不用任何幫助就能過去,」阿雷特農說,「不過我會告訴你們簡單的辦法。」

  他把環套在肩上,然後,跳進水裡,用前肢鉤住固定的纜繩。片刻之後,他就被對岸的另外二人以極快的速度拖了過去,一番戰戰兢兢之後,厄里斯和傑瑞爾立刻也如此抵達了對岸。

  在人們的期望中,這個可以輕易解決鋼筋混凝土拱門——如果它曾經想到過這種東西的可能性——的數學問題的種族不應該造出這樣的橋。但它達到了它的目的,一旦它被製造出來,他們很願意使用它。

  一旦它被製造出來了。但是——誰做的呢?

  當濕淋淋的嚮導與他們會合後,阿雷特農給了他的朋友們一個警告。

  「恐怕你們在這裡會受到很多衝擊。你會看到一些非常奇怪的景象,但當你了解它們後,它們就不會再讓你感到絲毫困惑。事實上,你很快就會認為它們是理所當然的。」

  其中一個陌生人,正在給他傳話。但厄里斯和傑瑞爾都無法截獲他的想法。

  「特羅迪莫爾斯在等我們。」阿雷特農說,「他著急要見你。」

  「我一直在努力聯繫他,」厄里斯抱怨道,「但都沒成功。」

  阿雷特農看上去有些不安。

  「你會看到他有些變化。」他說,「畢竟,你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可能還要過一段時間,你們才能重新全面接觸。」

  他們的道路蜿蜒地穿過森林,不時有奇特的窄道向不同的方向岔開。厄里斯想,特羅迪莫爾斯真的變了不少,所以才會在樹叢中長期居住。現在,這條小路開闢出一塊半圓形的大空地,直徑那一邊立著一片低矮的白色絕壁。絕壁腳下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黑洞——顯然是山洞的開口。

  這是厄里斯和傑瑞爾第一次進入山洞,他們並不十分期待這種體驗。當阿雷特農讓他們在洞口外等待,獨自向著深處那道閃耀著莫名黃光的地方走去時,他們鬆了口氣。片刻之後,昏暗的記憶開始在厄里斯的腦海中跳動,他知道自己以前的老師來了,不過他已經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了。

  陰暗中有什麼東西在騷動,然後特羅迪莫爾斯走到了陽光下。看到他的時候,傑瑞爾尖叫了一聲,把頭埋進了厄里斯的鬃毛里,但厄里斯卻堅定地站著,不過他在顫抖,而在戰鬥前他從不會這樣。因為特羅迪莫爾斯煥發出了他的種族有史以來不曾有過的壯麗感。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帶子,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發光的東西表面,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而覆蓋在他身上的是一張由某種厚重多彩的材料製成的薄片,在他行走時發出輕輕的沙沙聲。而他的角也不再是象牙的黃色:某種魔法把它變成了傑瑞爾所見過的最美妙的紫色。

  特羅迪莫爾斯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盡情地享受著他們的驚奇。然後,他們的腦海中迴蕩起他爽朗的笑聲,他靠後腿站了起來。彩衣悄悄地落在地上,他一甩頭,那條閃閃發光的、像彩虹一樣的拱形項鍊飛到了山洞的一角。但那隻紫色的角依然沒有變化。

  在厄里斯看來,他好像站在一個巨大的鴻溝邊緣,而特羅迪莫爾斯在對面向他招手。他們的頭腦在努力形成一座橋樑,卻無法相連。他們已有半生未曾見面,中間發生過許多戰役,彼此有無數不同的經歷——特羅迪莫爾斯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度過了許多歲月,而他與傑瑞爾成為伴侶,後來還失去了他們的孩子。雖然他們相隔幾英尺面對面站著,但他們的想法卻再也無法交會了。

  然後,阿雷特農以他那無與倫比的技巧的力量和權威,在他的腦海中做了一些厄里斯不管怎樣都回想不起來的事情。他只知道,時光似乎倒流,他又成了那個熱切、渴望知識的學生——他又可以和特羅迪莫爾斯說話了。

  睡在地下的感覺很奇怪,但和在森林未知的恐怖中過夜相比,倒也不那麼難受。當她看著深紅色的陰影在小山洞的入口之外不斷變暗時,傑瑞爾試圖梳理自己散亂的思緒。她只理解了厄里斯和特羅迪莫爾斯發生的事的一小部分,但她知道,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發生。她眼前的證據足以證明這一點:今天她看到了一些自己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東西。

  她也聽到了一些事情。當他們經過一個洞口時,洞口傳來了有節奏的呼呼聲,不同於她所知道的任何動物發出的聲音。只要她能聽到,它就一直穩定地持續著,沒有停頓,也沒有中斷,即使現在,它那不急不緩的節奏也沒有離開她的腦海。她相信,阿雷特農也注意到了,不過沒有任何驚訝。厄里斯一直沉浸在特羅迪莫爾斯的思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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