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敵

2024-09-26 09:16:4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0年3月首次發表於《超級科學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篇名《永世流徒》

  收錄於《遠征地球》

  山脈因雷聲隆隆顫抖不已;此般雷電只有人類造得出來。但這裡感覺離戰場甚是遙遠。戰況激烈,卻隱沒於底下的世界;滿月高懸於世界之巔,映照著亘古不變的喜馬拉雅。不過,這裡的寧靜也維持不了太久。主宰深知,他的最後要塞已被死亡包圍,步步進逼,艦隊殘兵正承受重擊,紛紛墜落天際。

  頂多再有幾個小時,主宰與他夢想中的帝國就要幻滅,由歷史洪流吞噬。各國仍將低咒他的名字,卻不再懼怕這個名號的含義。再一陣子,連憎恨都會消逝;對世界而言,他不過是希特勒、拿破崙或成吉思汗之流。和這些人一樣,主宰將成為時間無盡迴廊彼端的模糊身影,逐漸被忘卻。他的名字可能短暫占據歷史與神話之間的灰色地帶,然後,世界便不再想起。多少人為了貫徹他的意志而喪命,而他也將隨他的無名軍團消逝。

  南方遠處,一座山稜突然陷入火海。仿佛過了好幾輩子,主宰腳下的陽台才傳來地底岩石的震動。又隔了一陣,轟然巨響與回聲才隨空氣而來。他們該不會已經距離如此近了吧!主宰希望那只是一枚射偏的魚雷,越過了不斷退後的戰線。若不然,剩下的時間便比他所擔憂的更少。

  參謀長步出陰影,與主宰一起站在欄杆邊。指揮官(全世界第二受人憎恨者)剛強的臉孔有著許多刻痕,掛著汗珠。他已數日未眠,曾經華美的制服松垮地掛在身上。然而,挫敗當前,儘管透露疲累,參謀長的眼神仍堅定不移。他沉默地站著,靜候最後的命令。他已經沒有其他任務了。

  三十英里外,一向冰雪錦簇的珠穆朗瑪峰透著焰紅,映照隱沒於地平線以下的熊熊大火。然而,主宰仍絲毫未動,遲遲未發出命令。直到又一波魚雷齊射,呼嘯著越過他們的上方,他才終於轉身離開山頂,臨行前又回望一眼,與世界道別。

  電梯往下一千英尺,戰鬥的聲音隨即消失。主宰步出電梯,暫停片刻,按下隱藏開關。指揮官聽見上方岩石崩落的聲音,竟露出微笑——敵軍追來或我軍逃離都已不可能。

  如同往常,主宰進入會議室時,一幫將官立即站起。他環視會議桌:他們全部都在,一個也沒少。直至最後關頭,也沒有半個叛徒。他靜靜走到習慣的位子,準備發表最後談話,這也會是他最艱難的一場演講。他可以感受到,在場屬下望向自己的眼神熾熱得能灼燒他的靈魂,他將帶領他們迎向毀滅。他可以看見這些軍官背後無數中隊、師團和部隊兵士都已為他送死,更糟的是,他還看見那些再也不可能誕生的國家無聲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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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他終於開口,嗓音仍帶有強大的催眠力量。幾個字之後,他又化身那個命定將毀滅一切的完美機器。

  「各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會議。我們不須再擬訂新計劃、研究更多地圖了。上方某處,我們投注心力打造且深深引以為傲的艦隊,正在垂死搏鬥。幾分鐘內,上千艘機艦將全數從空中隕落,一艘也不剩。

  「對我們所有人而言,投降都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各位也沒有這個機會,因為你們很快就會死在這個房間裡。你們都效忠於我軍使命,理應值得更好的下場,可惜事與願違。但是,我不希望各位認為我們徹底失敗了。過去,各位親眼見證過許多次,對任何可能發生的事件,無論概率多麼低,我都已計劃周全。因此,當我說我已為戰敗做好準備,各位亦不應感到意外。」

  身為傑出的演說家,他停頓片刻,好製造戲劇效果。看見聽眾疲憊的臉上閃現警覺與興趣,他不禁感到滿意。

  「我信任各位,願意向你們分享我的秘密,」他接著說,「因為敵軍絕對無法找來這裡,入口已經由幾百英尺的落石封死了。」

  聽眾仍一動也不動,只有宣傳部長臉色刷白又迅速恢復正常,可惜不夠快,還是沒逃過主宰的眼睛。主宰暗暗微笑,雖然遲了些,但心中久遠的疑慮獲得了證實。此時已無所謂。是真是假,他們全都要一起死了——全部,只差一人。

  「兩年前,」他繼續說,「我軍輸掉南極一役時,我就知道我們不再穩操勝券,開始為今日做準備。敵軍已誓言取我性命,我不可能藏身於地球任何地方,遑論重建我軍財富。不過,儘管是孤注一擲,我們仍有出路。

  「五年前,我軍科學家已開發出完善的人工休眠技術,發現以相對簡單的方法,便能無限期暫停生命現象。我將利用此項發現,從現在逃往未來。屆時世界將已遺忘,我便能利用我軍掌握的技術捲土重來。假使我們有足夠時間,這些資源本能帶我們迎向勝利的。

  「永別了,各位。容我再次感謝各位的奉獻,我為你們的不幸命運感到遺憾。」

  語罷,敬完禮,他便起身離開。金屬門隨即砰的一聲關上,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宣傳部長接著沖向門口,哭喊一聲又向後退。金屬門燙得不得了,焊死在石壁上了。

  戰爭部長率先拿起自動手槍。

  這時,主宰便能好整以暇。離開會議室時,他打開開關,啟動了焊接電路。同一個開關也開啟了走廊牆上的面板,露出一個不停向上延伸的圓形通道。他沿著通道緩緩前進。

  每隔幾百英尺,通道便會轉個彎繼續向上,主宰會停下腳步,啟動開關,他身後的走廊便隨隆隆落石塌毀。

  走道方向一共變換五次,才終於抵達一個金屬包覆的球形空間。復層門一關閉,輕巧地貼緊門縫膠條,門外最後一節走道便也塌毀。主宰將不受外人侵擾——無論對方是敵是友。

  他迅速環視房間,對一切準備就緒感到滿意。接著,他走向簡單的控制面板,扳開數個尺寸特別大的開關;這些開關導電率較低,但可以耐久不朽。房間裡的每樣東西都是如此。打造牆壁用的金屬亦是;鋼鐵與之相比,簡直稍縱即逝。

  泵開始低鳴,抽出密室中的空氣,以滅菌氮氣取代。主宰加快動作,走向加墊座椅躺下。他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頭頂殺菌燈的照射,這當然只是幻覺。他從座椅下方凹陷處取出一支皮下注射器,將乳白色液體注入自己的手臂。接著,他放鬆身體,靜靜等待。

  這時氣溫已非常低。冷卻機組很快將使房間溫度降至冰點以下,並維持數個小時。接著,室溫將回歸正常,殺菌程序亦已完成,主宰便可不受細菌侵擾地長眠。恆久不變地休眠。

  他計劃等待一百年。他不敢再等更久,畢竟醒來便必須儘快熟悉休眠期間的科技進展與社會變遷。光是一個世紀,文明就可能面貌全非,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但主宰必須承擔如此風險,休眠短於一個世紀,可能還不夠安全,世界可能還充滿苦澀的記憶。

  座椅底下,有三個密封於真空中的電子計數器,由設於密室上方數百英尺外山峰東面的熱電偶驅動,那裡積雪消融無蹤。熱電偶感應到每天日出,電子計數器便加一。主宰長眠的密室不見天日,這就是計算時間流逝的方法。

  三個電子計數器中任何一個的數字累積至三萬六千,就會切換開關,氧氣會再流回密室。室溫提升,綁在主宰手臂的皮下注射器會自動將預先計量好的液體注入他的體內,他便會醒來。只有電子計數器顯示數字能讓人看得出時間在流逝。他只須按下按鈕,山壁便會炸開,辟出通往外界的路。

  一切都經過縝密考量。不可能失敗。所有機械裝置都有兩套備用設備,皆已是科學能及的最完美境界。

  意識逐漸恍惚時,主宰所想的並非他的過往人生,也不是自己如何背叛了母親的希望。不知不覺,令人不悅的念頭湧入腦海,那是一名遠古詩人的詩句:

  「長眠,也許還會做夢——」

  不,他不願,也不敢做夢。他只願入眠,長眠……

  二十英里外,大戰即將告終。主宰的艦隊剩下不到十艘船,正徒勞抵抗著排山倒海的戰火。若非攻方不敢大意,不肯冒險讓任何一艘船隨意攻擊,最後一戰早已結束。攻方決定以長程炮彈剿滅對手,於是,當今航空艦隊最強大的驅逐艦都藏於重山中,炮彈按號令一波波齊發,如雨落下,轟炸殘兵。

  艦隊旗艦上,一名年輕的印度裔炮兵無比精準地調整指針,輕輕踩下踏板。隨著一陣微弱震動,魚雷離開飛船的搖籃,朝敵軍呼嘯而去。印度青年坐下,緊張地等待,看著計時鐘算秒數。或許,他心想,這就是他發射的最後一批魚雷了。不知怎的,他並沒有自己預期的興高采烈;他竟對自己註定毀滅的敵人感到一股超然的同情。他們的生命再幾秒鐘就要消逝。

  遠處,紫色火球綻放,敵艦如碎片向外噴射;奇特的爆炸聲響起,炮兵上身前傾,開始數:一、二、三、四、五次,煙霧散去,斑斑的敵艦痕跡消失了。

  炮兵簡短地在日誌記下:「0124點,第12批魚雷發射。五枚魚雷引爆,殲滅敵軍,一枚未引爆。」

  他以花式字體簽名,放下筆,盯著日誌的棕色封面,看著香菸灼破的頁緣與杯子不經意置於其上染出的一個個圈印。他隨意地翻開扉頁,再次讀起許多前任者的字跡。接著,他翻至熟悉的一頁,已經不知第幾回,讀起一個起了頭卻再也沒有機會完成的簽名。這人曾是他的朋友。

  輕嘆一口氣,他合起日誌本,收起來上鎖。戰爭結束了。

  遠處山間,未能引爆的魚雷在火箭驅動下速度持續增加。從遠處看來,魚雷只剩一絲光線,馳過孤獨谷間陡聳的山壁,巔峰的雪都被震落山坡。

  魚雷沿著山谷疾飛,向前並無出路:一千英尺高的山壁橫擋於前方。錯失目標的魚雷,在這裡找到更大的目標。主宰的墓室埋於山峰深處,甚至沒有因為魚雷爆炸而震動。不過,上百噸落石掃落了三個小小的儀器及連向墓室的線路。曾經可能發生的未來,也與落石一起墜入遺忘的深淵。每天日出,陽光依然照向炸毀的山壁;但是,密室里的計數器,就算等到太陽不再升落,也等不到第三萬六千次日出了。

  而稱不上墓室的墓室中一片寂靜,主宰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他的表情安詳,即使他幾乎沒有資格如此。一個世紀過去了,如同他所計劃的。儘管動用他全數的邪惡天才,以及他帶著一起入眠的所有秘密,主宰恐怕也不可能征服在世界屋脊那場大戰結束後開花結果的文明。但我們無從得知了。除非,時間有許多分支、所有可能宇宙彼此並列交融的理論為真,那麼在某個平行宇宙,或許主宰能夠得以勝利。然而,在我們所知的宇宙,他繼續沉睡,直到新世紀也被拋在背後——遠遠地拋在背後。

  (以某種尺度而言)過了一會兒,地球的地殼對承擔喜馬拉雅山脈的重量感到厭倦。於是,山脈緩緩傾落,南方的印度平原升起。目前,全球地勢最高的地方是錫蘭高原,珠穆朗瑪峰上方的海洋深達五英里半。不過,主宰仍不受侵擾,無夢安眠。

  淤泥有耐心地從聳立的海上高地緩緩向下沖刷,如被毯般,沉積於喜馬拉雅山脈的遺骸之上,有朝一日又將化為石灰岩,每世紀增厚一至二英寸。若有人隔一陣子回來探望,會發現海床不再是五英里、四英里或三英里深。接著,地面再次傾斜,宏偉的石灰岩山脈矗立於原為西藏洋之處。不過,主宰一無所知,繼續安睡,而同樣的事又發生了一次、兩次,又一次。

  這時,雨水與河水沖蝕石灰岩,將碎片帶至新形成的奇特海洋。地表表面逐漸下移,距離深藏其中的墓室越來越近。厚達數英里的岩層經風吹雨打,逐漸剝離,庇護主宰的球形密室終於重見天日——不過,比起他剛閉眼之時,此刻的白晝更長,日光更為微弱。

  打從主宰開始長眠算起——那可說是這個世界的清晨——多少種族繁盛發展後又死去,已完全超出他的想像。此時距離那個清晨已經甚遠,黑夜的陰影逐漸向東延伸:太陽即將死去,這個世界已經極為衰老。不過,亞當的子孫仍稱霸海空,在地上,人類的淚水與歡笑仍填滿那些比不斷變動的山峰與丘陵還要古老的平原、谷地與樹林。

  哲人粹文德出生時,主宰無夢的長眠已過半,那時正介於第九十七王朝與第五銀河帝國之間。他出生於距離地球非常遙遠的世界;因為地球如此荒僻,距離宇宙繁盛區域如此之遠,曾踏足先祖起源行星的人已經不多了。

  粹文德與帝國間的短暫衝突走向必然的結局後,他們將粹文德帶至地球。於此,那些思想曾受他挑戰的人,將為他舉行審判;於此,他們將沉思踟躕,思索如何決定粹文德的命運。這個案子過於獨特。此時統治銀河系的文明溫和且崇尚哲學,即使從純粹智識的層面,也從未遭逢異議分子。粹文德與帝國間雖保有禮貌卻無可消弭的意見分歧,深深地撼動了帝國根基。議會成員眼見沒有達成決議的可能,便循慣例向粹文德請教。

  正義殿堂閃耀著白色的光,已近一百萬年無人進入。面對最終被證明比他更強大的對手,粹文德驕傲地站著,靜聽他們的要求,並陷入沉思。審判者也靜靜地等,直到他開口說話。

  「各位要求我保證不再違抗帝國,」他說,「但我不可能為我無法保證的事立下誓言。我們的觀點分歧太大,衝突遲早會再起。

  「若在從前,各位的選擇可能比較容易,你們大可將我流放或判我死刑。今時今日,宇宙無數個世界裡,若我不願留下,你們能把我流放至哪顆行星呢?要記得,我仍有諸多信徒散布於銀河系各處。

  「還有其他可能的方法。若各位考慮效法古老習俗,判我死刑,我也不會對各位心懷憎恨。」

  議會成員間響起不滿的細語,主席疾言厲色地回道:「此番言論簡直不入流!本會期望嚴肅的討論,並不是要你提醒我們遠祖的野蠻習俗,這連開玩笑都萬分不妥。」

  粹文德鞠躬,接受議會的駁斥:「我只是提出所有的可能性。我還想到兩個可能的方法。較簡單的方式是將我的思維模式改造成各位的思維,未來便不可能出現歧見。」

  「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方案,但必須否決。儘管聽來吸引人,但改造思維模式會改變你的人格,而這便與謀殺無異。宇宙中只有十五個人的智力高於你,本會無權改造你的思想。最後一個提案是?」

  「雖然各位不能將我流放至太空,但仍有其他方法。只要我們的思緒得以延續,時間洪流便會向前延伸。我知道議會有能力把我流放至未來,可以利用羅斯頓時間場,把我送到你們確信當今文明不可能存活之時。」

  接著是一段長長的靜默。議會成員沉默地將決定輸入複合分析儀,該機器將權衡所有意見,達成判決。最後,主席發言。

  「本會達成決議。我們將把你送到太陽仍夠溫暖、足以生存,但我們的文明幾乎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跡的時間。本會亦將為你提供安全與合理舒適所需的一切。你可以退席了。安排就緒時,本會將再次傳喚你。」

  粹文德鞠躬,退出大理石廳堂,並無守衛跟隨。就算想逃跑,他也無處可去——宇宙中,已經沒有宏偉的銀河遠航客輪一天之內到不了的地方。

  生平首次且是最後一次,粹文德站在曾為太平洋的岸邊,聆聽微風輕嘆,拂過曾為棕櫚的樹葉。太陽目前行經的區域已幾無星體;透過這衰老世界的乾燥空氣,只看見寥寥數顆星,穩穩地發著光。粹文德悲涼地想,他下次仰望這片天空時,將是更久遠的未來,連太陽都行將就木,不知這些星體是否還在?

  他的通信腕帶叮咚一聲,時候到了。他轉身,背對海洋,決絕地走向自己的命運。走不到十幾步,時間場就圍住了他,把他與思緒凍結於一瞬;當海洋萎縮、消失,銀河帝國逝去,浩繁星團崩毀、回歸虛無,時間場內卻絲毫未變。

  對粹文德而言,時間完全沒有流逝。對他而言,前一步仍踏在濕潤的沙灘上,後一步腳下已是枯硬的岩地,因炎熱與乾旱而碎裂。棕櫚全都消失了,海洋微弱的絮語不再。只須看一眼就會發現,在這個乾涸的垂死世界,連海洋的記憶都已不復在。直至遙遠的天際線為止,皆是紅色的砂岩,荒漠一路向外延伸,視線所及沒有任何生物。頭上的太陽變得非常怪異,橙色圓盤怒視大地,天空卻一片漆黑,肉眼便能看見許多星體。

  然而,這個古老世界似乎還有生命。往北望去——若那仍是北方——幾百碼外,某個金屬結構正暗暗閃著光。粹文德朝那兒走去,他感到腳步輕盈得詭異,仿佛重力變小了。

  不久,粹文德便發現那是一棟低矮的金屬建築,仿佛是置放於此,而非於此建造的。建築看來微微傾斜,並沒有完全與地面平行。他懷疑自己是否如此幸運,沒走幾步就發現了文明。再往前一些,他就發現,這棟建築置放於此絕非偶然,就和他自己一樣,完全迥異於這個世界。可能有人前來迎接的希望已然幻滅。

  門上的金屬銘牌內容與他推測的相差無幾。仍光潔如新,仿佛剛銘刻完成(以某個程度而言,確實是如此),文字內容所含的信息同時帶來希望與苦澀。

  致粹文德,此為來自議會的問候。

  隨你之後,本會以時間場將此建築送至未來,應可無限期滿足你一切所需。

  本會無以得知你所在的時間是否仍有文明。人類可能已經絕種,因為K*K染色體將成為顯性,可能已突變至看不出人類痕跡的模樣。這待由你去探索了。

  你正身處地球的暮年,本會期盼你並非孤身一人。然而,若你是這個曾經可親的世界僅存的生命,記得,這是你的選擇。永別了。

  粹文德將信息讀了兩次,認出結語只可能是友人詩人興提琅所寫,不禁感到心痛。寂寞與孤絕的感受湧現,淹沒他的靈魂。他坐在岩崖上,將臉埋進掌心。

  久久之後,他起身進入建築內。逝去已久的議會竟以如此高貴情操待他,令他萬分感激;據他所知,他們原本的時代尚無能力將整棟建築以時間場傳送至未來。靈光閃現,他再看了銘牌一眼,發現上頭刻著日期:那是他與同儕在正義殿堂會面的五千年之後。對一個與死囚無異的流徒,審判者花了五十個世紀兌現他們的諾言。無論議會有何過失,其正直風範已完全超出更早以前的人類文明理解範圍。

  粹文德數日之後才再次踏足屋外。屋內陳設顧及所有細節:連他鍾愛的思想記錄也備齊了,讓他能繼續鑽研現實的本質、建構哲學理論,直到宇宙終結。不過,若他是地球上最後一個有思想的生物,哲學這個職業亦獨木難支。現在倒也安全了,粹文德帶著嘲諷地想,他對於人類存在意義的推想不太可能再與社會觀點相衝突了。

  粹文德徹底探索完建築物內部後,才把注意力再次轉向外在世界。若文明仍存在,最優先的問題便是與之聯繫。議會為他備了功能強大的接收器,他花了好幾小時在頻譜上上下下,希望能找到通信站。接收器傳來遙遠的靜電聲響,一度爆出類似語言的聲音,可聽來絕非人類。粹文德的尋覓沒有其他成果。世世代代以來,以太一直是人類忠實的僕役,現在終于歸於寂靜。

  小型自動飛行器是粹文德僅剩的希望。他眼前仍有近乎永恆的時間,且地球又不大,頂多花個數年時間,他就能將地球完全探勘一遍。

  於是,幾個月過去了;流徒以嚴謹的方法探索地球,反覆折返他位於赤色沙漠上的家。行經每一處都是同樣畫面,滿是荒蕪與廢墟。他甚至無法猜測海洋是何時消失的,只看見海洋死去時遺留的鹽,無論平原或山地,皆覆蓋了一層暗淡灰色的鹽殼。粹文德為自己非生於地球、未曾目睹地球早年的繁華與榮光感到慶幸。他對地球如此不熟悉,仍因眼前的孤絕感到消沉;若曾居住於此,他必定哀傷不已。

  粹文德搭著飛船穿梭,從南至北,行經上千平方英里的荒漠。其中,他只發現過一個文明曾存於地球的線索。在接近赤道的深谷中,他發現以白色岩石建造的小型城市遺蹟,狀甚奇特,還有外形古怪的建築。雖然半掩於流沙中,仍看得出建築完好無缺。粹文德頓時感到無比歡欣,人類終究曾在其生命源頭的世界、在首個家園留下某些痕跡。

  歡欣情緒相當短暫,因為該建築比他設想的更為詭異。無出入口,對外唯一的開口是接近地面的橫向狹縫,且建築物並無任何窗戶。粹文德苦思何種生物曾居住於此,卻不得其解。儘管他越來越感到孤單,如此不近人性的城市的居民已先他而去,仍令他暗感萬幸。他並沒有逗留,因為苦夜即將降臨,而那處谷地瀰漫著一股他不太明白的壓迫氣息。

  一度,粹文德確實找著了生命。他正沿著其中一個失落海洋的乾涸海床前進,一抹顏色攫住他的眼光。小丘上,竟有一小塊漂砂尚未掩滅的細密草地。光是看見它,便讓粹文德熱淚盈眶。他降落,小心翼翼地步向草皮,生怕傷到任何一葉。他溫柔地拂過這一小塊稀疏的生命之毯——這個世界所知的生命僅止於此了。離開前,粹文德儘量將能用的水都灑在這塊草地上。或許只是徒勞,但這麼做讓他高興許多。

  探索過程即將告終。粹文德早已放棄任何希望,但他仍不屈不撓,行遍整個地表。在證實自己的恐懼前,他無法休歇。因此,他終究回到主宰的墓室前。曾不見天日那麼多年,如今建築暴露在陽光下,微閃著霧光。

  主宰的意識比身體先甦醒。他無力地躺著,睜不開眼,記憶如潮水湧現。他已安然度過一百年,人類史上最絕望的豪賭竟成功了!強烈的疲倦感排山倒海而來,他又暫時失去意識。

  此時,意識的迷霧已然消散,他感到更強壯了些,但氣力仍不足以移動。他躺在黑暗中養精蓄銳,不禁思索,等他從山側步入陽光之中,外面的世界樣貌如何呢?他能否執行既有的計劃……等等!那是什麼?一股恐懼戰慄徹底撼動他的心靈。他身旁有東西在移動,可這墓室里理應只有他一個人。

  一股思緒平靜且清晰地在他腦海中響起,撫平他躥出的恐懼。

  「別怕,我是來幫助你的。你很安全,不會有事的。」

  主宰過于震驚,不知作何反應。不過,顯然他的潛意識或多或少做出了回應,因為那股思緒又發話了。

  「很好。我是粹文德,和你一樣被流放至這個世界。先別動,告訴我你怎麼到這兒來的?你是何種種族呢?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生物。」

  主宰的恐懼與戒慎之情慢慢浮現。何種生物能夠這樣讀人的思緒?為何會出現在他的密室里?那股既平靜又清晰的思緒再次像鐘聲一樣從他腦海響起。

  「我說過了,你無須害怕。為何你對讀取思緒這麼緊張呢?這沒什麼奇怪的呀。」

  「哪裡不奇怪?」主宰哭喊,「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和你一樣,人類。不過,若你認為讀取思緒不尋常,你的種族想必相當原始。」

  主宰的腦海浮現一股可怕的懷疑。問題還未成形為意識,解答已經到來。

  「你已經休眠遠遠超過一百年了。你所知的世界消亡已久,甚至久到你無法想像。」

  之後主宰什麼都沒聽見。黑暗再次籠罩心靈,他又沉入幸福的無意識中。

  寂靜中,粹文德站在主宰所躺的座椅旁,滿心喜悅,暫時蓋過了可能浮現的任何失望感受。至少,他不再需要獨自面對未來了。地球上令人戰慄的孤寂,壓得他的靈魂喘不過氣,而這份重擔頓時不再。不再是獨自一人了……不再是獨自一人!這個念頭蓋過所有其他思緒,迴蕩於粹文德的腦海。

  主宰又漸漸甦醒,幾個破碎的片段傳入粹文德腦中。主宰所知的世界開始在觀者的腦海中重組。起初粹文德還不明所以,接著,碎片漸漸融合,畫面瞬間明朗。當看見國家彼此征戰、城市陷入火海,人類痛苦地死去,一股恐怖席捲他全身。那是什麼樣的世界!在粹文德出生的和平紀元之後,人類難道沉淪至此?他曾聽說過類似的傳說,但都是遠古歷史,人類文明早已遠遠超過那個年代,總不會又重蹈覆轍了吧!

  破碎的思緒越來越鮮活,而且更為恐怖。這人所經歷的,果真是噩夢般的年代……難怪他會逃離!

  粹文德繼續觀看主宰腦海中的恐怖圖像,瞬間發覺真相,不禁作嘔。這人才不是從恐怖年代逃離的,他就是始作俑者,乘著時間洪流至此,唯一目的就是將同樣的恐怖散布至未來!

  粹文德從未想見的情緒在他眼前湧現:野心,對權力的貪慾,殘酷,偏見,憎恨。他試著關閉心靈,但頓時發現自己無力抵抗。邪惡思緒不受阻攔地流入,污染各個層次的意識。粹文德痛苦地哭叫,沖向沙漠,斬斷他與邪噁心靈之間的聯結。

  那時已經入夜,周遭毫無動靜;地球已過於疲憊,甚至無法起風。黑暗能掩蓋一切,但粹文德明白,即使黑暗也無法掩蓋另一個心靈的邪惡,而他必須和對方共享這個世界。自從落單開始,他始終認為沒有什麼比獨自一人更可怕了。現在,他卻發現,世上仍有比孤寂更值得恐懼的事。

  黑夜靜謐,繁星如友,溫煦的光令粹文德冷靜下來。他開始緩緩往回走,腳步沉重,因為他必須去做一件他的種族從未做過的事。

  粹文德回到球形空間時,主宰正站著。或許,主宰多少已猜到對方的動機,因為他臉色蒼白,顫抖不止,仿佛身心都嚇得使不出力。粹文德堅定地逼自己再次望進主宰腦中。他的心靈觸及一團混亂,各種情緒彼此牴觸,不停閃現恐懼。混沌旋渦中,一個念頭不斷顫著聲問:

  「你要做什麼?為什麼那樣看著我?」

  粹文德沒有回答,漠然地將自己的心思隔絕起來,好下定決心、集中氣力。

  主宰腦中的騷動越來越強烈,心中恐懼不斷累積,一度使粹文德的溫柔靈魂幾乎出現憐憫之情,動搖了他的意志。但是,再看到廢墟與火海的畫面,他就不再遲疑。他傾注全力,動用超乎常人的思維能力及人類花了數千世紀演化發展的心靈力量,向眼前的男人使出一擊。主宰腦海中所有想法被全數抹去,只剩一個念頭:死亡。

  主宰動也不動地站著,雙眼狂亂地望向前方。他的呼吸凍結了,因為肺臟不再工作;血管中曾暫停許久的血液亦不再奔流,從此凝結。主宰無聲地倒落,靜止不動。

  粹文德緩緩轉身,走進夜色,世界的寂靜與孤獨如裹屍布般籠罩著他。長久以來始終苦無門路的流沙,漸漸從主宰的墓室開口湧入。

  (譯者:張芸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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