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2024-09-26 09:17:4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徵兆比任何人所能想像到的都來得更早,而這徵兆只是其中之一。因為,流言被證實了——在月球上發現了最大的鈾礦床,而聯邦政府早就知道這件事。
當我們回顧那些如今安全地深埋於歷史長河中的事件時,從我們的角度而言,我們可以看到雙方的優勢。地球統治者的確畏懼聯邦及其要求變革的理想。這種畏懼並不完全是理性的——它出於一種更深層次的潛意識,即,地球的開拓時代已經結束了,未來取決於那些已經身處太陽系邊緣的人,他們計劃著向群星發起第一次猛攻。
地球曾經有著史詩般的歷史,也曾經為征服近地行星而做出過很多努力,在這一切之後,地球感到厭倦了——這些行星莫名其妙地與地球作對,就像很久以前美國殖民地跟他們的祖國英國作對一樣。這兩次事件的根本原因是相似的,而這兩次事件的最終結果也都是對人類有利的。
現如今,地球只會為一件事抗爭到底——保留他們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儘管已經過時,卻是他們所知的一切。因此,讓我們不要過於嚴厲地批判那些領導者,他們擔心聯邦的力量不斷增強,因而試圖阻止聯邦獲取鈾礦,因為這種金屬將賦予聯邦近乎無限的權勢。
單就這一點而言,聯邦也不能免於被譴責。充滿希望的外星世界吸引了很多理想主義者和科學家,在他們中間,與普通人相比更加冷酷無情的人並非少數,而他們早就知道,有朝一日,與地球之間的決裂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這些人策劃了這項研究,最終以巡洋艦黃泉號、波江號,以及後來的超級無畏艦冥河號[9],為研究畫上了句號。
這些飛船可能採用了威爾遜的發明,或者是無加速驅動技術。威爾遜驅動如今已經很普遍了,以至於人們很難意識到,在銀河世界知曉其存在之前,它曾經被秘密地優化了十年。基於這一驅動技術,聯邦建造了三艘軍艦和相關的武器裝備。
即使時至今日,也很少有人知道,當初平原戰役中究竟使用過什麼武器。原子能和二十世紀電子工程的巨大發展使其成為可能。從來沒人想要在戰場上使用這些可怕的武器——他們希望,只要曝光這種武器的存在,就足以迫使地球做出必要的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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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雖然是個危險的策略,但如果地球沒有一流的情報部門,這策略原本是可以奏效的。可惜,當聯邦最終亮出底牌彰顯軍力的時候,地球早就有了對策。除此之外,地球非常走運,剛剛發現了輻射物理學的一個分支理論,這足以衍生出一種新型武器,而對手對此一無所知,也無從防禦。
聯邦原以為不會遭到任何反抗,然而,他們卻犯了低估對手的老錯誤。
天文台的子午線上,已是黃昏時分。按照慣例,所有空閒的工作人員都會聚集在觀察窗周圍,向十四天內再也見不到的太陽道別。只有最高的山峰還在追逐那最後的霞光,山谷則早已被黑暗吞沒。此刻,太陽那渾圓的輪廓已經消失不見,時間變得緩慢起來,那絢爛的白日將會漸漸消逝於閃閃發光的峰頂,仿佛捨不得離開一般。
如今,阿爾卑斯山遙遠的坡頂已然隱匿在黑暗之中,視野里只剩下一座閃亮的山峰。雨海已經陷落於黑暗中數小時之久了,而皮科山那遙不可及的王冠卻依然尚未沉淪於橫掃月亮的夜幕中。它儼然是一盞孤獨的燈塔,依舊在抵擋著那正自聚攏而來的暮色。
一小群男男女女,默默地望著黑暗從山脈的坡頂上噴涌而下。他們遠離地球和其他人類,每當看到太陽下山,都會有一種格外悲傷的感覺,而這就是人類共同的遺產吧。
在遙遠的峰頂,光線退去,漸漸地消散於黑暗之中——漫長的月夜已然開始了。十四天之後,當太陽重新升起時,它將從另一邊俯視一片完全不同的雨海。皮科山幾乎就是永恆的象徵,天文學家們對這座讓人引以為豪的山峰表達了最後的敬意,而當暮色降臨時,它將永遠消失。
在接下來的兩周里,天文台幾乎每個人都會忙到一點空閒時間都沒有。惠勒和賈米森在研究仙女座星雲中變星的光曲線,根據事先分配好的原則,每三十個小時,他們就可以有整整一小時的時間,使用那架一千英寸口徑的反射望遠鏡。天文台幾乎有幾十個研究項目,必須按照詳細的時間表協同——任何試圖超額使用的人都會倒大霉的!
天文台的穹頂現在正處於開放狀態,朝向群星,天文學家們穿著輕便的太空衣,行動幾乎不受影響。惠勒正在讀取一系列光度計的讀數,而他的同事正在做記錄,這時,他們的太空衣通信接收器開始嗡嗡作響。一條通告傳了過來。這種情況經常出現,所以他倆誰都沒留意,直到他們意識到,這條通告是直接發給他們的。
「請問,賈米森博士可以立即向主任報告嗎?請賈米森博士立即向主任報告。」
惠勒驚訝地看著他的同伴:「嗨,你這又是犯了啥事了?又在通用電台頻段上罵髒話了?」
這是天文台里最常見的罪行。當一個人身著太空衣時,往往很難記住,他罵的那個人未必是唯一的聽眾。可能的輕率之舉數不勝數,大多數人都多多少少犯過這個毛病。
「我是清白的,問心無愧。這活兒你得找別人來收尾了。回見。」
無論賈米森是否有足夠的信心,但當他見到主任的那一剎那,他還是放心了。他發現,主任看上去很和藹,雖然臉上略帶憂色。主任並非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里的還有另一位中年男子,懷裡抱著個公文包,身上穿的衣服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新來的。主任爭分奪秒,立刻就進入了正題。
「賈米森,你是我們最好的牽引車司機。我猜想,你應該是已經去過雨海新建築物那邊了。要多久才能到那兒?」
「什麼——現在?——天還黑著呢?」
「沒錯。」
賈米森一言不發地愣了一會兒,被這個提議徹底鎮住了。他從來沒在晚上開過車。只有過一次,臨日落前一天,他還在外面沒趕回來,那次的經歷已經夠糟的了。如墨般的陰影橫亘在大地上,無處不在,看上去就跟大裂谷一樣。要有一種強烈的大無畏精神,才能一股腦兒地衝過去——更糟的是,真正的大裂谷看上去也就跟陰影一樣,根本分辨不出來。
主任看出了他的猶豫,又開口講道:「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糟。地球快到滿月的時候了,會有充足的光線。只要你小心一點,就不會有真正的危險——但是,弗萊徹博士想在三小時內趕到皮科山。你能做到嗎?」
賈米森沉默了一會兒,隨後說道:「我不確定,但我會盡力的。可以問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主任瞥了一眼那個拿著公文包的男人:「那麼,博士?」
對方搖了搖頭,以一種非常平靜的聲音回答道:「對不起——我只能告訴你,我必須竭盡所能趕去那座設施。我原本正乘著火箭趕路,結果噴氣式發動機突然就停轉了,我們不得不降落在阿里斯基爾環形山。
「飛船需要二十四小時才能修好,所以我決定乘牽引車過去。到這裡來只花了我三個小時,但他們告訴我,下一段旅程需要天文台的專職司機。事實上,他們提到了你的名字。」
賈米森被這混雜著鼓勵和奉承的說法給逗樂了。「通往阿里斯基爾環形山的路恰巧是月球上唯一一條像樣的公路,」他說,「截止到現在,這條路我開過上百次了。你會發現,雨海的路況很不一樣——即使是在白天,能開到平均每小時三十英里已經很不錯了。我非常樂意試上一試,但你不會喜歡這趟旅程的。」
「我甘冒其險——多謝相助。」
賈米森轉向主任:「回程怎麼說,長官大人?」
「我全權交給你負責,賈米森。如果你覺得最好等到天亮,就待在那兒等著。要不然,你也可以休息一下馬上回來。你想讓誰當副駕駛?」
沒有同伴,任何人都不得離開天文台,這是一條嚴格的規定。除了可能遭遇到的人身意外事故,對一個與世隔絕的人而言,月球上的沉寂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心理影響,有時甚至足以使最理智的人心理失衡。
「我選惠勒,先生。」
「他會開車嗎?」
「會的,我自己親手教過他。」
「很好。那麼,祝你好運——另外,別在天亮之前返回,除非你覺得非常安全,完全沒問題。」
當賈米森和異鄉人趕到的時候,惠勒已經等在牽引車旁邊了。他帶了幾個手提箱,還有他自己和賈米森的私人物品,看樣子,主任肯定早就給他打了電話,並且給了他詳細的指示。他們希望用不著守著無線電基站待上整整七天直到天亮,但最好還是做好準備。
牽引車的車庫又被稱為「馬廄」,朝外的大門平滑地朝一邊洞開,人工照明的光線瞬間傾瀉在車道上。空氣從氣閘中噴涌而出,揚起了淡淡的微塵。隨後,牽引車穿過洞開的大門,緩緩向前移動。
下山的路如今看起來很不一樣了。兩周前,它還是一條混凝土鋪就的耀眼絲帶,在正午的陽光下烘烤。現在,盈凸的地球灑下藍綠色的光芒,映照在這條路上,仿佛是這條路自己閃閃發光,雄踞於滿是群星的天空之上,而漫天星斗如此之多,就連之前熟悉的星座也幾乎認不出了。地球上,西歐的海岸線清晰可見,但地中海地區被耀眼的雲團遮住了,太亮,沒法盯著看。
賈米森並未浪費時間欣賞風景。他對這條路了如指掌,光線也很好——甚至比白天安全,因為光線沒那麼強。如果是在雨海那危機四伏的陰影里,情況當然大相逕庭,但在這裡,他可以輕鬆跑到每小時八十英里。
在惠勒看來,下山的旅程甚至比白天更令人震驚。地球投射出的光線形同幽靈,讓人很難判斷距離,沿途風景顯然正以驚人的速度掠過。
他瞥了一眼那位神秘的乘客,對方似乎對這段旅程相當鎮定自若。是時候結交一個朋友了——何況,他急於挖掘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或許,一個看似輕率但早有預謀的行為,倒有可能帶來很實用的成果。
「幸虧我們之前就是沿著這條路開過去的,」惠勒開口說道,「我們兩周前才去參觀了那個新建的無線電基站。」
「無線電基站?」乘客說著,語氣中帶著驚訝,透露出一絲困惑。
惠勒大為震驚:「對呀,就是我們正要去的那個地方。」
對方看起來一臉疑惑。隨後,他平靜地問:「是誰告訴你的?」
惠勒決定更謹慎一點:「哦,我們在那邊的時候,想法子瞅了一眼那地方。我在航天科技學院上過一門基礎電子學的課程,認出了一些設備。」
出於某種原因,對方露出一副覺得很好笑的神情。他正要答話,突然,牽引車猛地一震,他們倆都被彈飛了起來。
「現在最好抓緊座位,」賈米森回過頭來喊道,「從這兒開始,我們就要離開大路了。我覺得減震懸架應該還受得住——謝天謝地,我剛檢查過。」
接下來的幾千米路,惠勒被顛得喘不上氣,再也沒法談下去了,但他倒因此有時間反思一下那位乘客為何會顯得如此震驚。他心中開始泛起些許懷疑。比如,又有誰聽說過,無線電基站能產生如此巨大的磁場呢?
惠勒又看了一眼他的乘客,心想,要是自己會讀心術該有多好。那人緊緊抱著的公文包竟然上了三把鎖,他很想知道,那裡面究竟裝了些什麼。包上鐫有首字母——他只能看到——J. A. F.,對他而言,這幾個字母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含義。
詹姆斯·艾倫·弗萊徹博士一點也不高興。他以前從來沒坐過牽引車,如今真心實意地希望,以後再也不要乘牽引車了。到目前為止,他的胃還感覺正常,但要是再像剛才那樣顛幾下的話,就受不了了。他很高興地看到,牽引車的設計師深思熟慮,早就預見到了這種意外情況,因此做出了相應的調整。這至少能讓人安心些。
賈米森專心致志地坐在控制台前,自打離開公路後,他就再沒說過話。如今,牽引車行駛在看似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但其實很安全,車輛的平均時速約為五十英里。此刻,它即將挺進前方數千米低矮的丘陵地帶,屆時,其速度將會大幅降低。然而,到目前為止,賈米森已經設法避開了地光在地面每一個隆起處投下的陰影。
弗萊徹決定忽略窗外的風景,它太孤獨太壓抑了。母星的光輝是地球上滿月的五十倍,然而那光芒卻未能減少半分寒冷的感覺,只讓人越發覺得冷。弗萊徹知道,那些閃爍著白光的岩石比液態空氣還冷。這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相比之下,牽引車內溫暖而舒適。車上的一些細節讓他被深深地觸動,感到地球就在身邊。弗萊徹很想知道,到底是誰把某位著名電視明星的照片釘到了牆上?惠勒注意到他詢問的目光,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朝賈米森的背影猛地彎了過去。
突然,黑暗降臨,完全出乎意料。與此同時,賈米森幾乎立刻就把牽引機停了下來。機車的主控探照燈投出兩道光束,開始在前方的地面上巡遊,弗萊徹意識到他們已經進入到一座小山的陰影之中。他第一次明白了月夜的真正含義。
機車以每小時六到十英里的速度向前移動,探照燈焦慮地探測著前方每一寸土地。令人痛苦的緩慢進程持續了二十分鐘,隨後,牽引車越過了一個斜坡,剎那間,弗萊徹不得不擋住前方岩石上散發出的刺眼地光。陰影退去,機車再次加速,圓盤般的地球欣然懸於空中,一如既往。
弗萊徹看了看表,驚訝地發現他們上路才五十多分鐘。還有兩分鐘就到一小時了,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轉向了無線電電台。「介意我打開聽會兒新聞嗎?」
「隨意——現在的電台指向曼尼利烏斯一號,但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直接調到地球的頻段。」
大月球中繼站是無衰減全穿透式的,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信號衰減。在月球沉入黑暗的那幾個小時裡,月球微弱的電離層會完全消散,不會有反射信號來干擾地面波。
弗萊徹驚訝地發現,牽引車的天文表快了一秒多。從那時起,他才意識到,這裡是月球時間,而他所收聽的信息距離地球二十五萬英里遠。這足以讓人聯想到,他離家究竟有多遠。
延遲的時間很長,惠勒不得不調大音量,以檢查通信設備是否仍在正常運行。過了整整一分鐘之後,他們聽到了播音員的講話,聽得出,那人正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跟以前一樣,不帶一點人情味。「這裡是地球在召喚。伯爾尼剛剛發表以下聲明——
「地外行星聯合會已經通告地球政府,他們意欲奪取月球的某些地區,任何抵抗的企圖都將遭到武力打擊。
「本屆政府正採取一切必要措施以維護月球的完整性。進一步的公告將在最短時間內儘早公布。同時,必須強調的是,尚未發現迫在眉睫的危險,在距離地球二十小時航程內,未發現敵對船隻。
「這裡是地球。隨時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